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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华浪子]

元宵节那天，早早开了门，就赶往步行街母亲的住处。
母亲已经开门。听见我来了，马上就说“我儿子好，工作顺利，四季平安，长命百岁！”这般祝福的话，已经听过千万遍，母亲每次来我处进门出门，或在任何地方遇见我，都要这样祝福，且总是仪式般地虔诚。我们虽早已听得麻木，但心里很清楚，那千万遍的祝福，是母亲衰老的生命对儿女频频发出的爱的信号，决不掺半点假。
母亲端上果盘和元宝——茶叶蛋，一边给我泡茶，一边又在轻声默念，求菩萨保佑我工作顺利，四季平安，长命百岁。
我一来看母亲，二是继续劝阻母亲今天回家。可母亲仍然强调与昨天同样的理由——正月十五，家里应该亮火，也应该祭祖嘛！虽都理解母亲内心的情节，可我们都在县城安了家，总不能让母亲独自一人回家过年吧？母亲便又找出了极有分量的理由。
“我要回家接龙，花园（老家的地名）的龙灯开了光，可灵呢！接了龙，家里兴旺。”
母亲知道，我们心中对龙灯有着特殊的情结——父亲在日，老家舞龙，都是父亲绘制龙灯。父亲很有艺术天赋，制作的龙灯精美雅致，总令别的村庄羡慕不已，我们村舞起龙来也特别自豪。母亲还不仅因为这个，更有传统的原因，在母亲看来，接龙是神圣的事。而这恰好又提醒了我，于是顺水推舟：
“十六晚上龙圆灯，就明天回家接龙，今天十五，全家团圆，好吧？”
母亲再没找出更好的理由，只得勉强答应。我终于松了口气，可母亲却显得很无奈，今天不能回家祭祖，她心里是万万放不下的。其实，一再劝阻母亲，我们更是无奈。近年来，母亲让我们有着太多的无奈。本以为，母亲从前吃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难，我们几个都在县城里成家立业，商量着就把母亲接到城里享享清福。尽管条件都不是太好，可除了商定的生活费，平时也尽量多给母亲一些钱，好让母亲用得宽裕些。万万没想到，母亲已是十分不受用。其实，母亲早已被从前的苦难压垮，身体和脑筋都衰得厉害，母亲的思维已经僵化，再也无法像别的老人那样安享晚年。
忆想从前，家中难关太多。每学期开始我们几个同时要缴学杂费、每个周末我们几个同时回家讨菜经、一个个年关岁逼、……，都是靠父亲和母亲拆东墙补西墙维持过来。那年月，哪家都艰难，父亲母亲之所以能够从不落空，靠的是人义！父亲待人热情直爽，母亲待人情到礼周。家里做了新鲜东西，母亲总是挨家挨户地送给邻居品尝，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尝了第一餐，第二餐就别指望。好在我们几个也算懂事。父亲精于园艺，房前屋后尽栽果树，从早熟的樱桃，到深秋的柿子，几乎各季都有，而每当果子成熟，母亲又忙着往邻家分送，母亲不仅赢得了广泛的赞誉，家中一旦发生困难，乡亲们也总是乐意相助。母亲便又牢记着人家的情份，并想方设法感恩。
“感恩”，是深深地烙在了母亲的灵魂上的。于是，随着身体的衰老，母亲的思维和心态就僵滞在过去的岁月里。母亲一心只想着感恩，成天都在念想，谁对她好，谁对我的孩子不错，应该买东西去谢人家。任凭我们怎样开导，说城里人都怕麻烦，也无须老是买来买去，必要的人情往来有我们打理，母亲不必再操这份心。可母亲是绝对的坚持自己的想法，我行我素。
