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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八仙]

散文诗 家 园

□ 李八仙

第一章

我所有的记忆都源自故乡，那片苦难而又幸福的土地。多少年来，人间沧桑如朵朵流淌的白云，转眼不见踪影。只有那些从岁月深处泉涌般的声音，不时回荡在耳际，召唤我，根本不能忘却的一些人、一些事，如一个又一个乡情的漩涡，我深陷其中，并终生沐浴着家园的恩泽。
历史远去，回忆静止，如地底下沉睡的煤，只要一旦开采挖掘，熊熊的火花瞬间可以照亮我们内心的黑暗。
古老的家园，是一艘退役的旧木船，搁浅在时光的河滩。
没有人可以掠走家园的梦想，千百年了，家园始终像河岸的苇草，生生不息，在洪水与飓风中艰难地托起一个原始而又悲壮的神话。
家园的神坻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抵达的天堂。夕阳下，老人们缄口默祷，他们手捧佛经，诠释对家园的朝觐。
打开家园的史册，就是人类发展的简史。那些象形文字篆书壁画，那些代代相传的山歌，那些古老沿袭的农耕游牧方式，似乎永远都不会老去，仿佛神话与梦想永不消逝，只是有时潜藏在心灵的土地里。

第二章

血色黄昏，薄暮落日。祖父点亮堂前那盏古老的桐油灯，村庄的夜空豁然开朗。他那沉甸甸的背影，拉长了河流行走的方向。在河岸，尘埃堆积的榨油坊，浸满祖父大半辈子的辛勤与幸福。
河水潺潺，榨油坊旋转的时光的轮子碾过祖父一生的梦想。岁月悠悠，那单调而沉闷的轱辘，是山村最朴素的歌谣。
而秋天一望无垠的黄土地，再一次呈现家园收割后的辽阔与空寂。蓦然回首，只有生命的旗帜在往事的天空猎猎作响，在忧伤的眺望中飘荡着不舍的眷恋。
祖父最终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他辛勤的一生，成为家园纯净的青草地。如今，还有谁依旧守望着古老的家园，身子微微颤栗，喃喃如痴？还会是谁以纯粹的农事，内心的花瓣，直达家园的高地？

第三章

十七岁，叛逆的父亲，不堪饥饿，背起简单的行囊，远走他乡。那列喷洒着煤灰的老火车，是乡下人永不停歇的企盼。
勇敢的父亲义无返顾，背井离乡，开始家园的逃亡与流浪。
到哪里去？哪里才是富足的家？
迷惘的父亲，人生第一次把命运押注在一列不知行驶何方的老火车。震耳欲聋的轰鸣，既是对贫穷的控诉，也是对明天的长叹。
布谷鸟欢唱，枣树悄悄开花。从一条河流到另一条河流，水背不动岸，和流浪的人群一起，父亲搬不走故乡，家园沉重的分量让他不得不返航，尽两手空空，尽管心路艰难……
几十年风风雨雨，父亲没有走出家园笼罩的树影，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回到魂牵梦萦的老家，手捧那口熟悉的泉水，眼里闪现出幸福的泪滴，扛了大半辈子的家园如肩上的包裹“咕咚”一声掉在地下，默默抚摸着门前那棵老柳，无言以对。
今天，我站立他乡，眺望家园，满眼青山都是我翡翠的乡情！

第四章

母亲的一生，是一棵麦子从芬芳到金黄的过程。
怀揣善良与勤劳，十九岁的她，从遥远的地方跟着父亲奔波，成为村庄陌生的新娘。像一棵朴素的顽强的麦子，凝聚着一家人的喜悦与幸福，落地生根，静静地拔节，默默地繁衍，不动声色，春华秋实。她最大的抚慰便是儿孙满堂，人人安康。
秋风过后，母亲的关节如苦难的记忆隐隐作痛，如被风霜浸泡的麦秸，缓缓进入雪地。母亲强忍岁月的伤痕，在黎明，默默为天空种下第一缕炊烟，在冬夜，静静守候清淡的家园，坚贞不屈，朴实无言，像湖水一样宁静……
此刻，我的心跳里，回旋着母亲简单而明亮的深情注目，我的怀念是阳光下一株破土而出的麦子，正忧伤地生长。

第五章

酸楚的黄壤，起伏在江南的丘陵里，一辈辈走不尽的山路，草枯草荣，一代又一代的故乡人啊，走出去，走回来，村庄匆匆的过客，留下的只有那山岭一方方赫然的墓碑和早已模糊的名字。
成群的苦楝树，不因生命的歧视而拒绝花朵，那些果实内心的苦楚，谁最先破译？
用苦咸和酸辛的眼泪喂养长大的故园啊，依然倔强地在大地之上，不屈地绽放着卑微的花朵。历史的云彩渐次飘过，故园在城市繁华的霓虹灯下倏地醒来，疲倦的双眼承载太多的梦想，陈旧落后的生活方式如何负重时代的潮流呢？
故园如梦，沧海桑田。
昔日的采茶姑娘，如今困顿在工厂的流水线上，重复着更为落寞的日子。秋天了，家乡的橘子灯笼一样挂满了山岭，可是那条崎岖的山路，如今仍旧没有直达城市的大门……

