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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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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龙新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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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 性别:男

加入时间: 2006/09/15
文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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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9-15 周五, 下午11:39    标题: 童年忆事 引用回复

童年忆事
龙新霖
童年的许多往事,大多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炎出了记忆,唯有那段没有结局的故事和消失在我的视野里的那一份同桌情谊,清晰如昨地在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抹不去,我知道,那是刻磨在心灵的伤痕,它将与历史同在的啊……题记

我的故事没有结局

“咣咣咣”奶奶在灶房里的劈柴声把我吵醒了,太阳光从支开的“万”字格的窗户里涌进来,一条硕大的光亮投到地板上,读二年级的姐姐坐在矮凳上,对着太阳光在背功课:“党中央,发公报,全国人民齐欢笑,清除叛徒刘少奇,这个决议实在好…….”
“姐,刘少奇是谁呀?”我问。
“是个大坏蛋!”姐姐说。
“我想起来了,以前我们家的堂屋里不是有他的画像吗,后来爷爷取下来了。我问爷爷那个人是谁,爷爷说是刘少奇。”
“那是以前,现在他是坏蛋了,专门反对毛主席。”姐说。
“刘少奇,刘少奇。”我有点纳闷地自言自语。睡在我脚下的弟弟忽然睁开了眼睛道:“其什么,我也要。”我们说“吃”叫“其”,比如“吃饭”叫“其饭。”
姐姐笑了道:“其你脑壳,还不快起来。”
我和弟弟抓起缺扣少兜,破破烂烂的衣服穿在身上。“姐,你听,是什么声音?”我竖起了耳朵。远处传来阵阵锣鼓声。
姐丢下课本道:“是代表来了,快来,接代表去!“
我和弟弟一咕碌爬下床,脸也不洗。姐姐扛起那面红旗跑出堂屋,把红旗插在大门柱子上的那方木眼子上。早晨没有一丝风,那面红旗焉耷耷地垂着,一点也不精神。我家的堂屋还没有装修,连大门都没有,进屋总是走灶房门。堂屋的一半还是泥巴坎,两根吊脚房柱上横钉着两块木枋,那是爷爷为防止我们摔下坎去而钉的。土坎下是一汪水田,水田外是鹅卵石大路。我和弟弟以及寨上的小伙伴们就常常坐在木枋上玩耍,数着过路的人。胀尿了也不避人,撩起裤腿,扯出小雀雀就在站在高高的木枋上比谁尿得远。一到太阳天,土坎下就冒出阵阵尿臊味。
姐姐插好红旗,又跑去堂屋神龛上的红宝书架子上取出三本红宝书,塞给我和弟弟一人一本。这时,喧天的锣鼓声近了,长龙似的代表队过来了,“咚咚将!咚咚将!”我和姐姐、弟弟随着锣鼓的节拍声,脚一摇一摇地晃悠着,兴奋地挥舞着红宝书高喊:“向代表们学习,向代表们致敬!”
代表们也挥舞着红宝书回道:“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那段时间,几似天天有代表来我们大队参观,我问爷爷,他们来干什么?爷爷说是取经,我不懂,又问:“爷爷,取什么经呀?”爷爷不回答了,我也不好再问。奶奶说爷爷原来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一次,他看见三岔路口旁竖立着毛主席画像,经过的人都要向毛主席像三鞠躬,说了一句:“那跟旧社会的庙堂有什么两样啊。”结果被人告发,拖到大队部斗了三天三夜。幸好他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土改那年入党的“老革命”才没有被打成反革命,奶奶说要是被打成反革命,起码得坐十年牢。从那以后,爷爷就很少说话了。
“咚咚将!咚咚将!”代表们远去了。奶奶在灶房里扯起嗓门喊着我们的小名吩派活儿了:“小莲、小三来剥洋芋。罗小去放鹅子。”我爸爸在外地教书,家里是奶奶当家,说一不二,而且她特别严厉,我们要不听话就用竹枝条抽,抽着还开导妈妈:“打孩子要用细竹枝条,这样打来又痛,又不会伤筋骨。”她打人总是在吃饭后打,怕我们挨打后绝食挨饿。所以我们三姐弟最怕奶奶,听奶奶发了话,纷纷从木枋上溜下来,各自忙各自的活儿。
我们寨子十几户人家几乎家家喂有鹅子。我家喂了六只,有一只病了,奶奶舍不得杀。我打开鹅圈,五只大白鹅从闷了一夜的圈里鱼贯而出,立刻兴奋得“刚刚”的叫着,一只接一只在那只为王的大公鹅的带领下,拍打着翅膀飞跑向大路。最后出来的是那只病鹅,它的翅膀耷拉着几乎拖在地上,屁股后湿湿的吊着大团大团的屎,无精打采地跟在后面。我用竹棍敲它:“快走,快走!”打它一下它跳一跳,就是快不起来,急死你。经过灶房门口时,我说:“奶,这病鹅杀了吧?”
