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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夫]

《初窥半半的微型诗》—亚夫读诗札记之十三


深夜，雨下起来了，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歇脚的尽头，瓦片上翻滚着，将我从梦中捶醒，捶醒在这个寒冷的深夜。许多年了，我攫着一个诗人的名头，贼一样在大光明的日子里，恬不知耻地跟生活眉来眼去。而在另一个去处，真正的诗人正在流浪，不在天南，不在地北，他流在自己的岁月里，浪在自己的心尖上，诠释着痛的轻松、做着思念的买卖。

我说的正是你，未曾谋面的台湾诗人：半半。两个半圆，两个半圆拼不成的圆；一条直线，半条在大陆，半条在台湾，一条不能放射、不能延伸的直线，半夜间转弯，半途中迷乱，半睡半醒半缠绵。

《我还在流浪》“父亲留给我一口乡音/我却把它缝在鞋底/在异乡 磨破了”。我看见半半的时候，他的鞋已经磨破了，黑邦、千层底，洞穿不止一处，像一群穷途的浪人，睁不圆、眨不亮的眼睛对视着，咀嚼乡音充饥。无可奈何的背弃，不是毁灭，胜似毁灭，它碎了一地，碎在他乡，碎在一生无法缝补噩梦里。碎成了一树鸟语。不不，诗人自有解释，他将舍弃所有的语言，用阳光玄幻的色调，刻画自己：

《诗人自像》“镜子里面的我抡出拳头 把我/击碎，并捡起五官 拼凑成/鬼的模样”。最终他还是捡起了，流浪的半半；破碎的半半；不戴面具的半半；坚持鬼之本色的半半。是半半把半半击碎呢？还是我把我击碎？是半半把我击碎呢？还是我把半半击碎？为什么他不抡起拳头？为什么他要抡出拳头？击碎需要距离吗？如果碎的更加彻底，碎的距离应如何保持？如果捡起了不再拼凑，半半是过去的半半还是现在的半半？如果你坚持拼凑，鬼的模样则成为现实，成为即将的宿命，没有任何距离。

是的没有任何距离，在《清明时节》，戴面具的、不戴面具的，不约而同，如期而遇，他们“从杏花村醉着出来，雨丝/循着泥泞的愁绪/一路蛇行”。伞，别在腰间，不需撑开，二两花雕，七分醉意，泥泞小路上，半是雨丝，半是愁绪，你又何必问：从哪儿来，到哪里去！

到哪里去呢？当月牙儿渐次圆融了光芒，玉壶冰心，透出了明亮，枕着乡愁的诗人，小心翼翼，辗转于《十五夜》，眼睛揣着目光，揣着揣着，依旧在“夜半，一枚乡愁/破窗而入 劫走/我的瞌睡虫”,那肯定是一个貌似温文尔雅的盗贼！紫青袍、范阳帽，水云广袖，拂门而开，千层底的青布追云鞋，悄无声息，了无痕迹。可恨就恨在，他连一枚瞌睡虫都没给我留下，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临行前，他竟打破了你永远无法关阖的窗扉。思念没有防区，就像乡愁一样，孤独、无助，且陷入了循环往复的魔境，陷入了一种病态的渴望与占有。于是你循环往复地做着与青袍盗贼相逢的梦，于是你极尽病态地渴望他的水云广袖再现，渴望他挥手一拂，将压挤囤积淤积半生的乡愁洗劫而空。

思念大师永远是江湖上不入流的顶尖高手，他与情颠圣手、乡愁散人、理想灭绝之流时常啸聚山林，把生命最珍贵的部分锻打成凶器，屡试不爽，哭笑自乐。当然半半不是他们的唯一关门弟子，他《射飞镖》的把式根本没有一点杀气，“一只射歪了微醺的影子/一只射中午夜两点/这只，正瞄准昨夜的缠绵”。我想他的锦囊里还有另外一只，寒光内敛，锐意深藏，若未磨之剑，冷然直对，一线亲密的无法穿越的《距离》，“和父亲之间 越来越近/近到 只剩一个/清明的距离”。那么，除去活者的怜悯，吹落睫毛下本能滑脱的眼泪，掀开思念的珠帘，与我们的父亲隔着一段多长的距离呢？每年清明，我们独自上路，顺着阳间大道，过了独木小桥，似乎还应该拎一壶酒，摇摇荡荡，像真的辨清了，辨清了回家的方向。

假如你放慢脚步，放慢到一簇梨花的深处，恍恍惚惚的感觉会持续到午后，持续到一抹倩影春了江南，绿了小巷；持续到一杆红杏出墙，持续到一枝瘦梅丰满了傲骨，持续到檀香的嫁妆叮叮当当，持续到水乡的少年迤逦而来，高头大马，劫走了你提前预定的新娘。多年后，你梳理着未竟的梦，半生的慌乱中，走不出《午后的思念》，“整个下午云都没动，动的/是那心头倩影 忽远/忽近”。那个上午你干什么去了呢？想想想想，整个上午还有黎明前的冲动；想想想想想想，整个夜晚还有那天的黄昏，那个晚上你又干什么去了呢？还有之前，海誓山盟，隐约重现。

那天晚上，你正《夜宿关子岭》，“小溪醉了，从林子出来就一路哼着小调/把静静的夜 走得/弯弯曲曲”；那天晚上你《醉》了，“戒掉思念，夜/一杯又一杯 狂饮/寂寞”；那天晚上你一直《熬夜》，“夜，沉得抬不起脚步/月光已搀着李白归去，而影子/烂醉在诗句里”；那天晚上你沿着《海岸线》，“说不清的恩恩怨怨/海，始终与岸/拉拉扯扯”。

结语：不想对半半的诗妄自评判，因为我不懂理论，也就少了理的旁证和论的依据。幸所兴而来，遇所愉而去，云飞浪跳，海阔天空，岂不快哉！

亚夫于矮檐诗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