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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亚夫随笔、散文选》7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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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st Winner 澳洲长风论坛总目录 -> 亚夫微型诗屠宰场——“澳洲彩虹鹦”第七期网上作品研讨会(2008年4月12日~4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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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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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4-10 周四, 上午11:12    标题: [讨论]《亚夫随笔、散文选》7篇 引用回复

《亚夫随笔》四则

几乎在每一个晚上,当我安下心来,我仿佛都能看到过去,看到我过去生活的面目,看到一千年之前,它是那样的慈祥,亲善,给我黑暗的夜晚带来安慰和光明。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生活的本来面目,尽管长久以来我在它的阴影下始终无法挣脱,并被它折磨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但我无法忘记,就像我无法挣脱一样,让我每天都徘徊在痛苦和欢乐的交叉处,焦躁不安。
黑夜是属于我的,现在它已成为我逃避现实的唯一乐园和放飞幻想的唯一场所。我曾经希望自己会像风筝一样飞起来,不奢望飞多高,也不奢望有人喝彩,我只是在黑夜中悠悠荡荡,挣脱那些缠绕入骨的丝线抑或扯断生命的劣根。但我常常从噩梦中醒来,醒在破晓的黎明中,醒在繁华的街市里,醒在一两声催促的鸟语后,醒在街谈巷议的聒噪间。我究竟应该如何面对当前的生活,我从来没有仔细去想过,也不愿去想,想也想不通,就算想通了也无所谓。我很少在乎过什么,其中也包括过去、未来以及行将过去的和即将到来的,我总是感觉即活在过去,也活在未来,而一旦面对现实,却又陷入了泥沼中,走头无路,越陷越深。


欢乐总是短暂的,孤独却陪伴你一生。这种感受不仅来自于夜晚,也滋长于白天,在阳光闪烁的每一次间歇的刹那间,我的这种感受从来没有间断过,它业已成为我的癖好,使我变得敏感、忧郁、多疑且软弱无能。我本能地感觉到了这种命定的绝望。
下午的阳光穿透深秋的树林,落叶在西风的掀动下飞舞旋转。飞鸟在合唱的华章中振翅高飞,它高远清越的颂词一次又一次地感动着上帝以及随从的神众,透过那些翻覆的云层,我清晰地看到了天马行进中浅浅的蹄印,并听到了献花天女谄媚的微笑。
而在遥远的山壑间,一堆乱石正温和地围坐在一起,额头光滑,皱褶深陷,嘴唇紧闭。它们已经历了太多尖利的碰撞,当飞砂走石的黄昏过后或山崩地裂的夜晚到来,它们以最亲密的方式相互诋毁、伤害着,抓破了脸皮,扭断了脊梁,电光石火间,最终滚落崖底,葬身草丛。
冷酷蔓延着,一只鹰拔地而起,击落孤独,判断着气流和风向,呼啸而去。
我在临近黄昏的时候,跟着一支送葬的队伍,穿过树林,来到了山脚下的宿地。山花在月光的掩映下闪烁迷离,涌自胸膛的哭声由强渐弱,像落叶飘离枝头,了无印痕。


我在黑夜的深处听到了回声,回声摇摇荡荡,滑过时空的边缘,并在夜色的空隙间不断变换着音色,逼近生命的额头。但我并未因此而低下头来,或者推开那些生活的阻碍,我知道,什么都不能阻止生命回声的临近,即使在这细雨纷纷的深夜。
我曾经在细雨纷纷的深夜展开游动的翅膀,穿过泥泞的陷阱和灌木丛林的阻挠,就在那一夜之间,一切的美梦几乎就要实现,那些闪电下的美妙光环,若即若离地缠绕在我高傲的脖颈上,显得无比的高贵和神圣。
我是我自己的圣主,是圣主的唯一臣民,是山呼万岁的惊涛中最耀眼的浪花,是寂静的孤独中最沉闷的喧响。
我要向全世界宣布,向着全世界(啊!我的臣民)共同仰视的太阳:从宇宙生成的那一刻,我就作出了最诚挚的选择,选择在这个世界上安家落户、当家作主,开拓诚恳的处女地,并寻找出一块最肥沃的土地,耕种丑陋和罪恶,播撒爱情和仇恨。
我随着炊烟成长,伴着乌云壮大,当我在霹雷闪降的啸叫中第一次睁开了真理的眼睛,便把真理的光芒普照于我的臣民,让他们在温暖中忘却冷酷,在白昼里忘却黑夜,在仇恨中忘却爱情,在为欲望的劳作和奔走中陷入荒谬,痛不欲生,万劫不复。
我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是一切生灵的主宰。当你在黑夜中睁开望眼,我给了你光芒;当你在白昼间身心落单,我给了你梦想;你笑,我挑动你的眉梢;你哭,我撕裂你的心肺;你活,我引领着你;你死,我还引领着你,引领你最终走向磨灭,在那个斜烟古道的驿站,扶上马,送一程,为你弹着古老的琵琶。


没有任何告别的理由,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是那样的轻松,像一片秋后的落叶,悄悄向我的根皈依。泥土的芬芳覆盖了我所有的梦想,透过依稀的叶脉,我用尽平生仅存的力量,抗拒着绿色的侵袭和占有。然后,我把秋风遗留的张扬平铺开来,挣断每一根神经,伏在你的脚下喘息。
我没有任何告别的理由,当风起云涌的神话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早已搁浅了远航的行船,放飞了云霄的金鹰,并在抉择之夜,打折了承载理想的骨头。
我生锈的嘴巴张翕着,咀嚼着母亲的叮咛,吐不出,咽不下。没有谁能把我遗弃给这个世界,没有谁!所有的错误只源于一次愉悦后的沉痛,当我的哭声刺穿黑夜的包容,我已经注定了被黎明笼罩一生。那些在襁褓边蔓延的谎言,像童谣一样美妙,像奶水一样清甜,鼓舞我学会走路,激励我渴望飞翔。
当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其实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走了很远,已经从世界的这一头走到了世界的另一头。我没有看到末日,或者听到有关末日的预言,因为我本身就是末日的制造者和传播者。
对于生命来说,我是所有寄宿的领地,是瘟疫的始作俑者,是唯一的陪葬者和咏唱者;对于命运而言,我是一条通往黑夜的甬道,它既不通向黎明,也不连接黄昏,它将在时空的另一端,化作雨后的彩虹,生成另一种规则或约束,拦腰将生活切断。


