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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

失去的记忆
——写给乔治和安娜
一

离开伦敦，辞别我的导师Carol，我就像一片无力抗拒运命的落叶飘零到了法国麦斯。其实那时，我心里的踌躇是触摸不到的灰茫，求学的目的似乎也只是逃避现实的怯懦途径。
麦斯的秋味不亚于夏韵，花儿开得更加娇艳，树叶渐次金黄，周遭的葡萄园浆果累累，拉木热尔河上寻不到季节的累痕——碧波上天鹅和野鸭悠闲觅食。古老的大教堂高高耸立在河的对面，黄昏里夕照染得教堂上的琉璃金碧辉煌，我已记不得多少次在河堤听着钟敲，沐浴在神光里祈祷默念痴傻的话语。
我想我是在踏上她的石板街道那一刻就深深迷恋上了她，中世纪的建筑，温软的发音，多情的眼眸，热情的拥抱和亲吻——是啊，这便是我梦寐中的法兰西，她的文化将注入我的血脉，滋润我无知的灵魂。

二

我与乔治的相识真是我一生中难得的笑料。由于寄宿在城郊，每天都必乘定点的巴士去学校，大概1个小时的路程。我搞不懂那时为何那么瞌睡，一上车就呼呼睡去。有一日在归途中醒来车刚过站点，懊恼悔恨地站在车门口，看着暗黑的郊野滴泪。他走了过来，说认识我的，我们在一个学校，他就住在下一个村庄，不远。他极力解释没有任何的恶意，如果我愿意，他将陪我走回我的住所。
我便天真地相信了他的话。我们在瑟瑟寒风中一前一后地走着，他大概1米75的个头，很消瘦的脸颊，卷曲的金色长发，这是乔治留给我的最初的印象。他的法语带着浓重的俄罗斯口音，卷舌的地方轻柔优美，我是学不来的。他一路谈着东方，谈着他的故国和中国的孔子，未了，他说，他是个画家，10岁起就跟着人学画画，他的女友安娜也酷爱画画。我们的交谈并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很快就到了我寄宿的家门口。
那一夜，我望着窗外的昏黄，无数次地想起这个异国男孩纯朴的话语。他对东方的憧憬在我漂泊的心旅上如一粒石子激起阵阵涟漪，那声音于寂寥的星空里神秘而清脆。
第二日，我们在车上又碰面了。乔治的旁边坐着一个黑头发，褐色眼睛的女孩，她那般娇羞、玲珑，我猜想那便是安娜了。我和乔治的交谈很快变得随意起来，这时我确切知道他们原是车臣的政治流亡人士，这个消息多少给了我一些打击，我们那时在学校里非常排斥这种占着座位的流亡人士，认为他们领着政府的补贴，不学无术。所以，人心里是会有很多谬误的理解，我们听来的往往是变了调的”人造品”，我们的眼被虚假的表象蒙住，不过是睁眼的瞎子罢了。安娜偶尔回应一句我的提问，她的脸颊绯红，嘴角却延留着迷人的微笑。
我认为这是东方女子含蓄温存的表现，可惜我粗糙的人格里觅不到这美德了。
乔治的智慧不仅表现在与律师、外交官的周旋上，他的德语和法语讲演能力很快在校园内崭露头角。安娜的编织艺术品和油画也挂在了图书馆的墙壁上。我们是出了名的“三剑客”，虽则也有师生给我暗示，要与他们保持距离。我在他们的眼里寻不到欺诈、混溷的波色，对他们的信赖从未动摇过。
第一学期结束，乔治邀请我去他们的寓所。这是一所旧教堂，住着100户像他们那样来自世界各地的政治流亡人士。小小的房间被安娜布置得温馨洁净，窗台上在他们从故国带来的水晶瓶子里插着一株火焰似的玫瑰，伴着几个泥做的小人儿，墙上挂着乔治画的“秋之原野”和“向日葵”。双人沙发打开便是两人的睡床，墙角处有一个小小的茶几，上面的水果碟子里有几个鲜苹果。我想他们是专为我准备的。通常放学后我陪着他们去商店买日用品，从未见他们买水果。每月150欧元能过什么样的生活？安娜的忧郁一半是身体的病留下的，一半可能便是这窘迫的流浪生活打下的烙印。可是乔治的眉间飞扬的是鲜活的笑，他为两个女孩弹吉他，唱民歌，我揣度如果没有乔治的勇猛开朗，没有乔治热烈的爱情，安娜也许已客死他乡。
——我牢牢抑制住卑微的怜悯之心，我知道他们不需要世人的怜悯，所以我竟是俗人中的俗人。
安娜为我准备了俄罗斯春卷，这也是我们晚餐中唯一的菜肴。可是，这三人“ 晚宴”竟是我三十年来记忆里最为凄美、珍贵的留影。每一口，我都细细地咀嚼再下咽，每一口我都尝出不同的滋味。我的胃因过多的情绪积聚竟无法接纳她的精心之作。我看到了她颦眉时的痛楚，一瞬间过了。那是她弯曲的脊梁折磨着她。她其实也吃得很少。
暑假里，我常常骑着单车路过他们的窗。有时给他们书籍，有时给他们音乐CD，有时不过想望望那有灵犀的一角。我们谈论着中国，谈论着遥远的不可实现的梦。田野的小径，黄昏的落霞，露水的清新里撒下了我们痴情的笑和痴情的泪。那是怎样的一段不可泯灭的时光啊！
四年如箭，我们都完成了学业。乔治说他们将去西班牙，这样说着，我并没放心上去，因为他说过上百遍同样的话了。我留校，忙着繁琐的事务，从此竟再没见上他们一面。
这狠心的人，是忘却了我呢，还是不忍看到我离别的惆怅？夏日里我仍然骑着单车路过踏熟了的小径，小窗空空荡荡，没有了帘子，没有了玫瑰。我一次，又一次回去……泪一次，又一次撒落归途……

2006-01-06

黄宇

喜欢，语言生动、华丽
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你！
问好雪泥
很这你的文章

舒白

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
＿真实，朴素，自然！
结尾稍嫌可更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