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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外号背后的故事(系列之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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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huaqi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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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8-12-17 周三, 下午10:44    标题: [原创]外号背后的故事(系列之1-13) 引用回复

                     外号背后的故事

  说“外号”太老土,但是,文明地叫“外号”其实就是“绰号”。乡人把“外”字变调为上声,变调之后,就产生出一种只可意会而不易言传的意味来,反复揣摩,似乎有着“不正宗”“不端正”“不严肃”“不古板”等既不确定也似乎可以肯定的含义来。给人取外号,叫人外号,在文明世界看来是不文明的,但在我的乡下,这几乎不存在是否文明的争论,外号就是一个人的另一个名而已。而且,外号更能钩起对这个人的真实记忆。  
                              ——聊做题记
                          1长壳蛋

  这个名字来自于他的脸型。窄而长,通常称为“马脸”,可他的母亲太有才了,据说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封给了他这样一个恰倒好处的外号。大概他母亲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母鸡,每日辛勤地觅食,才生下了一窝8只“蛋”,这一只“蛋”与众不同,母亲很得意,单独送他这个称号,以示与另外7只“蛋”的区别。
  他的确与另外7只“蛋”不同。其他几个均为矮小粗壮型,他却个子高挑近一米八,瘦长的身子上面又顶着这样一颗扁长得如同石臼棒的脑袋,整个看去就简直就像一只立在高粱叶子上的螳螂。“长壳蛋”这外号实在是形象至极。他在二十多岁时结了婚,老婆说不上漂亮,倒也能干贤惠。有两女一男。儿女大概综合了他与他的弟兄姊妹的特点,身材竟出奇的匀称。
  那么,长壳蛋该是很幸福吧?恰恰相反,长壳蛋活得并不幸福。原因就是他的古怪的性格。自私,贪小便宜,甚至使他的家人都厌恶他。
  先是与弟兄姊妹分家,作为大哥的他,不能做出大哥的样子,连他老婆都反感他,他还是坚持了自己,不但减少了自己对父母的义务,还多占了半间房子。从此,他的兄弟姊妹与他疏远。
  长壳蛋是个勤劳的人。到了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各家各户分到了属于自己的田土的时候,长壳蛋最大的兴趣就是在田土之间转悠。他家的田土有个特点,就是会慢慢地“长”。不到一年时间,他家的宽得可以走牛的上田塍,就窄得连人都不能过了;他家与别人相邻的土地之间的路径,慢慢地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别人家伸到他地边的红苕藤被他给割掉了;别人家长在他田上边的桉树被他砍掉了……反正,就是这样的事情,总是经常发生在他的身上,于是与村人吵架甚至打架的事情就经常出现。他的老婆是个很懂理的人,奈何不了他,只好常常背着他给乡邻道歉赔小心。因此,村民也没有几个喜欢他的。
  他女儿出嫁,老两口关于给陪嫁的问题没有协调好。迎亲的队伍都上路走了几里地了,他还追上去强行抢回了一只红木箱。儿子娶媳妇更糟糕,他嫌媳妇家陪嫁少了,借酒装疯,竟然不准小两口入洞房。这些都成了乡人口中经久不衰的笑谈。因此,女儿也 不经常回娘家,儿子儿媳后来外出打工也多年不愿回来。长壳蛋竟弄得有些众叛亲离了!
  那年,长壳蛋死了。他老婆俯在他身边哭诉:
  你啊你啊,你一辈子是属鸡啊。你双脚在土里不停地扒拉,你的嘴不停地啄身边的同类,你自己又到底吃到了多少呢?你忙碌了一辈子,争斗了一辈子,你六亲不认,结果还是住在破房子里看着别人住小洋楼,天天顿顿喝稀饭看着别人吃香喝辣……你啊你啊,你何苦啊……

                          2 老 兵

  老兵本名季荣光。解放前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当了几年兵,打了几年仗,虽听说他还在军队里做过什么文书之类的事,解放那一年他却回家来了。原来的两间草房早塌了,只好住在生产队的灰圈里。当过兵,却并不光荣;打过仗,也不敢炫耀,所以,他几乎不讲他当兵的经历。本来就老实的他,顺理成章地成了孤人。乡人对他倒也友善,似乎从没有看见过谁欺负过他,大家还送了他一个亲切的外号——老兵。
  当然,我认得老兵的时候,老兵都已经是个老头子了。那时他已住在了他一个远房的侄子的一间空房子里了。那间房子前后都没有墙壁,站在院坝上往里一望,可以望见后阳沟那长满虎耳草的石壁。他就在这个对穿对过的空间里用篾块给自己夹了一个狭小空间作为卧室。我们最好奇的就是他那做饭时用的风箱,那东西即使在当时的乡村,一般的家里也还很少用的。风箱用一节竹子连到灶堂里,点燃柴草的时候,就扑扑扑地拉扯风箱的拉杆,把灶堂里的火苗吹得左摇右摆地跳动。他在做饭时,我们就常常愿意帮他拉风箱,那的确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乐趣。就是他不做饭时,我们从这里跑过去,也总会停下来,狠命地拉上几把,把灶堂里的柴灰吹得满屋乱飞。老兵从来没有责备过我们,只是喊:别乱整别乱整!
  老兵是个很随和的老人,全湾的小孩子都喜欢他。没事的时候,他喜欢到队上的各个院子去闲逛。只要他一坐下来,立即身上就会吊满了小孩子。夏天,他喜欢光着上身,腰上勒一条汗帕子。他背上长了好几个指头大的肉瘤,这就成了孩子们耍弄的玩具了。他总很温和地让孩子们在他的背上胡闹,自己却像如来佛一样笑眯眯地端坐。有些大人看不过了,总要招呼孩子们,可老兵却是正享受着呢!
  他是“五保户”,队上照顾他,让他专干“照山”的活路。所谓“照山”就是守护封山育林的山坡。高峰寺,成了他晚年的乐园,也成了我们童年的天堂。常常围在他的身边,听他唱川戏。他用手中的镰刀叮叮地敲打石块,扯长喉咙唱。至今还记得他唱那一句“娃儿下地就哭哀哀呀……”,我似乎看见过他的眼眶里有泪花。
  老兵在“照山”的柴棚里无声无息地死去了。生产队出钱为他办了一场热闹的葬礼。后来人们在柴棚里见到了一张纸,纸上写了一首诗:
  无儿无女过一生,
  不悔此生苦零丁。
  来世如能再相会,
  守得青山万年春。
  这几句诗里看得出老兵曾经在军队里做过文书的本事了吧!

                             3垮子

  “垮子”到底该不该写成“侉子”,我也说不准。不过,查查字典一看,没有“垮子”一词,而“侉子”的含义也与此不太相符。乡人都这样叫他,我就只好用“垮子”来代替,况且,这两个字似乎更能显示他的特点——稀松邋遢,不爱收拾。我想,人们这样叫着他的时候,心里包含着的一定是这个意思。
  记忆中,垮子一直就与他的父亲——一个瘦骨如柴的杀猪匠生活在一起,他没有母亲。后来知道他的母亲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偷偷跑到外地去再嫁了的。他的家,完全可以用“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来形容。况且,他们家“四壁”都是八面透风的篾墙。从前门进去,穿过灶房和卧室,有一个后门,直通后边的猪圈屋,常常臭气熏天。小时候我们捉迷藏却经常在这些地方窜来窜去。  
  垮子是个天生的高度近视眼,看什么东西就像拿在鼻子边闻一样。在那时的农村,既没有配眼镜的条件,也没有这个必要,所以,他就永远像一只傍晚时分的鸡一样,伸头伸脑,小心翼翼地走路做事。他好像只读了小学就没再上学,认不了几个字。但是他的眼睛却“巧”得很,凡是他看过的无论多么复杂的篾器,他都能一模一样地给编出来,后来有好几年,他就是以此为副业,他的手艺也得到了很多人的称赞。
  垮子一辈子最幸福的事情,恐怕就是他娶媳妇。这实在有些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像他这样的条件,别说那近视眼,别说那一头黄秧似的头发,就是他那一贫如洗的家,也基本没有哪个女子会看得起。然而,命里就注定他该有这一份儿。媳妇是附近杜家湾的人,虽说不上漂亮,但是配垮子那是绰绰有余了。个子虽小,干活却有得人比;孝顺老人,照顾家务,把一个破落不堪的家给收拾得井井有条,让这个家终于有了家的样子了。
  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又一年后,媳妇突然患了什么疾病,好像还在送往街上医院的路上就断了气。一个刚刚有了点起色的家,一下又只剩下了老中小三个光杆男人,变得了无生气了。
  又过了几年,垮子在一个亲戚的介绍下,终于外出打工。干的是泥水工,他以前没有学过,加上眼睛又不行,所以他只能在工地上干挑灰沙,递砖块的活。虽然活路繁重,收入不高,却也比呆在家里时强多了,时不时还往家里寄钱回来,儿子也开始上小学了。
  记得那是1994年的夏天,我参加工作的第五个年头,我刚放暑假,老家突然来了两个人,叫我随他们一起到河南去。我很是吃惊,原来是垮子在河南灵宝出事了——大概由于眼睛的高度近视,运灰沙时从四层楼高的龙门吊上掉下来,摔死了。他们之所以来叫我,可能是由于我是老家唯一的一个读过大学见过世面的人,同时,垮子也是我一个远房的舅舅的缘故。于是我们就立即出发,先在火车站发了电报,然后就过成都,越秦岭,经西安,于第二天深夜赶到了灵宝。在灵宝呆了几天,那是最难过也最无聊的几天。由于人地生疏,建筑商凭着地头蛇的优势,冷酷而傲慢;我这点社会见识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其他几个全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更是无可奈何,最后只好答应了建筑老板给两万块钱赔偿金的条件。
  垮子被冷冻在三门峡市的一所医院里。到了三门峡,我没有敢进医院去看他,只是远远地看到那几个人把一个白色的担架抬上了一辆白色的车子,然后车子开往了城外的火葬场。 
  在回来的火车上,同去的几个人都害怕,不敢碰那骨灰盒。我就将那两万块钱放在骨灰盒里,用蛇皮袋装了盒子,一路提着赶了几千里路,把他送回了老家交给了他的老父亲。
  前年我回家,看到了垮子那已经八十多岁的父亲和已经二十岁的儿子。老父亲已经老得有些痴呆,更让我伤感的是,他那个儿子竟是一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混混儿了!