《关于书的闲话》

其实在很久以前我就发现了自己在阅读方面的误区,不过一时扭转不过来。很多书是慕名而读,却硬是读不进去,好歹读完了,也只是在读书的记录里添了一点“成绩”,是自欺欺人,也是虚荣心作怪。这种虚荣心已怂恿了十几年,可以说自始至今。
满满两架书,有几本你读懂了、读透了、读通了!
勒紧了腰带,收紧了肚子,省吃俭用你就是为了买书。每到一个地方你都像发了疯一样直奔书店,像约会情人,心急火燎,舍生忘死。抱回家反复摩挲,如新婚燕尔,两情相悦,娓娓倾诉,誓欲连理比翼,而又几时真诚相待,肝胆相照呢!一日夫妻百日恩,而一夜之间便形同陌路,两情相忘,继而束之高阁,再不问津。我的书的命运大多都是这样一种归宿:芳名在外,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得之不惜,以貌取悦。
也许读书真如是说:年少时读书靠得是激情,中年时读书拼得是感觉,那么老年呢?老年时读书凭得是理智吗?现在,我再没有当年的读书激情了,那种酒酣耳热,怦然心动的感觉已一去不复返。读《红楼梦》时的热泪哪儿去了!读《我与地坛》时的颤动哪儿去了!还有《二十二条军规》、《上帝知道》,诙谐与幽默在寒冷的黑夜里不时碰撞出耀眼的火花,如今,这火花呢!在那些通宵不宁之夜,《史记》中的刺客与我短兵相接;李逵拎着板斧跟我隔河叫阵。曾几何时杀的天昏地暗,曾几何时看的眼花缭乱,噩梦亦不敢附身。
当然,有些书不是非读不可,而有些书你得读一辈子,用一生的命去参透它,咂摸它,玩味它。世上的书如汪洋大海,属予你自己的只是汪洋中的一滴,假如这一滴能透入你的生命之门,亦足够滋润你一生一世了。所以有的书你只能浏览,譬如模特儿表演,不论如何的锦秀其外,摄人心魄,却不能领回家过日子;有的书你则需倾尽一生,譬如絮絮叨叨的妻子,也不论如何的熟眉熟眼,家长里短,终相伴一生一世。
在我所了解的读书辈中,没有人能望中国兄项背者,他读书如坐禅,扎得深,探得远,常能从幽微处榨出精髓来,又能将精髓纳入胸中百川,最终化为智慧,流转不息。以前我经常去他家,总见他埋头苦读,你尽可以伫立其后,大可以抽几袋烟,不必担心会打扰他的雅兴,他是心念专一,绝不旁骛的。有一次他刚买一本杂志,边读边走,竟一头碰在了树上!读书如做人,中国兄心怀坦荡,宅心仁厚,且放浪形骸之外,随心所欲,赋物流形,无不尽善尽美。同时,他对传统文化钻研精深,却能游刃有余,动如脱兔,自有一方领地。
目前,我又置了一个新书架,添了几本新书,书架亮人耳目,新书撩人心魄,越发恣纵了我的虚荣,像穷人乍富,吐气扬眉,得意忘形之际,是否也会一头碰在树上呢?我现有书籍近千册,却没有一本属珍品,多是一些我想读和不想读的杂烩,想读的书大多是我买的,不想读的书则是朋友所送或来历不明。
如果说偷书不算窃的话,我也窃过那么几回。朋友的书窃过,书店里的书不花钱也拿过,单位图书馆里的书也调过包,这些身份明确而又来历不明的书我都能记清时间地点,倒是自己买的书,像领导孩子的生日,总不往心里记。我总结了一条经验:买来的书没有借来的书读得快,借来的书没有窃来的书读的香。正应了那句话:家花没有野花香。
我偷书是违背贼道的,兔子总吃窝边草。十几年前,中国兄的好书最多,各国名著,琳琅满目,让人馋短了舌头。终于有一次,中国兄回老家,非要请我这个“老实人”给他做看守,岂不正如我意。一整个晚上我像热锅上的蚂蚁,翻箱倒柜,搬山弄海,竟不知如何下手是好。好歹弄了十几本,回来藏进书桌的屉洞内,如私会红颜,终日云雨缱绻,兴尽意懒,才发现是些水性杨花之类,遂有完璧归赵之意,正巧中国兄打道回府,一溜烟就蹿进我屋里,自然是人书俱获。为免遭不测,之后中国兄出门再不请人做看守。
说句实话,中国兄的偷术远高于我,他当年在北京鲁院进修,半年时间偷书上百册,回来扛不动,宁是打包托运过来,他还总说是朋友所送,又说是图书馆当废纸处理的,看来他的朋友够大方的,又赶上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藏书若养妾,相信虽不能陪我终老,身上却留下了我生命的印痕。但你越是关得紧、藏得深,她们越有可能随人私奔,红颜知己你别信。那天中国兄和白天同到我家喝茶,天南地北的侃,侃的我一点警惕性都没有了。某日,忽然发现《阅微草堂笔记》和《绿风土》两本书不见了,我惊了一身冷汗,贼走不空手,准是他俩的事。且前者乃复旦大学影印本,上下两册,已属难得;后者是苏州的老朋友花钱复印送我的,更是可贵。虽几经旁敲侧击,无奈两人矢口否认,君子似的摇头发誓。后来我清中国兄卜卦,他一时说在这儿,一时说在那儿,终也没个着落。再后来我搬了几次家,希望能勾出它们的魂来,但芳踪难觅,便断了念想。前几年我在枣庄书店里见到了它们,急忙买下,算是圆了旧梦,但像是中年续弦,难得入心入骨。
正像马原先生所说:你可以长时间地不动笔,但你必须不间断地读书,读那些经典之作和认为该读的书,以汲取济养,充实内需。这几年我除了写一点小诗,几乎没弄出像样的东西,书也很少读,不是没有时间,主要是心态不稳,老是在幻想中过日子。大约十几年前,中国兄曾为我卜过一卦,说我三十岁之后将在文学上出现阻碍,我猜他的本意大概是“了结”。也许果不其然,直到现在我仍没有找准新的突破点,我一直沉浸在杂乱的情绪和虚空的激荡之中,也努力苦苦思索过,但这样更糟,几乎掉进了理性的魔沼。而且为那些充满“哲理”、“座右铭”式的小诗沾沾自喜,一度把自己看的很高,结果是越来越虚空,却以为听到了上帝的笑声呢。现在想来,是掉进了自设的陷阱中。最主要的一点是语言本身出现了问题,看似汪洋恣肆,一泻千里,其实泾渭不明,拖泥带沙,浊气十足。
如果说当代写家的语言有如行云流水又清澈深润者,史铁生首当其冲,中国兄则与其伯仲之间。他们将语言锻造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且像透明的蝉翼,利刃割不断,金枪刺不透,随风而荡,云雾飞扬,内中物事,鲜亮净明,仿佛你根本看不到语言本身的存在,若游鱼清溪,影布石上,忽来倏往,臻入化境。其行文节奏如破竹、如裂帛,如吞云吐雾,如虹带当空,不小心你会当作夕阳下的小桥,一脚踏上去,而梦不惊,心不动,风绾杨柳,丝丝入扣。
写作需要天分,读书亦尤如此,我读书能得其趣,和其味,终归只是浮于水面,虽未被淹死,却勉强做一只水中的旱鸭子。《追忆似水年华》每次读都使人产生新的感受,不是激动,恰似慢慢走过四季,春在酝酿,秋在收获,似乎刚刚告别了人间,又在人间之外的夹道上被挤入了人间。但我一直没有勇气将它读完,我抑不住春的诱惑,推不开秋的叹息,我害怕在他迷惘的梦幻中几经轮回而不得超生。
我的朋友立具是一个天才,尽管他进京后把名字改成了白天,但他仍是一个天才,就像我把名字改叫亚夫一样,虽不是东亚病夫,但身上的毛病还是太多,我相信一生都改不完。但白天像我一样,问题出在语言上,可他会编故事,而且是个能手,『都市浪子』如果听从中国兄的修改意见,也许会成为一部杰作,但他不听,这就是白天。白天不信夜的黑。但是,如果他听从中国兄的意见,也许他会无所措手足。如今白天在北京靠写官样文章和花边文学过日子,这不能怪他,文章写的再好,也很难将一个所谓的作家养白养胖,况且一夜成名的年代已一去不返。书,已成为一种阴影,而文学书籍则是阴影中的魔鬼,将一些胆大的人吓跑,胆小的人则终日噩满缠身,陷入了贫困和绝望。


