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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福善

近华浦里大观楼
柴福善
我来春城，只身大观楼。或许游人全蜂拥石林了，这里自然没有摩肩接踵，显得几分清幽，正让我静静地登临。
大观楼，滨于滇池，隔水相望太华山，故称近华浦。以至进门不远，便有一亭，就以近华浦名，上书“曾经沧海难为水，欲上高楼且泊舟”。联语应该写实，当年滇池水漫大观楼边，欲登楼须先停船上岸。这“当年”当至何时？徐霞客游历太华山：“出省城,西南二里下舟,两岸平畴夹水。十里田尽,萑苇满泽,舟行深绿间,不复知为滇池巨流,是为草海。”可知明朝末年，这里尚且池水汪洋，苇草丛生，一派水乡泽国。康熙年间，僧人云游至此，“始创一庵”，讲经说法。不晓得经年几何，至今已杳然无迹了。继之地方巡抚起造二层楼阁，挖池填堤，垒轩构亭，格局恢弘，渐为大观。道光时增至三层，始具今日规模。
人道大观楼，“与岳阳黄鹤相衡，一样雄奇，各有大名垂宇宙”。想湖南岳阳楼，有北宋范仲淹《岳阳楼记》，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传诵千秋，激励一代代志士仁人；湖北黄鹤楼，有盛唐崔颢《黄鹤楼》诗，“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令诗仙李白“眼前有景道不得”，郁郁的掷笔而去。大观楼呢，成之也晚，既无崔颢之诗，也无范仲淹之文，但有孙髯翁一联，便后来居上了！中国可谓是楹联国度，无论寺庙，无论园林，无论名胜，无论家院，上至皇宫王府，下至山间茅舍，何处无楹联？千百年来，天下名联浩如烟海，区区孙氏一联，奇在哪里，妙在何方？怎使一座楼阁名扬海内？
孙髯翁，生活于康乾之际，祖籍陕西三原，能诗擅画，博学多识，但性情耿直狷介，因不愿受科考搜身之辱，竟终身不仕，布衣一生。也就不能金榜题名，做不得崔颢的尚书司勋员外郎，更做不得范仲淹的参知政事了。先生随父来滇，院植梅花，自诩“万树梅花一布衣”。说万树或许是诗人的夸张，而喜爱梅花一定是真，尤其喜爱梅花不逐流俗清新高雅的品格吧。先生常来大观楼，与文人骚客聚会赋诗。大约乾隆年间，他再一次登览大观楼，忽有所触，顿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挥毫疾书：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州，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蘋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周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何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这联不再拘泥于陈规，长达一百八十字，前所未有，开长联先河。虽洋洋洒洒，却字句凝练，浑然一体，气势豪迈，超凡脱俗，引经据典，写景叙事，函今盖古，意境深远。尤其下联，写历代统治者，为“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力”，却只剩下“断竭残碑”于“苍烟落照”里，读来大有“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之意蕴，堪步雪芹《红楼》！后人故言，谁若读懂长联，就能了解春城及中国历史，不免带有广告用语，但终不为过。可以说，髯翁满腹经纶，皆熔铸于一联。千里奔波，客居昆明，清贫一世，以至晚年卖卦为生，这一切，似乎就为这一联。“揽尽昆池胜，登临壮大观”，无此联，就不会有今日大观楼，毕竟天下如此楼阁多矣！
此联一出，“闻者莫不兴起，冀一登临为快”，且不胫而走，誉作“海内第一长联”。舞文弄墨者，争相或效仿，或抄袭，或活剥，或化用，甚至篡改，虽不甘拜下风，实终难匹敌与超越。记得山西晋祠三台阁有“胜迹拓蓬莱，凭阑向远，只赢得几点落花，数声鸟啼；名山开图画，把酒凌虚，莫辜负四周香稻，万顷鸥沙”句，明显脱胎于此，只是略加点化，且词序稍加变化而已。当然，也不失为一副好联，否则，就不必悬之于众了。
无论如何，是孙髯翁一联，成就了大观楼，我以景仰之心趋步而来。来时才发现，大观楼不只一楼，而是一园，水上一座石拱桥，称浦桥，大概水面还有荷花，又称浦桥风荷了。既有水，就不能没有山，拢不来真山于怀，就乱石堆砌座假山，以应景点缀，而且尽量堆得高低错落，孔隙杂生，玲珑剔透，美其名曰彩云崖。还有琵琶岛、挹爽楼、揽胜楼、涌月亭、牧梦亭、催耕馆，当然不止这些，我只是匆匆间一掠而过，包括东园、西园、楼外楼，无非是大观楼陪衬，有意拉长些游人目光，为登临做一番铺垫罢了。
树木掩映中，几语鸟声里，我终于走近大观楼，但见一匾：“真大观也”，并撰“千秋怀抱三杯酒，万里云山一水楼”，看完才知，不是髯翁长联，但气概很经天纬地，值得玩味再三。原来，这是大观楼后门，意在示我：大观楼到了。我慢慢绕过去，一座石基，树以石栏，围护着大观楼。楼高三层，翘角飞檐，顶覆黄琉璃瓦。黄琉璃瓦为皇家所用，孙氏之联名气再大，名声再高，大清王朝下，谁敢擅自越制，那将掉头或灭族之罪！且看二层楼头，高悬“拔浪千层”四字。道是咸丰帝曾询问滇池形势，得知“大观情形”，遂御赐。御笔高悬，如君驾临，黄瓦覆顶，也就顺理成章而无可厚非了。就手边所有资料，翻阅几处，御笔皆为“拔”字，当时举目而未及细看，何谓“拔浪”？思之难以理喻，是否应“拨浪千层”？即拨开滇池千层浪，也是我行文至此灵机一动，还以“御笔”为准，不可妄猜帝王之心。况且“拔”“拨”简体近似，繁体并不一样，春城人不可能识错。
皇帝匾额在上，髯翁长联在下，我驻足反复诵读之后，才轻步走上楼去。楼上陈列着大观楼的历史与文化。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毛泽东主席阅览《楹联丛话》，十分欣赏大观楼长联，咏诵如流，感觉意犹未尽，又提笔批语：“从古未有，别创一格。”毛泽东终归传统文化底蕴深厚，评价中肯得当。进而写道，“近人康有为于西湖作一联，仿此联而较短，颇可喜。”康氏仿作，能得毛泽东认可，实属不易，想必确实仿的不错。只是不知是西湖哪副联，内容如何了。从此也可见髯翁长联影响之一斑。
我登临中四望，一层有一层视野，一层有一层境界，当登临得不能再登，便觉亭台楼阁，山水桥廊，尽收眼底。我想极目远眺，怎奈蒙蒙薄雾，笼罩着春城的天地，也笼罩着滇池的浩瀚。其实，即使不笼罩，三百载日月轮回，风风雨雨，人世代谢，不但大观楼几多沧桑，就是滇池，也不复髯翁当年景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