奶奶说:“等瑞午节再杀。”
“那要等好久啊。”我踢了它一脚。
“还有一个月。”
其实没有几天那只鹅就死了,我和弟弟各吃了它的一只大腿。
早晨的山寨上空,炊烟缭绕,飘荡着淡蓝色的炊烟,大坝上浮动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晨风习习,带有丝丝凉意。阿平、阿华、阿菊、阿丹他们都把鹅子赶到大路上来了。
“阿菊,今天去哪里?”阿丹问。
“去观音阁吧。”阿菊说。
“天天去那里啊,草早被鹅其光了。”
“管它的,我早就喂烦了,巴不得早杀了它们。阿云,你的那只病鹅还舍不得杀啊?”
我道: “我奶说要等到瑞午节再杀。”
“那你的鹅子不准伙我的鹅子!别把病传给我的鹅子。”
“我奶说这病不传染。”
“不传染也不准伙我的,我看着烦!”阿菊的爸爸在大队当头头,她说话相当霸道。
阿丹道:“也不准跟我的在一起!”
“不伙就不伙,有什么了不起!”我把鹅子赶到另一边,和他们的拉开距离。
到了观音阁,十几只鹅在草坪上自由自在地啃着草,阿华从衣兜里掏出石子道:“我们捡石子。”(一种游戏,石子有五颗。甩地上后,捡起一颗往天上抛,然后迅速又捡起一颗,接住落下来的那一颗。捡的时候,不能动到其它的石子。捡完五颗算一盘,然后捡分。)阿华的石子是用火廉岩(殒石)敲成的,又圆又亮,还涂着红墨水,让我们个个羡慕不已。
阿平捏起吊着一绺一绺布条条的衣袖,抹了抹面前的一块大石头:“哪个来?”
我说:“我和阿平做一对,阿丹跟阿华做一对。”我捡石子溜溜熟,就是阿菊他们三对二我也不怕,但我有意不提阿菊,谁叫她刚才说不要我的鹅子伙她的鹅。
我们四个人围着那块光滑的大石头分东南西北坐定,捡了起来。虽然阿平的烂衣袖上的布条条屡屡爱动还没有捡起来的石子而违规,但凭我一个人的实力就捡了一百二十分,阿华他们才得四十分。一直在一边看我们捡的阿菊忽然抢过石子,放进阿华的口袋里道:“阿华,别跟他玩!”
“不玩就不玩,输了耍赖皮!”我说。
阿平道:“阿云,你捡石子捡得赢阿芳吗?她每盘都捡能十分。”
我道:“那阿芳捡得赢我爸爸吗?我爸爸厉害!”
阿菊压我道:“那你爸爸捡得赢解放军吗?有解放军厉害吗?”
我顿时哑口无言了,我知道爸爸肯定没有解放军厉害。
阿平道:“那解放军高不高,有阿华爸爸的个子高吗?”
我笑阿平的无知,道:“阿华爸爸算哪样啊,解放军有山那么高!”