《边 缘》
在那场罕见的大雪融化之前,我一直想不准该做些什么,尽日围坐在火炉旁,烘烤来自心底的寒意。一本本书向我冷漠地敞开,信札不羁地随风翻飞着。我一再地躲闪着它们,一再地小心翼翼,还是被那些冰冷如刀的语言无情地剃光了脑袋。
而我的朋友,已拔尽他门前干枯的篱笆,提前走出了冬季。他在那条冰封的小河边打了一个寒颤,几乎没费什么功夫,轻轻一划,便握住了春天嫩长的手指。
后来,他在那封信中迷茫的写道:……现在,我仍然虚脱得一片空白,也许,我认知的世界无非小丑之见,在握紧那根手指之前,一切的抗挣和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
但朋友一直没有回头,在越来越遥远的地方,用雪花一样冰冷的语言装饰着我单调的日子。
其实,无须点灯,残雪足够照亮我黄昏后的世界。在白天与黑夜的边缘,我常常被一种幻觉牢牢地扼住。一本本书像一扇扇古老而厚重的门向我开启、开启,接着,“哐唧”一下将我击昏。黑暗一层层包容着我。那年冬天,我企图挣脱深陷骨肉的束缚,却一次次把自己的骨头弄断。更多得时候,书是一个精通巫术的骗子,它治愈你的伤口,又顺手在伤口上撒上盐、抹上蜜。深夜之后,书戴着幽亮的面具闪闪发光,给我以向往、给我以噩梦、给我以羼水的酒,青天白日中让我清清醒醒地醉。为什么我迟迟不能甩脱那些庸俗的面具,那些古老而腐朽的面具,一排排、一列列,堆积成千年坟墓,风化成我心灵的墓碑,撞击嘶叫,又猝然碎裂。在大雪迷乱了所有的出路之后,我忘却了夜的黑,而语言的锋芒在雪的泥泞中再次堕落成某种利器,将我彻底击溃。我疯狂地撕扯着一本本书,咬牙切齿。
可我都做了些什么?今夜,书规整而安详地蹲踞我身边,尽管我已无话可说。“无聊才读书”。大师的烟斗伸缩着,一次次灼伤我剃光的脑袋。然而,在那些无聊的日子里,我什么书也没有读,只是坐拥书城,面目发青。朋友的一封封长信已结满了冰疙瘩,在靠近火炉的地方,它们吱吱呀呀拥挤着,使我失色的生活愈加黯然。
他说:我多想在原来迷失的地方重新找回自己。这些年来,我四处奔走,每一山、每一水、每一石我都用心辨别了,再没有一点我所熟悉的东西,‘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的的来’,想是已应了谁的夙缘,漫天雾化,度脱了原有的实迹……
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依旧不敢确信朋友的真实存在,不敢确信那些雪花一样飘逸不定的信札中有几多真实的分量。多年来,在我平淡的生活中,他似乎一簇簇鲜活而哀伤的花朵,从春天一直开向四季,一度风靡了我门前的篱笆。在他写的那本畅销书中,那些哀伤的花朵像一群待嫁的新娘插满金银的头饰,灿烂了我的书架。他在自序中大哲雄辩:精神的独立和生活的独立一路潇湘一路秦,直通达我们不可预知的纷纭之中,尼采用右手杀死了上帝,左手却连一只蚊子也拍不死,但他的左手仍比右手实在的多。
朋友的书一直深陷在我的枕边,有时,它也会把我从梦中惊醒。清寂中,雪,顾自润开了身姿。也许,我应该试着用左手把朋友的书打开,用右手把它合上。
当然,并不是每一本书都是一扇厚重的门,并不是每一扇厚重的门都能将你身后的空虚关闭。假如在关闭的瞬间你来不及辨别窗口的位置,假如你辨清了位置却又把它装在心里,那么,你该当被它包容、窒息。那时,我自觉吃了狮子腿,胆子能包得过身躯,顺着那条古老的甬道渐渐逼近了。我一点点摸索着结满苍苔的墙壁,循序渐进,仿佛终于打开了门,且轻轻地关闭它,尝试着去从容穿梭,时而俯首,时而长啸,恍惚间参透了什么,心也融融,身也融融,却蓦然发现,你根本无法打开那扇窗子,他比古老的甬道更幽深。惊乱中,冷气至脚底冒上来。
书籍,依靠语言的锋利,一剑光寒,满堂花醉,千百年来行骗于江湖却又逍遥法外,而几乎每一个人都参与了这场永无结局的骗局,且在企图超越它的同时放纵着自己。相对于书籍,信札同样包藏了某种非人的东西,它在惊风飘雨的今天,摇身一变而成为一个精悍的杀手,且本事日益地通天,翻山越海,穿墙度院,直登堂入室,一刀将你捅破。在那些月白风清的夜里,杀手在我的寒舍附近跳跃出没,它逼迫我裸光了屁股躲躲闪闪,且疯狂地面对那些精美的书籍。最后,我捧着那些筋疲力尽的信札,不得不向火炉靠近,不得不靠火炉的光焰辨别那些谎言和比谎言更非人的东西。
立春之后是惊蛰,惊蛰之后是谷雨,在那个无雨的春天,朋友终于在成为一个精悍的杀手之后,拥有了一把真正的利器。他操纵它们,一十四洲,三千清客,无一不在他手中重伤倒下。而且,他凭着那把精美的利器,趁夜潜入冬季,于我的酒桌旁,一杯一杯,狂歌起舞;一刀一刀,游刃有余,把我茂盛的脑袋剃光。
这样也好,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会用自己的脑袋,照亮黎明前的路,我将熄灭灯火,点亮自己,重新面对那些打开和未打开的书籍,大声地诵读。


