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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 《良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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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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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12-03 周三, 上午5:28    标题: 长篇 《良娼》 引用回复

主要人物表:
我——罗哑
罗大脚——我的父亲
易凤——我的母亲
引弟——我的妹妹
麒麟——我的弟弟
周家婆——鹿儿山的接生婆
芋儿——我的女同学
润生——我的儿时伙伴
黄马哈——肘子店老板
肖印辉——歌舞城老板
韩月——肖印辉之妻
小薇姐——歌舞城宿舍烧饭的
风铃子、梅一、莎莎、露露——三陪小姐
金二奶奶——歌舞城领班
阿亮——芋儿的男朋友
小维——湘西少年,阿亮的伙计
啤酒肚——汉洲XX公安分局局长
佟柯——汉洲XX摩托车厂副厂长
画家——实为XX摩托车厂板报员
六毛砣——北京某房地产公司总设计师
林俊鳖——六毛砣的朋友,汉洲本地人
安安——林俊鳖的干女儿
陈国梁——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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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12-03 周三, 上午5:29    标题: 引用回复

第一章 我生长的地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1976年的太阳正落在鹿儿山顶那棵百年老槐树上。从一间茅草屋顶传出清脆的婴啼。“是个儿子?哭得这么响。”妈妈强忍住分娩后的巨痛,抬首问脚下的接生婆。脸皮皱成一枚核桃壳的周家婆“咔嚓”剪掉孩子肚上的脐带,用条细麻绳勒紧脐蒂,旧棉布一裹,把孩子塞到了妈妈赤裸的两乳之间,“易凤,你这闺女长得好秀气啊。”
爸爸罗大脚掀开布帘子,和妹妹引弟走了进来。“什么?又没带把?”爸爸抱过婴儿,扯开包裹布,眼睛贴近了那孩子的下体,“不争气的臭婆娘!”只听“哗啦”一声,婴儿掉进了床旁边的大尿桶中,黄色的液体一秒钟就湮没了那颗小小的毛茸茸的头,她的身体猛烈地扭动了几下,还未哭出声,就没了动静。我们都呆呆地看着爸爸,然后,他气急败坏地走了出去。这个桶里淹死了两个妹妹了,前年秋天一个,今天一个。妈妈的眼泪泉涌似的流进了耳朵里,我扯过枕头旁边的一张旧毛巾,擦了擦妈妈的眼睛和耳朵眼儿。
“乖女儿,和妹妹抬着尿桶去竹林里,埋深一点,别让野狗刨出来吃了。”母亲说。我到屋檐下找了根扁担,将绳索套近靠自己的一方,让妹妹走前面,跨出了门槛。
云霞掩映下的小村庄飘出了蔬菜粥清淡的野味,低矮的二十来户茅草屋错落有致地围住一汪大大的水泊。两头黄牛在滚澡,润生把牛绳拴在石墩上,一蹦就到了我的面前。“提到哪里去?我帮你们。”润生取下扁担,腰一横,大步走在了前面。“就到竹林里。”我说。“你妈妈又生妹妹啦?”润生看着桶面一绺黄毛说,“跟你妈妈说,去拜溪坝的石公,每个月的十五去一次,保管生的都是弟弟。这是我奶奶昨夜悄悄讲给芋儿妈妈听的,奶奶还说凡是拜过石公的妇人生男不生女。”
溪坝的石公那么灵,鹿儿山就没女人了。
鹿儿山正因为阴气太重,而且女子都长得葱灵,才招来无数的货郎、木匠、铁匠……游走他乡,居无定所的男子把这里的女儿一个个带走,再也没回来过。鹿儿山顶的老槐树枝繁叶茂,花开时,风一吹,山里山外就香了。风里便时常荡悠着年轻货郎绵长的吆喝,鹿儿山热闹起来,男人和女人就在太阳落山之后草草吃点东西,长夜长夜地媾欢。黢黑的亮着几盏麻油灯的小山村虽然祖祖辈辈都憎恨生养女儿,女儿却像漫山的荨蔴草疯野地来到这世间,溜过父亲指缝的小生命便跌跌撞撞长大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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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12-03 周三, 上午5:30    标题: 引用回复

第二章 他用一万元买了我的童贞

周家婆门前的那条小路蒿草没过了膝盖,却依然没迎来该来的人。每隔三天周家婆就要取下墙上那把剪子,坐在门槛上,慢慢地磨。深绿的山岭从早晨到晚上都没有什么变化,特别是像周家婆这种耄耋之年,一日一夜就是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再升上来。周家婆长得奇丑无比,突额,长鼻,绿豆眼,专靠接生得些柴米糊口。她并不是鹿儿山的人,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在鹿儿山靠近溪口的地方请人搭建了这间茅草屋子,据说她的老公和儿子死于天花,她寡守了整整50年。
周家婆闻到剪子散发出石头带锈的腥味儿,用冷水淬了淬,一阵悉悉索索的打草声传来,周家婆感到背脊划过一道寒意,手一颤,锋刃碰到食指尖,拉出好大一道口子。其实,周家婆心里非常清楚,找她的人要明年或者后年才会来,村里的妇人都强行结扎了,要等到腊月才会有人家娶媳妇。她把食指放进嘴里吮吸,还是站了起来。
“原来是罗家姐妹!”周家婆笑眯眯大声招呼道,“哑哑,引弟,毒辣的日头,你们还乱跑,小心生脚板疮。快进来,婆婆给你们凉粉吃。”周家婆说完,用水洗净剪子上的血迹,抹干净,佝偻着背,颠颤着八字,走进堂屋,把剪子小心翼翼插进墙上的那个帆布布套里,然后搬出两个小竹凳子。我和妹妹却并不坐下,催促周家婆跟我们走,“婆婆,妈妈有弟弟了,让你去看看。”“瞎说!哪来的弟弟?!”周家婆嘻嘻笑道,“你们也来糊弄婆婆,小鬼怪……”妹妹拉起周家婆的手不放,溪边芋儿的妈妈在洗红薯藤,听见这边吵得欢,长声幺幺接过话头,“易凤早起是捡到一个仔儿,婆婆你就去看看,是不是孩子有什么不对头。”周家婆欲返身取墙上的剪子,我提醒她说,“不要那劳什子。”周家婆茫然地收回目光,肩一沉,突然,记起什么,在竹席下摸出一个布包,揣进怀里,这才随我们去了。
果然如周家婆所料,这初生没几天的男婴臀部雪青,肚子硬鼓鼓的指头都难以按下去。孩子的哭声尖厉而急促。“这是生下来时受地面的潮气太久。”周家婆推开旁边围观的爸爸,不耐烦地说,“罗大脚,快去烧水呀,放几把黄荆籽和谷壳。”
周家婆的脸在雾气腾腾的澡盆上方呈现出一种神秘莫测的相宇,我和妹妹远远地站在墙角一眼不眨地看她给婴儿洗澡。她的粗大的手指一触摸到孩子的腹部,孩子便安静了下来,她是在念咒语,很低微的唇音,妈妈的心也似乎感受到了那空气里水一样平缓柔软的安抚,眼皮闪突突几下就要阖上,周家婆一动不动喊道,“易凤,帮我一把。”妈妈恍惚地接过孩子。“放在床上,我要给他去风。”
周家婆平铺开布包,拿出一个亮澄澄的银手镯,来回在手里摩擦了一会儿才开始有节奏地用手镯刮孩子的臀部。妈妈说,“早起我去井边汲水发现的,抱裹都湿透了,绝对不是我们鹿儿山媳妇生的。既然让我捡到了,就是我的儿子,谁来抢,都不给。婆婆,您老给取个名子?”周家婆端详了一下孩子的面部说,“这孩子有点掏大人的神,要迁就他点才长得大,就叫麒麟吧。”
每天要挣工分,妈妈便让我背着弟弟。弟弟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拉扯我的头发,有时候小手缠在头发里越挣越紧,痛得我兜着圈儿跑,哇哇乱叫。小伙伴们不但不帮忙,还拍着手嚯嚯取笑我。当然,我也毫不示弱,瞪圆了眼和他们干架,操起臂膀粗的树丫枝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鹿儿山的妇人都说易凤的大女儿胜过一个野小子,易凤没教得好。她们不喜欢这样的女儿,无论是私下里唧咕还是当着妈妈的面,都叫我“横牛”。
弟弟在我背上渐渐长大了。我越来越讨厌人叫我“横牛”。有一天,喂完弟弟的苞谷糊糊,正在擦拭他的下巴,小东西张圆了嘴,吐出两个字“横-牛”。引弟在院子的另一角也听见了,嘻嘻嘻笑着跑过来,“姐姐,弟弟开始圆话了。他叫你呢!”我没回过神儿,问她说什么。“他叫你横-牛。”我一个巴掌打在妹妹的屁股上,一个巴掌打在弟弟的嘴巴上,“不准乱叫,我是你们的姐姐。听见了,我是姐姐!”
妈妈和爸爸在土窑旁预备过冬的猪食,不约而同问道,“两个怎么哭得这样伤心?”“妈妈,弟弟叫姐姐横牛,姐姐生气了,就打我们。”引弟欷歔着说。爸爸把手在屋檐下的水缸里浑搅了几下,跑过来抱起麒麟,“叫我爸爸,爸——爸——”弟弟鼓起腮帮,学鱼吹泡泡,把嘴里的唾沫噗嗤噗嗤往爸爸脸上吹,就是不开口。爸爸一反常态,和颜悦色地说,“叫一下有什么关系嘛,你本来就横,还怕人叫。”我的眼泪扑嗒滚下来,撒腿就往外跑。
秋天的红色林梢离天空是那么的远,火一样烧透了整匹山。麻雀成群成群地从这片林子忽而飞到那片林子。润生牵着牛从山上下来,我没准备搭理他。润生急了,大声喊道,“哑哑,哑哑,眼睛长到后脑勺去了。跟我装蒜!去哪里呀?”我埋头走我的路,赤腿碰触到荆棘上的“火辣子”毛毛虫,“啊唷”一声,蹲在地上起不来,腿肚上起了好大一串红色的燎泡。润生跑过来,放我在牛背上,唾了一口唾沫在燎泡上,“回你家?”