                           4矮脚虎

  从这个外号,就可以想象到,他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人。的确,可能他的身高充其量也就一米五左右,横坯却宽大,这样看起来就更矮了。这个名字的出处凡是读过《水浒传》的人都知道,就是那个叫王英的娶了一丈青的梁山好汉。队上曾有说书人来说过《水浒》,加之他也姓王,这外号也就适得其所了。梁山好汉矮脚虎勇猛暴躁而好色,这也是我们这个矮脚虎恰恰所具备的特点。由此说来,我们的乡人也实在是不缺乏幽默和机智的,虽然是给人取外号。
  矮脚虎在四弟兄中排行老大。三个兄弟却很高大,只他例外。由于他生性粗暴,在家中就经常与弟兄争斗不休,更别说与乡人邻里之间。他最大的特点就是逞能出风头,什么地方都要显示自己。生产队开会,他总要打断队长的话发一通牢骚;别人在说话,他总要站拢去发表一通意见,把别人奚落一番。要是别人敢于反驳他,立即开始吵架,并且往往发展到干仗。他干起仗来很亡命,抓到什么用什么,不计后果,因此乡人大多怕他且恨他。
  他娶了个老婆,很漂亮。结婚的那一天很热闹,我的印象中是满眼的大红色。新媳妇穿了全身红,新房也贴满了红纸。可是,结婚的那一天晚上他就把他媳妇打得遍体鳞伤,几天后就离婚了。隐隐地听大人们说,是因为他干那事太粗鲁,他媳妇简直无法忍受的缘故。
  他一个人的家,别人是不会进去的,他不欢迎。就是小孩子从他门前跑过,他也会扔过一把扫帚来,并常常伴着骂声;要是谁家的鸡狗误入了那是非之地,总免不了断腿折翅。他家的后坡有一片斑竹林,竹兜里常常长有露水菌,那是很吸引我们这些村童的东西,便常常到那里去寻。只要被他看见,一定会遭到恶毒的咒骂,即使他还是我一个远房的亲戚,他也照骂不误。因此,我们一般小孩子也是怕他且恨他的。
  可是,后来他得了一种怪病,两条腿到处长出一些包,不久这些包就开始化脓。这儿刚好,另一个地方又长出来。这怪病弄得他终于下不了床了,伤口里长满了蛆,成天躺在床上哼哼。看着他可怜的样子,他的兄弟,甚至队上的很多人也消除了对他的怨恨,大家都给他想办法,出主意,还出钱帮助他。就在他病得来大家都觉得必死无疑的时候,他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这次大病之后,也许是他感觉到别人对他的好,他的性格也改变了很多,变得和善多了。几年后,他又娶了一个二婚嫂,后来有了一个儿子,算是又有了一个象模象样的家了。
  然而,本性的东西实在难以根除,他与老婆打架也就成了家常便饭。可是他的老婆很高大,他根本就不是对手,然而他老婆却总是被他打得满坡跑。有人编派他的笑话,说是有一天,他和老婆吵架,突然他端了一条高板凳跑过去,把板凳放在老婆面前,站上去给他老婆一耳光,然后跳下来就开跑。这个笑话我是不相信的,但是,他人虽然长得矮,也仍可见出他的粗暴和好斗的本性。后来,他慢慢地又恢复到了以前那个样子,成了人人见而远之的角色了。还由于他长期打骂老婆,他的老婆后来也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成天神癫癫的到处骂人。
  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转眼就到了配媳妇的年龄了。可是,矮脚虎的恶名早就传到了四乡八镇,再加上还有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谁愿意把女儿嫁到这个家里去?看了无数次“人户”,却一个未成。儿子一气之下,外出打工,多年不愿意回家。
  去年春节我回老家去,正碰上他那外出多年才回来的儿子,结果还是光棍一条。矮脚虎正张罗着媒人给儿子说媒。据说,那个女子也是脑子有点问题的。我想,要是真成了,一个家里两个这样的女人,再加上一个像土匪一样粗暴的老男人,那日子该怎么过啊!  

