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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福善]

沈园不了情
柴福善
绍兴，堪称文化圣地。那天，我就以朝圣般的心境，走进沈园。
沈园，南宋时一座私家园林，以主人沈姓而得名。清乾隆年间《绍兴府志》记载：“府城禹迹寺南，会稽地，宋时池台极盛”。“池台”，大概无非是园林习以为常的假山池塘、楼台亭榭、花草树木之物，这些可以“极盛”于一时，却不能永远，在八百余载的历史沧桑中，斗转星移，人事代谢，沈园也早几易其主。据说最初占地七十余亩，很宽敞宏大，至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仅存四亩大小，而现在真正称得上宋时原物者，只有一眼水井、一座土山及一个葫芦池了。面对沈园，说物是人非都不贴切，因为“物”都不是了。
其实，不管沈园如何变化，如何易主，最终还要叫沈园。究其根本，不能不与南宋著名诗人陆游息息相关！陆游生活于金兵南侵、朝廷苟且偷安的离乱之世，做官几十年，不屈奸佞，力主抗金，以收复中原，怎奈壮志虽雄，也只得一生“功名塞外心空壮”，关河梦断，“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了。一腔痛楚，难以言说，以至辞世时，还恋恋地示儿：“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这临终绝笔，壮怀激愤，语重心长，洋溢着深沉而强烈的情感，永远悲壮着后人。
可以说，陆游一生，都在做着一个大梦，即收复中原，其所作所为，尽笼罩在这个梦境里。而大梦下，陆游还复有一个小梦，那就是表妹唐琬，也就直接关联着沈园了。
陆游二十岁那年，娶唐琬为妻。夫妻恩爱，感情甚笃，可陆母偏偏不喜欢唐氏，自然也就容不得唐氏，陆游违不得母意，只好“执手相看泪眼”，休“逐”唐琬，生生离别。可心灵深处，对唐琬又充满爱恋。后陆游再娶，唐琬也再嫁。十年后，陆游春游沈园，与唐琬不期而遇，二人相望无语。唐琬遣人送酒肴致意，使陆游“怅然久之”，内心痛楚无从倾诉，化作一阕《钗头凤》，题于园壁：“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不事雕琢，不劳文饰，而哀婉缠绵，凄楚绝伦，简直字字血泪！唐琬看后，柔肠百转，感慨万端，遂和一阙：“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 瞒、瞒！”瞒什么？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自己，唐琬终因极度哀怨，在不可解脱的痛苦中过早地离开人世。
与唐琬相遇，陆游时年三十一岁。此后，陆游北上，辗转川蜀，而沈园一直是陆游魂萦梦绕之地，不因人去而情绝，内心伤痛愈发随时间推移而凄切。陆游六十六岁时，结束了数十年宦海浮沉的生涯，回山阴老家，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踏进沈园，一而再再而三地咏叹沈园。即使垂暮之年，对往事、对沈园也依然念念而不能相忘，又作《沈园》诗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直至八十五岁那年春天，陆游颤抖抖写下最后一首沈园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不久，陆游就带着幽梦溘然长逝了。
陆游对沈园，心之所系，情之所牵，梦之所萦，魂之所绕。让陆游如此眷恋的沈园，当初也许不像人们说得那么宏大，因为陆游在《剑南诗稿》中称作“沈氏小园”。民间所言与诗家所言，孰是孰非，孰非孰是，已然这样延续下来，我又不是考古，也就不必深究了，也究不出所以然。而当我置身园中，记忆最深的，是那眼古井，井口不大，上筑六角小亭，亭顶六角形中空，正对古井。古井深深，井水幽幽，幽幽出一片六角形的蓝天。当年陆游是否井旁留连？那井水是否幽幽过陆游相望的眼睛？井水不语，一切也就不得而知。园中其他亭台楼榭建筑多为近年所造，至多是仿一下宋代风格，犹如今人摹写古文，而且处处围绕着陆游生平事迹。如孤鹤轩，翘角飞檐，四面无墙，一面临水，陆游曾以孤鹤自比，以隐喻事业报国无门，生活失去爱妻；园门处有“断云石”，石中间断裂，可断而又连，昭示着陆游与唐婉的婚姻悲剧。还有许多，包括东部“鹊桥传情”的情侣园等，陆游眼中的沈氏之园，一定没有的，完全为今人所随心演绎。
我品味着陆游，品味着沈园，慢慢驻足“残壁”前。壁上镶嵌着两方碑刻，一是陆游的《钗头凤》，一是唐琬的《钗头凤》，我感受着二篇《钗头凤》中的情境，也许一阙《钗头凤》挽不回陆游与唐琬的爱情，却不妨碍钗头成千古绝唱，在历史的长空里哀惋缠绵不绝如缕地回荡。想陆游题壁，在沈园保存了几十年，而随着沈园的兴衰终不复存在。现在的题壁，已是现代人以现代意识所设计。尽管如此，这题壁应该是沈园的点睛之笔，没有题壁，何以有沈园！小而言之，是陆游一首《钗头凤》成就了沈园，大而言之，是陆游一生的精神与人格在支撑着沈园！旧有以“诗文造园”之说，即园赖诗文以存世，沈园堪称典范。
陆游大梦幽幽，小梦幽幽，一生始终执著于梦中。如果说，是封建礼教摧毁了陆游与唐琬爱情的小梦，那么，又是什么摧毁了陆游报国的大梦呢？不消说了，陆游反正是在梦中不能解脱，也不愿解脱，更不去解脱！正由于这份执著，尤其这份执著的不可得，熔铸成近万首灿烂华章，才使陆游伟大得不朽，也使沈园永远存留于人世间，以负载陆游的不了之情。
2007年12月12日草，13日改，14日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