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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燕子]

八



新疆的天气很有特点,大清早七点多,太阳就坦坦荡荡地高高照耀了。我的生物钟还没缓过神来。回家后第一个清晨醒来，发现自己已是在四周都明晃晃的大白天里睡着，很有点不习惯。幸亏新疆的住楼之间相隔的很宽，否则真无法想象会是什么样子。川北内地的住楼之间距离很近，有的甚至可以近到一步之遥。现在想想，南方人口密集，寸土若金，也难怪到处楼价为什么只涨不降了。



站在二楼的窗前，楼群小区里已有很多人在劳作，锄草的，浇水的，松土的，修地边的。大多戴着围巾和军帽，看不清脸，无法辨认男女，但听得见说话声。母亲告诉我这些都是总场四角职工，所谓四角工就是连队里不务农仅做些轻活的人，属于照顾性质的身份。我恍然大悟：“关系户？”妈妈点头说“差不多”，并告诉说巧英姐姐在这个队伍里。妈妈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印象深刻的身影：高挑的身条儿，弯翘的眼眉儿，一说话就是那句“哎哟”打头，满口河南话，一对麻花辫儿。让我想起了小学五年级的我因为家境拮据，夏天光脚穿着几元钱的塑料凉鞋，被留级几年最终留到我班上的巧英姐姐奚落的情景：“哎哟，你咋恁丢人呀，连个袜子都不穿！”还想起了身为少先队大队长的我在窄小拥挤的校园图书室里为同学借阅图书服务时被巧英姐姐讽刺的情景：“哎哟，那是谁呀，胳膊肘烂了恁大的口子也不回家补补......”不是我记仇,而是这样公开被一个成绩差的垫筐底的人嘲笑而无还手之力,换了谁谁都伤心。更伤心的还在后面呢。初中毕业后的她竟然嫁给了我姑姑的大儿子志永哥哥，那时候，哥哥在我们心中可是至高无上的好：长的帅，脾气好，手脚勤，人忠厚，会蒸一手好馒头，复员回场人人爱。而我却要把哥哥的她叫嫂子，换了谁谁也伤心。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当我把这些往事给女女说了后，她说了一句让我怎么也没想到的话：“现在该你笑她了。”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对女儿说不必要，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舅妈不爱读书，现在这样也蛮好的。母亲却悄悄对我说大哥开官车了，不开拖拉机了。车的路向变了，人的思想也变了。眼界开了，心却迷了，嫂子眼泪没少流啊。我听懂了，却没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这些话让我禁不住感慨，房价上南北有差距，人的活法上却不分伯仲。



晚饭时，已是九点。因为照顾我们，家里提前开了饭，通常情况下新疆是十点左右吃晚饭。一天没有出门的妈妈建议晚上出去走走，我很明白母亲想炫耀的心情。走在晚风吹拂的街边，看着母亲愉悦地和很多叔叔阿姨打着招呼，时不时地对人介绍着自己的女儿，我心里也非常舒畅。我还能给妈妈什么呢？不就是一份看不见摸不着的名誉吗，虽然这个年头，名誉已经不怎么时兴了。



“小叶，今天咋回来啦？”有人这样喊着母亲，让我惊奇不已。母亲对面站着一对老态龙钟的军垦人，俩人都黑黝黝的，都长的喜气，都是高嗓门儿，也都驼了背。女的和母亲对站，抬手摸了摸母亲的头发，又来一句：“小叶呀，你年纪轻轻地头发也白了，这真是过的快呀！”母亲总算是逮着说话机会了：“老班长，我现在就住在这里，这是我大闺女。刚放暑假就来看我了！”母亲边说边转身拉了拉我的胳膊。我赶紧走前一步，点了一下头，其实我是想鞠个躬的，因为是母亲的老班长，我估摸着老师太年龄至少在八十岁往上走，一看就是真资格的老先进，我喊奶奶都够格了。可我还是点了点头，拘谨礼貌地问候了一句：“您好！”我怕自己说错话，在老革命面前，我是没有发言权的。母亲和两位老人说了很久的话，我安静地在一边旁听。他们对话的内容大多是回忆一些往事，提到的名字基本都是已病死或者老死在团场的名字，但无论高兴还是悲伤，他们都是镇定自然地谈说着唏嘘着，没有掉泪没有失落，没有抱怨没有愤怒，这样坦白的表达是我提前没有设想过的，这让我在心里不得不再次感慨。



十点多的新疆天还没完全黑，天边还有一片片深红或者浅赤的晚霞在大方燃烧。母亲告别她的老班长夫妇走过来，用依旧兴奋地语调对我说：“燕子，刚才这个老阿姨就是当年我十九岁到新疆支边时遇见的第一个班长，已经八十二岁了，她男人快九十岁了，是山西人，她是山东人，她现在喊的和四十年前喊的是一样的，那时候她也叫我小叶，对我特别好。”看着母亲说话时脸上眼里泛着的奕奕神采，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在父亲逝后选择独留此地的原因了。一种敬意像热血一样疾速弥漫全身，我情不自禁把母亲揽在自己怀里，无限爱怜地对母亲说：“妈妈，您当年一定是老班长手下最冲锋陷阵的人吧？”母亲立刻点点头，很有精神地抬头看着我说：“那当然！你妈可不是孬种，可是年年先进，最后还登上了兵团农八师先进的领奖台戴了大红花哦！”母亲话语里充满了自豪，我无法想象当年的母亲是如何的飒爽英姿，是如何的积极上进，但我相信那是母亲人生的亮点，是母亲不悔的追求。人的一生，不就是追求的一生吗？！母亲，给自己的历程，交上的该是理想的答卷吧。



一缕霞光照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母亲告诉我，回家后，她要送我一样东西。我问是什么，她只是往前走，没有作答。





（未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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