                           5二粑粑

  二粑粑,大名季大坤。名字是个好名字,而命运却不咋样。由于小时候头顶长了什么怪疮,好了疮却落了两个拇指大小的疤子,“二疤疤”于是成其外号。后来人们再叫着这外号的时候,我可以肯定,那“疤疤”已经变成了“粑粑”了。因为,“疤疤”已不能体现其根本特征,而“粑粑”是指由各种面粉加水糅合,摊锅中烙熟的食品,由于其稀松柔软,则恰恰与他懦弱本分性格相符。
  二粑粑比我大十几岁,记得我开始背起书包读小学时,他已经在清明湾那块大田里使牛犁田了。我们总爱在大路上边跳边喊:“二粑粑,光衩衩(土语:指下身赤裸)。回家去,买盐巴。买盐巴,烙麦粑。烙不熟,叫妈妈。……”要是我们这样叫着别的人,十之八九是要遭到咒骂甚至追打的,但是二粑粑却不会这样,他总是仰起头笑嘻嘻地望着路上的顽皮小孩,然后就低下头,只顾犁田,沉默得就像走在他前面的那头牛。
  二粑粑不傻,他就是本分老实,这大概是他父亲的遗传。他还有个妹妹,性格也差不多,总是笑嘻嘻的红着脸蛋。他母亲在农村中只说得上勤劳,也似乎从来没有在人堆里占到过先。这样的家境,自然,日子过得也就有些黯然。二粑粑最受人称道的也就是干活能够下死力,生产队里凡是有那种又脏又累的活,奸猾的人总会梭边边,而干到底的大多时候就是二粑粑。当有人真心或者假意夸赞他几句的时候,他就窘得面色通红地说:“有啥子嘛?有啥子嘛?”也就是“没什么”的意思。
  当然,二粑粑也不完全都是干这种老实巴交的事,他也耍过“奸猾”,不过那是在他更小的时候。他到生产队的粪凼去卖狗屎,别人教他先埋一块石头在粪筐里面增加重量,他还真捡了拳头大一块石头埋了进去。结果,当过了秤,队长让他往粪凼里倒的时候,那块石头竟然从旁边滚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咚地一声砸进了粪凼,众人一惊。队长问:“有多少石头?”他扭捏了半天才说:“大概七八斤吧。”其实整个粪筐的毛重才八斤呢。有人笑得差点跌下了粪凼去。长大过后的二粑粑就再也没有耍过这样的“奸猾”。也正因为如此,二粑粑的老实也就被人们当作了傻;也正因为被当作了傻,二粑粑竟成了娶不到婆娘的单身汉。
  二粑粑三十岁时,他同样老实巴交的父亲去世了;三十三岁时,他的勤奋却懦弱的母亲也去世了。老实的妹妹是早就出嫁了的。二粑粑成了光棍一条。虽然土地早就自己承包了, 他最大的能耐也就是一天到晚都像一棵庄稼一样“栽”在田土里,然而他的田土也并不比别人的田土多收获多少。生活就过得清汤寡水,没盐没味。一个家也乱得像狗窝。虽然他的妹妹偶尔来看他,顺便帮他收拾整理一下,那也管不了几天。妹妹心疼他,担心他,觉得哥哥这样过下去总不是办法。于是开始到处托人给二粑粑做媒。
  看了几次“人户”之后,终于有一家勉强看上了二粑粑,原因主要不是二粑粑的老实勤劳,关键在于那家的姑娘患过小儿麻痹症,只能撑着小板凳蹲着走路的缘故。二粑粑就常常到姑娘家去帮农活,不用说必是出大力气的。开始丈母娘还疼他,吃饭时不断地给他添饭夹菜。二粑粑生性老实,又很拘礼,吃饭总是只吃一碗,吃完后拼死不再添,即使根本没有吃饱。再后来,丈母娘就只好用一只大海碗给他盛饭,碗底还埋着很多菜。然而,这门亲事最终还是没成。原因就是,有一次,丈母娘家与邻居因为争田边地角而扯纠纷,丈母娘在吵红眼的时候,命令二粑粑上阵出手。这二粑粑一来不是那里的人,二来他从来没有和人打过架,他哪有胆量去给丈母娘撑腰壮胆?他竟然就胆怯地躲到了一边,这一躲,就永远没有再进过那姑娘的家门。
  再后来,二粑粑娶了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那女人成天咧着嘴,口水滴答。又坐不住,总是走到这家门口那家门口去痴痴地久站,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伴着牵丝溜线的口水。人们先是同情,后来就讨厌,看见她过来就掷扫帚。而二粑粑却把这女子视若宝贝,对婆娘好得出奇。他出去干活,就把她带着,然后让她坐在田边。还常常带着她到几公里外的镇上去赶场,总是引得别人的指指点点。不知是他不在乎别人的异样眼光还是根本没有想到在乎,反正,二粑粑自己的确是感觉到了生活真正的幸福。   
  然而,真是不幸。几年之后,女人开始发病。折腾了几个月之后,二粑粑薄产累尽。一天深夜,女人又病了,二粑粑连忙把她往镇上的医院背。背到镇医院,医生不接收,让往县医院送。二粑粑立即背起女人往四十里外的县城去。结果,半路上,女人断气了。二粑粑就把断了气的老婆往回背。当他回到家把女人轻轻地放下来的时候,他即使在好几个人的搀扶下,还是瘫软在地,不省人事。

                          6徐棒客

  棒客,是川话中对拦路剪径或入室抢劫者的俗称,后演化为凡性情粗暴,行为乖戾者也以此相称。徐棒客,即是属于后者。
  徐棒客,大名徐帮云,小名徐五。自小丧父,十多岁时;母亲再嫁,跟了一个矮个子男人,他便几乎没有再与母亲生活在一起,而是成天在外晃荡,游手好闲,养成了一身匪气,成了远近闻名的混混儿,被乡人称为棒客。
  当他母亲决定再嫁的时候,年龄不大的徐棒客是拼死反对的,也不知道是他反对母亲再嫁的行为还是实在看不起那个将成为其继父的矮子。一天,矮子正到他家来,他母亲在灶上做饭,矮子就在灶前烧火,徐棒客悄悄地从外面摸了回来,手里提了一支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自制火药枪。进到屋里,朝着正在往灶堂里添柴的矮子就“砰”的一枪,然后丢了枪就跑了,这一跑,大半年才回来。他以为那一枪已经把矮子给除脱了,所幸的是,一大把喷射出来的铁砂子,竟然对矮子毫发无损,只是把他妈的铁锅给打漏了。魂都吓丢了的矮子抽身就走,再不敢进徐棒客家门。他母亲着人到处寻找徐棒客的身影,最后终于打听到他躲藏的地方,找了去,告诉他那一枪并没有伤人,而且矮子也不会追究他,他又才回来。回来后的徐棒客竟然有了很大的转变,同意他母亲再嫁,只是要求分家独立过日子。伤心无奈的母亲只好答应了他,矮子住到了他家里来后,他便独自住在他家的牛圈屋里了,那时他才十五岁。
  他在牛圈的顶上用竹子搭了一个床,悬在半空中。在牛圈外的竹林下用石头垒了一个灶,当作自己的厨房。成天无事,就躺在吊床上睡懒觉,常常整天整天地睡,睡得天昏地暗,也没有见他做过什么饭吃。他母亲看着他可怜,就时不时给他端饭来叫他吃,他多半是不会接受的,只顾埋头大睡。矮子偶尔也会过来叫他,徐五,你起来吃嘛,我给你端了回锅肉来!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徐棒客仍是不动,再多叫几声,就总会有破鞋子烂竹筐之类的东西飞下来。吓坏了的矮子于是也再不会去“关心”他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却并不怕他,他也不对我们发狠。我们就常常到他牛圈的床上去玩,总会觉得那里有无穷的乐趣。虽然那里夏天蚊子多得会把人抬走,冬天北风猛要把人吹走,徐棒客却似乎丝毫不觉,逐渐成熟起来的身体竟然是那样出奇的强壮。
  土地承包那一年,生产队为了照顾他,特意分了一块水肥条件都最好的水田给他。其实,他哪里会种田呢?每年插秧时节,全队上下的秧苗都开始返青了,他还在吊床上睡懒觉。他母亲来叫他,他闷着一声不吭;矮子实在看不下去了,过来给他说,徐五,我帮你把秧子栽上吧?徐棒客便突然凶狠地冒出一句:关你球事!矮子便不敢擅自行动了。直到哪一天他似乎突然睡醒了,爬起来,提了锄头到田里去乱捣一通,然后横七竖八地插上秧苗,之后就睡觉等待收获稻谷。到收获时节,他的谷子的确还不错。不要以为是他那块田好,这其中主要是矮子的功劳。矮子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就帮他薅秧择稗,施肥管水。按说,这事徐棒客也是不领情的,有一次矮子帮他薅秧,被刚回来的徐棒客看见了,就站在田边大声地吼:我要球你来帮忙吗?给我起来!被吓住了的矮子尴尬地站在田中一动不动。徐棒客便拾起田坎上的土块往田里砸,砸得矮子像一只受惊了的秧鸡,扑扑扑地爬上了田坎去。可毕竟矮子是个善良人,并不计较,常常趁着徐棒客不在,还是像照顾自己的田土一样照顾着这块秧田。也许正因为这样,渐渐懂事的徐棒客后来竟慢慢改变了对矮子的态度,虽然并不亲近,但是也少了敌意了。
  徐棒客其实并不怎么让乡人讨厌。关键是他虽然粗暴,但从不偷摸。乡人最恨的人就是所谓“手脚不干净”那种人。而他的粗暴后来也成了乡人喜欢甚至佩服的因素。队上与邻村在一个干旱夏天为争水源争吵,直到后来即将引发一场群众的械斗。两个生产队的村民各自手里都提了锄头踩锹,扁担竹杠。情势一触即发的时候,徐棒客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大声叫喊:哪个狗日的敢来跟老子单挑?对方一看,有人大叫:徐棒客来了,快跑!一百多人瞬间做鸟售散。徐棒客于是一时成了队上的英雄。
  不过,英雄倒是英雄,其品性却也没有几个人看得上眼,二十几岁的徐棒客在人们的眼里到底还只是一个穷困潦倒,得过且过的棒客而已。吊床已睡坏了要几铺,仍然还是住在牛圈里。母亲和继父对他先是担心,后是无可奈何,最后就是“下河的鸭儿,让他去吧”,也不再管他。突然有一年,听说徐棒客到江西去了,说是去开发鄱阳湖。一去就好多年没有回来。村人遂渐渐地将他淡忘了。几年前,他突然回家来了,还带了老婆和两个孩子。人们倍感意外,更意外的是,徐棒客简直没有了丝毫“棒客”的习气,一副成熟稳重,彬彬有礼的派头。他是带着老婆孩子回来探亲的。矮子这次受到了徐棒客非常客气的对待,不断地接受着递来的纸烟,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徐棒客一家回江西了,听说走的时候留了好大一笔钱给他的母亲和继父。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村民们说起他来,还常常感叹:“看嘛,人一辈子,哪里会说得清呢?”