起初并不知情，只觉得母亲用钱很利害，就多给一些，可仍不济事。我们正揣摩不透，有位领导打来电话，说母亲送了许多东西给他，要我拿回来。实在搞不明白，母亲是怎么想的？哪有这个必要嘛。赶过去一看，呆了，那么一堆东西，足有二十斤重，还有一百元的红包。母亲当然拎不动，是打马自达送去的。只好向那位领导道歉，母亲无端打扰了人家，当请他原谅。我拎着这沉重的礼袋回家，心里懊恼不已，转念一想，母亲已衰老得不行了，可还是一心为我好啊，尽管十分不妥当。那位领导，曾和我邻居，两家有过交往，互相也多有照应，后来，他升职迁居，加上事务繁忙，来往减少。这本是很平常的，可母亲头脑中偏偏定格了那段记忆，定格了人家的恩情，一心想着要感谢人家。把礼品退给母亲，劝母亲别再操这份心，不要再打扰人家。母亲只管说人家有多好多好。没过几天，那位领导又打来电话，说母亲又送了东西去。我只得再次面临尴尬，礼袋比上次的更沉！我顿时心里直恼火，但又尽快冷却下来。想到母亲毕竟是思维失常，应当想办法顺着母亲。这次，没把东西退还母亲，第二天才到母亲那里，说那位领导终于肯收下东西，还打电话给我，再三向您表示感谢。母亲，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好像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见此情形，我感到特别心酸。后来，再也没有接过那位领导的电话。
不过，母亲的钱仍然不够花，用完了就来要。后来，我们不得不采取措施，商定好增加给钱的次数，而减少每次的金额，以控制母亲无节制地乱花钱。而每次钱给少了，母亲就显得很不高兴。虽然心痛母亲，却又无奈。因为母亲肯定根据自己的思维，还在努力编织着我们看不见的人情网，母亲的做法，除了一如当年省吃俭用外，还向亲戚借钱。借了钱自然都是我们去还，但亲戚们产生了误会，正月回家拜年，母舅正色嘱咐我们，要对母亲好一点。
母亲感恩，从不计较人家好处大小。有个开照相馆的老乡，念及乡情，为母亲照了一张相没有收钱，母亲就念念不忘，一定要包钱给他的小孩。我们劝过好几回，母亲依然坚持，便随了她。
母亲的举动，常常令我们难堪。正月初八第一天上班，我正在办公室看书，突然有人敲门。一位同事手捧一条方片糕和一包云烟进来，说是我母亲送来的，要我散给局里的同事吃。实在是始料未及，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同事说，你妈妈肯定是想你好。这，哪能不明白？可这又算哪一回事？接过糕和烟，心里直冒火。可当我踱到窗前，心一下子软了，并感觉有些颤抖——我瞥见了楼下母亲的背影。母亲老态多了！再也没有记忆中美丽和精明。虽然看不到母亲的面容，但我相信，母亲这时一定很轻松很开心，母亲肯定以为我会拿香烟和方片糕去散发，从而成全她一大心愿。母亲已经很少有这样的开心，由于衰老的缘故，总显得不开心，总是一肚子心事，总有还不完的人情债。于是，母亲此刻的开心是多么难得！我虽然不会去散发香烟和方片糕，却也丝毫没有埋怨母亲的勇气和念头。只是对母亲无限的心痛，母亲这般衰老了，还在为我操心！
中午回家，妻子正生着气，一问便知，母亲也拿香方片糕和香烟到了她单位。午饭后，母亲来了（总是这样）。我便淡淡地埋怨母亲不该到妻子单位去，母亲说自己没做错，道理很充分——到了儿子的单位，也就应该到媳妇的单位，心里应当公正。真叫人又气恼又无奈。就在这时，我思想深处却翻起了波澜——
上世纪七十年代，有四个铜陵市下放的女知青，住在我家附近的老祠堂里，老祠堂因为她们的到来而成了公家单位。这几个“公家人”生活却很清苦。母亲平时对她们多有关照，特别是逢时过节，更要把家中好吃的送去，如清明的蒿子粑、端午的粽子、中秋的糍粑，那几个女知青自然感激不已，连左邻或舍也都受感染而争相仿效母亲。我们做儿女的更是打心眼里敬佩母亲。