“哪不是一步可以从这里跨到溪那边去了?”阿华指着五百米外的那条小溪。
“那当然!”我理直气壮。我们都没有见过解放军,只知道解放军厉害,英勇无敌地把蒋介石打到台湾去了。后来,爷爷带我到区里参加批判大会,批的是一个县里的头头,由两个执枪的解放军押着,我一看,差点没让自己的臆想笑破肚皮,那解放军个子就跟我爸爸差不多,我才知道原来解放军也是人。
“那毛主席呢?”阿华忽然道。
“毛主席更高,起码高到天上去了!”我说。
“那不是一步可以跨到对面山顶上去了?”阿华指指大坝对面云笼雾罩的大山顶说。
“那当然!”我晃晃脑袋,很是得意,觉得我知道的都比他们多。
太阳渐渐升高了,大坝上的雾气已经散尽,小草叶上的水珠珠干了,散发出带有青草味的热气来。十几只鹅吃饱了,“刚刚”叫着寻找洗澡的地方。这时,从开满了茶油花的山坡上下来一位老人,他个子高而瘦,牵着一头浑身黑毛乌亮的水牯牛,水牯牛高大威猛,两只弯角显得威风凛凛,宽大的牛蹄粗踏在地上发出声声闷响。它慢吞吞地走着,走几步又啃吃一口路边的青草,长尾左摇右摆驱赶着蚊蝇,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那头牛是八队的牛王(我们是七队),打架极凶,打遍附近几个大队无敌手。有一次,我们队的那头毛牯牛不自量力挑战牛王,四只角一碰,只听“怦!”一声巨响,毛牯牛屁股后坐,四仰八叉摔下田坎,牛王冲下坎,弯角朝毛牯牛的肚子上一顶,毛牯牛发出声声“哞哞”的惨叫。大人们急忙把牛王赶开,可是到了晚上毛牯牛就咽了气。剖开肚子,肠子都断成好几节。更气人的是八队的人一见我们就问:“牛肉香不香?”我们气不过就编歌儿,一看到八队的人就唱:“七队死了一头牛,八队的人去讨吃,给他骨头他不要,给砣牛屎他磕头!”
老人拉着牛王下到大路,他手上拄着一根黄亮亮的竹杖,头戴一项绒毛帽,也不怕热,穿着一件破旧的夹衣, 下巴上的几根山羊胡向上翘着。他正眼也不瞧我们,勾着头,拘搂着背一副很萎琐的样子。
阿菊忽然捡起地上的一砣干牛屎砸在老人身上道:“打倒地主坏分子!”
阿丹也拾起一砣砸在老人头上。老人默默地牵着牛往前走,连头都不回,我看见他撑着竹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着。
“你们坏!欺负老人家!”我打抱不平,冲阿菊、阿丹吼。
“他是地主!”阿菊说。
“地主怎么啦?”
“地主是剥削阶级,是大坏蛋!”
“有刘少奇坏吗?”我忽然想起姐姐今天早上背的功课。
“刘少奇是地主、资本家的头头!”阿菊从他爸爸那里学来不少新词儿,“搞你妈,阿云,你的鹅子!”阿菊忽然跳起来,我回头一看,我的那只病鹅挤进阿菊的鹅群里去了。她几大步跑过去,用竹棍狠命敲打那只病鹅,未了还飞起一脚,那只病鹅摔了一个跟头。我气极了,骂道:“搞你妈!你凭什么打我的鹅?它惹你了?”
“跟你说了,不准你的鹅伙我的鹅!”
“是你的来伙我的!”我强词夺理。
“明明是你的跑到我这边来了!”
“你哪边就去不得了,是卖给你了?”
“就不准你的鹅来!”