《背 景》

我决定去看望陈老汉,完全出于一种心理的执拗。
大雪刚停,天兀自阴沉着。我穿了一双军用大头皮鞋,又笨又重,一路上歪歪趔趔地跋涉着。荒野中没有人,很静,惟白白厚厚的雪,平填着往日的沟沟坎坎,妆饰出一个凝重、和美的世界来。多少年来,我一直盼望能有一个单独的机会,伫立空旷之中,任天外来风,吹彻我内心的角角落落。然而我没有这个机会。有的是终日枯坐窗前,看一条小路,又一条小路,夕辉的灿烂里烟卷一样燃尽。酷夏严冬,退了单衣换棉衣,而梦依旧,而狰狞的梦依旧荒原一样,迷失着我的归途。如今这机会来了,我却再不能拥有纯粹。一个阴影缠着我,裹着我,使我不得藏身。
我惶惑!当我再一次于凝重的和美中闭上眼睛,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陈老汉那粗犷的轮廓来。只听说几年前的一场大雪之后,他一个人拄了单拐爬上了那座人迹罕至的山颠,可着嗓子喊了一天一夜。等第二天放羊的老头在山下的雪堆里发现了他,他已经死了――死过一回的陈老汉苏醒过来,便从此不用了拐杖。他的另一条好腿也断了。整日里他匍匐滚爬在冷冷热热的街道上,骂天嚼地,又自贱自毁,后来被强行关进了养老院,再后来父亲也说不清了。
可我为什么一个人呆立漫漫雪野中,怀念一个想不起来的人呢?我想命运又一次戏弄了我,趁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没有退路,在这茫茫无际的荒野中,你所有的,只有承受那向你遥遥招手的诱惑。听,什么声音?不觉间,风刮起来了,积雪肆虐地弥漫着,越来越阴暗的天空压歪远方耸动的山巅。睁不开眼,世界混沌着。我感觉自己的双腿在不停地发抖。自从那个寒冷的冬天,在矿井下的积水里被困了两天一夜,这一贯坚强的双腿再没有勇气接受寒风的挑衅。那些煤是多么美啊,堆在冰冷的浑水中仿佛也能燃烧,仿佛也能给我们带来希望。喝酒,我们躺在四面来风的帐篷里,昏头昏脑地喝。然后耍酒性,说女人,说针针见血的浑话,等稍一清醒你就赌博,骰子在破了沿的碗里旋转着,你双眼瞪得像鸟蛋也跟着骰子轱辘轳旋转,可你总是输,在那个无雪的冬天你把什么都输光了。
现在,你回忆那个输光了的冬天,心却充实的要爆胀开来。我知道那不过是一件衣衫,一件企图掩遮羞耻和虚荣的衣衫,扯破了,你便裸裸地露出来,呲牙咧嘴地笑呢!
难道你真的舒舒坦坦地笑过?现在,猎人终于出现了,他们正在翻过那座山,我能清晰地看到树林正分割着他们摇曵的身影。他们有六个人,黑黝黝的猎枪斜挎在肩上,努力的攀登着。我听不到他们的脚步声,也闻不到浓烈的火药味,只狂风汹涌着阵阵雪浪,靠我肩上,重的挺不起腰来。我想我应该去追上他们,翻过那座山就是养老院了,一个人弄不好要迷路的。我忍住腿疼,拼命地追赶着,而他们欲飞的身影却早已融入高远而辽阔的虚无中了。
寻着猎人的足迹,很快就就看到了疗养院的围墙,大门森森地紧闭着。我坐在门旁的石头上,包扎下山时不小心碰破的手背。这时枪响了,在山的那面。我惊讶,他们竞这么快又翻到了山的那一面!我仍然没能闻到浓烈的火药味儿,但可以想见他们收获的欢乐,以及猎物抽搐在一团血光中绝望的眼睛。那是什么猎物呢?也许他们根本没有捕猎到什么,只不过为一场徒老的游戏鸣炮解嘲罢了。
寻思间门呀地一声开了,探出一个年轻的脑袋,我说明了来意,他说他不知道有个姓陈的住这儿,要问你去问院长。院长接见了我,是个又黑又瘦的中年人。是的,好像有这么一个人――院长盘腿坐在土炕上努力地回忆着。
我恭敬地打量着院长,见他一时似乎想不起来,便转望窗外的雪景。几架老葡萄蛇一样委琐在水塔旁,灰色的水塔举起硕大的头颅,像要急欲从雪的压抑中挣脱出来。
你和他什么关系?院长抽完我的烟突然问我,吓我一跳。
邻居,我说,小时候我在他家住过很长时间,当时我父母犯了错误去了很远的地方……那时我大概四五岁吧!
噢,怪不得以前没见你来过。这里很少有人来的!
我再次想说明来意,可我发现我说不清楚了。院长说老陈死了,死了差不多两三年了。刚来的时候,他还平静,只是凶神恶煞般让人不敢正眼看他,后来就不行了,后来他不分黑天白夜地大喊大叫,说什么要去爬山,爬山!两腿都不行了,还爬什么山,你说呢?我就找了一个小青年,有点憨,可心眼不错,晚上伺候他,白天就推着他到处转一转,果然好多了!后来你说怎么着?院长斜着小眼透过浓浓的烟雾审视着我。我已不想再知道结局,我只想马上离开这里,而院长似乎没有草草结束的意思:现在信仰自由,没人跟他过不去啊!有一天,小青年推着他去做礼拜,那天刚下了一场大雪。傍晚,小青年跑的一身汗,说老陈睡着了,咋喊他也不醒。我慌着跑去一看,哪里是睡了,这憨蛋,老陈身子都凉透了,他坐在轮椅上,样子很安详,嘴角上还挂着笑容……
陈老汉死了,一种遥远而陌生的沉痛却紧紧地搻住我,搻的我张不开嘴,喘不过气,他漂浮的影子像在我浮躁的生命中挣扎,挣出我一身的空洞,又扎进一团团的芒刺。我在寻找些什么呢,这些年来,我始终像一个幽魂,偏偏要从生活的热窝子里赤脚跳出来,跳进一场风雪,滚入一场风暴,但一场一场的还是空,是寒彻脊骨的辣热,是炙心炸肺的战栗。
一跺脚走出门,大头皮鞋裂开了口子,像一副受伤的嘴唇沉闷着。风越发的肆虐了。望山走死马的寓言又一次启示了我。我想我应该更加轻松地面对这一切了,一切的追随和宿愿,尽裹在茫茫雪原之上,陷在旷远的虚无中。
回望来路,洁白平坦的雪原已被我弄得凌乱不堪。


《无雪的冬季》
中午,冰封的河动了。
商伫立河岸,眯眼望着灰白的太阳。一只鸽子呼哨着刺破阳光,翅风扇乱商灰白的头发。绝望的飞翔,商想,在这灰冷的冬季,一只鸽子……绝望的飞翔。
商叹息眺望河的北岸,宁静的河面又滑过一片低婉的喧响。碎了的叶片,残冰上骚动,如同拥挤的幽灵闪烁不定。鸽子远远近近绕河哀鸣……
商努力抑制忽然无限悲凉的心境,却无可奈何泛滥心底的冷意。
一去不复返的雪呢,商哀伤地想。
商闭上双目,流动的雪片踉踉跄跄,血光璀璨。
灿烂的暮色里,哀凄的哨音又响了,美音清越洇透荒凉的旷野。父亲削竹哨不小心把手给弄出了血,泽润润的竹哨上雕了兰草,映着灿烂的黄昏,软软地疏放在一朵一朵凋零的云霞间。
走,去看雪,商儿。父亲说。
商吹响哨子,娇柔地笑了。商看见皑皑的白雪温柔柔地向自己逼来,且喁喁絮语着。
商和父亲一块朝明亮皎洁的小河走去,碧月云天,小河如曼舞的轻纱朝他们逸来。
桥,商说。
踏上小板桥,霜迹烁烁,商在鸡鸣悠远中,感到雪和冰咯吱吱响。
冰咋响呀,大?
还没冻实呢,父亲说,冰还没冻实的时候,河里就有龙……
哪条河里都有吗?商瞅瞅黝亮亮的河面。
都有。那是龙吟,真龙在水,祥龙在天,听见龙吟就要下雪啦!很大,能冻死牛的,商儿。商惊慌地看着父亲。
大,真咧有雪吗?
那当然。
很大?
嗯!像你一样大。父亲抚着商的小脑袋笑了。
商似乎憧憬什么的脸便唰地燃亮了美丽茫茫的夜。
夜真美,商想,像美丽的哨音。商听到了原野上回荡着阵阵鸣珮的脆响。
商忽地翻坐在蓬松的蒿草上,远远近近,纷扬的雪,覆天盖地,似一只只一群群圣洁的天鹅围舞身旁……
雪,商扑迎上去……绵延无际的山那边,灰鸽子的哀鸣传过来。
皎洁的月光下,绵延的群山静默着。商和父亲小心翼翼地踏过冰封的小河,然后穿过渗透月水的小树林。小树林里伸出的小道劈开横直的山,通向白茫茫的神秘。提灯晃晃地亮着。你娘一定能见到雪了,真福气,父亲说,多好的雪啊!
商听了就呜呜地哭起来。
哭声漫出草舍,像雪在村头上扬扬洒洒。白雪纷飞的乡场上,商蛇一样缩着脖子。院子里,村人挤得水泄不通。透过一根根腿的夹缝,商看见娘如一爿明亮的古月,躺在平滑的竹席上。
火盆里的火大摇大摆,大片大片的雪像美丽的花瓣,在火盆上开放。一个黑细的老头声音宏亮地喊了一声:入殓。
商趴在红色棺材前,感到一阵恐慌的庄严。娘晃晃悠悠在人丛里漂荡,如水中的小船,向村外游去。
在村后的十字路口上,一只灰色的鸽子,哀鸣飞来,迎面装在红色的棺头上,很闷的一声,棺材消失在茫茫的原野上。
父亲抚着新鲜的坟头说,你娘住进了雪的村子。商紧紧攥住父亲的手,不说话,一抔一抔地用左手扬起冰凉的泥土,泥土纷扬如雪。
大,真咧有雪吗?
那当然。
父亲手中的提灯晃了一下,火苗倾斜,舔黑了玻璃灯罩。
你真咧见过雪,大?
那当然。
也是在俺娘住的雪村里见到的?
…………
商凝视父亲,看到父亲背后雪纷纷扬扬,飘飘荡荡……遥远的天际,雪正隆隆轧过绵延的群山,撞击着父亲坚实的脊背,一阵一阵,像潮汐来临的海,涌来荡去,击打礁石。
雪!商呻吟着呼唤。
商,商儿。父亲的身躯剧烈地晃动。
商,商儿,你看多白的雪啊!雪的马,雪的牛,还有雪的村子。
灰白的鸽子在飞雪的村头上啁啾哀鸣不绝,干草的酸味熏得上睁不开眼。
父亲说,走,去看雪商儿。商就娇柔地笑了。商伏在父亲温暖的背上,颤颤悠悠,颤颤悠悠地过了小河。父亲说,别动,坐在草堆上。干草的酸味如腐臭的豆腐熏得上睁不开眼。
父亲架起树枝,野火蒿蒿,烧融了夜色。商觉得自己也和树枝一样融融地化了。
大,雪呢?商看到温暖的希望跳荡野火之上。
被火烧化了,商儿。
还有雪的村子?!
化了,都化了!
都化了吗?!
都化了,化成了水。
都化成了水吗?!
化了!父亲深情地凝望着商儿。
商茫然。
宁静的河面上,成群成群的灰鸽子洁白无比,远远近近,哀凄地鸣叫着飞翔。
商不知身在何处。

