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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iuchunlin

我们是第一次赴考才相识的。
A同学年事已高，与大多数学员有三代代沟。我赴考报到来得最晚，接待员说房间已排满，只有一位老头子住的房间还有个铺位，好多人不愿跟他住而到宾馆登记去了。
“明明是接待学员，怎么还收纳外来人住宿？”我没想到有老龄学员，不懈地问道。
“没有收一个外客，那老人也是应考的学员。”
“老人家也是学员：多大年纪？”
“70多了，山里来的，你不怕脏跟他住一间房也可以。”
我下放农村时，柴堆里门角里山窝里都睡过，这跟老人睡一房有什么嫌弃的，便毫无顾忌地住进去了。当时，A同学不在房间，只见另一张床上放着一个老式棉布被包（我下放农村时见过这样式，约莫是19世纪的“代表作”）和一网袋的盆碗罐瓶，顿生疑虑：这位“老同学”莫非是第一次外出？
我放好行李包，正手捧一本书复习时，A同学悠闲自得地进门来了。看上去，他真象一副活生生的幽默画：光亮亮的老人头秃得发亮；满面的皱纹深得能插进一排排小草；上眼皮松得象一副“窗帘”挂在眼唇上，随着眼睛的张合时而拉开时而关闭；高高的酒糟鼻红得发紫，还凸现着不少紫疙瘩儿；口好大好大，好象永远张着合不拢似的，上下两排为数很少的几根牙齿象黑柱子参差不齐且歪歪斜斜地立在口中，从掉了牙的缺口处还可窥见发乌的舌头在口腔里攒动；他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的青便服，胸前一排密密麻麻用手工做的布纽扣扣得严严实实……更有趣的是，他右手揣着一个土茶壶于口边不远，好随时将壶嘴送进口腔，左手伸直，随着脚步缓缓移动，时不时前后甩动着手掌，口里小声哼着什么。
“您老还会唱歌呀？唱的么事曲儿？”我打趣地问他。
“呵呵，哪里是么曲儿，我是唱读四书：‘子曰学而时习之，亦乐乎……’”A同学耳朵蛮好，一下就听出我问话。
“您老晓得要考四书？”
“肯定考哇！一向日到京城赴考，五经四书不能少哇！还有廿四史、十三经……”
“不是通知来考现代汉语、写作和文学概论么？古典文学呀中国通史呀都在以后考。”
“管它呢！八九不离十，万变不离其宗。”
晚上我在复习，A同学噼里啪里把被包什么的都搬进衣柜后，把一人缺了边的罐子放在床边，突然问我：
“小伙子，你夜里屙尿不？我这里有尿罐。”
我猛地一惊，连忙起身说：“哎呀，您老还带这么个东西来？我们这房子里的洗澡间有茅坑。再说，您老也大可不必睡房里洒尿哇。”
“不。我自己带尿罐便当些。我孙子送我来时，也死活不愿带它，是我硬要带来。唉！几十年搞惯了，不屙尿罐屙不成啊！”过一会他又说：“人老了不中用啊！小伙子你不晓得，‘人老力气衰，屙尿打湿鞋，见风流眼泪，打屁屎也来’……还是你们年轻人壮实的好。”
我哭笑不得。因要赶紧复习，没敢与A同学多聊。
次日临考前，A同学又抱着那个土茶壶问我：“小伙子，你说考试能不能带酒？”
“您这是酒？昨天也是一直喝的酒？”
“小伙子呀，明不假说，我除非睏着了不喝酒，平时一刻儿都少不得酒。你没看见我带几瓶酒来？都是我自己用谷做的头锅酒。我这把老骨头就是它保着哇。--喂，你喝点尝尝吧？”
“我早晨不喝酒，谢谢。等会儿进考场，您老就当是茶带进去吧，我们都带茶，不要紧的。”
两天的紧张考试完后，第三个晚上都轻松了。隔壁还有几个同学和我一道，围着A同学聊天到半夜。
A同学告诉我们，他在九宫山脚下的一个偏僻的湾子里教了几十年私塾。只是“文革”那阵子间断了两年，挨了公社的整。后来乡里人说学校太远，又光是学报纸，大队长硬要他再办私塾，一直到如今没有间断了。他还说好多人读了国立学校回去后，还在他那里读一、两年私塾。他高兴地告诉我们说，如今他家乡的后生们，个个能吟诗作对儿，外乡人就赶不上，年年上县城买些没有平仄的对儿贴着过年，把人都要笑死去。