然而，母亲的感情虽然没变，心意也没变，母亲是依照心中根深蒂固的道德准则行事。可是母亲的做法如今却总显得怪异，让人难以接受。我不禁自问，母亲到底有什么错呢？是因为时代发展物质丰富了呢？还是因为如今的社会遗落了什么？抑或我们自己变了？真是越思越茫然。目光不觉让上堂那堆方片糕碰痛了。母亲特别作信方片糕。在母亲看来，方片糕是“高”和“高升”的意思，此物最吉利，最能寄托心愿，于是总喜欢赠送方片糕，逢年过节或是谁过生日，都要送方片糕。如今的小孩不像从前的我们，根本就不爱吃方片糕，而母亲往往头一天买了，第二天忘了，又买来。于是，方片糕——母亲的有形祝福，总是久久地堆在我家的上堂。
瞅着那堆方片糕，妻子总是愁得不行，可我心里倒有一层特别的珍惜感。瞅着这堆方片糕，妻子总是愁得不行，她是在另一个家庭里生长的，没见过这一套做法，不理解母亲也正常。我却永远难忘那个年代，母亲的方片糕，是那样甜蜜，那样清香，那样令我满足。虽然，我如今也不再像孩提时代，是那样巴望着母亲分给我们方片糕吃，可堂上那堆方片糕，依然能给我一种力量，一种温暖，一种慰藉，那堆精美的方片糕，不正表明母亲的心愿没老，母爱也没有老吗？
我默默地凝望着上堂，良久，良久。忽然觉得，那堆方片糕就像一叠精装的书籍，对，那正是袖珍版的母亲教子经书；忽又觉得那是一道温暖的阳光，是永远不会消褪的母爱的阳光。
母爱决不会消褪。母亲还成天为我们操心呢。说我们上班太累，总要我们过去吃饭。开始以为母亲寂寞，就偶尔地答应去吃。可母亲体力实在衰弱，一顿饭忙下来，总是累得不像样子。于是劝母亲别再为我们做饭。虽然答应了，可第二天又做许多饭菜，并一个劲地打电话催，显然忘记了昨天的承诺。不去吧，母亲自己决不舍得吃的，即便最后菜长出了绿毛。怎么办呢！劝也没用，发火也无效。久而久之，孩子们对奶奶有了反感，我的心情则更复杂，就给孩子讲述往事——
我们小时候，奶奶做裁缝，那时候，全村的手艺人都要集中在大队里上工，年底厂里要会餐。那年月太苦，会餐是难逢的盛事。别人都在狼吞虎咽，而奶奶看着喷香的米饭和大盆的鱼肉，心里却想到我们在家中三餐吃山芋，便一口也咽不下去。厨师老爷爷看出了奶奶的心思，就说，你自己不吃哪行？放心吧，我给你盛一碗带回去。饭菜端回家来，我们都你推我让，谁也不肯多吃一点。奶奶就在一旁悄悄流泪……奶奶从前就是这样，一心一意为着我们下人。如今奶奶老了，思维仍不能解脱，心里只有我们，我们应当理解奶奶呀！于是，孩子们不再责怪奶奶。而我的心里已是泪流不止。
……
人的骨骼一旦老化，往往会有骨质增生。母爱，就是我们亲情的骨架，曾经完美无瑕地支撑起我们的生命，滋养了我们的生活。如今，母爱也如同老化的骨骼，出现了“骨质增生”。这份“增生”的母爱，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苦恼。可就在这苦恼堆里，我仍能品出一种幸福——毕竟，我们仍在沐浴着母爱，况且是母亲在生命趋于衰竭状态依然流露的母爱。这何尝不是一种珍贵！人生应当惜缘。或许，我们本没有修成现有的福份，是母亲用生命和爱的透支给我们换取，如今，我们得以这种方式来偿还某种债务；或许，是母亲怕我们做儿女的不知足或是忘了本，所以在生命的后期，用潜意识极力地向我们昭示呢。
我衷心地祈祷：母亲增寿，母爱绵长。——即便是“增生”的母爱，也同样是我们人生的镜子，是应当永远珍惜的瑰宝。


安徽省青阳县国税局
吴 红 旗

[杜鹃]

标题: [原创] 母 爱 增 生

九华浪子能耐着性子，对待母亲不合时的行为，
在当今世界里是不可多得的孝顺，真是感人深深！

我诚邀九华浪子参加一周一帖的[彩虹鹦07晋级赛]，
今天是第32周的第一天，望速发帖。祥见专栏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