《仙人果》
父亲过世后,母亲一直住在老家,这几年不种地了,身心渐得宽闲。
母亲翻不动书,年前又患了眼疾,越发吃不透眼前的日昏月暗,索性侍弄起了花草。母亲侍弄的花草都是平常物,路边上采,野地里刨,却枝繁叶茂,香溢满院,春来蝶飞蜂舞,尽添几分闹色。
后来,母亲又临窗栽下一株无花果,百花簇拥之下,想是无花果羞于争俏,不久叶黄枝枯,蔫了。
地便一直空着,母亲的心也仿佛空着。找点什么填补呢?母亲自觉伺候不起那些金枝玉叶,更伤不起那份闲心,就从邻居家掰来几块仙人掌顺手埋下,等来年入夏,竟着了魔地散发出蒲团似一片,毛刺刺翠欲滴油。最让母亲惊喜的是,它竟婆娑娑开出了一簇簇喇叭儿花,有红的 ,有紫的,还有一种蓝格儿莹莹的,像薄胚的景泰蓝瓷器,仿佛敲一敲能聆听清韵,摸一摸便珠散玉碎。母亲高兴的几宿没睡踏实,给我打电话说:鸡窝窝里蹦出了金凤凰!
等我回到老家,“仙人花”久已败落了,毛茸茸的绿玉手掌上拈着几片落叶。
晚上吃过饭,母亲从旧盒盆里捧出一包物什,揣宝贝似的小心翼翼,翻开两层包布,里面依稀是一团粉红的纱囊。歪过头闻了闻,闻了我一头的雾水,像是空无一物。我一脸诧异地望着母亲。我想,也许根本没有谜底,也许,这只是母爱的一种方式。我眯眼静享着这份爱的温馨。这么多年来,我野马尘埃,苟且钻营,人模狗样的混活着,时而热火攻心,时而寒气锁骨,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该忘的忘了,不该忘的也忘了,早晨起来是恶梦,晚上躺下是僵死,如果不是一副旧皮囊裹面,母亲又焉知儿身是我身,而转眼已近中年。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白发苍然,那团粉红的纱囊犹托在手心上,接着,它莲花一样绽放了。
这几颗“仙人果”母亲已为我留了整整一个夏天,又一个秋天。我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东西,是否我也像母亲一样患了眼疾。是眼疾!还是心灵的脂肪挤出了水泡,磨出了老茧,我还以为是枸杞呢!那果实红嫩的分明能捏出血来,分明能染红我一生的好梦。这就是“仙人果”,仙人掌的果实,这就是一生裹满针毡的母亲养育的儿女,这就是母亲的心尖尖,捏一把,疼,疼出血来。
尽管我从未过上富足的生活,却也饱嚼过山珍海味,豪醉过醇酿琼液。也许正是这些“意外”的分享,砸干了我的余热,吸尽了我的真气,如今,我的舌头像一截沾满血腥的刀子,麻木地搅动着。在反刍的余味中,我仿佛又闻到了母亲的体香,闻到了生命之初的奶渣滓味。我闻到了什么呢?在这幻觉般“仙人果”的包容中。