“不!去周婆婆那里。”
我想知道有什么办法不让村里的人叫我“横牛”。周家婆把捣碎的野草叶子抹在我的腿上,叮嘱我不要乱跑,阴凉地儿呆着消了火才好得快,否则一受热,发起痒来,抓破肉都不解痒。“我年轻的时候呀,人人都讥笑我长得丑,管我叫锣锅呢。我听了也像你那样巴不得打烂人家的嘴巴。后来,我去给人家接生孩子,人人又说正因为我长得凶悍才镇得住孩子的魂魄,改口叫我周家婆了。横牛是不中听,你以后不打架了,他们再乱叫我的哑哑,我就去找他们拼命,好不好?”周家婆说完,从腰包里摸出两块麻糖,“芋儿的妈妈送我的,我哪嚼得动。你一块,润生一块。”我和润生接过来,用舌头舔着吃,舍不得放进嘴里。
周家婆换了三次药后,泡泡憋了下去。地面热气还未褪尽,月亮已早早地现了轮黄色的圆盘在天边。妇人赶鸡进笼的“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抑扬顿挫地回荡在山谷里。我听到妈妈在焦急地呼唤我,连忙松了套在榆树上的牛绳,一纵身跃上牛背,示意润生坐在后面。老黄牛小跑起来,我和润生扯开了喉咙唱:“你对花,我对花,大家来对花。一对对到田坎,啊下 ……”
我说“润生,你够哥们儿,没乱叫过我,我长大了就嫁给你。”
润生英雄一笑:“妹妹,说好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晚上,麒麟枕在我的臂膀上,浑圆胖嘟的脸对着我的鼻子,嘻嘻嘻笑。妈妈和爸爸太劳累了,一挨枕头就发出棒打破鼓似的鼾声。我小声催促弟弟快睡,不要吵醒妈妈爸爸。麒麟嘴里哈出的热气灌进我的耳朵,“姐--姐--”一猫腰滚进我的怀里。屋外唧唧啾啾,我侧着耳朵开始倾听纺织娘的鸣唱。听了一会儿,思绪却也似纺织娘和蝈蝈,从这片草寸跳到那片草寸。妹妹和弟弟的头压得臂膀失去了知觉,我轻轻挪了挪身子,心甜如饴。梦里梦见家里那只白兔妈妈生了一大堆仔仔,风带着野菊花香把身子浮托到月亮的银钩上……
秋老虎的尾巴剪完山腰梯田里沉沉叠叠的谷穗,孩子们就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粗布衣服到溪坝上学了。两个小毛头趴在格子窗外听年轻的女教师弹风琴,一句一句跟着学“北京的金山上,太阳放光芒……”。又是一年,妹妹也上学了,格子窗外只剩下一颗小毛头,不过他手中牵着一头大黄狗,那狗儿也乖觉,趴在小主人的脚边不吱一声。弟弟和他的大黄狗“旁读”到五岁,居然也学会了不少字。有一天,他在我的废作业本的背面写下一张检讨书:“我生气了,把火钩丢进池塘里。我错了,我再也不犯这样的错误了。妈妈,你不要打我。”空几行还签了名:“鹿X鹿X”。不会写麒麟两字,就把会写的那个偏旁滥竽充数一下。因为这个,妈妈逢人就夸儿子机灵。周家婆却提醒她,“麒麟是珍奇的东西,不要惹天嫉。”
迷信也好,自然也好,弟弟一年四季离不了药罐子。他在我们家的地位却是显而易见的。冬天煮红薯的大锅中间总会放一个小瓷盅,我和妹妹只能尝到从小瓷盅里溢出来的几粒米饭。有一次,弟弟问爸爸为什么姐姐她们不吃米饭。爸爸说女人只能捡男人吃剩下的。
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磨盘,女人是灯盏里那把忽明忽暗岌岌可危的幽蓝火焰,风一吹进来就熄了,哪里由得自己去多想。但愿老天爷不要下雨,一下雨,堤堰被淹,水流湍急,摸索着过河,腿都在打颤。芋儿的哥哥就是踩闪了脚,掉进浪子里尸首都没寻到。想到芋儿,心揪得更紧了,听芋儿的口气,她娘不准备让她上学了。
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芋儿家芭茅编的柴房不见一丝灯光。我试探着喊了两声,“芋儿,芋儿哪!”隔了良久,听到芋儿的妈妈打着哈欠,迷迷糊糊道:“哑哑,你快走吧。芋儿不去了。”
屋檐下的狗听到人语,兴奋地吠个不停。我丢给它一块没吃完的干锅巴,那狗儿得了便宜,直送到堤堰,我对它说,“毛狗,回去,不要你送了。”狗儿蹭蹭我的大腿,才折身跑回去。当地人都信神,也信鬼,像人死后要在屋顶开个天窗,让魂魄尽早归到西天,四十九天之内这失去肉身的魂魄不受天庭和冥府的限制,自由游荡在阴阳两界。我最怕的是传说中要吃人肉的魑魅魍魉,我把书包和饭盒抱在怀里,低垂着头,飞跑起来,耳旁是甘蔗林发出的簌簌响声。天在我爬上第二个山头时破了,旭日还未升起,一个圆圆的白中带蓝的光环笼罩住苍生,多么美丽的早晨!
站在山巅俯瞰众生对于13岁的女孩来说,会滋生出无限的豪情,暂时忘却一切恐惧。父母以成人的眼光来看待孩子的世界,似乎该为孩子做的都做了,孩子有衣穿,有饭吃,学习成绩全年级第一,乖觉的无可挑剔。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本来活泼开朗的女儿因为走山路变得沉默寡言了。第二年,一条新修的国道盘旋于重峦叠嶂之间,把溪坝和公社中学连接了起来。润生靠他舅舅的关系在公社建筑队学电焊,买了辆上海牌自行车,自此他就成了我的忠实的车夫。这辆自行车整整骑了五年,最后一次是驼着我的铺盖卷,送我去火车站。那天我们从早晨八点走到晚上七点才到达邑县小站。那天的太阳很毒,除了喝水都不想吃东西。我穿着一件蓝格子的确良短袖衬衫,汗浸湿了紧紧贴在一起,脸绯红绯红,眼睛总是在笑。润生便问我笑什么,我回答他“笑毛狗儿打架。”(不笑什么。)那时我大概已有1米65左右的个儿,矮润生一个头。
火车呼啸北上,润生把破烂的自行车扔进了露天垃圾堆。到售票窗口买了张去广州的票。然后,蹲在铁轨旁的石头凳子上抱头恸哭。他看到命运向他亮出南辕北辙的这张牌,不管他怎么去赌,注定了都是输家。
而我进大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就在学校旁边的“苏东坡肘子店”打工,每天从下午六点做到十点,一个月150元。我把节约下来的50元寄给家里。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年过半百的人,老板姓黄,方脸肥耳,脾气特别好,只要是学生出来吃饭,他总会额外加份子收同样的钱。平时大小事都顺着老板娘的意思,成天笑不拢口,难怪熟客都唤他黄马哈。背着老板娘,黄马哈有时便把客人给的一元两元的小费塞进我的荷花围裙兜里。这样做了将近一年,来吃肘子的男客越来越多,老板娘生怕我这个“肘子西施”被人挖了去,主动又给涨了50元工资。要使唤我做点什么,却是商量的口气:“罗小姐,客人的汤,你给他端去,好么?”喜眉喜眼的反倒像只老鸨。
工棚的100瓦白炽灯晃在打牌的汉子脸上,谁输了谁的脸上就被赢家贴上一小块儿报纸角,也有因一句话不投机胳膊来胳膊去以泄平日埋在心底对那人的怨气。润生坐在地板铺上也不凑热闹,乡愁使他看上去超出了实际的年龄。鹿儿山收割后的田野里野草和稻茬一堆一堆,孩子们围住熊熊火焰乱喊乱跳,男人和女人穿梭于浓烈的烟雾中,打情骂俏,对唱山歌,论你长我短,全有,已婚妇人的奶子在白色背心里空空地挺着,谁也不在乎,谁也没想到羞耻。这群汉子听了几遍润生描绘的鹿儿山景象,都骂他在讲聊斋,现在的农村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还有闲情对山歌哩,是不是你小子想媳妇想疯了?