我们问他家有好多书，他更是来劲地说，他家五代是书香门第。日本人来烧了他家四柜子书，搞“四清”时又烧了七提书，如今家里还有一个楼房的书。光是左传就有八个版本，郑板桥的真书有两部，稀少的《花月痕》有两部，《四库全书》有三套，国家恐怕罕见的明朝《两厓集》他也有一部真本……他还说前两年县长、宣传部长、图书馆长要到他家去看“一七”（一周）的书。
不知是谁提出要A同学讲一点《诗经》饱饱耳福，他也不推辞，过细又过细地讲了一首形容美女的诗：
手如柔荑领如蝤蛴
肤如凝脂齿如瓠犀
他讲完这首诗后，还说历代有好多人借用：什么白居易写了“泉甘水滑洗凝脂”呀；什么袁枚写了“春风解下貂回脖，露出蝤蛴雪不如”呀，什么柳亚子也写了“柔荑一屋惜匆匆”呀；还有唐朝的某诗人写了“微笑时时出瓠犀”呀；等等。另外，他还讲了《诗经》中的一首《采苓》诗：
采苓采苓人之为言
首阳之颠苟亦无信
在这首诗中，他解释了“苓”即“莲”、“首阳”即贫脊的土地之后，便说，前两句明明是假，即不负责任的传言，人们是不能相信的。并说读书也一样，必须眼到、手到、口到、心到，对天下文章都要深深思索，千万不能浅尝辄止。
我因对作对联颇感兴趣，便要求A同学出些上联我们来对。A同学也乐开了，他要求我们这些“大学生”对奇联，不出俗联来对。我欣然赞同。于是，A同学便从旧书上背下两副无人以对的上联来“考”我们：
一副是：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
一副是：树影倒池塘，鱼戏枝头鸟宿水；
我着着实实想了好久，跟A同学说只能凭设想马马虎虎凑合着对，不能完全恭对。A同学说，只要符合平仄，说得过去就不错了。我便献丑试着对出来：
前下联：龟蛇行雪地，两行玉带珍珠。
后下是：花稠铺穴地，雁飞泥土兽行空。
A同学一下从床边站起来，一拍大腿，高兴得满脸堆笑，双手打拱说：“小伙子了不得、了不得！你能这样换脑子想着法儿对出来，古来稀罕呀！”他端起土茶壶，送一口酒饮下后，又对我说：“小伙子，你对对儿还功夫不浅嘿！我愿意对你的出边（上联），么样？来一联？”
我想一下，便针对外面下雪的景致出了一副上联：
天黄风扫鹅毛雪；
谁知，此联一出，A同学沉思片刻后，可能觉得我出联太浅，便不予相对，又扯谈到海国天外去了。
这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可是，正在朦朦胧胧进入梦境时，耳边一阵嘶哑的怪声和推耸我的动作把我惊醒，我猛地从床头揿亮灯泡一看，简直把我吓了一跳：A同学竟不顾寒冷，一丝不挂、赤身裸体地站在我床边！
“您老要干什么？”我一声惊吼。
A同学一双手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小声点、小声点。小伙子，你那副对儿我对到了。”
我模模糊糊：“是哪副对儿呀？”
“你昨晚出的对儿：‘天黄风扫鹅毛雪’啊。”
“哦，真的！您老还记着对这么个对儿。”
“这个出边好。我一夜都冒睏嘿，就是想这个对儿，脑壳都要想破了。”
“您老是怎样对的？”
他指着房间的牛奶灯泡说：“‘夜黑电烧鸡蛋灯’，好啵？”
“哎-哎！绝对、绝对！”我也兴奋得翻身下床，双手握住了A同学一双皱巴巴的手。
我一抬手腕看着表，正是凌晨五点多，但一看窗外还下着雪，便对A同学说：
“您老快睡吧，还有一个多钟头天亮。”
“你睏你睏，你们年轻人睏得，我要穿衣起床喝酒了。”
我又钻进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醒在床上，一眼不眨地看着A同学穿衣，很快；他那具干巴巴的胴体霎时间被那套老式的便装罩住了。
这时，我心里在想；他老人家要是过去就上过大学，能懂得一些物理知识的话，该会把“天黄风扫鹅毛雪”对得何等的恭正啊！

美祉

提读.

qiuchun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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