《亚夫情感杂志》
之一

我想,人这一生,真正幸福的光景并不太多,而敞开心灵独对灵魂倾听心音的机缘当是命运的恩赐。我为殊遇如此机缘而倍感欣慰,也许这是我前生修来的惟一善果。
我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更多的时候我是靠幻想活着,我的一切真诚和做作、美善和丑恶,无不被幻想所包容。而奇怪的是,我竟然被它坦诚地接纳了,并从这所温和的小屋里一步步走向生活的街头。我就是这样,有时想杀人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利器,想自杀又找不准死亡的位置;想爱却哑口无言,想恨又缺乏勇气;想放弃一切却越来越沉重,想抓得更紧又两手空空。这么说我一直在逃避!抑或如你所说,是我的根将我绳捆索绑!但我没有勇气挣脱它,没有勇气连根拔断以寻求灵魂的安逸。说白了我是一个懦夫,我不敢面对自己,不敢直面人生,我像一头磨道中的骡子彻底迷失了自己。我不能给予别人什么,也从来没有给予过,我所有的付出只是一片云烟,还没见到阳光便已随风消散。我是一条昏头昏脑的蛇,且常常反过头来噬咬自己,我在蜕化中重生,撕掉一身腐烂的皮囊。在遥远的青青草丛中,假如你看到了一线灰色的光芒,无论是一千年还是一万年,那就是我,是一个叫亚夫的小子灵魂出窍。亚夫,多么怯懦的一个名字!
之二
我的腿到现在还疼着,近似一种麻木的感觉,间或突突地跳那么几下,像突然患了心病。山的伟大以致于斯,它从腿上来,最终还是从腿上一点点跑掉,还我以平凡。
通往天街的路刮着风,我的牙都快冻掉了,什么也不敢说,只瑟缩在玉皇顶的一个偏殿里哆嗦。面对那么多的神像,我们不仅没有烧香磕头,还吃着肉馅的包子,更不可饶恕的是,你竟把佛龛前善男信女们供奉的香火钱给偷走了。你是天使呢!还是魔鬼!虽然我至今还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但我深藏骨肉里的一件东西在与你交臂而过时已彻底丢失,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寻访失主,多年后你会寻访失主吗?也许是你拿回了本就属予你的东西,那本来就是你的你应该拿去,那上面有你的体香,有你目光的余温呢!它不过是在我的心窝里暖养着,像一颗沙子揉搓在我的心窝里,多年来我生命的给养已润足了它的光芒,想拿你就拿去吧,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它本该照亮的就是你。
而我的主人是谁呢?谁来耀亮我的心魂呢?多年来,我的生活一直紧密连接在梦幻般的针尖上,又破碎在梦幻般的剪刀之下。我已经不可救药,一脸小正人君子模样,像云阁中泥塑的神像,两眼空茫,双耳招风,清高傲睨。可能这就是命,可能我就是命中随风飘落于沙漠中的的一颗种子,明知扎不了根,却每天承受着连根拔起的痛。有时,我是一只在梦中起飞的鸟,每次起飞都让露水打湿了翅膀。
又想起那天写的一首小诗:我常常 背着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放不下。
我是一个喜欢撒谎的人,因为它常常给我带来轻松,同时也省却了频于应付的诸如手段之类,想着自己在现实与虚假之间趁虚而入又轻轻滑脱,也是一种难得的大自在。
之三
刚在田野里转了几圈,有几头小山羊,咩咩地叫着,与你的模样像极了。其中一头哑着嗓子,像是认出了我,诡异地瞅着我。而我远方的小山羊 ,此刻正撇着一口夹生的京腔呢!
那天傍晚,在乡村的小路边,我给那棵名叫“王不留”的草儿杜撰了一曲美丽而凄婉的故事,你听后却不以为然。但我总觉得她就应该拥有那样一个归宿,说不准将来又是谁来杜撰我们的一生呢!
我又想起了那些生锈的铁锁,山道边拥拥挤挤的铁锁挂满了沿途的铁网,山风中它们像铃铛一样摇荡着。那时你说它们是定心呢还是定情?而若心与心贴近了又何必时时牵手,何必白头偕老海枯石烂祈求梦一般的虚念呢!又有谁能锁定这天地间风尘的情念?铁锁锈了天地不老,而情念灭了,锈锁犹牵连着往事,任风吹着、雨淋着,阳光枯干了心脉,化作尘埃碾成泥。
假如我能调整好心态,除了诗我还想写点别的什么,也可能会写的更好一点。首先我想找到一种适宜的对话方式,一种轻松而直接的方式,然后慢慢接近它们,展现我灵魂的风采。我已经堵塞的太久了,很多年来我一直被激情冲动着,它几乎胀破了我的牛皮口袋。相对来说,诗只是来自我生命骨缝间的某种信息,它根本不可能为我提供更多的倾诉机会。现在,我感觉已经找到了它,无论它将来会给我带来什么,我已经迫不及待。我渴望一次长久的飞翔或淹没,我想重新让生命炙燃,让爱情开花,我想摇动那串寂寞的风铃,搭上最后一班孤独的马车……
之四
信寄出去了,却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天啊,我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很多话我还衔在嘴里,我担心一说出口,它就会落空。可我还是像一只愚蠢的乌鸦,面对着狡猾的狐狸放声歌唱。你能听到我的歌声吗?我远方的小狐狸,你才刚刚从梦中惊醒呢!
思念是一种病,治愈它的良药远在心灵近在天涯。
心里有一根弦紧绷着,每次弹它,都发出颤音,它震荡着我像震荡一只将欲破碎的瓦罐。我不知道瓦罐里盛着什么,是一团尘烟还是一泓浊水,是虚幻还是焦渴。但它痕裂着,残片透入骨缝,扎进心窝。而我却镇静的像一张纸,被思念的手指戳得遍体鳞伤。
昨天呼你,好久未听回音。我在焦急的等待中心神越来越恍惚,一种不祥的感觉忽然搻住了我 。我担心你会消失,消失在一千年前,消失在一万年后。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已牢牢地霸居心头,挥之不去,思之弥乱。在梦中我看见你飞起来了,越过了我的头顶,而我的头顶上却长满了荒草,有什么东西在荒草间凄厉地嗥叫着,它整整叫了一夜。直到我睁开眼,还隐约看见了你的翅膀,它白云一般覆盖着,闪烁于黎明的苍茫间。
那时,我在梦中背着你,跑啊,跑啊,摆在我脚下的路足足有一千条,可我一步步总是蹚在泥泞中。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不选择一条更好一点的路呢!是我没有选择的机会?还是我没有选择的条件?注定我一条路走到黑!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长着翅膀哩,美丽的翅膀,像白云闪烁在黎明的苍茫间。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早晚有一天我会疯掉的,疯的再认不出任何人。每天挟着梦的尾巴日夜逃窜,去天山放歌,去草原放牧,兴许还会长出一脸的老山羊胡子,咩咩啸叫着,吃光我头顶上的荒草。
之五
转用你的电话卡密码我始终没能打出去,我像一个初玩电脑的傻子,把键盘都敲碎了。我不过是想听听你的声音,想在遥远的呼唤中贴近现实的耳朵,我不过是想对着你的耳朵哈哈痒。我有时候就是这样,所需要的只是一种过程,不管它残缺还是完美,也不管它以任何形式存在和延续着,它已经为我带来了足够的滋养,并为我生命的沉痛慢慢疗伤。
在漫长的人生苦旅中,我们苦苦寻觅着,就像绽放寻觅着花蕾、爱情寻觅着渴望。当得到的已经得到,失去的已经失去;或者得到了已经得到的,失去了应该失去的;也或许是这样,在苦苦的寻觅中你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而又失去了不想失去的!你在这得失轮回中嘻笑怒骂、患得患失,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地一次次做着徒劳的游戏。等你把一切都付出了,眼睛睁着,心脏跳着,泪水流着,血脉在无望的抗争中奔突冲撞,你将皈依何方呢!而游戏并没有结束,当你濒临绝望、面对死亡、充满希望的同时,游戏并没有结束;当你寻求心灵的皈依,放松精神的枷锁或彷徨于青草河岸,企图走向远方、踏上归程的某一天黄昏,游戏并没有结束;梦幻在渐渐冷却、西风料峭的斜阳古道上为你指引着黑暗的方向。
而此刻,上帝正端坐在金光环罩的莲台上,双眼微眯,把牙都快笑掉了!
之六
情感的对话润亮了人类心灵的光彩,而心与心的交流则启开了生命闭锁的大门。有时我真的非常渴望说话,哪怕说一些废话、梦话、脏话,哪怕只是掀动嘴唇,露出牙齿,哪怕让风一口噎死。
不过,书还是应该多读,能沉下心来读书的机会太少了,我是说沉下心来。等将来你沉下心来也不见得能读下去了,一切都等着你呢,跳下船你就得上马,马往那儿跑,它自有它的脾性。我是一个信马由缰的人,有时候甚至不是骑着马,而是让马牵着走。能做一名骑手当然很好,但我做不到。我所能做到的也许只能在遥遥无期的征途中、在由黎明通往黑暗的小路上,人和马之间,相对能看见彼此的眼睛,至于路通向何方,大可忽略不计。
