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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东兵]

漂泊的灵魂

——赏析“诗魔”洛夫长诗《漂木》



今年春天，“诗魔”洛夫先生赴苏州大学参加由香港大学、苏州大学、武汉大学、徐州师范大学联合举办的“洛夫与二十世纪华文文学研讨会”，有幸得到先生题字的长诗集《漂木》，尔后，我们驱车前往古镇探幽，临河茶室落座品茗品诗，亲耳聆听大师的真知灼见，乃一生回味不尽。

《漂木》是先生自1996年4月，移居加拿大温哥华，仅仅过了四年推出的杰作，随即在《自由副刊》连载二月有余。《漂木》不仅是先生个人创作上的一个巅峰，更是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部重要史诗而载入史册。之前，我读过荷马的《伊利亚德》、但丁的《神曲》、密尔顿的《失乐园》、《石室之死亡》（洛夫），觉得长诗中为展现恢宏场面构筑的宏大结构，为拓扑深邃思想驾驭的语言张力，反映出诗人的创作视野之辽阔，构思谋篇之娴熟，文字功力之深厚，实乃不是一般诗人所能为，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鄙人开始了长诗创作的历程，已有千行，估计只占五分之一的篇幅，大有“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受）。只有毕生对诗歌女神的执着追求及创作中历经千锤百炼功夫的诗人，才有可能登上诗歌创作的顶峰。

洛夫先生说：年轻时写诗，纯粹是兴趣，后来同张默、痖弦编《创世纪》诗刊时，才开始把写诗当作终身事业，写诗其实是一种价值创造，包括境界的创造，生命内涵的创造，语言的创造。这样的创造，在长诗《漂木》中，得到了完美的展现，体现了先生思考已久的“天涯美学”，用先生的话说，诗人要有悲剧意识，做到个人悲剧意识与民族悲剧意识经验的融合；诗人还要具有超越时空的本能，方可成为宇宙的游客，这就是宇宙境界。先生用自我二度流放的孤独经验。激活了形而上的思维、对生命的观照、美学观念以及宗教情怀等。

长诗《漂木》（三千多行，创中国现代诗史记录），共分四章。第一章《漂木》，第二章《鲑，死亡的逼视》，第三章《浮瓶中的书札》，又分四节，瓶中的四封信（致母亲、致诗人、致时间、致诸神），第四章《向废墟致敬》。据先生回忆：最初的构想或者说创作的源头，只是想倾诉海外华人心灵深处的孤寂和悲凉，在创作的过程中发现，仅此还远远不能表达积淀心中已久的对生命全方位的思索。

2000年1月20日，先生看到天地间皑皑白雪一片，在“诗魔”眼里，这就是大自然挥洒的宏大辽阔的诗篇，它涤荡了一切污泥浊水，展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不仅强烈地刺激人的眼球，而且深深地震憾人的心灵。先生此时心潮澎湃，开始写下恢宏巨篇的第一行：

“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为严肃。”

是啊！这确实是非常严肃的时刻！，我想起了伟人毛泽东面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色，吟出：“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沁园春·雪），抒发了气吞山河的一代开国领袖的胸怀。先生长诗的起笔看似平常，其实不凡，蕴藏着深意。而在先生心中酝酿已久的诗情，需要捕捉到恰到好处的意象载体，诗情才能顺流而下，一泻千里。先生原先想到的题目是《漂灵》，后来觉得空洞飘忽，遂改为《漂木》。这一改动，实在是点睛之笔。

一般人看来，《漂灵》更有深意，喻指漂泊的灵魂，全诗的主旨凸显无疑。可给人的感觉是抽象的空洞概念，限制了读者想象和第二次创作的空间，而所有的文艺体式都是一种形象化的艺术。诗人创作不仅来自形象化的生活体验，并且在酝酿构思的过程中，始终以“形象思维方式”进行，其结果也离不开形象。艾青说得好：“诗人必须比一般人更具体地把握事物的外形与本质。形象孵育了一切的艺术手法：意象、象征、想象、联想等等，使宇宙万物在诗人的眼前互相呼应。”这样，才能呈现和提升形象的内在品质，让诗情虚化起来，从而开拓出更深广的诗意、诗美空间。