这群汉子并不真服他们的工头,有点手艺敢拼敢闯的,干得不开心说一声便走,双方也没协议合同。这时江湖义气行门行规都抵不过一把钞票。润生跟的这个师傅,是个湖南人,倒还耿直,一口干每月给徒弟800元,到底自己该得多少,润生心里也没数。伙食跟着吃,到银行开了个折子把钱都存了起来。有时下雨,不能开工,就坐在棚子外的塑料帐篷下,拿本谁撂下的武侠小说看,看着看着,也会抬头望对面瓦楞上的青草,那个时候我大概也似一根水草在他的汹涌澎湃的思绪海洋里漂荡。
11月,该收的早收了,该种的也早种下了,爸爸决定上县城医院检查一下。胃痉挛起来的时候,抵在锄头把上都缓解不了疼痛。走的那天,虽然阳光熹微,倒是无风无云,瓦蓝的天空下几只黑鸦飞来飞去,妈妈和弟弟、妹妹送他到溪坝汽车站。妈妈说,“他爸,包里的葱油锅盔吃完了,随便去买点啥填肚子也不要为省几个钱饿得前胸贴后背。晚上赶不回来,去住旅馆,蹴人家的墙角,湿气重。”车来了,爸爸还拉着弟弟的手不放,弟弟腼腆地催促爸爸快上去,别忘了走的时候到书店买《格林童话》。儿子的手又白又嫩,像只小白鸽子匍匐在自己黑黄粗糙的掌心,让当父亲的因舐犊之情难舍难分。车内的售票员探出头用装票的铁盒子拍打车壳,不耐烦地说,“走还是不走?……”爸爸平生第一次生出一股悲凉,凄惶地回眸再望了望,眼皮直抖,妻儿似在一道大大的黄色光圈里旋转。车离去很远了。
到县城医院的当天上午,医生让他照了片,结果出来后,说要留院观察。病房里八张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人,上至八十岁的老翁,下至三岁的顽童。虽墙上贴着禁止高声喧哗,但来探望病人的一拨走了一拨又来,谈笑声,哀叹声,抑或神经质的哭泣,真似一锅沸沸腾腾的水。爸爸头枕在洗得发黄了的枕头上,想自己好几个月没洗澡,头发黏黏乎乎出门的时候都忘了梳一下,刚才领他进来的那个小护士问他的家属怎没来,说住院也该带上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那口气就是有点责怪他太邋遢了。反正钱都交了,不住白不住。他心一狠,只脱了鞋,舒舒展展仰面躺下。
从小护士那里生出的紧张感刚被鼎沸人声冲刷掉,就看见门口一个头发雪白架着副黑边眼镜的男人用指头敲门,什么都没说,倒是他两侧的护士小姐不约而同道,“注意点啊,这是住院部,不是菜市场。”爸爸一咕噜爬起来,要下地穿鞋。那黑边眼镜指着他,“你别动,躺好。”爸爸乖乖又躺下了,黑边眼镜用指头按他的肚子,问这痛不痛,他牙缝里抽着冷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唉唉地呻吟,黑边眼镜松了指头,却要护士来传达他的旨意,“过了晚上六点就不能进食,过了午夜12点不能喝水。睡前给他两片安眠药和一粒止痛药。”“我明天能回家吗?”爸爸憨憨地挤出一个笑,耳朵都红了。“你得的什么,你不知道?癌症要命的!回家!”黑边眼镜显然被爸爸的话激怒了,眼镜滑到了鼻尖,苍白的脸阴森森看着有点可怕。爸爸吞下嗓子眼儿的话,赶紧低下头。
五天后,溪坝邮局收到县医院发的电报,派专人送到鹿儿山。这其实是张死亡通知令。妈妈东借借,西凑凑,给了拖拉机司机五块钱的运费,那司机在镇上帮人拉砖,还都熟识,不管钱多钱少,二话没说收了,帮着搭好灵堂才回去。妈妈的娘家那边只有一个哥哥,来过一趟,要等到下葬那天才会又来吃百家饭,全靠周家婆坐镇,独眼老道士邻着一帮小道士每三个小时敲锣打鼓,铿铿锵锵,来客了喝茶倒水皆有人把着。妈妈早没有了主心骨,披着块白麻布和麒麟、引弟跪在灵前,没了爹的两孩子看母亲哭成那样,也不问他们是饱是饿是暖是冻,心里害怕,道士休息时他们就靠在周家婆的大腿两侧。一双儿女像暴雨后失去巢穴的孤雏,死鬼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妈妈觉得天整个的塌了。
家徒四壁,坛子里的苞谷、豌豆种子都拿出来吃了,更不要说米和麦子。还拖欠人家2000块。
车到省城还不到五点。司机告诉他们,过了驷马桥,往左拐,沿河走15分钟的路就是科技大学。桥洞下躺着许多乡下来找苦力的男子,妈妈拽着两个孩子的手,让他们都别出声。过了桥,一辆小三轮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彼此不说话,那个男子一脸横肉,唬得妈妈虚汗直冒,眼见学校大门灯火辉煌,保安的影子投在窗户外的水泥地上,那拉三轮的才调转头。保安听见脚步声,问过话,开了铁栅门,让他们进去。
路灯下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呼哧呼哧而过,晨练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我正在操场上和几个女孩子转呼啦圈。猛然留意到向宿舍那头匆匆而去的三个身影,丢了呼啦圈,追上去,“妈妈,你们怎么来啦?”三人手臂上都戴了青布套,“家里出什么事了吗?”妈妈没说话,从横挎在腰际的布包里摸出来一块青布,塞到我的手中。引弟说,“爸爸没了。”当下四人抱头恸哭。待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后,我向同宿舍的女孩借了点钱和饭菜票,去食堂买了八个馒头,让他们就着温开水吃了,并安排他们住进学校招待所,那时心里也没谱,就交了两天两夜的住宿费。
听妈妈的口气,家里已是揭不开锅,妹妹和弟弟今后的学费更没着落。上午是四节古汉语课,我没有进教室,坐在林子深处的石桌旁,在一个个人名上打上红红的叉,这些同学和老师都帮不上忙,现在只剩下肘子店那对老夫妇了。
“苏东坡肘子”五个字的金漆剥落了,黑色横匾也像吃油烟太多,给人脏腻腻的感觉。店门虚掩着,黄马哈手里的刀游刃有余地挑断猪大腿上的经络,骨头和肉很快分离开。
“黄叔,阿姨还没起床啊?”黄马哈裂开大毗牙,笑得眼睛都陷进肉堆了,“你姨去云香寺烧香去了,中午才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说着,把手在大肚子上一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您老能不能和姨商量一下,借我五千块钱,我爸没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妈妈和弟弟妹妹在学校招待所等我消息。”说着,说着,眼泪一条线流了出来。黄马哈解开围裙,手心手背搓上肥皂,嘴里说:“小丫头,甭着急啊。总会有办法的。”
另半扇门关上了。我还站在原地,用手绢抹泪。黄马哈的手触到我的腰,就在那儿游曳了一会儿,轻轻捏了捏,“就看你愿不愿意了,你叔背着她还攒了点私房钱,一万两万的还拿得出。”我大概也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看他慢慢腾腾摸出一根烟,刁在嘴里,用舌头舔过滤嘴的地方,似要吸又不吸的样子,我猛地捉住他的手,眉毛拧成一团,哀求道:“叔,只能这样吗?”
“你自己作主呵,我不逼你的。”
他咚咚咚踏上木梯子,回首说,“要上来拿钱,低着点头,天花板矮。”
楼上放满了米袋子,天窗紧闭着,空气有点混浊。没开电灯,勉强可看清彼此的脸庞。黄马哈嘻嘻笑了,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报纸,把手中的钱严严实实裹好,低声说:“整好一万,你拿到邮局去存起来。别让你妈揣着带在路上,这世道都他妈想钱想疯了,哪里都有抢哥呢。他们要多少,你汇多少,身边也要留点,懂不懂?”
我从来没碰过这么多钱,跨出门槛的时候,黄马哈叫住我,示意我把钱放进米黄色的帆布菜兜里。我挽着菜兜,走在街面上腿有点发软。现在才十点钟,街面已经很热闹了。
妈妈和弟弟妹妹因为不再担忧钱的问题,脸上的哀愁也减轻了不少。有一刻,我还听到弟弟在小声哼《十五的月亮》,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侧耳倾听。从此,这个家的担子挪到了自己的肩上,妈妈是怎样一个人,我是最清楚莫过了——懦弱而懒惰。回到宿舍,想起黄马哈肚子上厚厚的脂肪,还是没抵挡得住翻涌而上的悲凉,小声地哭起来。哭过,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浮现出润生圆墩墩的笑脸,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公社建筑队,也不写封信来。
从此,每到月中,老板娘去寺庙烧香吃斋,黄马哈就约上我,在阁楼的粮袋上速战速决。黄马哈为求我露个笑脸,500,500地给,还偷着为我买了辆自行车,可我就是笑不出来。
那天好像是天意,车到了寺庙门口的停车场,老板娘才记起忘了提供奉菩萨的青油,原车而回。街对面看着我和黄马哈一前一后出了店门,觉着好奇,尾随我们到了河堤,她看见我侧身对她的丈夫说了句什么,而她的丈夫居然把我的头揽过来靠在他的肩上。老板娘躲在榆树后面,气得七窍冒烟,做梦都没料到老实吧唧的丈夫居然就在她眼皮底下偷腥。拗到第二个月月中,她早早地出了大门,侯在街的拐角处,九点刚过十分,看见我的百褶裙飘进了肘子店,门从内关上了。她看着表,分针指向二十的时候,提上瓶瓶罐罐香腊钱纸,横跨过马路,蹑手蹑脚开了门,听到楼上丈夫含混不清地一个心肝又一个宝贝地乱叫。当下,把门反锁了,又挪了宰肉的案板抵在门上,操了把尖刀,才吱嘎吱嘎往阁楼爬。黄马哈听到响声,裤子还未提上去,雪白的屁股露在外面,正中老伴儿的一脚狠踢,跪倒在地,嘟嘟嚷嚷道:“你怎么回来啦?”“你X得爽,我让你X得爽。”老板娘扬起刀,看那架势立马便要阉割他。黄马哈傻了眼,护住阴部,叫嚷道:“我再不敢了,我发誓,我再不敢了。罗哑快走,别来了,我们另请人。”老板娘把刀插在楼梯口,拉起我的长辫子就打,我也不还手,老板娘气血攻心,手上使不出力,干脆掀起我的裙角,从下面哗啦撕开。黄马哈此时已拉好裤裆的拉链,低声下气发着重誓“再不敢了!绝对不敢了!”