现在,我从另一个角度回想着你在我身边逗留的那些日子,但它仍然像梦一样真切而不真实。在临近黄昏的麦田里,在御风仰攀的山道上,在森然庄肃的孔府,在娓娓倾诉的旅途中,一切都像过眼的云烟、放飞的风筝,看不见也抓不着。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也许等我弄清楚了我会告诉你,也许我需要一生的时间才可能把它弄清楚,也许这种糊里糊涂的痛苦将会伴随我一生一世。但我依旧担心它会破碎,像人世间所有的美和善,事先没有一点儿预兆,却猝然破碎,轰然倒塌。
也许,等我看到你寄来的那些照片,它落叶一般的真实会起到一种魔法的作用,能稍稍收敛我的幻想,最起码能让我的某种幻想形成定格,从而让我重新沉入那段被放飞的日子,让你永远逗留在我的身边。
之七
你刚到我身边的第二天就开始埋怨我了,说我变了,说我看待你像看待一个孩子。我倒真想把你看待成一个孩子,看待一生一世,捧在手心里,捂在心窝里,让你再不感受这个世界的寒冷。当然,每个人都在自觉或不自觉地改变着,变得虽相逢不相识,但我皮肉里还是那几根骨头。
我是一个成年了的孩子,有时我不得不做为一个大人,然后跩开步子走进生活的大街小巷。我是多么想做一个孩子啊!哪怕装一装,一会儿也好。但我没有这个机会,头顶上是阴云的天空,脚底下是坷跘的路面,周围是奇怪的眼睛如锋芒在背。幸好你的到来,把我从坚硬的龟壳里挣脱了出来,先是手,后是脚,我仿佛一个初生的婴儿,你拉着我的手的时候,我的脑袋还不会说话呢!还憋在那个坚硬而黑暗的壳里。我那时是保持了处子的沉默,绝非玩什么深沉。不是这样吗?后来等我一睁开眼,还未哭出声来,还未经临世的洗礼,便开口和你说话了。我说了那么多,说了一河的梦话,又说了一湖的疯话,尽管还有更多的话滔滔不绝,滔滔不绝地搁浅在我牙床边的堤坝上,但并不是我不想说不能说,我只是想寻找另一种方式、另一条渠道抵达你干涸的心岸。如果真还有什么话我没有对你说,那也不是没有说话的机会,而是有些话太沉重了,重的已沉淀在心的夹缝里,但靠语言是无法拯救它们的。正像我的重生,没有你的拯救,我也许将永远困顿于那个坚硬而黑暗的龟壳里。
很久以来,我始终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干枯、萎缩,心灵间泛滥的潮水日益平静,四处裸露出斑驳而龟裂的河床,它们焦渴地等待着甘霖的沐浴,等待着洪水再一次搏动心脉,撞击心头,翻起浪花。
之八
当我真正沉入创作中的时候,就有一种骨气直透心灵,它使我的生命飞扬起来,漫越远古的苍茫,去追寻向往的归宿和命运的旅程。当黑夜睁开了黑色的眼睛,我生命的光芒在一点点照耀,亮彻了那些荒草从中的灯笼,并辨析着那些被荒草掩没的脚印。仿佛还有谁的哭声,压抑在梦呓的喉咙里,苦苦挣脱着。
因为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我把不想伤害的人都伤害了。我不善于处世,更不善于理家,我是一个任性同时也是一个随意的人、放荡的人,我不能依附于任何一方,却又把持不住自己中立的位置,我像一艘失舵的小船,波荡在汹涌的浪涛间。但我依旧做着自己想做的事,穿行于风沙吼啸的山林,有时捡一根高枝跳上去,哑着嗓子唱呀跳呀,我将以什么方式面对身边的一切呢!我为沉默已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每当我默对这个喧嚣的世界的时候,他们就把我看作一具即将腐烂的尸首,‘说呀说呀你说呀!’他们紧紧地扼住我的喉咙。你让我说什么呢!我的舌尖上长满了棘藜,一说话准有一大片朋友倒下。无论说什么,到头来还是我罪孽深重,忏悔的是我,下地狱的是我,轮回于痛苦之中的还是我。
而爱情对于我来说,则是一件瘦而小的马甲,多年前我穿上了它,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如今这件马甲我越穿越小,它已勒进我的骨肉。可我脱不下它,撕不碎它,剪不烂它,它行将与我的骨肉合为一体,溃烂着我的心灵。就算有一天我能脱下它,那时的我也已经体无完肤。疼痛不止一处,像是被蟹爪夹住了。可她们偏偏在你痛不欲生的时候勾起你痛不欲生的往事,她们一口口地吃着你还嫌你的骨头太硬硌了牙齿,嫌你的血太腥,嫌你的心太远,远在千里之外。她们在毒咒中睁开望眼,然后闭上眼睛诅咒你的死亡。
水面上一浪高过一浪,当一切都趋于平静,躺在潮汐间,恶梦一场接着一场。为了摆脱恶梦,多年来,我已习惯了失眠。
之九
分别半个多月了,仿佛相隔了半个世纪,而你的音容却时刻萦绕在我的身边,无论是睁开眼还是闭上眼,我都会看见一束鲜花,插在我生命的花瓶里。若心情好,我还能闻到花香哩!它透过凉润的夜色,穿越月光的堤岸,让我遍体芬芳。
午饭后,我发现你的来信已躺在桌面上等着我了,没准它已甜甜地睡了一觉。信封的嘴角张翕着,仿佛要急欲诉说,是你的言词太重还是你欲说还休的心事皱破了它的眉头。不,让我猜猜看,让我猜猜我的小魔头坐在谁家的河边吹云吐雾!可我猜不着,人一吃饱就失了灵气,无怪乎方外高士过午不食呢!但我仍然发现你比我更实在,阅历也远比我丰富,这源于你对这个世界的胃口,不偏食,什么都能吸收,同时还能有机地消化它们。我说你阅历丰富是相对于外在世界的认知程度上。我对这个世界则纯粹出于感受,一种半虚无半梦幻的感受,它颓唐了我的意志,也磨砺了我的心灵,使我的心灵变得又光滑又尖利。我用我独特的镜头摄取这个世界的阴面和阳面,并用灵魂调节着焦距,用良心按下快门,而我的血则充当了它的底色,浓重而阴晦,浓得化不开。所以,即使将来我仍能坚持写作,也绝不具备大家的气魄,世人将感受不到我的悲悯。虽然,我一直奔突在从命运通往精神家园的危道上并仍将一如既往地走下去。不仅仅是我性格的懦弱,性格往往跟灵魂无关。有裂痕的盘子同样可以盛满精美的菜肴,尽管等菜吃光了,等满桌狼藉后,酒醉的客人也许不会向他的主人谈起桌上的盘子,但我依旧自愧,自愧自己竟撑不起一桌席面。就这样我的热情很快被几杯水酒浇灭,空留满腔火热炙燃着自己,从而冷落了客人。我常常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它间歇发作,极近病态。多年来我被这种病态折磨得昏头转向,我昏头转向地恨着爱着,又昏头转向地失去了一切。我像一条落水的狗,想上岸又畏惧手中的棍子,但我从不摇尾乞怜。
之十
当初,我曾经担心你会消失,消失在一千年之前、消失在一万年之后,我的当代小古人,告诉我,你是怎样穿越了时空隧道的。我不知道你准备活到什么时候,因为在那座山上我们并没有达成协议,反正怎么合计吃亏得总是你。算命先生说了,我的寿命七十有九,当在一场大雪中死去。你想这么长的日子我能沉得住气吗!这碌碌寿命若能提前预支,我倒真想过点紧凑日子,紧凑十年就够了,这样,我幸许就能等到你。在傍晚的山脚下,在黎明的山道上,我会呼唤着你的名字,像一只黑色的大鸟,翻来覆去,呼唤着你的名字。而当那时,你却偏偏从水路上来了,披一身黑色的蓑笠,在茫茫大雪中拢手伫望着。你比那些绽放的雪花更清莹,像一片干净的羽毛,舒放岸边,任汩汩的水声潺潺流响。你会听到我的呼唤吗,它飘忽而凄厉地浮荡在汪汪流响的水面上。
昨天,读完你的来信,眼睛隐隐作痛,一照镜子,眼红了,就这样我开始害起了红眼病。放心,没人往我的眼里揉沙子,我机警着哩。只是心里奇怪,我这半辈子没红过谁的眼呀,荣华也好,富贵也罢,还从没当过真,尽管我做了很多奢侈的梦,现在也常做,还有很多想法不可告人。
晚上睡不着觉。我发现,你已成为我心灵的一部分,我要将心比心地与你对话了,我会尽力把这种对话拾掇的干净利落一点,克服沉重和哀伤,像鸟儿一样轻灵,轻灵地掠过你目光触及的辽远与梦境。然而,再怎么轻灵我也变不成小鸟,而是一只乌鸦。其实乌鸦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在世俗人的眼里它不大吉利,它的飞翔若乌云罩顶,歌哭呼天抢地。你说我是坚持我的黑呢,还是闭口不言?是搏云直上呢,还是龟缩于笼中?说的多好听,搏云直上!再说又有谁会编副金笼去喂养一只乌鸦!我注定要环绕在荒林中,就像我们在孔庙里看到的那些乌鸦一样,时而扭一扭脖子,沉缅于远古的哀悼中。
我是一个自寻烦恼的人,像一把暖瓶,当我开口说话的时候,全身都贯注着热情,而慢慢就会冷却,最终还会结冰,陷入冷酷之中。我的热情会烫裂你的骨头,我的冷酷能冻掉你的手指,任何人与我相处久了都难以保持完整,但他们仍然残缺不全地忍受着,一厢情愿地奢望着。别奢望我的平和,我所有的地震带都防不胜防,只要我轻轻裂开牙齿,涌自我脾内的毒液足以毁掉你的一生。
之十一
但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呢!