第六章

桃花开了，蜜蜂采撷了春天的心事。
一列南下的火车，装载故乡父老乡亲沉重的憧憬。
蛇皮口袋，方便面，拥挤的车厢，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们是春天逆飞的雁群，改变了生活最初的方向，贫瘠的土地，让他们学会了迁徙。
故园无垠的黄土地上，长不出楼房，学费和新娘。蒲公英的命运，天生就是漂泊！他们更多时候比一棵草更低微，或者就是一棵走动的草，在大地上辗转生存。
飘舞的影子，遥远的海，家园如船，在流浪里寻找陆地。
游子们都是负债累累的人，他们无力偿还久远的乡情。轮回的时光，重现的泪水，黄土匆匆掩埋了历史的神话与灵魂的敬畏。
高擎那盏脆弱的灯，谁仍旧一如既往地寻找着明天的路？

第七章

从一株高昂着头、不屈于岁月的水稻里，我紊乱的心花在迷蒙的月色里真实地打开乡村的忧伤。
那条狭长的石板路，再次牵引着村庄缓缓潜行。这一片我终生深情的黄土地哟，曾经滋生歌谣与粮食的土地，曾经生长月亮的传说的土地，曾经呈现神巫的土地，当时代的洪流滚滚而来的时候，当土地如干瘪的乳房再也挤不出乳汁的时候，当财富漫天飞散的时候，为什么人们纷纷选择了背叛呢？
母亲常常眼望着墙壁上生锈的镰刀，抚摸着失去的时光默默垂泪，那些豁大的伤痕，是家园永不屈服的标志。
翠花，我的小妹妹，初中尚未毕业，早早地加入了打工的军团，在异乡，轻易忘却了曾经的苦难……
只有家园，有如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始终一声不响，面对突如其来的缤纷与绚丽，神色里不曾闪烁惊奇与异样……

第八章

梅雨纷飞，一场又一场洪水肆意扫荡着善良而又忠贞不屈的家园。一群孩子，在父母饿迁徙中流离失所，如一株株刚刚抽穗的水稻，在浩淼的浊流中选择了沉默。
留守的孩子，理想的枝桠，常常为暴风雨所摧折，常常产生畸形与裂变的果子。当亲情沦陷成一张张流通的纸币，当爱堕落为一个个计时的电话，当歌谣蜕变是一句句贬值的哼唱，家园保持缄默不语。
因贫穷而外出打工，可是打工却改变不了心灵的空虚、精神的贫瘠、灵魂的荒芜……
家园，在痛苦的现实中默默接受时光的割礼！

第九章

一口又一口新开发的矿井，一点一滴地掏空了家园的心灵。扩建的城市，不断掠夺了村庄的版图。
时间，罪恶的黑色鸟群，在星光下，纷纷坠落。雪花飘飞，乡音失色，为了延续，我曾经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像吉普赛人一样流浪他乡。
故园啊！我一言不发的故园，谁为你抚慰那沧桑的岁月，为你默默疗伤？
谁扛着历史的重托，伫立风雨之中，为你执着，为你歌唱？
谁毅然走进洪流，头也不回，勇敢地做时代的弄潮儿？

第十章

一朵花的家园是生机勃勃的春天。
一头牛的家园是辽阔美丽的大地。
一只鸟的家园是纯净无垠的天空。
那么，我们的家园呢？
是那深邃的茫茫宇宙之间的神秘，还是风过不留痕迹的断岩？是经久不衰的歌谣，还是一闪即逝的流星？
如此浩淼无边的空旷，我们的魂灵将安放在什么地方？四处奔波劳碌，背井离乡的打工者，你们心中的家园是否依旧苦涩且艰辛呢？我那纯朴的乡亲们，肩负如此沉重的家园还要走到什么时候呢？
时光冲走了村庄的历史，它却固执地矗立在岁月的浪尖，如风中航标，矢志不移地张望着远方。此刻，还有谁，拼命扛住泪水，不停地将家园濯洗，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的模样？
风雨降临，家园毫无惧色，它像英雄一样昂然面对所有的灾难乃至死亡，壮士一般完成了最后的呐喊：
“请取走我身体内你需要的唯一的荣光吧——”

通联：417111湖南省涟源市湘波中学

[郑达夫]

欣赏～～

[塔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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