下了楼,老板娘却不依不饶,拽着我的胳膊往学校拖。见了人就嚷嚷:“快来看呀,大学生偷人家老公,被逮了个现行……”黄马哈被老太婆这招棋吓得魂飞魄散,躲起来不敢见人。我的裙子被老板娘撕掉一大块,胸部全露在外面,越来越多看热闹的男女学生围住我俩,笑说,“这不是肘子西施吗?”学校大门口值勤的保安脱下制服给我遮了羞。
第二天,校长收到一封匿名信,说不辞退我这个伤风败俗的女学生,就让媒体来关注此事的进展。老板娘雇下几个枪手轮流给校领导发出这些来自“市民”的呼声。
我便在“市民”的声讨中卷起铺盖,走出绿树环抱,护河湝湝的高等学府,消匿进百万车流、尘埃及霓虹灯光锻打的摩登世界里。
1989年对于鹿儿山来说是个灾荒年,太阳烤干了河里的最后一滴水,稻子还未等到扬花就枯萎成一片黄草。穿越引弟的信笺纸,只读到一个字——水。
人才市场的出口站满了民工,靠着一根扁担等待雇主。他们的脸黑黄,年纪轻轻也胡子拉碴,皱纹很深。他们都不是来自鹿儿山,也不知道鹿儿山这个地名。迄今为止,我只碰到一个老乡——芋儿,而且还打算跟着芋儿去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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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12-03 周三, 上午5:31    标题: 引用回复

第三章 踏上风尘路


“肖印辉没安什么好心,他是打着招秘书的幌子引你们上钩的。”“你们?”我打断芋儿的话,“你们是什么意思?”芋儿指指车屁股规规矩矩站着的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接着说,“罗哑,看在小学同学的份上,我给你交底儿吧,我干三陪干了两年了,陪人喝酒,唱歌,跳舞,有时还卖,那是没文化没本事莫奈何,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就在成都找份正正经经的事做,不要来淌这浑水。”芋儿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左右摇晃,急促而焦虑地劝阻。肖印辉看芋儿从裤子兜里摸出一把钱,塞进我的手里,再也忍不住了,从车的另一头蹿过来,拽紧芋儿的胳膊,“你要做什么?!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这批女孩去就是坐台,一天最少三百,这个钱不好挣,还有什么钱好挣?我们有专人护场,绝对安全,不会逼迫谁去做不愿意做的事,何况我们还不允许谁擅自走台。哑哑,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有气质,肯定会一夜走红。”肖印辉连推带攘,压低嗓门,“来,听话,就坐我旁边的座位。”连忙帮我系上安全带,“你飞机上的座位也挨着我的,”肖印辉捏捏我的手背,“别怕,我的老婆和你一样大呢,我最会怜香惜玉了。”
一辆米黄色吉普载着十来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按照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向机场驶去。那天的太阳真毒,像密密麻麻的干辣椒串圈成的火轮,而我整个人却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得赶快凑足打井的钱,有了水井,庄稼、牲畜以及人才有救啊。有时,思绪飞回到现实世界,发现身旁的女孩神采飞扬,唧唧呱呱,仿佛一只只初生的鸟儿,对未来的华丽生活充满了期盼。我也会莫名其妙地跟着兴奋一下,接着,又陷入对那座养育了自己的大山的眷顾。飞机到了长沙,肖印辉的“凤求凰”歌舞城专车接上我们,直奔汉洲。
这是湘江边上的一座热闹城市,延江停泊着几十艘颜色夺目的画舫,往上走五分钟便是滨江路,一色的鱼鳞瓦房,外墙涂抹得花里胡哨,用霓虹灯标志出卡拉Ok字样。一路数下去不下二十家,俨然红灯区。大家都以为到了,肖印辉不屑道,“这些Ok厅根本上不了档次,小儿科。”于是,在期待中,车左拐右拐进了城中心,古旧的略显狭窄的街道旁突然冒出来一栋蓝玻大厦,两只金凤凰在半空翩翩起舞,缠绵悱恻。肖印辉说那才是他的场子,让女孩们安心干,不会亏待她们的。车却未停下,几番周折,到了火车站旁边的一条土路上。下了车,穿过一条阴森黑暗的胡同,木门剥落的油漆和一把旧铁锁让欢天喜地准备在此干一番大事业的女孩们心头微微一惊。推门进去,楼下的客厅和厨房空无一物,紧邻洗手间的卧室放了三架高低床,床上是草席,没摆枕头。大家都往楼上冲,正中是宽宽的过道,两头的卧房如同楼下那间。风铃子一屁股坐在床上,掠起草席,破口大骂,“连个垫子都舍不得买,老娘才不受这窝囊气。”大家在路上都见识了风铃子和她的死党梅一的火爆脾气,当下默默拿出箱子里的衣服,挂在床头,不搭茬。没想到风铃子和梅一提起行李,出去立马就租了间房。肖印辉清楚地知道,来玩耍的黑道上的朋友唯有交给风铃子姐妹才放心。姐妹俩喝酒玩塞子都有一套,他费了多少口舌,才打动芳心离开成都龙潭老窝。租房要花钱,他肖印辉愿给,风铃子还不要呢,真搞不懂姐妹俩唱的是哪出戏。
“都是我的姑奶奶呢,我谁都惹不起。”肖印辉爱说这句话,一半儿脸笑,一半儿脸哭。这么个油腔滑调的老男人倒惧内,再三叮嘱姑娘们见了他老婆恭谨点,玩笑少开。
第一眼看见肖印辉的老婆韩月,我不由打了个冷战。那女人仿佛从未晒过太阳,脸白得吓人,头发披到了臀部,青幽幽的,直而硬。素面朝天,连口红都没抹。韩月的声音听上去令人有一种触摸到刀刃的错觉,“宿舍有我们请的大姐煮饭,中午12点和下午6点是就餐时间,下午不硬行规定要坐台。但晚上8点至12点不得旷工,深夜场是最轻松的,遇上好的主儿,还能睡到天亮。”寥寥几句话算是开场白和结束语。不知为什么,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极度不快乐的女人,她的存在与歌舞城的华丽装修以及人和电器制造出来的莺歌燕舞是如此的不协调。她的工作就是给每间包房推荐小姐,使唤服务生。这女人的声音很弱,走路也轻,有时在过道里碰上,还以为撞鬼了。
所幸的是韩月给我介绍的客人不是律师就是医生或者国企干部,死缠难磨的地痞流氓一个也没有碰上。我也知道如果碰上此类客人,就是在阎王面前走了一遭。有一天散场后,大家回到休息室补妆,等待下一拨客人,露露拉开裙子让众人瞅,天哪!肩膀和脖子上淤血密布,露露哭着说,“真是个变态狂,抱着我说要吸血。”
风铃子说,“上了这道,就是两条腿陷进了泥坑,你越扭扭捏捏,你越拿模拿样,他就越觉得你嫩,好揩油。”
“铃子姐姐,我和男朋友处了两年了,手都没拉过,你说的我做不到。”
露露学的财会,这还是她的第一份工。
“还不回去啊?!难道你等着哪个臭男人来破你的处不成?”风铃子没上粉的圆脸一瞬间变成了猪肝色,紧紧绷着。露露以为她要挥拳而来,看样子风铃子是在努力控制情绪,然后,她坚决地说,“你走,等会儿就去买票。你们谁都不许走漏风声。”
露露不得不回江油老家。
露露的火车是早晨6点30分,那时,我和其余的坐通宵场子的女孩挂着残妆睡眼朦胧地正往宿舍赶。吃午饭的时候,有人问起露露走时的情况,小薇姐说,“露露很想最后给大家道个别,觉得这样走挺遗憾的。”我偷偷儿觑了她一眼,正好碰上小薇姐也正咪着眼瞅我,心里一慌,低下头继续扒拉碗里的饭。小薇姐专门负责煮饭,一个月三百元整。这点工资,她还抽烟,而且烟瘾很大,从来不上桌和小姐们一起吃饭。别人吃的时候,她端杯茶,拿本书,站一边抽她的烟。小薇姐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有人说她是老板娘的高中同学,湘潭人。可从来没见她去找过韩月,也没男人或她老家的人来找她,平素得闲就坐在床头读她的书,不光读还做笔记。小姐们从下午2点忙碌到次日六点,连聊天的力气都没有,回来便蒙头大睡,谁也不在乎这个烧饭的女子在想些什么。
午饭后,打了阵雷,噼噼啪啪下起雨来。盼得停了,却早已过三点,误了下午场。雨水似乎都下到了人的五腑六脏里去,正是睡觉的好时候。睡得迷迷糊糊,感到耳朵发痒,眯着眼问,“芋儿,搞什么鬼?”
“懒虫,给你说个事。明天早晨我就走了,跟阿亮走。”芋儿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有些神秘。怪不得这几天都不见芋儿回来睡。
“阿亮靠不靠得住啊?”
芋儿用手指比了个五,鼓着眼睛说,“他都给我了。”
“五千?”