“你霸道!你是刘少奇!”我发疯似的扑上去,抓起阿菊的头发就往地上拧。她的头发被我揪下来一大把,我的手被她咬了几个血牙印。阿丹、阿华他们急忙上来拉架,我们才住手。从那天起,我再也不和他们在一起了,他们在东边,我就把鹅子往西边赶。

第二天,太阳刚刚从东山顶上冒出半轮红红的脸,我赶着鹅下了大路。大路上的鹅卵石上有一串串湿漉漉的鹅掌印,阿丹、阿菊他们肯定去了观音阁的草坪。我那几只鹅也扑打着翅膀朝草坪跑,“回来!!回来!”我喊着紧赶几步,把那只带头的大白鹅抽了几棍,它们才很不甘心地掉转头,望着我,似乎在问:“主人啊,今天要我们去哪里?”我把它们赶进了一个叫大华的小山冲。山冲中间是一垅一垅的梯田,风一吹,绿油油的禾苗一层一层的浪过。坡脚两边是大路,大路边有一条水沟,沟里流水淙淙,一沟的水草在流水是晃动着泛着绿色的光。我把鹅赶进沟里,可是,它们的硬嘴壳在水里撮了一下又跳出了水沟,我急了道:“有草也不吃,不行。快吃,吃饱了好回家!”我又把它们赶下沟。鹅们在沟里刚刚地朝我叫,就是不吃草,很委屈的样子。“怪了,不跟阿丹他们了你们就不肯吃草了。?”我大骂着,把那只带头跳上水沟的大白鹅狠狠踢了一脚。
“小孙孙,那草叫鹅不食,鹅是不吃的。不过可以入药。”背后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牵牛王的老人。怪不得这草那么长得好也没有人放鹅到这里来,原来这草都叫鹅不食啊。
“老爷爷,你认识我?”我戒备地望着眼前的这个阶级敌人。
“你是龙令斯的小孙崽吧?”
我点点头道:“你认识我爷爷?”
“小孙孙,一个寨子的还能不认识?我和你爷爷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呢。”老人注视着我,目光祥和,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笑容,与昨天我见到他时呆滞无神的模样完全不同。他指着前面一丘弓形的水田道:“你爷爷是栽秧是一把好手,当年,我和你爷爷一人从一头开始,栽到中间一接拢,不差分毫!”不知是想起了当年的风光呢,还是许久没有跟人说话了,老人说这话时枯黄的眼里放射出一丝异常的光彩,说完,他又顾自摇头,自言自语道:“千年土地八百主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不过,他说是爷爷的朋友,我一下子就跟他亲近了许多 :“老爷爷,你说什么?”
“不说什么,不说什么。你几岁了?”
“六岁。”
“读书了没有?”
“还没有。”
老人说:“要读书啊,不读书不行啊。”
“读书有什么好?”我故意问他。
“你喜欢你的鹅子吗?”
“喜欢!”
“那你知道‘鹅’字怎么写吗?”
我摇头道:“不知道。”
“你看,‘鹅’字是这样写的。”老人用竹杖在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鹅”字,道,“读书了,就知道鹅字怎么写了。还会念有关鹅的诗,你听:鹅、鹅、鹅,曲颈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拔清波。好不好听?”
“好听!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拔清波。是这样念吗?老爷爷?”
老人惊奇地瞪大了眼道:“记性非凡,记性非凡!你将来一定有出息!有出息!”
老人的前一句我听不懂,后面大约是夸我。我指着牛王道:“老爷爷,这牛顶人不?”
“牛是世界上最温顺的动物,别看它打架凶,对人可亲了,懂人性呢。”老人摸了摸粗壮的牛脖子。
“老爷爷,我可以骑骑它吗?”
“想骑牛啊,可以,可以。”老人把我抱上牛背,牛王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吃草,长尾左甩右甩,打在我的身上,我骑在宽厚的牛背上,兴奋得手舞足蹈。正在兴头上,突然看见我的鹅跑下田坎啃吃起田里的禾苗来,我忙道:“老爷爷,快抱我下来,我要赶鹅!”没等他伸手,我就从牛背上梭了下来,跑去赶鹅。
“小孙孙,明天再让你骑。”老人说。
“好也!”我长长地应了一声,跳下田坎去轰赶偷嘴的鹅。
回到家,关了鹅。爷爷正坐在灶房门口的木墩子上编竹筐。我蹲在爷爷面前,手抚着爷爷的膝盖道:“爷爷,地主是不是坏蛋啊?”