我们用心来体悟这块漂木吧，它承载了诗人久远的思索、故土的情怀、批判之精神，它已成为“玄学派的批判者”，而且“不见得一直是绝望的木头/它坚持，它梦想/早日抵达另一个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可能的/叛逆”你还认为它只是普通的“一块木头罢了”？

通过这块具有“灵魂”的漂木，我们窥视到了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景象以及先生零零总总的思考：



它的血，奋力从

焚烧的火焰中飞起

它的信念可能来自

十颗执拗的钉子



显然，我们顺着诗歌的路径一直抵达诗人的心灵：



或许，这就是一种

形而上的漂泊

一根先验的木头

由此岸浮到彼岸

持续不断地搜寻那

铜质的

神性的声音



这样，提炼升华主题的过程自然地发生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为之器。”（《易·系辞上》），朱熹解释：“形而上者无形无影，是此理；形而下者有情有状，是此器。”（《朱子语类》）。艾略特为了表现特定的情感而寻找“客观对应物”，这就是西方诗歌的“知觉感性化”，象征主义的“契合论”，《漂木》，形而上思维是与形而下呈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漂木”、“鲑”、“浮瓶”、“废墟”等，先生寻找到了人生哲理、生命感悟、宗教情怀等表达与抒发的“客观对应物”。先生捕捉、经营意象的功夫，令后生敬佩不已，妙语警句源源不断流出笔端：“一颗血红的太阳落向城市的心脏/掷地/溅起一阵阵铜声”（据先生《漂木》创作记事记载，2月4日农历除夕，上午得诗二十余行，得之精彩之句），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先生在创作长诗《漂木》的过程中，几乎无时不在神与物游。“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故思理之妙，神与物游。”（刘勰《文心雕龙》）

鲑鱼，天涯的漂泊过客，在先生看来“是一种神奇而品质崇高的动物，是生性刚毅而又能安于天命的悲剧英雄”，伟大的诗人首先是思想的巨人。透过“鲑”的具象，诗人直接逼视死亡的永恒主题，对生命的依恋和坦然面对，作为自然的生命体，与“鲑”同样经历一个从诞生到死亡的过程，而作为有自觉意识的社会存在者，诗人考虑更多的是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而死亡

是生命周期的终点

有时更像起点



方向，虚构的天空

有点暧昧

回家的路上尽是血迹



跟着险滩走

跟着海潮的惊呼走

跟着把岁月踩得嘎吱嘎吱的鞋子走



诗人永远是精神的流放者，这造就了诗人不安于现状、探索生命本真意义的精神，成为古今中外一切圣人先哲终生难解的“千古之谜”，为此，先生由衷地发出感叹：“我们不能放弃怀疑”，不能放弃“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人生过程：



一位叫康德的说：

他心灵永远燃烧的

不是天上的星子便是地上的道德



星辰使天空璀灿（璨）

道德广被生灵

我们的皮肤却被剥得血水淋漓



我们追赶时间

却不追赶明天

明天坟上插的不是鲜花而是割鳞（磷）的刀子



先生“浮瓶”中的四封信（致母亲、致诗人、致时间、致诸神），这是漂泊者寄托给全人类的遗言；一封给最崇高的生我养我的母亲；一封给最伟大的忧国忧民的诗人；一封给最宝贵的见证生死的时间；一封给最神圣的法力无边的诸神。