当你围着我的屁股转来转去的那些日子,我常常产生一种幻觉。我想一定是老天安排错了,他老眼昏花把本来的一个人看成了两个,把我们的影子看成了另一个人!那么那是谁的影子?谁又是谁的影子呢?老天这么想的时候肯定准备好了要取出我的一根肋骨,他蓄谋已久,很早以前他还年轻的时候他就这么干过,现在他老了,他老了但他依旧朝思暮想着当年的游戏,无奈又技巧荒废,只好拿我的半个命开刀,让我疼痛一生追悔一生寻觅一生,而他连一句像样的话口都没留下,就把我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你是来还愿的吗?当我背起你的时候感觉你是那么轻灵,可你什么时候又长出了一副胳膊、一双大脚,还有一颗会哭会笑会说话的脑袋!当我背起你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这一切完全都是错觉。你不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你不是,为什么你不是呢!阳光下,我们不时交错的影子像一条被从中砍断的毒蛇,而其中生命的另一半已神游于千里之外。
荒谬!每个人都是荒谬的一部分抑或是荒谬本身。当你快闲出病来的时候,就会想法设法来消遣自己,推着石头上山,然后回来写点情诗,清除身上的俗气。
是你让我重温了阳光的抚摸和春风的沐浴,使我的生命重新焕发出了勃勃生机,因为我又重新充满了期待。如果我心灰意冷地躲在那个没有阳光的小院里一直生活下去,如果我那样一直生活下去又徘徊在阳光的角落里等待着你,我担心会等不下去,暗无天日的生活将迷乱我的记忆,从而错判你的归期。三年,你说三年后你还会来,你说我是你拔不断的根,敲不碎的梦。谁又说得清三年间会发生什么,又怎样发生呢!三年的阳光足以照耀也足以燃烧,那时,我是否已变成了一截朽木斜倚在门后,是否我还会等待你敲门呢!现在是初夏,三年里的第一个夏天,是你失踪后的第一个五月。
有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想不通,能听到阳光噼里啪啦的声音。何苦与自己夹缠不清,何苦陷入空泛的漩涡,上了贼船还想讨还清白。苍蝇成群飞舞,蛆虫列队而行,飘飘然,蠕蠕然,尽在寻找生之乐趣。使你嗤之以鼻的是欲盖弥彰的卑陋,而名副其实的卑陋却拥抱了你一生、掏空了你一生。谁又能保持身正心正呢!我这么对你说的时候已在努力掩饰自身的卑陋了,美好的期冀与肮脏的企图携手并进,诚实的梦想与虚妄的追寻比翼齐飞。非独你我,谁又不陷入了两难之中,面临邪恶者追寻邪恶,远离邪恶者心生邪恶,从恶如流,水流桥不流。而天网欲破,佛主又怎生普渡呢!也只好伫望桥头,广大慈悲演化成晦语:桥这边是路,桥那边也是路。
之十二
说实话,你现在的样子太叱咤。当然,你适逢风云际会的年龄,你正跳蹦在天街上,挥舞着拳头,敲打那扇通往极顶的天门呢!你满怀希望地敲打着使你忘却了拳头的疼痛,你甚至还会念叨着芝麻开门的秘诀哩。你没尝试过失败的痛苦和苦苦寻觅中一次次绝望以及绝望中灰飞烟灭的梦境,你没见识过真正的牢笼,它夹着你的手夹着你的脚它夹着你的脑袋,让你闭着眼去碰撞,头破血流喊不出痛,撕肝裂肺又挣断神经。你走出来又爬进去,爬进去龟缩着身子寻求安放心灵的位置、布置灵魂的道场。无论是懦夫还是斗士,当你真正去面对去正视的时候,供你选择的余地上,一边是尖利的刀子,另一边则是燃烧的火焰。
我的皮囊里已充满了怪异,生活将我培植成一棵狰狞而扭曲的树,枝桠横逸,不生绿叶;刀砍斧斫,难望成才。这么多年,我已不再渴望理解,我老实巴交地做着我应该做的事,又虚妄荒诞地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我从未恃才傲物亦非青眼看世,我只是不想戴着面具,不想沦落成一条变色龙而已,但阳光却不断地变换着我的脸色 。也曾雄心勃勃,搏万里云而行万里路,现在想来已成为泡影,成为梦想的笑柄。也许我们所处的环境不同,所拥有的机会、等待的机会以及未来的机会不同,一句话,起点不同。你是站在泰山的天街上仰望峰巅的,而我却在远离泰山的千里之外,梦想有一天会去攀登,却又未必成行。我是一个杀手却从没摸过刀枪,我是一个旅人却环游于自家的樊笼里,良辰美景皆是心造,苦恼烦念缘自心生。事情就是这样,还能怎么样呢!
我更不是一个诗人,什么都不是,我不过玩得认真,耽玩成性,累了困了发发呓症,玩不下去了想想爱情,沙漠里掘井,急欲滋润生命的焦渴。正是这样,爱情滋润了我也淹没了我,使我于浮游漫仰中亮丽了眼睛,开阔了心路,舒展了筋骨,洗净了污浊,也放飞了生命,我被柔情似水的爱情揉搓的痛痒难搔。但我并未在爱情的渡口打过水漂,尽管我的手心里攥满了结实而光滑的石子儿,我相信那不是为打动心灵而准备的,青蛙的跳水动作比起石子儿不仅姿态优美而且音色动人。为此我干涸了一生,心灵的四壁上泛起苍白的碱花,没有人能抹去它们,那些苍白的碱花已成为我感情的怪异装饰之一。如今,我不再希望有人抹去它们,它会牵动我生命的弦根,触裂我的伤口。你如果真要这么做,也只是往我的伤口上抹蜜,空留下甜蜜而痛苦的回忆。
谁呢!我在说谁呢!谁的手?谁的蜜又是谁的伤口?干吗不快快乐乐生,轻轻松松活,干吗攥着石头过河,背着鞋袜上山,干吗一脸救世主的愁容,满腔受难者的哭喊。也许我选择与你对话太冲动了,因为我所有的倾诉都是不设防的,有些话你越说越远越说越说不明白,说了等于没说说了也是白说。可我还是选择了,不是饥不择食荒不择路,而是我发现了我心灵流失的另一部分,它召唤着我、期待着我、等待着我呢!我必须完成心灵与心灵的对话,我梦想着心灵的言归于好破镜重圆,我想从心灵的另一部分中看看自己往日的模样,它离开我太久了我想看看它,无论它变成什么模样将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不在乎,我是在跟我的心对话啊!如果我不说这将永远是一块心病,如果我说了是否会加重心病,弄得两半心憔悴不堪恶化到难以康复的境地呢?
心是什么样子,那要等到你看到心的另一半的时候,到时候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明朗了,什么都不用说了,像浪子回到了家园,情人邂逅了重逢。心对着心,热乎乎实在在,心对着心可不必一生一世,瞬间的对接就是永恒。真的,永恒有时候很简单,忽悠一下就过去了,你都来不及眨一眨眼。而等你眨眼的一刹那已身在永恒之外,或者又重新陷入了对永恒的期待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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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慧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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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4-13 周日, 上午11:50    标题: 黄慧英衷心祝贺研讨会圆满成功 引用回复

仔细读了散文大作,祝贺.如果散文的语言能更简练一些,反会好.同一层意思不必用多种不同句式表达,反给人以累赘之感.发挥诗人的语言.一家之言,不必当真.只是我个人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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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4-13 周日, 下午9:33    标题: Re: 黄慧英衷心祝贺研讨会圆满成功 引用回复

黄慧英 写道:
仔细读了散文大作,祝贺.如果散文的语言能更简练一些,反会好.同一层意思不必用多种不同句式表达,反给人以累赘之感.发挥诗人的语言.一家之言,不必当真.只是我个人的感觉.

问好黄辉映老师,感谢您的诚挚指导,远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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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4-16 周三, 下午4:46    标题: 引用回复

心里自然流出的文字,读来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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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诗观:以阳光般的磊落,说出人在天地之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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