                           7灶神菩萨

  灶神,我的老家的人又称之为灶神菩萨。就是农历每年腊月二十三“送灶”腊月二十九又要接回来的那一位尊神。但是我这里要讲的这个灶神菩萨,不是指这个,而是我的一个初中同班同学。
  灶神菩萨家里兄弟姐妹一共六个,他是老幺。他的年龄与他大哥的儿子差不多一般大。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灶神菩萨这个老幺儿就极得他年事已高的父母的宠爱。每当家里人做饭是时候,他都要守在灶旁,眼鼓鼓地望着菜板和锅里,随时希望得到提前的额外犒赏。乡下人祭灶神菩萨,为了方便,常常就把烟囱的石头底座雕刻成灶神,这样那灶神便时常守在锅台边,样子和我这位同学差大概不多。于是,灶神菩萨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我那同学的外号。
  虽然我们两家的距离只有两块水田,我和灶神菩萨做同学却是在上初中时了,那时我们都十二三岁。学校在好几里路远的升斗坡,中午是不能回家吃饭的,我们多数时候就忍着饥饿,等下午放学回家再吃(我后来严重的胃病就是那时候开始的)。灶神菩萨却是每天上学时都有他母亲为他准备的有盐有味的饭菜,并且用搪瓷缸装好,拴一条带子让他提着。这让我很是羡慕。好在灶神菩萨虽有些被娇生惯养,却是一个很和善的人。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就常常硬要把他的饭菜留一半给我吃,我开始推却不过,也实在是饥饿难耐,就吃了几次;后来我就坚决不吃他的饭了,因为那让我实在太难为情。当我坚决不吃他的饭的时候,他也坚决不让他母亲给他准备午饭了,他说要饿我们一起饿。这个灶神菩萨,是他妈个犟卵——他母亲这样骂他。
  灶神菩萨兜里常常有花生胡豆之类的零食,那也是宠他的母亲给他准备的。每天上学他都要在大堰田那个大水缺边等我,当我们一起上路的时候他就把零食塞一些在我衣兜里,于是我们就一路嘁嘁嗑嗑地嚼着上学去。有时没有零食,灶神菩萨也有自己的办法,就是在书包里装一袋麦子或者米,拿到学校附近的孙家湾孤人孙大得家里去换李子桃子之类的东西。是你妈妈给你的吗?我看着麦子或者米问他。是我悄悄偷的。他笑咧咧地说。他的几个嫂子都对他母亲对他的溺爱有意见,而且又没有分家的,他竟然敢偷家里的粮食,这让我很震惊;当他把换来的李子桃子塞给我的时候,我心里已满是惴惴不安了。
  三年的初中同学,我才完全见识了他淘气顽劣的一面。虽然我都不算安分之辈,比起灶神菩萨来,我却只是个“小巫”。夏天上学路上感觉热了,他竟然脱光了跳进路边院子的水井去洗澡,被一个胖得出奇的女人捉住,没收了衣裤,灶神菩萨就一丝不挂地一直追到胖女人的家里去,硬是撒泼打滚地要回了自己的东西。他爬到一家人的桃子树上去偷桃子,被人发现,一紧张,竟然从树上掉下来,直接砸到了房顶上,砸穿了房顶,跌坐在一个臭气熏天的猪圈里,弄得他大哥来说了好多好话,费了半天时间才给人家把房顶修好。还记得初中即将毕业的时候,我们的老师为了给我们几个成绩拔尖的学生辅导,让我们提了油灯在学校上夜课。我让灶神菩萨留下来陪我。结果有一天晚上,老师在讲课,他就在桌子上烧废纸玩,不知怎么就把前面一桌的女生的裤子屁股那个地方给烧了一个大洞。女生当场边跳边拍,又哭又叫。出于对他留下来等我的感激,我那次那毅然替他背了黑锅,结果被那个叫文主任的人叫到办公室猛扇了两个耳光,还被骂为牛氓,还被勒令将女生的裤子拿回去让母亲补好交回学校来。而且这事最让我受打击的还是,后来竟然被同学们取笑为“给女生缝裤子的人”,使我羞愧难当。
  初中毕业了,灶神菩萨没有考上高中。我进县城上高中后,基本上就和他没有了联系了。在我上大学那一年,听说他到陕西当兵去了。我毕业分配出来在老家所在的区中学任教那一年,又听说复员回家了。不过,一直都没有联系。有一天,他到学校来找我了,看起来还和以前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身体强壮了许多。几句寒暄之后,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给我将他在部队的经历,什么偷当地老乡的核桃,什么套老乡的狗,什么和当地群众打群架……他讲得眉飞色舞,口沫飞溅,也不管你爱不爱听。以后好多年的每次见面,几乎都是如此。我就奇怪,他怎么就只记得当兵的经历呢?他怎么就只记得那些并不很光彩的经历呢?这个灶神菩萨,真是个怪人!
  又是几年之后,我们见面,他除了那些固有的话题之外,终于添加了新的内容。听说他在跟他的一个战友跑生意。所以,一见面他往往开口就问:“你说这个生意咋个没有得搞头嘛?连傻卵都赚得到钱的!”然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口沫飞溅地讲起来。告辞的时候就向我借路费。 如是多次,我还是没有见他有什么发达的迹象,见面先是重温他的当兵往事,接着就是听他天花乱坠的赚钱秘诀,最后是借路费……当然那借过的路费是从来没有还过的。
  直到三年前,我才晓得,这个灶神菩萨,已经在家里呆了好几年了。生过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所做过的生意,几乎没有一次是赚到过钱的;老婆给他生了两女儿,据说读书还可以,为了孩子,老婆独自外出打工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家了。现在他就呆在老家,勉强地侍弄自己那点田地,空下来时打打一块钱一炮的麻将。他就这样,守候着他那两个周末回家的女儿,守候着这个家,等待着他出门多年的老婆的归来!

                           8半条命

  张家院子是一个坐落在背山湾里的大院子。半条命家是这个院子唯一一家杂姓,姓季。记得他们家有一个老得来勾着身体走路的白发老婆婆,还有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头子,还有一个就是他。少年时的我常常搞不清楚队上一些人家成员之间的关系,以为那老婆婆是半条命的妈,长大了些才知道,那是他的奶奶。不知道他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也记不得他的奶奶后来是什么时候死的,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他们父子俩扯扯绷绷过日子的凄惶情形。
  房子是老房子,穿斗木架,早已破烂不堪,我们甚至可以从他家后阳沟的壁头的破洞翻到半条命的床上去。家里几乎可以叫做一贫如洗,然而最奇怪的是,半条命那床却收拾得非常整齐,枕头边总放着一两件叠得规规矩矩的衣裤。破墙上贴满了发黄的旧报纸,还有一张穿着军装挥手的毛主席画像,在毛主席的胸口处冒出一颗生锈的铁钉,上面挂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军挎包。而他父亲那间屋就大不一样了,床上甚至枕头上都糊着干了的鸡屎。 
  爱好整洁的半条命几乎是那时候贫穷乡村的唯一。他出门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按今天的说法,就是很阳光。那时他大概十八九岁。很阳光的半条命之所以如此爱好整洁,主要是想接近队上的知青,尤其是女知青。他那老父亲就常常骂他,狗日的一天鬼眉日眼的,外头耍牌子,回家糊浆子。并送了他一个更精彩的外号——转窝子(即变种)知青。
  队上有三个女知青,都来自于几百里外的大城市重庆,个个美如天仙,气度不凡。对大多数乡下人来说,她们是那样的高傲不凡,无限崇敬却也不大敢接近。女知青常常还带来一些邻村的知青,男男女女一大群聚在一起玩耍唱歌,偷鸡套狗。半条命就常常要挤拢去捧场子,套近乎,甚至帮着他们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来赢得知青们的好感。虽然他常常被知青们呵斥逗弄,也并不以为意。知青们唱的歌,他几乎都学会了,而且唱得比很多知青要好,所以后来他就被介绍进了大队的文艺宣传队,常常跟着一大群知青在大队那个会堂里唱唱跳跳,还几次到公社参加汇演。这也让像我这样的一群小虾米儿羡慕不已。那大概是半条命过得最快乐的时光了。
  有一天,半条命又在给知青们捧场子,他穿了一条新的的确良喇叭裤,跟那些知青的一样。他正在保管室的晒坝无限仰慕地看一个男知青拉手风琴,突然他父亲躬着背,手里拿了一把剪刀跑了来,二话不说,嘶的一声,把他的一条裤腿从裤脚直搂到了大腿根部。众人还没有回过神,就看到了那在风中招摇的一大块蓝布和一条雪白的大腿。那老头还要继续对另一条腿动手,半条命早已飞舞着一只破裤脚蹦到了晒坝边上的一个石包上去了,一副哭笑不得的尴尬像,满晒坝爆出哄堂大笑。那老头子指着石包上的半条命骂:你个狗日的转窝子知青,竟敢偷家里的麦子去做喇叭裤,你操啥子你操?假操哥!
  说到这里,还没有说他半条命的外号的来历。这个外号是在他二十岁时得了肺结核后队上的人叫开的。在那个年代,似乎得了这个病就意味着死路一条,除了那时的医疗技术落后 之外,没钱医治也是主要原因。他得了这个病之后,病情的恶化非常快,脸色白中透着红,像抹了胭脂,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走路也飘一飘的像只风筝。自然宣传队也去不成了。
  半条命还是一直坚持在队上出工,但是人们都不愿接近他,怕传染。知青的圈子当然更是无法靠近了。半条命便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开春了,队上开始泡谷种,准备撒秧。两只大木桶装了满满的稻谷,用水浸泡着,放在我们院子的后阳沟,为了防备被偷盗,就要人守。父亲让我和哥哥代他守夜,另一个人就是半条命。我们拖了一些陈谷草来铺在竹林下,从家里抱来一床被子,三个人就挤在被卧里乱七八糟地扯淡。我和哥哥一点也没有在乎他那人人都害怕的病。半条命这一夜也异常兴奋,给我俩讲了好多新奇的故事,还教我俩划“广东拳”。我们就在竹林里大声地划拳。到了半夜,半条命也出主意,说是去偷点胡豆来烧着吃。那时候,胡豆还没有完全成熟,我们三个人就鬼鬼祟祟地摸到生产队的地里去偷了好些回来,捞一堆竹叶就烧起来,我们吃了很多,感觉愉快极了。
  然而,就在这天夜里,半条命受了凉,天亮的时候就开始疯狂地咳嗽,咳得脸上的青筋全都鼓了出来,喘不过气,胸口像扯风箱一样起伏。这把我和哥哥吓着了,叫他赶快回家。他疲惫不堪地飘着回家去了。回家的下午,就听说他被他年迈的父亲背到镇上医院去了。又听说第二天又转到了县医院。两天后,那个老头回来了,脸色木然,说,半条命已经不在了。
  只听说是他老父亲在队上人家借了一架板车,独自到五十几里外的县城去把他拉回家的,回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四五点钟了。