先生“看到一支爆燃的火把/透明的灰烬/时间的烟/玻璃和灰烬和时间一同拒绝腐烂”，又为何“我完全能看见你/却永远走不进/你那空空的房间”，隐含着丰富的宗教禅意，而此时，诗人“隔着玻璃触及你，只感到/洪荒的冷/野蛮的冷/冷冷的时间/只把你我压缩成一束白发”给赏诗人醍醐灌顶的警示。人生的丰富内涵，取决于人智性化的思考。人们有多少理想与追求，是因为意识到生命的短暂和死亡的不可避免而消长，有的及时行乐，如同行尸走肉；有的建功立业，永垂不朽，从而演绎出一幕幕不同的人间戏剧。

而不朽的诗人，在先生的笔下入木三分：



波特莱尔的梦有时高过埃菲尔铁塔

有时又低过巴黎的阴沟

……

李白从河里捞起的

只是一件褪了色的亵衣

用力拧（乾）干，最后

拧出了一小杯月光

……

譬如马拉美之辈

诗句里的枪声带有浓浓的大蒜味

被射杀的

通常是自己被月光粘住的影子

……



相信读者在自己的心中，能够雕刻出栩栩如生的诗人形象来。

而面对诗坛种种的诗与非诗的争论，此时，先生用形象化的语言来描述，同样惟妙惟肖：



诗人没有历史

只有生存，以及生存的荒谬

偶尔追求

坏女人那样的堕落

其专注

亦如追求永恒



诗人和哲人常常与时间对话，生发深远而悲怆的幽思：“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成为千古绝唱。洛夫先生在“致时间”中调用了密集的意象，在默默潜行的时间隧道，呈现迥然不同的生命形态。



我从来不奢望自己的影子重于烟

可是有时只有在烟中才能看到赤裸的自己

神的话语如风中的火焰，一闪

而灭，生命与之俱寂

我终于感觉到身为一粒寒灰的尊严



人应该为尊严而活着，这是与生俱来的不可侵犯的权力，就像不能剥夺生命一样的至高无上。

科学家穷其毕生探索自然的本源，不得其解，有时也会求助于上帝，牛顿就把宇宙的第一推动力交给了上帝。诗人苦苦探寻人生的真谛，向心中的上帝敞开心扉，祈求解开亘古奥秘。



神啊，这时你在哪里？



在蝉鸣

蝉鸣的寂静中

在浓雾

浓雾的空茫中

在晚秋的落叶

落叶孤寒的魂魄中

……

在方舟

方舟迷航的焦虑中

在诺亚

诺亚入水后双手的挥舞中

……

在时间

时间骰子的滚动中

……

在圣人

圣人面对千年空白的独语中

……

在肉体

肉体与肉体撞击出的火花中

……



就像屈原的天问，气势磅礴，不可阻挡，从中又可领略道家深邃思想的延伸。神藏在诗人的心灵深处，心中有神，则神无处不在。



最后，先生为何要向废墟致敬呢？



我来

主要是向时间致敬

它使我自觉地存在自觉地消亡

我很满意我井里滴水不剩的现状

即使沦为废墟

也不会颠覆我那温驯的梦



从社会发展层面来看，人类正是在物质形态和精神形态的“废墟”中，不断地构建又不断地重建，创造出来的文明奇迹。而在诗路发展的历程中，同样经历了建构与解构的思想痛苦的历程，所以就注定了古今伟大的诗人叛逆的思维方式，对现存秩序的不满与批判精神，这需要坚如磐石的意志力和穿透一切的思考力，才有可能创作出传世的诗史巨篇。

洛夫先生曾经说过：诗人追求的是永恒，而不是流行。

先生在创作长诗《漂木》的过程中，“追求语言的原创性，调整语言的习惯用法，把语言从街坊商场等公共场所的流行语境中解救出来，使诗的声音成为生命的原音，语言不再是符号或载体，而是生命的呼吸与脉搏。”普希金被认为是俄罗斯语言的奠基人，可见真正伟大的诗人，他对一个民族语言的形成和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尤其是长诗，更是一个民族鲜活语言培植的沃土，其作用是其它任何文学艺术形式所不能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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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达夫]

李白从河里捞起的

只是一件褪了色的亵衣

用力拧（乾）干，最后

拧出了一小杯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