芋儿啧啧上下翻弄舌头,“没见过世面吧?五万!我陪他睡半年。”
听上去像是件好事,可我怎么也替她高兴不起来。为什么不走出汉洲城呢?至少不要在肖印辉眼皮子底下晃。大家后来心照不宣地都知道了芋儿跟人的事。
芋儿的嘴唇厚,又爱涂暗紫口红,笑起来像个傻大姐,到哪里都遭人取笑,她也乐得让人笑。那晚上,芋儿还坐台,陪的就是阿亮,让她唱歌就唱,依然跑调。我陪了阿亮的伙计小维。他可能只有十八、九岁,头发向左斜分,涂了发油,白衬衫长西裤,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我问他是不是要回去。他慌忙摇头,额头上全是汗,拘谨地问,“姐姐,你要不要再喝点什么?”我帮他点了杯冰茶,自己要的是椰奶。
芋儿并没等到天亮提行李,她说这是给肖印辉放的烟雾弹,此时去宿舍,人不知鬼不觉。芋儿和阿亮都喝了不少酒,像孩子般地打情骂俏,推推攘攘上了出租车,车渐渐没入远方的街道,没有了一丁点儿声响。
“小维,他们要去哪儿?”我有点茫然地问。
“姐姐,我也不知道啊。阿亮大哥的事我们做伙计的不敢多问。走吧,我请你去吃田螺。”
“我是个孤儿。”小维说。我素来不打听客人的隐私,灯红酒绿之下,真的也听着像是假的。有父有母的人大概不会诓骗说自己是孤儿吧?
“姐姐,你如果去过湘西,就会知道那里的山有多绿,水有多甜,人是多么地爱唱歌,和这里的人唱的歌是很不同的。我的家乡有座吊桥,每到夜深月圆,青年男女就站在桥两头的山坡上对歌。你们城市里长大的人是不会理解我们的风俗的,把我们当野人呢。”
“不!小维,我出生的地方也是在山里,也许没有你们那儿的山高,但那里的人们高兴了也会站在山头唱上几句……”
深夜的汉洲城让江风洗涤了一遍,凉爽的空气中弥漫着槟榔的味道,像是咖啡但又略带点罂粟的甜蜜的香,真令人陶醉。小维的腮帮一鼓一鼓,一定是在吃槟榔。到了汉洲你很少看到有人闲得无聊去嚼口香糖或嗑瓜子,只要吃过几次槟榔,就会爱上槟榔,槟榔里含有一种兴奋大脑中枢神经的成分,甘甜耐嚼,吃的人脸发烫身发热,精神焕然一新。我让小维给我一块尝尝,嚼了两口,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异常地难受。小维说,“这是身体的自然反应,要慢慢来。”
街道尽头贴墙挂着一盏马灯,灯下坐着个老妇人,默默地翻弄铁锅里的田螺,热腾腾的烟雾缠住马灯,走近了,闻到葱姜和辣椒混炒在一起的非常开胃的香气。我们就在马灯前停了下来。
此后的三天,小维一见到我,就塞给我一把槟榔。小维碰到其他小姐也让人家吃槟榔。到后来,所有的小姐都异口同声唤他“槟榔仔”。有时,小维一个人来;有时,和一大帮兄弟。兜里有了两百块钱,就可以在“凤求凰”泡上四、五个小时。交了包间费后,小维开着摩托带我四处兜风,江的对岸是成片、成片的芦苇,白茫茫随风荡漾,摩托车从芦苇丛掩映的小沙路呼呼而过,白色的融絮落在眼帘,钻进颈项,童年的快乐仿佛时光倒流潺潺而至。然而,几个小时的逃离后,又不得不面对不同的客人,老老实实地去挣钱,妹妹高中快毕业了,弟弟依然药罐子不离身。既然要沉重地生活下去,就不要抱对自由的任何奢望。小维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我让他把钱存起来,不要再来“凤求凰”。小维不听,还是来了。
我便在走廊里和小维大吵了一顿。
梅一说,槟榔仔坐在走廊尽头的单人沙发上嚼槟榔。我气咻咻道,“关我屁事。”梅一说,“槟榔仔坐在走廊尽头的沙发上嚼槟榔,满脸的泪水。”我心烦意乱,拍着头,“我才不管,我才不管,没出息的货。”休息室里的小姐们都有点为小维愤愤不平。
韩月带着客人来挑小姐了,大家表面装着无事,拿出化妆盒,这里抹抹,那里涂涂,摆出各种媚态。我的头发乱糟糟蓬在肩上,也没化妆,如果说身边的女孩是一只只花粉蝶,那么此刻,我邋遢得就俨然一块狗屎。韩月待客人走远了,回过头来,冷冷地说,“洗把脸,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偷偷打开门,瞅见小维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韩月又来了,语气更加僵硬,“还磨蹭呢,把头发拢一拢,跟我来。”休息室只剩下刚刚从长沙过来的十四岁女孩莎莎,其他小姐已经和客人谈得入了港,歌声曼妙,笑语叮铃,楼上楼下走廊里洗手间乱窜。像今晚被淘汰了N次的现象还是头一遭,难怪韩月上了脸。我埋头盯住韩月的脚后跟,到走廊拐角处忍不住瞟了小维一眼,小维的脸苍白,央求地看着我,他用手指尖碰了碰我的丝绸长裙,一句话也没说。
小包间暗红的光投射在男人的眼镜上,他暗示性地点了点头。韩月退出去,轻轻带上门。男人是个画家,留着一头标志着从事艺术的披肩鬈发,长脸,鹰钩鼻,清瘦修长,看上去四十好几了。我心情糟糕透顶,勉强对着画家笑了笑,推说感冒嗓子痛,不能唱歌。画家像是有备而来,塞给我一板西瓜润喉片。画家说,“既然生病了,就好好休息。”让我靠着他看电视。我借口去洗手间,溜到楼下,走廊里空无一人,小维走了,却徒生出无限的怅惘。
画家腾出手揽住我的腰,我轻轻一斜,依偎他怀里,不知道他是在看电视,还是在看天花板,眼皮子楞楞扑腾了几下,整个人更加迷迷糊糊。这样过了许久,画家欠欠身说,“我还是送你回宿舍吧,账我都结了。”我满脸羞愧道,“我怎么就睡着了呢,嗨呀,都五点了,真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先生,你看……”画家仿佛特别会理解人,半开玩笑道,“看来,你们是要钱不要命的,经常熬通宵了,铁打的身子骨也会累垮。”
我和画家手牵着手走出歌舞城,没想到小维躲在暗处把一切看在眼里。画家潇洒地拦了辆出租,非常绅士地拉开车门,让我先上。
小姐们忙忙乱乱地净了脸,往床上一瘫,万事皆休,地板上的水积这里一滩,那里一滩,洗脸、洗脚用的塑料盆和塑料桶也直着,歪着随意摆放在各自的床头。很快的,呼噜四起。小薇姐拿着拖把进来,生怕惊扰了谁,轻轻地把四处摆放的盆子和桶放在各自的床下,见莎莎眼睛通红还意犹未尽似的数点着手中的钱,数来数去也就是四张,每张五十。小薇姐催她快睡,拾起下铺的一个手提包,惊讶地“哟!”了一声,说,“你怎么不把卫生巾放进塑料袋里,搞得这么脏,哪还能用。”“没人教我,我不懂。”莎莎接着说,“刚在长沙堕了胎,卫生巾用了都有七八包了,他奶奶的还不见止血。”莎莎的话把几个还未入睡的小姐吸引过来,异口同声地骂她那个遭天杀不负责任的男朋友,骂完她的男朋友又骂肖印辉没良心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要招。女孩倒裂着嘴满不在乎地说,“我是自愿的,千万别怪肖总。”
十点半,小薇姐买菜回来,听到房间里谁在咝咝咬牙往嘴里吸冷气,微微掀开门,门缝里望去,莎莎正抱着肚子在床上乱滚。小薇姐调了杯蜂蜜水,让她趁热喝了,又亲眼见她吃了两片止痛药,仍然不放心,劝她去医院检查,是不是刮宫没刮干净,堕胎就像小产,马虎不得,像莎莎这样整夜不睡觉,陪人跳舞,还喝酒简直是在把自个儿往死里整。
过了几分钟,吵着肚子痛的莎莎又睡着了。等她醒来,小薇姐把她叫进洗手间,让她在放了“洁尔阴”药液的热水盆里浸洗下体,还叮嘱她呆在宿舍里不要去坐台。小薇姐突然变得有点唠唠叨叨。午餐后,大家齐刷刷就要出门,莎莎落在后面,小薇姐说,“你今天不能去。”几个好心的女孩也苦口婆心劝她养好了身子再去挣钱,不要急在这几天。女孩脖子一仰,傲慢无礼道,“你们又不是我妈,连我妈都管不了我,你们还管得了我?”小薇姐气得脸发紫,“你不要命,我还不能瞎了眼看着你去死,你信不信,我立马就去找韩月。”女孩呵呵呵笑得有些古怪,眼白一翻,“汉洲又不是只有一家歌舞城,你去说,说呀,我大不了转个场子。”
小薇姐愣在屋子中央一二十秒钟,撒腿追出来,指指毒辣的太阳,塞给莎莎一顶白色遮阳帽,脸上带着无限的焦虑说,“小妹,地面热气重,到了歌舞城千万别贪图凉快喝冰水,避开空调风口坐。”
简陋的木结构楼房里静得可怕,女孩们花花绿绿的裙子、胸罩、内裤像万国国旗高高挂在横七竖八的尼龙线上,湿漉漉的散发出荷花牌洗衣粉气味。床上凌乱放着些用剩了的眉笔和今天早晨或昨天擦拭过粉底、眉线、眼线、唇膏,红绿相间污秽不堪的棉签和棉团,可以锁密的行李箱里可能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小薇姐知道小姐们每日都要去银行存钱,毫无疑问地是每个箱子里至少有一个活期存折,或者两个、三个,狡兔三窟嘛。她们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连自己的内心渴望都琢磨不透,又怎么能洞悉这些来自异乡的女子的生存目的?没有一丝风吹进来,窗户外面是铁栏杆,还钉了厚厚一层防盗纱窗。室内潮湿闷热,离仲夏不远了。从二楼的右边卧室可以望到湘江上的一座石拱桥,桥身早被岁月染成了暗绿色,货轮开过,汹涌的江水从高空落下,狠狠泼打在桥墩上,耳际隐隐听到江水的咆哮。“夏天一完,就去南方。”小薇姐低声说,像是眼前站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其实就是她自己。