                           9王盘海

  这是一个纯粹由名字谐音而来的外号。此人本名王贤海,乡人把那个在石缝泥洞中横行出入的“螃蟹”变音为“盘海”,这样,按照我们乡下人的习惯思维,就自地然将“王贤海”叫成“王盘海”了。
  王盘海大概比我的父母的年龄大十岁左右吧,与我母亲同姓,按字辈算,应是我母亲的堂兄。但是,王盘海却总说他要高一辈,是老辈子。母亲虽然心里不认可,也不愿意与他计较。从小我就觉得王盘海有些神秘,因为平时很少看到过他,据说他经常在贵州一些地方的乡下干木工活。记忆中总是他背着一个装满了锯子刨子木尺的密竹背篼缓缓地走过王家垭口时的样子,头很小,头发却很少很长,很少很长的几根头发就在那小小的光光的头顶飞舞。身材瘦小,说话带着外地口音,但是我总觉得他是装腔作势,表示他去过外地见过世面,有卖弄之嫌。所以,从小,我就不怎么喜欢他。
  还听说他作为木匠,最擅长的本事就是做风车和打铧口(犁)。他做的风车风力适中,外观漂亮,他打的铧口尤其顺手好使。不过这都是他自己讲的贵州人对他的评价,在我们本队却几乎没有人请他。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常年跑到外省去找活干吧。
  记得我几岁的时候,我们家的老房子突然垮掉了一大片,虽然家人平安无事,但是贫穷的家境也让父母几乎陷于绝望的境地。所幸队上的乡亲都主动来帮忙,两天时间就用竹子稻草重新搭好了那两间屋子。那时,王盘海也正好在家,也主动跑来了,并且操着外地口音责备我母亲:“闲着一个木匠你不请,你是看不起我这个老辈子嗦?”我母亲很是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这个以前从来不理睬别人的“盘海”竟然要主动来帮忙,她更没有想到,这个从字辈上算来明明就是她的堂兄的人,竟再次要充老辈子。母亲考虑到人家是来帮忙的,也就很热情地接待他。可接着发生的事却让人哭笑不得。
  乡下的规矩,别人来帮忙,主人就是再困难也是要招待吃饭的。那时正是农村青黄不接的月份,母亲费尽了力才从地里找了些小菜回来,邻居也送了一点菜。母亲便将就这些小菜来招待大伙,谁知开饭的时候,王盘海却大声嚷嚷:“咋个油大都没得哟?哪有这样招待下力棒的呢?”众人大惊,母亲难堪至极。别人狠狠地干涉了他几声之后,王盘海才没有做声了,而母亲却在灶房失声痛哭起来。的确,这对于我很爱面子的母亲来说,是很扫面子的事,可是人家又是来给你帮忙的,也就不好得罪别人,于是就只有自己伤心了。重新搭好垮掉的房子后,剩下了几截木头,王盘海就说,我给你们做张床吧。母亲说,要得。王盘海便开始施展他的手艺了。母亲说,木料不是很足,就做个简单的“平床”好了。王盘海却不说话,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四天后,他用那些木材给做了一张有很复杂的支架的“架子床”。母亲也没有说什么,看在人家诚心诚意帮忙的份上,母亲竟然没有像以前那样叫他“大哥”,而改成了叫“大叔”,并且在最后一天,母亲把家里唯一的一只母鸡杀了炖来招待他。在开饭之前,母亲把我们几兄妹叫到一边,悄悄警告我们不准吃鸡肉。结果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王盘海一个人把那一大盆鸡肉全给消灭掉了。我记得当时我是恨得咬牙切齿,只差一点就要冲过去把他从桌子上掀下来。的确,在那个年代,那看在眼里却吃不到嘴里的鸡肉对人的食欲实在太具有震撼力了。鸡肉吃完了,王盘海抹着嘴背着背篼走了。我和哥哥上新床去体会“新”感觉,突然“哗啦”一声,一架新床瞬间变成了一堆碎木条。站在一旁的母亲给惊得张着嘴好久说不出话来。很久之后才喊出一声:“我的天啦,这个盘海!”
  王盘海停止外出而长期居家,那还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的时候了。那时他大约已经接近六十岁了。听说他常年在外,也存下了一些钱。可是回家后他一分钱也不拿出来,全部供他独自享受。他那懦弱的的老婆都这样当着面骂他:“老子像在家里养了一个孤人一样!”他不会与他老婆斗气,他也不在乎子女是否亲近他,他真的就把自己当作一个孤人一样了。后来他干脆主动提出分家,独自一人过日子了。常常一个人赶场,进馆子喝二两小酒,买一把叶子烟捏在手上回家。他也从来不生病。
  六十岁那一年,他竟然承包了生产队的鱼塘。承包之后,他就在鱼塘边的窝棚里安家了。每天都背着背篼到坡上割鱼草,干劲十足。几年的承包,他运气出奇的好,每年算下来都要赚好几千。有人眼红了,使了手脚从他手里抢走了承包权。而失去了承包权的王盘海更做了一件惊人的事情。
  他把他所有的存款拿出来,请了几个工匠,开始为他建造坟墓。几个工匠花了进半年时间,在他自己看好的墓地上给他建造了一座十分精美的墓穴,还预先刻好了墓碑,只是把时间那个位置空着。他对他老婆说,我死了后,你就把我放那里面哈!他老婆说,我要把你放那里面?我让野狗来拖你!他又对他儿子说,你要把老子放那里面哈!儿子说,到时候看情况!王盘海心里便不安稳,就天天到坡上去看他另一个“家”。这几乎就成了他晚年唯一可做的事情了。
  几年前的一个早晨,家里的人发现王盘海不见了。他老婆说,肯定在坡上。儿子跑到墓地去看,竟发现王盘海静静地躺在墓穴里,已经没气了。