爷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地主也是人。“
“人有好人坏人啊,地主是不是坏人?”
爷爷:“小孩子问这些干什么?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站起来,提起编了一半的竹筐进了灶房。
我一屁股坐在爷爷坐的木墩子上,手托下巴想七想八,想爷爷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老爷爷地主是不是坏人?他要是坏人为什么让我骑牛?还教我念诗呢?他要不是坏人,阿菊为什么要拿牛屎砸他?我想不通,直到奶奶大声喊吃饭,我才起来走进屋里。
吃完饭,奶奶腰间围着围腰舀晾在地坑里的猪潲,我悄悄走到奶奶身边,在她耳边悄悄说:“奶,今天我得骑八队的那头牛王啊。”
“谁让你骑的啊?”
“是养牛的那个爷爷。”
奶奶说:“哦,你得喊做太公啊,他比你爷爷还大一辈呢。”
“哦,他还说他跟爷爷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奶奶吃力地提起潲桶往猪圈走,边走边说:“以前你爷爷就在他家扛活,打短工。”
我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道:“那他是地主,是剥削阶级,剥削我爷爷了。”
奶奶把猪潲倒进猪的食槽里,两头猪挤过来,长长的嘴巴扎进食糟里,“啪啪啪”吃得山响,大耳朵一扇一扇的,潲水溅到了奶奶的身上。奶奶撩起围腰擦了擦手道:“那时候,我们家只有一丘田,活儿少,你爷爷要不去他家打工,拿什么养活你爸爸和你叔叔?地主还不是一样下田干活。”
“阿菊说地主是坏人,还拿牛屎砸他。”
“作孽啊,要挨雷壁的。你看他象坏人吗?”
我摇摇头:“不象。”
“他们家成地主还有笑话呢,抠得屙尿也过滤的。一天,太公的爸爸进城卖菜回来,一进堂屋,看见地上有一小堆嫩包谷。他就骂‘糟蹋粮食啊你们。’捡起来一粒一粒丢进嘴里。太公出来喊道‘那是孩子拉出来的啊!’”
我哈哈大笑起来。这时,阿平在喊我:“阿云,阿云!”
我从猪圈出来,阿平骑着木马站在我家门口:“你今天去哪里了?没有你跟我做对子,捡石子我尽输给阿华了。”
“活该,谁叫你要跟他们在一起!”我说。
“你去哪里放鹅了?”
我想告诉他,我去大华冲了,得骑那头牛王了。转念一想,不行,要是阿平、阿华他们知道了,他们也一定会去,那就轮不到我骑了。我说:“不告诉你,反正我不跟他们在一起了。”
“拿你的木马出来啊,我们骑木马去。”
奶奶提着空潲桶过来,喊道:“快去大路上骑去,看你们,把我家门口戳得稀巴烂!”
阿平骑着木马下了石阶,我也把木马取出来,骑上去,嘴里喊着:“嘟嘟驾,嘟嘟驾!”下了大路。 嗨,骑那木马就没有骑牛好玩。
第二天,我赶着鹅进了大华冲,我东张西望,没有看见太公和牛王的身影,我慢慢地任由鹅们吃着草往冲里走。转过山湾,忽然看见山冲中间那个圆圆的小山包旁的牛滚塘里,那头牛王正在烂泥塘里翻滚,老爷爷坐在旁边垂着头想着什么。看着牛满身的泥巴,我失望地走过去道:“太公,你好早啊!”我记得奶奶告诉我得叫他太公。
“不早了。你才来啊?”
“我都来好一会了,我是慢慢的养鹅过来的。”
“哦。我有好东西给你。”老人笑咪咪地从身上摸出一包用南瓜叶包的东西。
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红艳欲滴的三月泡,我取一颗丢进嘴里,甜甜的:“谢谢太公!太公,你天天喂这头牛啊?”