这一天总算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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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是客人,你是弟弟


第二个月月中,引弟来信了,信里充满了问号:“哪来的这么多钱?妈妈很担心你在外面做了不该做的事。姐姐,你老实说,转信的人是干什么的?你怎么认识他?你不告诉我们你的电话号码,我们就不去银行取你汇回来的钱。”小姐们的信全委托肖印辉收转,地址落的就是他合资办的一家鞋厂。我左右思忖怎样才能让家里人不起疑心,最后还是肖印辉想到一个办法,以后小姐们只给家人他工厂总经理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打过来的电话会自动转到他的手提上,方便的时候就让接,不方便就谎称业务繁忙,走不开。妈妈怀着天下母亲对儿女的那颗心,对我的话半信半疑,到溪坝邮局托人拨通湖南的114查询台,电话确是正规厂子的。以后,便按月到邮局取出我寄回的钱,因为数目在乡下妇人的眼里确实太过离谱,一方面为女儿更加莫名其妙地担忧,另一方面却不得不战战兢兢地用这些钱医治儿子的怪症。
在湘江边上的这座现代青楼里,没有大红灯笼高高挂,“豢养”着的烟花女子明里是卖艺不卖身,但青春韶华正是烦恼时,和某个男子相处久了也会滋生出无限的温情。有了稳定的几个熟客后,便把温情匀称地摊开,一份一份地分给他们。虽然,这感情在彼此看来都是着了色的浅薄,像香气四溢的泡泡,一戳就破,为各自的需求,倒极力地维系关系。而我也不例外,白日和黑夜说着些轻佻艳俗的话,钱比初来乍到时好挣多了,只有没挣够三百元小费的那一天,才熬通宵,非等到一个客人,非再赚一百。——这似乎已是钱奴的心理,惶悚不安中便拜托小薇姐买了三大本砖块厚的书,是:唐诗宋词赏析、钱钟书文选和张爱玲的小说选集。也真还静静地背住了几首婉约派宋词,日记是每天一记。可能是因为不经意间会谈到最近读到的古人的词句,客人皆刮目相看,熟客越来越多,来之前都得电话预约。“凤求凰”的生意更加火爆,肖印辉乐得没喝酒时也红鼻子红脸,屁颠颠的行起事来便有失分寸,心肝宝贝的叫我,却竟给风铃子和梅一冷板凳坐。
这日是星期二,画家如期而至。小姐们开玩笑说,“人到中年大概也只能一星期一次,小老婆都不能多养,养着也绝对去偷汉。”画家站在休息室门口不搭腔,嘴里只顾含着笑,我提起包,轮流打去,嘻皮笑脸道,“你们这些恬不知耻的,想情哥哥想疯了。”梅一把裙子向上一捋,劈腿横搭在电视柜上,露出黑色蕾边三角裤,嘴里叼几丝头发,脖子歪挂,浪声浪气道,“画家,怎么样,我和哑哑妹妹可是各有千秋哦,我们玩三人游戏,保证把你服侍得筋骨酥软。”小姐们已是笑得不行,把梅一按倒在沙发上,就要脱她的衣服。忽听梅一尖叫道,“我操,哪个婆娘摸我的穴。”画家退到走廊上,略显尴尬,“这些小姐一个比一个开放。”我连忙解释,“她们也是一起时才起哄闹着玩儿,就说那个梅一,有一天深夜场坐的大包间,大家熬不住了,说关灯睡觉吧。刚合眼,就听她又吼又跳:关掉灯瞎摸呀,你敢动老娘,看我不废了你。啪啪啪灯亮了,她站在玻璃茶几上,手里揣个烟灰缸,横眉怒目的,把陪的那个客人吓得丢下一百元小费就溜。”
画家的头发很卷,黄黄的微带点红色,我好奇地抚摸着他一头柔发问他是不是染过色,烫出来的效果。画家透露,那是因为他的爸爸的爸爸来自中俄边界一个名为室韦的小镇,他的头发是出自天然。于是,我缠着画家说几句俄语,画家道,他的爸爸没教过他。这一次,我还专门准备了纸和笔,让画家随便画幅画送我。画家勾勒了几条线,把笔一搁,“佳人在此,心猿意马,没办法画啊。”我嗔怪道,“净泼凉水。”听那厢话里酸酸甜甜,“从长沙过来也要两三个小时,我可是风雨无阻啊,来来回回的花销你可都看在眼里的。你说,我为你的这颗心是热的还是冷的?不瞒你说,我每次来都得向家里的那位编个故事,生怕她起疑心。”
画家邀请我去江边画舫共进晚餐。离晚场还有四个小时,精致地吃,时间也绰绰有余。能来画舫吃鲈鱼的人寥寥可数,虽然汉洲城大街小巷的餐馆都可吃到鲈鱼,所费也赀,氛围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大红地毯,日式餐桌,黑白简洁的丝绸坐垫,墙中央悬垂一幅美女图,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日本宫廷贵妇人打扮,青丝旖旎在地,长衫飘飘,站在樱花树下翘首亟盼,那白色的花儿落了一地,还在随风招啊招,使看画的人也宛然闻到了向晚的馨香。桌子靠窗,掠开薄如蝉翼的青翠纱帘,江面一盏盏装着电灯泡的红灯笼随风打着晃子,在水褶纹里缩小,扩大,其实,天还没黑,滨江路上依然车水马龙,我们倚窗而坐,捧盅不语。画家的面部轮廓随缕缕江风柔和地动荡起来,他的眼波停滞在我的眼里,过了良久,却说,“遇到下雨天,非得盖被子才能睡,不小心就着了凉。我上次去你宿舍见你们床上都是光溜溜的,如果还没添置,我明早走之前给你捎一床过来。”我把茶杯微微一斜,指甲顺着杯把上的纹路来回划动,半梦半醒似的无力哈着气“嗯—嗯”算是回答。画家拉开我的手,笑说,“做什么呢?茶都要倒出来了,老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举高了杯子,眯喜着眼,“你看,你看嘛!这鸟雕得活泼泼的,眼珠子都像在转动,哪是茶具啊,供着我都怕打碎了。”画家呵呵呵笑出声来,“你呀,活脱一个傻妞……”看我眉梢微微向上仰,无限好奇地盯着那杯把上琉金鸟儿,似乎猛然想起什么来,说,“你们这堆小姐,我看就莎莎和你的酒窝最深,我怎么老久没看到那个妹子了呢?他上次还缠着叫我叔叔,要和我同路回长沙呢。我看她人这么小,倒蛮机灵的。”
莎莎?那一阵子犟着不听劝,污血未止,还日日三场,连小薇姐的鸡蛋羹、红枣薏米粥都没能补足她的精气,陪着客人疯比谁都卖力,舞池里只要一播摇滚、迪斯科,花颠柳颤的扭得没有了腰。客人看她满不在乎,出了个价,一次1000。她只说身上来了不方便,客人对这个倒不介意,猴急的就在包房的洗手间大动干戈,终于弄出个血崩,当场昏倒。客人偷偷的叫来服务生,塞给两百元钱堵嘴,可能他对肖印辉还是惧怕的,虽然肖印辉称哪条道上的都是大佬,脸笑得像尊罗汉,好在客人也见过kkj我几次面,除了我,也不认识其他的小姐,客人软硬兼施逼服务生发誓不得走漏一点风声,把我叫来后,相帮着收拾干净,换了衣服,十万火急抄后门去了医院。莎莎再过几天也该出院了。但像这等事,是万不能告诉画家的。我微微一怔,淡淡说道,“她生病了,回老家去了呢。”
我给人的印象大抵是素雅秀丽的,不喜欢花花哨哨的打扮。我记得长这么大,还只戴过一个玉镯。那玉镯是当初鹿儿山修水坝,挖到一处古墓,玉钗、青石枕头、雕了花的瓦片都有,妈妈就趁乱捡了这玉镯,说是将来送给女儿的嫁妆。可惜的是,刚到汉洲那天在宿舍楼梯口摔了一跤,镯子碎成几段,我并不感到心痛,就怕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画家早已从别处打听到我的生日是十月二十日,偏说没什么送的,就一根二十克拉的纯金项链,让他的杰作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我以为他是存心取笑,他也不是不知道我的喜恶,便反诘道,“俗不俗呀?给狗当链子也嫌粗。”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浑侃,酷似认识多年的知交或是久别重逢的故友。画家的温吞水脾气让我觉得很舒服,抑或是舒服就少了戒心。每次来,都是相敬如宾,牵手揽腰,再无越轨之举。像他这样的男人应该算是君子吧,即便是君子也要来烟花之地寻觅暧昧的暖意,可见人是多么难于思议的动物。
车到“凤求凰”,刚好七点整。画家陪我上了几级台阶,止步说,“我就不送你上去了,你这场完了就回去睡觉,千万别熬夜。”我挤挤眼,调皮地说道,“你真不上去?那我就去陪我的二哥哥了。”画家语气里稀微的怜惜和无奈,“我知道你有好多哥哥,我要吃醋的话,早就酸不溜几,可以泡菜了。总之,不要熬夜。”
他真还是走了,本来属于他的星期二才过去三分之一。他的白色的背影即使在人流里还是那么显著,匆忙的,似乎赶着去办一件急事。我回顾了一眼,满腹疑窦。歌舞城的玻璃旋转门徐徐向右转动起来,从内送出一个人,向着我远眺的方向张望了一下,猛地紧紧揿住我的手背说,“给我几分钟的时间。”
“小维,你怎么又来了?”