                          10肖癞儿

  肖癞儿之“癞”,那可实在是“癞”。除了脑袋四周还有些黄秧似的头发外,头顶那一大片都寸草不生,还红白相间的反着亮光,看了吓人且恶心。肖癞儿之“癞”,也不是天生的,那是他小的时候生什么怪疮,由于无钱医治,也可能是他父母重视不足,才弄成了这样一副模样。从小,他母亲就爱站在长田坎上长声吆吆地叫喊“肖癞儿~~~,吃饭了~~~”,这“肖癞儿”便成了他人人可以叫喊的大名。
  其实,肖癞儿的大名叫肖兴国,他还有两个哥哥。他的父母都过世得早,肖癞儿与两个哥哥的年龄又差得比较多,小时候,我一直都以为他是他大哥的儿子!其实,他与他那个大侄子年龄也就只相差两三岁而已。两个哥哥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可对肖癞儿很好,大概就是遵循了乡下人所说的“长哥当父长嫂当母”的古训,也难怪我那时常常分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肖癞儿在他的哥哥的关心下慢慢长大。慢慢长大了的肖癞儿却养成了一种骄横敏感的性格。他的敏感主要就表现在对他的“癞”的态度上。后来我学习鲁迅的《阿Q正传》,知道阿Q 是如何的忌讳自己头上那癞疮疤,在课堂我就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结果被我的语文老师狠狠批评了一顿,其实,没有人知道我那时其实是想起了我的老家那个“肖癞儿”。肖癞儿忌讳自己的“癞”,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头上戴一顶油腻腻灰扑扑的塌塌帽,即使是热得要命的六月间也不取下。谁要是有意无意在他的面前提到与“癞”相关的话,他就会紧握拳头,面色发青,双眼死死盯着你,虽然不说话,但是那种强烈的警告信息,会让很多人害怕。记得有一年,肖癞儿与另外三个男人“配斗”打谷,在田间休息的时候,一个男人开玩笑时将他那汗气淋漓的塌塌帽给揭了,这下就闯了大祸,被疯了一样的肖癞儿死死地摁在水田里,要不是旁边的人奋力拉开,那人肯定会被肖癞儿给闷死在水田里。当那个男人喘着粗气从水中立起来的时候,还是被狂怒之下的肖癞儿扑过去往脸上摔了两把稀泥巴。
  大人们之间的玩笑都会被肖癞儿如此还击,就别说我们小孩子了。其实我们知道他这个德行,因此我们一般都不会去招惹他。只是有一次,我与几个同路放学回家的少年,路过肖癞儿院子旁,看到肖癞儿在水井旁洗澡,刚好他把那他塌塌帽揭了挂在了井旁的豇豆架上,正在用凉水冲光头,这就勾起了我们少年的顽劣之性,于是就一起唱起了从小就熟悉的滑稽童谣:
  癞儿癞,爱打牌,
  三更半夜才回来,
  鸡一叫,狗一咬,
  癞儿脑壳回来了。
  推粑粑,烧敬茶,
  保佑癞儿生头发。
  生一根,落一根,
  落得癞儿光秃秃儿
  生一撮,落一撮,
  落得癞儿光脑壳。
  ……
  正在得意忘形地边走边唱,忽听得身后一声狂叫:“我Χ你妈哟!”接着是提提嗒嗒的光脚板拍地的声音由远而近。回头一看,原来是肖癞儿穿了一条火把窑裤追来了,手上还握了一根插豇豆的竹竿。我们一见情况不妙,撒腿就跑,有的往水田里扑,有的往菜地里钻,有的往高坡上爬,有一个甚至直接就跳下了粪凼。跳进粪凼那一个结局可惨了,不仅成了“粪人”,刚一爬上来就挨了肖癞儿好几闷棍。我们这些逃得远远的家伙,全都吓得魂飞魄散,从此对肖癞儿不仅不敢乱喊,甚至都避而远之了。
  可是,就在那一年,肖癞儿却突然死了。而且是上吊自杀。
  肖癞儿喜欢上了队长的千金陈小华。那陈小华刚刚高中毕业回乡,高挑的身材,红扑扑的脸蛋,长得的确很漂亮,在我们这些小屁孩儿的眼里都是美女,莫说是二十出头的肖癞儿了。不过,绝对没有一个人会认为肖癞儿配得上陈小华的,人们私下都用那句“癞格宝(癞蛤蟆)吃天鹅肉”的歇后语来嘲笑肖癞儿的自不量力。可是,肖癞儿自有他的理由,大概就是那天陈小华在送公粮的路上,很亲热地叫了他“肖兴国”,说自己的脚都走痛了,请他帮忙一起挑。肖癞儿天生就有一身莽力,把陈小华那几十斤谷子叠在自己的箩兜里挑着上路就当没有那么回事一样,那陈小华却在后面紧追慢赶,嗲声嗲气地喊:“肖兴国,肖兴国,你等我一会嘛。”到了街上的粮站,交了公粮,陈小华突然笑盈盈把一根冰棒递到肖癞儿的面前,还是嗲声嗲气地说:“谢谢你哈!”。肖癞儿以前从来没有吃过这个东西,迟疑地接过,手竟然在颤抖。大概就在这一次,肖癞儿害上了相思病(这个词也是我小时候第一次从大人们的口中听到)。不过,要说是这陈小华喜欢肖癞儿的话,那的确是没影儿的事。那肖癞儿只是个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
  夏天的晚上,生产队在保管室分谷子。肖癞儿挑了空箩兜坐在晒坝边边听别人吹牛边等待叫自己的名字。“肖兴良!”会计叫喊。“哟!”这边肖兴国瓮声瓮气地应一声,其实那叫的是他大哥的名字。他从人缝里挤进来,返身又从人堆里拖出两个箩兜放在谷堆旁。闷热的晒坝上,油筒晃动。虽然每年分不了多少谷子,可是在这样的时候,大伙还是异常兴奋,都挤在谷堆旁看热闹。有人往公箩里撮了谷子,另外两个人就用竹杠抬杆秤。这肖癞儿虽“癞”,而人却极精,他是生怕别人给他看错了秤的,于是就急急的凑过去看秤星。可就在他凑过去的一瞬间,那秤杆却突然鬼使神差地扫了一个弧形,一下将他那塌塌帽给挑到了谷堆上。突然露出的光头在油筒的照耀下,反射出惨白的光亮。肖癞儿几乎是在帽子落下的那一瞬间就将它捞了起来并扣在了自己的光头上。可就在这时,突然听得身后一声惊叫。肖癞儿回头一看,原来正是陈小华,她正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指缝里似乎还流露出惊恐的眼神。
肖癞儿失魂落魄地拖着箩兜挤出了人圈。人们都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离开大伙挑着谷子回家的。可是,就在第二天的早上,早起的人看到了队长家门前的那棵梨子树上挂着个什么东西,走近去一看,原来是个人,再走近一看,原来是肖癞儿——死了,舌头伸得老长……那塌塌帽还戴得好好的。