“生产队安排的,让我专门喂养这头牛。这头牛好啊,是牛王,打架未逢对手,拉梨耙田是一把好手……”
我想起我们队那头毛牯牛的死,心里就涌起一丝不快,打断太公的话道:“我今天还想骑它,可是骑不成了。”
“原来你来是想骑牛啊。牛骑不成了,太公给你讲一个孙悟空大战牛魔王的故事好不好?”
“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我兴奋得拍手大喊大叫。
老人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讲开了:“说的是唐朝那时候……”
“唐朝是什么时候呀?”
“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候。你别打岔,听我讲。有一个叫唐僧的和尚,他带着三个徒弟一起去西天取经。他的大徒弟叫孙悟空,二徒弟叫沙僧,三徒弟叫猪八戒。那个孙悟空本领可大了,一个跟头可以翻十万八千里,能上天能下海还能入地。有一天,他们师徒四人来到一个叫火焰山的地方,那座全是火,别说人,连鸟也飞不过去,要用一把像芭蕉一样的扇子把火扇熄后才能通过。芭蕉扇在罗刹公主手里,而罗刹公主是牛魔王的老婆,牛魔王又跟孙悟空有世仇,你说他能让老婆把芭蕉扇借给孙悟 空吗?于是,孙悟空就和牛魔王打起来了,那牛魔王是牛精,可厉害了……”老人讲那个叫孙悟空如何大战牛魔王,讲到精彩的地方,我眼睛瞪着,嘴巴张着,盯着老爷爷的嘴巴,好象孙悟空就活在他的那张嘴里。讲着讲着,太公突然停住了,我连忙摧问道:“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孙孙,我们明天再讲,牛要回家了。”太公突然有点惊慌地站起来,一拽手里的牛绳,那牛王恋恋不舍地从水塘里站起来,拖着一身的泥水上了岸。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又问太公:“太公,如果牛王跟牛魔王打,哪个能赢啊?”
太公一边走一边含糊其词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万分失望地望着太公的背影。这时,一个人挑着一担牛草来到我身边,是阿菊的爸爸,背有点驼,个子矮矮的,我喊他大伯。他望着太公蹒跚的背影,笑眯眯地问我道:“刚才哪个人在跟你讲什么啊?”
“哪个人?”
“就是牵牛的那个。”
“哦,太公呀,他给我讲故事。”
阿菊爸爸抖抖肩,把扁担换了肩,脸朝向我道:“以后别喊他太公,他是地主,阶级敌人!他给你讲什么故事?”
“讲孙悟空大战牛魔王的故事,可好听了!还没有讲完,明天还要讲!”我兴奋地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阿菊爸爸的那张苦瓜脸越来越难看。



我想着孙悟空能不能斗得过牛魔王,竟然一夜睡不着觉,第二天,那扇“万”字格的窗子刚刚泛白,我就爬了起来:“奶奶,我放鹅去了!”
奶奶在灶房里说:“懒鬼今天变勤快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山冲里弥漫着浓浓的白雾,十几米外就看不见人,白色的雾团从芭蕉林里穿过,宽大的芭蕉叶往下滴水。山冲里隐隐约约看见割牛草的人影在晃动和锋利的镰刀划过草根的唰唰声。我睁大眼睛寻找太公的身影,一直走到牛滚塘边,也没有看见牛和太公的影子。直到东方的雾空里出现一团炽白,燥热的太阳光穿透浓雾,把山冲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晰起来的时候,仍然没有看见太公。我想太公今天是不会来了,要不就是去了别的地方。孙悟空有没有打过牛魔王啊?他能不能从牛魔王的洞里冲出来呢?后来唐僧他们取得经回来没有?直到我关了鹅,脑子里仍然在闷闷不乐地想着这些问题。奶奶把饭菜端上桌,喊:“罗小,吃饭了。”
我跟谁赌气似的道“不吃!”
“这孩子怎么啦?”奶奶问爷爷。
“饿了他会吃的。”爷爷大口大口吃着饭,不理我。
奶奶道:“刚才见达来说,要你吃了饭去大队部开会。”见达就是阿菊的爸爸。
“哦。”爷爷闷声应着。
我一听又兴奋起来道:“爷爷,我也去!”
