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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uchunlin]

村支书（缩写）

邱春林



乡财政所长亲自来到望天畈村，催收十几年前兴建望天畈水闸时，财政给村里的一笔五千元贷款。本来就恼火的财政所长在方支书家里吃了一餐家常饭后，走时更恼火，竟当着方支书的面，自己跑到餐馆里买了酒菜独自又补一顿。

方支书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他的脸上也积满厚厚的乌云。媳妇见状，忙低头用火钳夹了一大把柴草往灶门里塞，装着没注意丈夫回来了。方支书还是发起火来。母亲从里屋里走出来，病怏怏地唤了声：“建国儿，媳妇多烧一把柴少烧一把草，与你这个大男人相甚干？”方支书叹了一口气。

吃晚饭时， 一家五口闷闷地低头各自扒着稀粥，桌子中间只有一碗辣椒。方支书放下碗筷，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今天有家庭作业么？”两个独生子齐声说：“有”，他不再说什么，站起来挑着担水桶出了门。

方支书又挑了一担水，才撂下挑子去村部开会。在他略后到会的是村会计。会计进屋后，忙给方支书送递了一支烟，又倒了一杯茶，并趁势附在方支书的耳边说：“这是刚烧的开水。”接着，会计又给女支委小林端了杯茶。小林给了会计一些笑，但大半个脸是朝着方支书。

方支书不再盯着会计，自己戴着手表不去看，却问小林：“几点了，怎么人还没过半数？”小林说：“十点了。其他几个支委我邀了一下，都出门做生意了。只剩下村长家没去。他一来就可以过半数了。”坐在一边的二叔这时说：“我家老四天黑前见他猫在一辆贩茶叶的汽车里，往城里去了。”
方支书听了，肚子里的火顿时可以煮熟一只牛头。小林连忙说：“不到半数就不作决定，有事议一议不要紧的。”方支书压下火说：“这样一件事，望天贩修水闸关键是要有钱。我看得依靠群众，全村一千多人，每人凑四、五块就行。”方支书很块镇静下来又说：“明天派人将村长找回来，后天晚上开大会，动员集资修大闸。”

已是凌晨时分，路旁的石头都响起鼾声。天上的星星一颗颗地暗淡下去，把亮光都让给了月亮。月亮也在暗淡。

方支书此时已醒了。会计在外面叫门，随会计进屋的还有乡里的郎税务。郎税务很乖地慰问几句，才谈正事。方支书听说村长那车茶叶即便不罚款，最少也得补充一万多块钱的税款。他心里怦地动了一下说：“村长是代表着一个集体，猛地一下搞他，恐怕影响不好”。郎税务知道方支书当干部的年数，资格长，他并不怕他，但又不愿得罪他，所以勉强答应了。

村长贩完茶叶回后，方支书让会计送信要他马上到水闸那里去。村长赶来后问方支书：“有么事？这急。”方支书打了一个迂回说：“我就直说了。你能不能将这次贩茶叶赚的钱，捐个七八千出来，也算为村里积点功德。”村长哼了一声，几乎用鼻子在说：“十几二十几年，你栽了些什么花？人家一把手今天找上级要部拖拉机，明天又向国家要座水电站，你呢？就只你大支书有辆专车，外加漂亮的女支委。”说完扭头就走。方支书气得半天无话，见村长走远了，才想出一句：“你别逞能，等老郎上门时，看你怎么办！”

晚上的支部大会，照例是会计先到，准备茶水。方支书把小林叫到一边，要她准备主持会议。

开会了，方支书将村里近来发生的大事从头到尾评说了一遍。然后，就防大洪抗大汛讲了一大堆，最后说：“我个人意见，动员全村人每人捐资五元，抢在汛前修好水闸。”

屋里雅雀元声。小林见气氛不好，大声说：“大家都表个态吧！”村长便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我捐人民币五分整！”方支书气愤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将一个指头指着村长，许久说不出话来。小林便补上来：“村长，你说这话象个党员干部么？”村长阴阳怪气地说：“我就是不象党员，可也不像一只骚狐狸。”小林当场哭了起来。二叔猛一摔凳子，一字一顿地说：“你小子太混了！当初瞎了眼选你当村长。会计，我家捐六十元，记上，就是卖儿卖女，也不会拖到后天。”二叔这一说，党员们纷纷表态支持集资。

方支书自己却改了主意。他说：“这座水闸的事有大家的支持就够了，钱不用大家弄了。明天我就去找上级，说什么也要讨五千块钱回来，为村里谋点利益。”村长打断他的话说：“你有本事要回多少钱，我个人就捐多少。”方支书没理他，让小林宣布散会。

天麻麻亮，方支书便起床从墙角推出一辆自行车（村长说的专车就是它）径直奔地区行署去了。
从行署回来，方支书告诉大家，说他今天在行署要了五千块钱修水闸，还说是农委张部长亲口保证，戴帽下达。

十余天来，方支书过得从未有过的悠闲，见人就说水闸的事，说五千块钱的事。他听好几个人说，村长有些慌，心疼自己要掏钱，还说最多只能兑现五百块。

再隔一些天，钱还没有来。方支书多次进城打听依然是场空。最后，他得知县财政局张股长在办退休手续之前，将这笔钱拨到了水利局帐上，决不会错。可方支书和小林到水利局反复去查，死也找不出来。方支书想不通，这么多钱会不翼而飞下落不明？他决计再去行署找张部长。

张部长在干部病房住院。方支书好不容易找进去，张部长很不耐烦，正要发火时，一眼憋见方支书脸色异常难看，象是有重病，便强忍住火，安慰方支书这笔钱放心，他一定要亲自查清下落，并要护士带方支书也去查查身体。

一处处体检出来，方支书发现医师都是一副惊疑的脸孔，他也懒得去问有何病情便自个儿回家了。
一连下了上十天雨，电视广播报纸说全国十八个省发生了特大水灾。方支书日夜蹲在水闸上不回屋，三千米大堤要七个支委包下来。所幸大堤和水闸有惊无险。在一个露出月牙的晚上，方支书要小林和他一起在水闸棚子里坐，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小林说：“我真喜欢你。”说着就捉住了小林一只手。小林忙挣扎，方支书猛一愣说：“怎么，你不愿作我女儿？我女儿若没死一定长得和你很相像，所以我一直把你当我女儿啊！”小林羞愧地流出了热泪。

次日，方支书的尸体在水闸的缺口处被发现。村民们无不惊叹。张部长也赶来了。村长在方支书的尸体面前坦白了是他串通财政局的人做手脚，将那五千块钱转到了乡财政所，还了十几年前修水闸时借的那笔五千元贷款。


（应《九头鸟》之邀，根据刘醒龙同名中篇小说缩写）
1992年5月12日夜写于温泉
发表《九头鸟》1992第3.4期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