             11老腮壳

  老腮壳看起来实在是显得老,他有个只比他小几岁的弟弟,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的人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父子俩。他们家是富农成分,所以,兄弟俩到三十多岁时还是光棍,即使他的兄弟长的牛高马大,一表人才,还是没有媒人登门。兄弟俩的家是单家独户,穿逗木结构的老房子,早已严重倾斜,似乎随时都可能垮掉。然而,在我的童年十来年的记忆中,那房子竟一直未变。
  乡下人给人取外号,有的一听就懂,有的则只可意会,不易言传。老腮壳名叫季中印。他这个外号的得来,其实现在我都还只能去意会,而很难说清楚来龙去脉。“老”,不用说了;这“腮壳”应该就是指腮帮子,大概也就联想到了他那过于显老的面部长相。腮帮子又与嘴巴有着直接联系。老腮壳的嘴巴的确值得一提,他是个大舌头,发音含混,粗得像牛叫。说话慢一点,别人还能够基本听懂,要是他一发急,那就简直像缺嘴巴吹牛角号——咿里哇啦,把人完全整懵。其实,这个外号还暗含着另一种意味,就是老实巴交。老腮壳的确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即使三十多岁了,见到本队的人,面对面打招呼,他那张腮壳老脸还会发红。他点头哈腰,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并总是突然将身子一侧,闪到路边,让出路面的全部宽度给你,即使对小孩子他也是如此。这并不是队上的社员有谁欺负他的缘故,这是他长期养成的习惯;队上的人其实还很尊重他兄弟俩的。这种习惯,与其说是他性格老实,不如说是他性格谦卑。
  他谦卑大概源于他的父亲生前的为人。他的父亲在解放前是个精明透顶的人,据说还与山里的土匪暗中勾结,那时我们老家一带被土匪抢劫的事件大多与他父亲有点干系。不过,这终归是怀疑,始终没有被证实过。后来他父亲突然出手置下了三百多石水田的家业,也只是加重了人们的怀疑和畏惧而已。他父亲自从置下了田产之后,就开始抽大烟,一直抽到解放前三四年的时候死去了,而他们家也就基本上没有什么田土了。据说,他父亲临终时抓住老腮壳的手交代,要他一辈子与人为善。老腮壳记住了他父亲的话,便逐渐形成了他后来的性格。也幸好他形成了这样的性格,要是他张狂一点,他们家后来的成分大概就不是富农而是地主了。
  成了富农的老腮壳和他的弟弟,过着一贫如洗的凄惶日子。每年生产队分得的口粮很少,两个大男人的胃口又大得惊人,这样,他们的粮食就严重不足。听说老腮壳曾经坚信煮稀饭多羼水,只要能胀饱肚子就可以缓解饥饿感觉,于是就天天顿顿喝清汤寡水的稀饭,结果弄得兄弟俩每天要屙几十泡尿,直到有一天俩人都躺床上起不来了才被迫停止这个“试验”。别人取笑他,老实巴交的老腮壳竟然说了一句经典笑话——小便淋菜,要多少有多少!
  大概是1973年吧,老腮壳那时都四十岁了,却突然惹了一场大祸。生产队打谷子,又热又累的几个男人在劳动的间隙,坐在田坎上突然起了打赌的兴趣。赌喝凉水,谁输了就拿出二十斤谷子给赢家。结果,可能因为曾经有过狂喝稀饭的训练,老腮壳竟然咕嘟咕嘟地连喝了三大瓢凉水没事,而与他打赌的他的一个体弱多病的远房堂弟,在喝了一瓢半的时候就已经瘫在地上起不来了。那人躺在树阴下,嘴角一直在淌着清水,脸色青紫,一动不动。乡下人一直都认为水是“稀”的,只胀人不死人的,所以竟然没有引起这几个人的警觉。好一阵过后,几个人看到那人还没有动静,过去一看,已经没气了。不久,他被公社的杨公安五花大绑地押走了。过了几天,他竟然又回来了,只是听说他被打了一顿,但公安说并没有犯什么法。我那时就有了这样的印象,天下人打赌,只要双方约定,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不犯法的。后来自然知道这样的认识是错的,但是,作为富农的老腮壳,竟然在那样时期那样的灾祸中得到保全,实在是一个令人费解而又幸运至极的事情。
  更为幸运的是,老腮壳还因祸得福。在别人的撺掇下,老腮壳居然成了那因打赌而死去的远房堂弟家的当家人。女人比老腮壳小十岁,能干诚实,还有一儿一女。女人毫不计较老腮壳的过失,认为那是打赌,是双方自愿的。更幸运的是,那一双儿女也很接纳老腮壳,一开口就脆生生地叫大爸爸。这让好多人意外而又嫉妒,说老腮壳这便宜捡得太大了,就有些不良的男人找机会在女人面前去挑拨,也想去占点便宜。结果遭到了女人狠狠地训斥,后来这些人也就断了念想。成了家的老腮壳比以前更加勤劳,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虽是清寒,倒也快乐。
  后来,长大了的两个儿女到云南昆明的建筑工地打工,再后来都成了不大不小的包工头,在昆明安了家。几年前,已经七十多岁的老腮壳和他的老婆,被儿女接到了昆明。听说现在他的身体都还很硬朗呢!

                            12小五儿

  小五儿,不是喊作“小-五-儿”,而是“小-五儿”,典型的儿化音。小五儿是我一个远房的舅舅,其实他比我还要小两三岁,我们常常叫他“小五舅”,从童年割柴打猪草开始就在一起,这样亲热地叫着他,也曾经这样叫着与他吵架甚至打架。小五儿排行第五,个子瘦小,就是长到十五六岁了,身高也不超过一米五,体重不超过60斤,这大概就是被队上的人叫“小五儿”的原因。他父亲看到他只吃不长,也并不着急,只是有一次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就是他妈个老僵疙瘩,没得改!”
  小五的“横”是队上出了名的,从小就是这样。谁要是招惹了他,他就撒泼打滚,几个小时不收风,直到嗓子吼哑,桌子板凳摔坏,地面蹬掉一层皮才会罢休。按说,在那样的时代,像他那样的家庭,也绝对没有娇惯的可能,他有这样桀骜的脾气,也只能说是天生的了。他的二哥惹上了他,那时才十二三岁的小五儿,提了扁担就开撵,把他二哥撵了几面坡,持续的时间至少有四个小时,把他二哥累得脸色铁青,向他求饶,他才用扁担在他二哥的腿上猛砍了一下,丢了扁担,突然坐地,张开嘴抽着气,就是哭不出声来。这就自然可以想见,他与别家的孩子“各逆”时的样子了。因为他的“横”,因为他的死缠烂打敢拼命,所以在我的印象中,这小五舅总是战无不胜,远近几个队的小娃儿没有不惧怕他的。
长大后的小五儿,身高也没有多大变化,可能只是体重增加了一些,不过也不会超过80斤吧,还是一个老僵疙瘩。也还是蛮横粗暴,霸气冲天。别人都以为像他那样的模样,要找个老婆恐怕只有做梦了。可是他却很顺利地娶了个老婆,而且他老婆比他高出整整一个脑壳,人还长得很伸抖,白白胖胖的,也很勤快,一点也不嫌弃小五儿。这样的运气让所有的人都既觉得不解也有些妒忌。而且,即使婚后不久,小五儿的坏脾气就施加到他老婆身上了,他老婆也仍然一副无怨无悔甘愿承受的模样。别人怀疑他老婆是不是有什么“缺陷”,而事实上,她就是邻村的姑娘,知根知底的,的确是个好女人,并且一年后又给小五生了一个大胖儿子。小五能娶到这样的老婆,也不全是靠运气。
  小五儿有个远房的亲戚是做杆秤的,十八岁时小五儿就被他父亲送到了那里当学徒。对他的师傅,这小五儿却出乎预料地尊敬,他表现得极懂事,每天除了跟师傅学习手艺之外,还帮助师傅家做很多家务活,比如洗衣做饭,种菜挑粪,因此,在十多个学徒中,小五儿最得师傅的喜欢。一般的学徒要在师傅家学两年才能出师自立门户,小五儿只学了半年就把手艺全部学到家了,并且回家开起了杆秤作坊。我还记得在他家堂屋里成排地摆着大大小小的还没有加工的木棒,更记得他拿着一把很小的钻,在画好标记的木棒上飞快地钻眼的动作,记得他一手拿着一根铜丝,一手拿着一把刀子飞快地安星子,把铜丝插进事先钻好的眼子,然后用刀子贴着木棒表面一切,再用刀口在切口上一抹,又接着安下一颗,速度之快,动作之潇洒,曾让我很着迷。小五儿开始赚钱了,这才是小五儿能够找到一个好老婆的真正原因。
  赚了钱的小五儿,后来却犯了事。小五违背了师傅的教诲,偷偷为一些不法商贩做起了“八两秤”,很快他就把附近几个场镇的这门生意给垄断了,这就引起了另一伙做同样买卖的手艺人的不满,一天在肉市场撞见了,那一伙人见小五这么小点的个子,便想趁机收拾一下他,他们哪里知道是碰上了一个不要命的角色。挨了几拳的小五,在一个屠夫的案桌上抓了一把砍刀直扑那一伙人而去,那几个人一看情况不妙,转身就跑,其中一个跑得慢一点的男人就被撵上来的小五儿在肩膀上砍了两个大口子,鲜血淋漓,昏倒在地。小五儿一看要出人命了,丢了砍刀趁乱溜了。不敢回家,在一个亲戚家躲了几天,他老婆来看他,还给他带来了一个更可怕的消息,说是被砍了那人已经到公安局报案,同时还告了小五儿造“八两秤”的事,公安局派人在到处抓他。这下小五儿更不敢回家了,过了几天,小五就跑云南去了。
  小五儿到了云南,在一个老乡的建筑工地上打工。没有泥水匠的手艺,就只能干粗活,他个子小,体力差,根本就吃不消,加上工钱又少,便不安心。后来在一个熟人的介绍下,他加入了一个所谓的“收债公司”,公司老板看到他个子如此瘦小,不想要他;介绍人把小五儿的个性特征和他的一些经历讲给老板听了后,老板就爽快地收下了他,并且还让他做了个小头目。在小五儿的带领下,收债队几次帮人收债都大获全胜,小五那不要命的德行是他制胜的法宝。每次收债,一伙喽罗全都带着砍刀,据说跟电视上看到的香港的黑社会差不多。小五儿一般不先伤对方,要是对方赖帐,小五就拿出砍刀来,把自己的手放在桌子上威胁要砍掉自己的手,对放怕了,于是交钱。小五很快在那一带出了名。
  然而,有一次,小五的运气却差了一点,当他拿出砍刀威胁对方要砍自己的手的时候,对方却轻蔑地说,莫说砍你的手,你就是把你脚砍了也当球疼。小五儿下不了台,一怒之下,命令喽罗们上,结果把那个欠债的男人给砍成了重伤,送到医院后不久就死了。小五于是又开始逃亡,他到过新疆,到过上海,到过广东,到过河南。两年后,他觉得风声已经过去,于是又回到了云南,在他曾经出事的地方,他得意洋洋地和兄弟伙喝夜啤,喝得兴起,他竟然大声地吹嘘起两年前自己在这里所做过的“大事”,结果被旁边的人听到后报了警,几分钟后,小五就被当地的警察抓获了。小五儿被判了无期徒刑。
  今年回家,看到了小五儿的老婆,也就是我称“五舅娘”的那个女人,已经憔悴得不像样了,但是她还是带着儿子在家中老老实实地等着远在云南服刑的男人。听说小五儿在劳改队表现出色,已经改为十五年有期徒刑了。根据他被抓的时间算来,他还有五年时间就可以出来了。我在想:五年后回家的小五儿,该是个什么样子了呢?