“我们去走廊那头。”小维冷峻地几乎是带着命令的口吻说。
我的心悸了一下,是不是芋儿出事了?“你见到阿亮大哥和芋儿了?”
“我不想谈他们。”他有点粗暴地打断我的话,停下脚步,斜睨着我的脸,冷笑道,“你就那么喜欢那个老头儿?”
“他老吗?我看并不老啊,正当年。”
“他包你啦?!我告诉你,这种人我见多了,都他妈假斯文,摆噱头骗人的。”
“你嘴巴干净点好不好?别背后损人。”
“嚯!嚯嚯……”这笑听着有些阴森,“你还心痛这老不死的呢。”
“小维,我告诉你,你再这样阴不阴,阳不阳的和我说话,趁早滚蛋,我罗哑不吃你这一套。”
他拉开手提袋,掏出两沓子钱,努劲儿掰开我的拳头,啪啪甩在上面,“我要包你两个月,数数,看够不够?”
我瞪圆了眼睛,往后一退,各种可怕的念头接踵而来,“这钱哪来的?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钱?你快给我说实话!”顷,l;刻间,小维似乎完全变成了我的弟弟,极度的担忧和懊恼使我看上去就像一个神经错乱的病人,无力地靠在墙上,泪水滚了出来。
“姐姐?……”小维手足无措。
两个服务生向这边走来,我抢过小维手里的袋子,侧身快速把钱放了进去。现在不是他要和我谈,而是我必须和他好好地谈一谈。
他的大眼浓眉真是那方高山溪涧养育出来的,烛光下,少年又恢复到初次见到我时那副羞涩的模样。我有太多的话要对这个少年说,我要让他明白我是怎样一个人,我诚挚地告诉他我过去的人生和我肩上担着的对弟弟妹妹不能推卸的责任。我说,即使是靠卖笑挣钱,也要看什么人,明知不可为就不要为,自己还有一颗良心。如果连良心都泯灭了,那这个人可真就是无可救药,堕落了。我对画家献出的是笑脸不是感情,画家来了我就接待,不来,也不想他。
“姐姐,如果我是真心喜欢你呢?”
“像你这么英俊的男子,真心喜欢上我,那我总有一天会学沈从文的《都市一妇人》那样从苗人那里买来毒药毒瞎你的眼睛,让你看不到我渐渐老逝的容颜,你看不到就不会厌倦。”
小维听得出来,我是故意在逗他,因为说到最后,我竟然咯咯笑出了声。笑声停了,比川剧变花脸还快,肃然道,“你是我弟弟呢,对姐姐尊重点。说,那钱哪儿来的?”兜了一圈,又回到钱上。小维两眼一翻,抬腿走人。我追出来,背后嚷嚷道,“溜单啊?”小维转身挤眉弄眼,做了个怪相,“刚才还假道士嫌铜臭……我去吧台付。”
雨不知是何时开始下的,肯定下了有一阵了,凉飕飕逼人。秋深了,枝头疏疏落落挂着几片黄叶的梧桐树,显尽了凄凉。等不到出租车,小维陪我走回宿舍,不一会儿,两人身上皆湿透了,不得不小跑起来。跑着,跑着,竟成了猫捉老鼠,街上只听到一声声捏住鼻子嗡声嗡气的学猫声——喵!喵!喵!一路打闹着进了胡同口,却见门前黄黄的灯影里画家手里大包小包拎着,头发被雨淋得像一绺绺稻草焉焉地贴在脸上。小维㧐了一下我的手肘,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跑。画家在灯影里叫,“哑哑……”我连忙过去,开了门,往里让,“你怎么没回去呢?不是有事么?我见你走得那么匆忙的。”画家站在门口,并没进去,指指里面,低低地说,“有人睡觉了,”示意我接住所有的包,嘘口气,继续喃喃道,“新买的被子和枕头,我打电话给歌舞城,他们说你刚走,所以,我就……”画家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住在火车站后面的一家酒店,下星期再见。”
门刚关上,“啪!”电灯亮了。小薇姐巴拉着拖鞋走过来,嘴角微微向上撇,笑说,“终于走啦!我刚躺下,就听见你们在门口嘀咕。那人有点中邪了……你当心点,他不会无欲无求的。”
“是好人还是坏人,到我生日那天就可见分晓了。”
“这个社会好人和坏人已很难划分得清,那就看他是不是真君子吧。”
防盗纱窗外的雨声一阵紧似一阵,灌进耳朵的却是湘江的怒吼又似周家婆“麻麻咪咪哄……”一鼓作气速不可挡的咒语。我躲进画家的被褥,却看见周家婆还站在鹿儿山顶上下唇煽动个不停,眼睛一瞪……这个梦把我吓得睡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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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12-03 周三, 上午5:33    标题: 引用回复

第05章 我没有选择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引弟的特快专递,让我回家一趟,麒麟住进了医院。肖印辉一听这事,忙着托场子里的小弟去买当天的票,听说最早也是隔日的八点那班。下午,却接到引弟的电话,人还在医院里,引弟在那头声音听起来倒不着急,说麒麟输了液,病情稳定下来,处方上的药比以前的药贵很多,都是进口的。我急忙截住她的话,“你们傻呀,寄回家的钱不用留着生蛋,是不?管它进口国产,只要能治好弟弟的病,就得买。”引弟哑口无言,我怕她还没听明白,补了一句,“你们谁都不能耽搁他的治疗,告诉妈妈,我做牛做马也要让弟弟好起来。”
我想起麒麟八岁以前都和我睡,他猫在我的怀里,像一只乖顺的兽物。我的心情阴郁到了极点,全世界的雨还在下着,都下到了我的心上,我在异乡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我弟弟的名字。画家来了,我竟然没注意到这有违他的日程安排,我抱着这个男子恸哭流涕,不知如何熬到天亮。他不停地安慰我,帮我擦眼泪,等我哭口渴了,递水给我喝。我从前不知道一个人的泪腺可以产生如此多的液体,我在离开汉洲的前一夜,便是这样坐的台,到他们递给我机票,送我上出租,我还在哭,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而画家在我额头轻吻了一下,说,“我等你回来。”肖印辉还狡黠地抱住我,在我耳畔低语,“这里是你的第二故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出来,我会效犬马之劳。”我对着他光鲜油亮的脸苦笑了一下,车便开动了。当时,我想自己对这两个男子还是抱着好感的,他们的善在我最脆弱的时刻无限的被我放大了,我甚至把他们无意或有意释放出来的这种善与我一直以来就崇拜的银白色相提并论。——像我这样的风尘女子却酷爱银白色——那是月亮的颜色。天哪!只愿这不是对上天的亵渎。
那天是星期四。就在我离开汉洲的那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我当时一概不知,也无从知晓。
5点正,我离开汉洲。
6点30分,公安局接到肖印辉收买的眼线举报,阿亮携带300克冰毒住在亚细亚酒店。
6点45分,警察在亚细亚酒店七楼703室抓捕阿亮和芋儿。阿亮给芋儿的钱全部没收,阿亮坚称芋儿并不知其底细,至始至终都以为阿亮是在做皮革生意。芋儿的口供和阿亮一致。
阿亮抗下了所有的罪责,小维和一帮兄弟连夜逃出了汉洲。
芋儿提着一个手提行李箱回到了肖印辉的“凤求凰”。肖印辉用脚回答了芋儿的苦苦哀求,踢倒在地的芋儿这才明白背叛肖印辉意味着什么,其实肖印辉和阿亮无冤无仇,但他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敢抢“凤求凰”的人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他甩给芋儿三百元钱,让她滚出汉洲。
——两个月后,在成都人民广场毛主席像下邂逅芋儿,她不停地向我重复那句话,“我怎么就没防着点呢?如果阿亮没有遇到我,就不会进监狱,都是我害了他。”她当时哭哭啼啼的样子使我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其实,我的境况比她还凄惶,本来该分手了,她却坚持要请我吃麻辣烫,于是我们坐在主席脚下的石阶一侧,吃了不少羊肉串,也喝空了五大瓶啤酒,到最后还是我付的钱,因为芋儿醉得一塌糊涂。
我记得那天下了飞机,赶到华西医院时,弟弟已出院,我正好与他们落了个空,于是,我叫了辆出租,500元包到离鹿儿山不远的小镇上。我见到了弟弟,他的椭圆的脸瘦得只剩下两片颧骨,白得吓人,我怀疑我已经看到了他青筋下流动的血液。但是,他少年的眼睛里充满了炽热的火焰,他无时无刻不抱着本书,床头堆满了一摞摞草稿纸。我拾起一张,蝌蚪大的数字密密麻麻,他有点不好意思,告诉我这些都是他学奥数时,老师给他的试题。我便默默坐在床头,看他,长久地看他,直到他的耳根烧得通红,放下手中的书说,“大姐,你腻不腻呀?我都没法看书了。”
我用手背擦擦眼睛,走出他的房间。现在,我和引弟的东西都搬到了隔壁房,和妈妈睡大床。自爸爸过逝后,我们的茅草屋就没翻修过,妈妈的哥哥——就是我们唯一的舅舅,带着他的儿子到攀枝花打工去了,舅舅在家,也不见得来帮我们修房子。我决定在走之前,把漏雨的地方加些毡布和巴茅草。
草都荒了,有个老爷爷在衰颓的山麓唱歌,声音很沙哑,但吐字却毫不含糊: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把栏杆望郎,
娘问女儿望啥子?