奶奶说:“吃饭,吃了饭爷爷才带你去。”
奶奶发了话,爷爷就得听,我马上端起碗扒起饭来,奶奶捡着我掉在桌上的饭粒连声道:“慢点慢点,赶什么呢你。喊你吃你不急。”
我们家弟弟是妈妈的跟屁虫,我是爷爷的跟屁虫。爷爷特别疼我,上哪里都爱带着我,去大队部开会,爷爷会寨给我一角两角钱让我去小卖部买糖吃。
吃完饭,我把碗一扔,拉着爷爷的衣角道:“爷爷,走啊。”一出门我就轻轻对爷爷道:“爷爷,你蹲下来,蹲下来。”
爷爷以为我要他背,道:“走几脚路都懒走?”
我急道:“不是,你蹲下来嘛。”
爷爷蹲了下来,我伸手往爷爷的上衣口袋里摸。爷爷问:“摸什么?”
我轻轻道:“爷爷,我要吃糖啊。”
爷爷道:“馋猫!”打掉我的手,他伸手把口袋一翻,抖出一大堆碎老叶烟,有五分硬币。我把五分钱捏在手心道:“我可以吃五个水果糖了。”
“你吃三颗,留两颗给弟弟。”
“好的。”我很乖巧地点点头。
大队部离我们家有一公里远,是在一个百多户人家的大寨子的中间,一幢四面砌着青砖墙,飞檐翘角,里面却是木头的窨子房。墙的四周开着几扇半圆形的窗户,窗棂上雕刻有花花绿绿的花鸟图形,什么百鸟朝凤、喜雀闹春。瓦檐上却长着一蓬蓬很茂盛的巴茅草和狗尾草,女儿墙上有几条水渍,长着绿色的苔鲜。长半圆形的大门,大门两边写有两行大大的红字,我读书后才知道那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墙壁上贴着一幅巨大的宣传画,几乎把整堵墙都盖住了,画面上是一只特大的拳头,拳头底下是一个头大身子小,四肢细长不成比例的非常丑陋难看的人。黑色的十几个大字像冒烟要爆炸的手榴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字是:“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
爷爷牵着我的手走进窨子房大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一侧是堂屋,堂屋又阴暗又潮湿,看不清里面的东西,大门口的地上长着绿苔,黑洞洞的大门透出一股阴森。拐过天井,上一道窄窄的楼梯,楼道里黑里咕咚的,乍一进去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人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发出空洞的回响,令人浑身冷浸,毛骨悚然。上楼梯时,我紧紧挨着爷爷,用力抓着他的手。上到楼梯口,拐进一道门,里面是打通了的大通间,房间中间还立着两排房柱子。里面烟雾腾腾,弥漫着呛人的老叶烟味。从墙上开的三个窗户透进来的亮光,我看见屋里围坐着二十几个人,紧靠窗户坐的才看清面孔,离窗子较远的只看见模糊的轮廓。我看见了见达大伯,他们坐成一个圆圈,人群中间站着一个瘦高瘦高的老头。
爷爷一进去,就找一个阴暗的地方坐下,见达伯就带着责怪的口气问道:“怎么这时候才来?”
爷爷道:“等这鬼崽晏了。”
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才看清,站在人群中间的那个老头正是我盼着给我讲故事的太公!
只见见达大伯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嗡响:“龙政和!你老实交代,你给贫下中农的后代讲故事,是不是想跟我们无产阶级争夺后代?”
我一滴灵,太公低着头,腰又弯了弯低低应了一声:“是。”
“你说!”见达大伯愤怒地站起来,手指头戳到太公的鼻子上问:“你胆敢把社会主义的牛说成是牛魔王,你是不是对社会主义心存不满!?”
“是。”
“你这个狗地主,剥削阶级,当年龙令斯在你家扛活,受尽你的剥削压迫,现在你贼心不死,妄想用几个三月泡来拉拢他的孙子,你安的什么心?!”
