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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陈树庆]

傻 娘

麦浪翻滚、布谷催种的五月，我的思念与岁月一同增长。就在这个夏花灿烂的五月里，我的傻娘离开了深爱她和她深爱的儿女们。
我的傻娘是个苦难的人，一生未享受过一天好日子，清苦了一生。因兄弟姐妹多，生活困苦，我的傻娘在孩提时代就下地艰辛劳作了，未享受过一天欢乐的童年。成年后，为了家庭和儿女，继续着更艰辛的劳作。我不知道我的傻娘是如何承受着如此生命之重，也许粗糙如干涸开裂的土地的双手，正是当年苦难程度的最好见证。
三十年前，父亲用一辆自行车将我的傻娘带回了家。从此以后，我的傻娘嫁给了父亲，一嫁到我们家，就被爷爷奶奶给分家了。除了分到两双碗筷，一口锅，就剩下一堆借钱、借粮的欠条。因为分了家，所以要搬出去住。为此，我的傻娘和父亲借遍了乡里乡亲，盖起一座半砖半土胚的房子，才算有了个容身之所。我也在这个小院中呱呱降生了。
不知怎么的，我的傻娘始终不受爷爷奶奶的青睐。后来，在私下里听邻居说，爷爷奶奶嫌弃我的傻娘笨，原因是我的傻娘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脑筋反应慢，实心眼。而爷爷奶奶也认为，父亲不如我的那些叔叔有本事。尽管我的傻娘在村里别人的眼里是个好人，没有坏心烂胆，但在爷爷奶奶的眼里极不受欢迎。父亲做人也很憨直，不善于言语表达，所以一直是闷闷地受气，天长日久脾气暴躁起来，并将气撒在我的傻娘身上。从我记事起，我的傻娘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那时父亲在村里干生产小队长，不算整个劳力，家里的农活基本上都是我的傻娘一个人在干，为了养活我们，我的傻娘总是拼命干活，女人做的事她做，男人做的事她也做，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五的中年女人，有时要扛着一二百斤重的麻袋行走在路上，我的傻娘却从没退却过，她没得选择，家里穷得有时揭不开锅。在那个年代我的傻娘虽然是日出而作日没而息，但怎么也摆脱不了贫困。
改革开放后，父亲托关系进入了一家工厂干活，家中的农活全部压在了我的傻娘身上。为了我们，也为了这个家，在干完农活之余，我的傻娘开始养猪、种棉花补贴家用。在炎炎烈日下，背着喷雾器行走在棉花地里喷洒农药，有时忙的连口水都喝不上，浑身是刺鼻的农药味。长年过度的劳作给我的傻娘带来了一身的疾病，尤其到了刮风下雨和冬季时，风湿性关节炎疼起来，身子蜷成一团，不断地呻吟。为此，我的傻娘备了一些止疼药在家。疼起来时，就拼命地吃药。为了不让我担心，总是说：“会过去的，歇一下就好了。”尽力地忍着不呻吟。每当记起这些事，我总是泪流满面。
我爱吃鱼，于是我的傻娘每逢集市都去买鱼。吃鱼的时候，总是说，孩子，快吃吧，我不爱吃鱼！鱼刺太多了。长大了才知道，母亲也是最爱吃鱼的。夏季，看着别的孩子吃冰棍，我站立一旁眼巴巴地瞅着，我的傻娘会心疼地想办法为我买上一支，我将手中的冰棍递给我的傻娘，让她也尝口，我的傻娘却说，快吃吧，我不渴！但年幼的我望着傻娘干裂的嘴唇和满头的汗珠，竟然没去多想。
家境慢慢好起来，父亲暴躁的脾气也改好了很多，只是我的傻娘疼惯了父亲和我，好吃的还是习惯留给父亲和我，任由父亲和我怎么说，还是不能改变。我曾问过傻娘，她和父亲的一生幸福吗?她只说了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至少我们没有分开过，我可怜可悲的傻娘啊! 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有了收入，有时回家想给傻娘留点钱，我的傻娘坚决不要，说，你在外面用钱多着哪，留着自己花吧！我有钱！但我知道，企业破产父亲失业在家，我的傻娘除了地里产出外是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的，可我还是把傻娘退回来的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2007年的秋后，我的傻娘身体不适。但她不允许父亲告诉我，怕我担心。后来实在是无法坚持了，才去医院检查诊断。两月不见，我的傻娘已经瘦得不成样子，而且很萎靡。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暝暝中，我感到自己和我的傻娘在一起的日子不会很多了。在医院做完检查，大夫悄悄告诉我，情况不好！诊断报告书上的“食道癌”那几个字分外刺目，我当时呆立那里，如在冰窖。
我的傻娘用迫切的眼神询问我们。以她的性格，我们无法向她隐瞒。我的傻娘的反应一如意料中，木然，默然。虽然医生说，已经是晚期，任何的治疗都已经意义不大，而且傻娘年纪大了，手术和放疗都只会增加她的痛苦——可是我仍然不想放弃最后一线希望。我的傻娘却坚决拒绝住院治疗。我们拗不过她，只得开了一些药，回家了。
第二天清晨，我的傻娘就督促我去上班，说，不要耽误了工作，我的病我知道，我已经将你们养大了，放心了，不要牵挂我了。在院子里，送我走的傻娘眼里满是不舍，但没有出一言挽留我，与我昔日回家送别的情景截然不同，不再是问什么时候再回家。
当我和妻子抱着年幼的儿子踏着一路风尘赶到我的傻娘床塌前的时候。形容枯槁的她，十分吃力地睁开了双眼，浑浊的眼神发出了灼热的光芒。看着我和妻子、儿子，用手指了指我和妻子、儿子，嘴角动了动，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说了一句：“哎，回来了！”这句话，是我的傻娘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尽管后来，她的兄弟姐妹和侄女外甥，也都来了，我的傻娘也只是睁开眼睛看了看。
一个月后的清晨，我的傻娘生命走到了尽头，我轻轻呼唤我的傻娘，我的傻娘分明是听到了儿子的声音，泪水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可我的傻娘毫无反应，我知道，我的傻娘是心里明白，可我的傻娘连一点点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我的傻娘只能用泪水来表达感情——泪水里有多少对儿子的牵挂，有多少对儿子的依依不舍。但我的傻娘还是走了，今生我再也吃不到傻娘给我做的饭菜了，再也穿不到傻娘给我做的棉衣，寒冷的日子不再有傻娘关切的问候，遥远的家乡也不再有我的牵挂了！我的傻娘就这样走了，静静地走了，走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没有与年幼的孙子和自己的儿子，说上一句话。
我苦命的傻娘，年纪尚不到60岁就匆匆离开了我们！在幸福的日子刚刚来临，还没来得及抱抱年幼的孙子，跟她的儿子说说话，就溘然早逝了。乡邻都安慰我说：“是你娘没福气。”其实，做子女的，也没有福气，子欲养而亲不在，惟有无奈地怆然涕下。
记得，当我将我的傻娘的遗体推进殡仪馆火化室的时候，我的心在抽搐着。我抬头望着那默默指向蓝天，冒着淡淡轻烟的烟筒。我的傻娘，生前活生生的我的傻娘，她的灵魂，也将随着那一缕青烟，飞向那遥远的天国，愿我的傻娘在天国不再有辛劳和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