我望槐花及时开。
歌声嘎然而止,那老爷爷似乎有话对我说,隔那么远,“嗨——嗨——”地叫,我循着声音而去,原来是润生的爷爷在砍柴。我便问他润生在不在家。爷爷的脸黝黑发亮,阳光似乎都聚焦在了他那一撮白虬须上,晃悠悠耀眼,腰板还是那么硬朗,提起背篓就要下山。我抢过来,搭在背上,爷爷高高兴兴地走在前面说,“回来就不走了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们家润生也是八月份回来的,兴兴火火办了个鸡场,养了100多只母鸡,天天下蛋,呵呵,忙得他团团转。这会儿,一定在鸡场。”我告诉爷爷,我来是想请润生翻修我们家的房子,爷爷拍拍胸脯道他还能上屋梁呢,到时,他也来搭下手。我慌忙说道,“不行!不行!我还可以另请人。”爷爷就说人老了,不中用了。我们说说笑笑就进了润生家的院子。爷爷把我领到屋后面,哇!五米高的木结构敞棚里,鸡笼子整整齐齐排了四列,里面的母鸡见了人,探出红冠子头,咯咯啼个不停。润生蹲在草垛旁,拿把改刀,地上摊着一台开了壳的收录机。他见了我,却似哑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没吐出来。爷爷拍拍手,嘻嘻笑着说,“没出息!”牵起棚子外的大黄狗踢哒踢哒走远了。
我笑着说,“润生哥,你还打算给鸡放音乐啊?”
他低下头,晃悠了一下,猛然侧着脸,嘻裂开嘴说道,“不可以吗?鸡听了音乐下的蛋比普通的蛋更好吃呐。我在广州打工的时候,遇到一个师傅,他家就是养鸡的,他后来还带我去他们家住了几天,我学到不少东西。……贪不得小便宜,这二手货才放了一个月就出不了声儿了,赶明儿逢场我就退回去,新买一个。”
他的变化很大,学会了抽烟,而且很老练。我揣测他急于修好收录机,也惦记着麒麟,不知他这会儿是不是还在看书,医生嘱咐这段时间要多休息,我三言两语把来此的目的讲出来,就要走。润生仿佛很难为情地想表达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我看见他急得脸都红了,催促道是不是还有话要说。他摇摇头,这怪人!
我和引弟嘻嘻呵呵,抡起昌蒲扇赶完蚊子,放下青布帐,帐子上挂满了补丁。我对着床下的妈妈说,“一顶帐子花得了几个钱,早就该换了。”妈妈隔着门缝还在看麒麟是否睡觉了,低声道,“小声点,别让你弟弟听到。他心多着呢。什么都要花钱,还能用就将就用,又没亲戚走动。”引弟就催妈妈快上床。我们的大床正对着一扇木格子窗,月亮好圆好圆,正是阴历十六。引弟抱着我的胳膊说她不想上学了,进工厂或餐馆也能挣几百块钱。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减轻我的负担。我瞪了她一眼,“你敢!肯定是偷懒功课挪下太多学不动了,自己想放弃。是不是经常翘课?”她满腹委屈叽里咕噜一通英语,看架势是在喊冤,我听不懂,她学的外贸英语,我当初学的是古代汉语,英语考试每次都是六零炮,这些她当然不清楚,是我的秘密。妈妈在脚下打呼噜了,时高时低,我和引弟悄悄坐起来,凑近她的脸,她的胖乎乎的鼻子在月光里就似一截水煮白罗卜,我连忙捂住引弟的眼睛,把她拉倒在枕头上。妈妈的睡相看起来是多么的丑陋,我为心底生起的这种感觉而自责,无论如何,她都是我的母亲呀!
引弟也睡着了,我侧卧向着窗户,睁大眼看月亮,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还能扛多久,环顾周遭,都是需要倚靠的眼神,谁让我靠一靠?月光冰冰凉凉的,一颗心茕茕孑立在爬满蝎子的暗黑无边的洞穴挣扎……
第二天下午,润生帮我们修葺好了屋顶。还剩下三捆茅草,我想周家婆也许需要,润生扛两捆,我提一捆,一前一后,去周家婆的家必经一片筇竹林,已是五六点钟,鹿儿山灰蒙蒙的,正渐渐隐入黄昏的怀抱。路上不见一个村民,我和润生走得急,只听见重重的喘息声。竹叶厚厚的盖住了路,走在上面沙沙作响,润生把草一丢,抱住我不放,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他趁势压在我身上。我出乎意料的镇定,也许我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深秋的寒风吹落一片一片叶子,掉在他的裸背上,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胛骨,宛若一匹饥肠辘辘的狼张开嘴,“我要娶你!”
我们穿戴整齐,又继续赶路。周家婆的堂屋亮着盏煤油灯,我们把茅草堆放在屋檐下,双双跨过门槛。周家婆拢拢我的头发,说,“干了一天的活儿吧?头发上都沾满了草。”我羞红了脸,说,“周婆婆,你怎么还用煤油灯呀?没给你安电灯吗?”周家婆说点煤油省钱,电灯安了,她也不用。
我和润生辞别周家婆,在回来的路上,经过那片竹林,润生又抱住了我,他一下一下地吻我,好像要把我整个地吞下去,他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而他却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想起黄马哈的大大的肚子,把那段隐情告诉了他,说出来后长久压在心上的痼疾也随之消失了,我想我是需要一个男人来载荷我的苦痛,选择润生是不是对他太残酷了?我又开始犹豫,终究没有告诉他我在汉洲坐台挣钱的事。
但润生以为,我不会再离开鹿儿山。他回到家就让他妈妈去请山外的媒婆,择日提亲。他要按照我们当地的古老风俗三茶六礼(注:明媒正娶)迎娶我。
我必须尽快离开鹿儿山。
天明,我送引弟到车站,威胁和恐吓的手段都用上了,要她发誓死心塌地地呆在学校读书,她答应了。引弟走后,我还去了一趟溪坝邮局,拨通了肖印辉的电话,肖印辉没有催我回去,只说我的几个熟客来“凤求凰”找我,真个是望穿秋水。我说,我明天就去买机票。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周家婆越来越像陪伴了鹿儿山好几代人的那棵老槐树,躯干粗得几十个壮年汉子都抱不上,树杈弯弯曲曲,嶙峋怪状,硕大的根牢牢蟠扎在石缝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笃信这棵树风吹不到,雷劈不开,是保佑他们的神,年年秋收前,都会在树下摆上猪头祭祀。我在走之前必须跪在周家婆的脚下做忏悔,我需要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坚定岌岌可危的意志——我确信那个八旬老太可以给我。
她徜徉在我过去的岁月之河里,煤油灯芯挑得高高的,开着花,圆鼓鼓酷似腊梅骨朵交缠在一起,火焰的末端冒出一股淡灰色的烟雾,弥漫开去,屋子里老人的味道更浓烈了。她的眼睛深陷在一堆赘肉里,只能看到两枚黑褐色珠子,黯淡得如同煤油灯光,毫无明锐度,这诱使我不断地解剖思想里的酸甜苦辣,跪伏在她的膝前,握紧她交替放在膝盖上的手,哭诉道,“麒麟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病魔俘虏。他还梦想去上华西医科大学,他说将来他要研制出一种纯天然产品,让普天下的孩子吃了都不得病。……我已经是个下贱的女人了,下贱的女人挣钱哪还顾忌脸面,在我的肉体里面还有一层包裹精神的皮囊,只要皮囊没有捅破,我的精神就还存在。那么,男人们得到的仅是我死去的肉体,永远触摸不到我鲜活的精神,我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周家婆一动不动地坐在藤椅上,嗫嚅双唇,“闺女,你受苦了!……”她发出一连串唇音,我努力想听明白,却再听不清一个字,她可能是在施巫术,我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睡着了。梦中,她喝了口桌上的凉水,“扑”喷在我的脸上,我全身一颤,醒了过来。
天都黑透了,我的身上盖了件她的布褂子,整个人却是蜷伏在原来坐的草垫子上。门外润生正在和她小声谈话,我听不分明,润生见我站起身揉眼睛,跨过门槛,面带愁容说,“山里山外找你一整天了。”
快进林子,我回首看见周家婆站在屋檐下,一个诺大的影子斜投在水泥坝子里,原来,她拧亮了门楣上的电灯,想给我们一点光明。
我们缄默着走到村子中央那口池塘边,润生终于忍不住了,粗声粗气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song包,(注:song,尸部首下面一个从字。Song包,方言指无能的人)嫌弃我?!有啥子都说出来嘛,别跟我弄猜谜游戏。”我拉开他的夹克拉链,头靠在他胸前,像所有的恋爱中的女人那般温柔地说,“哥,我永远都是你的。”我的泪簌簌流下来,他捧起我的脸摩挲了几下,滚烫的泪滴在我的眼睫毛上,我听到他压抑地耸了耸鼻子,还带着哭腔,“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妹子,我也永远都是你的。”
我到底背叛了他。他应该走一条比我轻松的运途。凌晨三点,我在麒麟的书桌上留了张便条,“弟弟,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按时吃药,按时睡觉。爱你——大姐 ”我背着几件换洗衣服走出了鹿儿山,黑乎乎的山路高低不平,我跌倒在地,爬起来又继续往前走。
“呦——呦——”,身后的山坳里传来不知名的小兽物的鸣声。明天,后天,或者将来的某一天,润生熬不住被抛弃的憋屈和已经点燃的欲火,在如诗的凄风惨雨里呼唤我的名字。——想象扼制得我无法呼吸,“我的情哥哥哟,你不要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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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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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12-07 周日, 上午2:25    标题: 引用回复

问好雪泥~~~好久不见, 还是佳作不断吗?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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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12-11 周四, 下午5:27    标题: 引用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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