                           13 蝌蚪儿

  “蝌蚪儿”是由“科五儿”谐音而来,“科五儿”则是季正科的小名。季正科明明在家中排行第三,却被喊成“科五儿”,我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小时候的蝌蚪儿总是挂着一筒鼻涕,挂得长了,就用手背横着一抹,于是两边的小脸就总是结着一层硬壳。又总是跟在他那两个分别叫日本和牙狗的哥哥屁股后边跑,跑不赢,就哭,蹲在地上撒一泡尿又跟着撵,又哭。他父亲听不得他的哭声,就在不知道的哪个角落扯长声音大声地骂:日本,牙狗,你两个狗日的,又在放蝌蚪儿的血吗?日本,或者牙狗挨了骂,便倒回来牵着蝌蚪儿,并悄悄在蝌蚪儿的屁股上踢一脚以泄愤,蝌蚪儿又要哭,看到了哥哥举起的拳头,于是噤声。
  蝌蚪儿上小学和我同学。蝌蚪儿一上小学就成了班上的倒数第一名。他其实智力并不差,就是读书不行。每个学期二块七毛钱的学费,蝌蚪儿总是拖到期末都不交。老师把课堂上睡觉的蝌蚪儿叫醒,问他啥知交学费,蝌蚪儿揉了揉眼睛,打着呵欠说:我爸爸说,星期七交。差点把老师晕死。小学五年,我记得蝌蚪算术得零分的次数起码不少于十次,就算不是零分,也最多得十多分。他写自己的名字,总是把“正”写成“王”,把“科”写成“料”。所以,蝌蚪儿其实还有一个外号,就叫“季王料”,这是我们的小学老师经常叫的,不过没有形成气候。
  上中学后我就很少在家里,与蝌蚪儿也就没有了什么接触,只是知道他是没有考上初中,跟他两个哥哥跑云南当泥水匠去了。那时的蝌蚪儿十三四岁,但是他肯长,已经比我要高出一个脑壳,起码有一米六几。成天呆学校里,为了考中师而拼命学习的我,有次回家看到了从云南回来的蝌蚪儿,很是羡慕他,觉得他到了大地方,见了大世面,我那点所谓“成绩好”的优越感,差点被蝌蚪给消灭殆尽。我上了县城高中,高三那一年放假回家,看到回家过年的蝌蚪时,那家伙已经差不多接近一米八了。有人开玩笑说:“这么大个蝌蚪儿,该变成蛤蟆了。”蝌蚪一表人材,又在外面当泥水匠,并且听说已经是个小包工头了,给蝌蚪儿做媒的人差点把他家门前的田坎都踩垮了。可是,蝌蚪儿却宣言,他要干大事,他现在不会考虑这个事情,即使要考虑,也不会找乡下女子。蝌蚪儿的豪言壮语镇住了所有的人,也让我考大学的人生理想差点动摇。我对蝌蚪儿衷心地佩服了。蝌蚪一定会干一翻大事业的,一定会成为万元户的(那时候“万元户”这个概念很流行)——我坚信。
  再次见到蝌蚪儿已经是在我大学毕业之后好几年了。在县城的一家银行门口,一辆云南牌照的桑塔纳轿车突然停在闷头疾走的我的面前,吓了我一跳。车窗摇下,露出一颗戴着墨镜的大平头。认不到了嗦?大平头笑扯扯地问。嘿嘿,蝌蚪儿!我脱口而出。蝌蚪儿也嘿嘿地笑,说上车上车,我们去喝茶。喝了茶,吃了饭,也就知道了眼前的蝌蚪儿可真是成了人物了。此时的蝌蚪儿在云南的昆明市和个旧市都有好几个建筑工地,他的手下有好几百号人马,还有了成套的先进的建筑设备,他在那里已经是个响当当的角色,与当地的很多政府官员都有了很深的交情。言谈之中的蝌蚪儿自然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有着指点江山的气势,任何人也无法把他与从前那个鼻浓口呆的并发明出“星期七”的家伙联系起来了。我必须承认,我那时的内心的确是生出了深深的自卑感的,我只是在内心不断地感叹人事的不可逆料,命运的不可捉摸。读书有什么用?算术得零分的蝌蚪儿就是不会算帐,现在也专门有人给他管账;就算现在他还可能把名字写成“季王料”,他签的名也照样有效并且值钱。蝌蚪开着桑塔纳回来接他的父母到昆明,与我不期而遇而愿意主动招呼,他的自信再次彻底地盖住了我这个老家的第一个大学生。我并不嫉妒蝌蚪儿,但是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
  最近一次见到蝌蚪儿,那是前年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了。那时正是重庆最热的时候,气温高达41度。接倒家中的噩耗,我从成都一路伤心地赶回去,未能给母亲送终我更是痛苦不已。在母亲的灵前。我流着泪久久独坐,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我抬头,才见是蝌蚪儿。光着上半身,穿了一条兰色短裤,脚上踏一双夹在脚趾缝的那种拖鞋,一双脚黢黑。我在伤心中猛然一惊,这蝌蚪儿怎么这样了呢?他递了一支烟给我,没有说话,悄悄走了。后来我又才知道了蝌蚪儿另外一些故事。
  在云南发了财的蝌蚪儿随着交往圈子的扩大,他结识了很多不同的人。这些人常常聚集在一起玩耍吃喝。在这样的过程中,蝌蚪竟然沾上了毒品。后来的情形基本上就可想而知了,钱耗完了,生意没了,家散了——剩下一个光光的蝌蚪儿了!蝌蚪儿进了三次戒毒所,我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死去活来的过程,竟比较彻底地戒掉了毒瘾。光身一人的蝌蚪儿回到了老家,开始种田为生。开始时他担心大家瞧不起他,基本上不与别人接触;后来,队上的人都很关心他,都热情地帮助他,使他才有了抬头生活的信心。凡是队上人家有事需要帮忙,蝌蚪儿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他帮忙非常诚心,干事的时候闷声不响,尽抢最脏最累的干。在为我母亲办丧事那几天,我的确看到蝌蚪总是在热得要命的厨房里做饭,偶尔跑出来站在屋檐下透口气。他很少说话,别人也很少找他说话。但是我看得出,大家都很喜欢很尊重蝌蚪儿。
  我想,这个蝌蚪儿,我儿时的玩伴儿,小学的同窗,他与我走了完全不相同的两条人生之路。他经历了辉煌,更经历了惨痛的挫折。我们也许会同情他的不幸,甚至会谴责他的自我毁灭。但是,当一切都沉淀下来之后,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虽然显得沉默,却并未失去生机的蝌蚪儿,一个经历了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却还坚守着善良本分的人生准则的蝌蚪儿,一个享受过锦衣玉食,也能安于失落的困窘的蝌蚪儿。这里,我为蝌蚪儿深深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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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平淡的生活诗化,把飞逝的时光变成文字,让每一个走过的脚印在我的回望之后才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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