太公又弯了弯腰,头几乎垂到膝盖上道:“是,我坦白,我交代,我有罪。”
我潜意识地觉得太公挨头跟我有关,我惊恐地转头四顾,幽暗里,四面都是喷火的眼睛:“我怕!”我扑到爷爷怀里。
爷爷紧搂了我一下,低声责备道:“别胡说!”
见达大伯突然伸手揪住太公下巴下的山羊胡:“你这几根胡子是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呢!”说着,“啪”一声,他手里的那架盖子一翘就能喷出火来的打火机窜出一串火苗,火苗朝太公的下巴下烧去,兹兹一阵响,屋里飘起一股毛发和皮肉被烧焦的糊味来。太公不敢躲闪,不敢动,那张脸痛苦万状地扭曲着。
我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爷爷,我怕!爷爷,我怕!”
爷爷连忙把我甩上背,背着我出了那座恐怖的窨子房。我在爷爷的背上抽泣着,爷爷没有说话,背着我下了窨子房的台阶,拐到了小卖部前。小卖部里有一个年纪跟爷爷差不多的老头,脸色白胖。他见爷爷,打招呼道:“哥斯,来开会呀。”
“纯粹是混帐,没事干他们。”爷爷说。
老头轻声道:“今天又斗哪个啊?”
“龙政和。”
“他又犯事了?”
“犯什么事,还不就是跟我这个小孙崽讲什么故事,孩子嘴不严,说出去了,让见达知道了就拿来斗。”爷爷把我从背上放下来,我踩上柜台前的石墩,大口大口地吸着气,闻着让人流涎水的糖果味。“罗小,把你的五分钱拿来。”爷爷说。
那五分钱我一直扣在手心里,我松开拳头,那五分硬币掉在柜台上。小卖部的老头收了钱,抓了六颗糖给我。爷爷从中捡回一颗退回去道:“多一颗了。”
老头道:“送他一颗。”
“那怎么行,该多少就是多少,总不能让你贴吧。”爷爷坚持把糖退回去。我眼巴巴地望着老头,希望他推过来。
老头又把糖塞给我道:“拿着,不就一颗糖吗,没事。”
爷爷不再坚持了,道:“快谢谢爷爷。”
“谢谢爷爷!”我收起糖说。
“你吃三颗,留三颗给弟弟呢。”爷爷交代。
“嗯。”我吃着糖,听两个老人讲话。
老头道:“见达这一辈子尽他妈的干缺德事。年轻的时候泡赌场,把他爷留给他的田土全输光了,老婆跑了,孩子死了,他急得要上吊。刘子坤救了他,让他在刘家混饭吃,他倒好,把人家一个丫环搞大了肚子。”
爷爷道:“要不他这一辈子就打光棍了。”
“刘子坤没有追究他,还把丫环许配给他了,他恩将仇报,解放后硬说刘子坤霸占他的田土。这种缺德人,难怪继子绝孙,讨两个婆娘只生丫头不生崽。老天有眼哪!人还是少作孽的好。”老头叹息说。
爷爷取出烟盒,递过去道:“抽叶子烟吧?”
老头从货贺上拿出一包开启了的香烟道:“我抽这个,来一支?”
爷爷道“你那个没劲。”卷起叶烟,按进烟嘴里,点上火,吧哒吧哒地抽起来。
“你还去开会不?”
“去个卵!罗小,咱们回家!”爷爷两手扣住我的手臂,把我甩上背,离开小卖部,顺着寨子中间的那条青石板路,慢慢向家里走去。我闻着爷爷背上的汗酸味,不知不觉睡着了,睡梦里,我梦见孙悟空被牛魔王一吞吐进了肚子里,我吓得“啊”的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爷爷刚好进门,奶奶闻声过来道:“罗小怎么啦?”
爷爷道:“这孩子,吓得不轻。”
三天后,太公死了,死在那个牛滚塘里,他的头深深扎进烂泥塘里,有人说他是被牛顶死的,爷爷到收尸回来叹气说:“那水也能淹死人啊?他啥就舍得走呢。”
孙悟空打得过牛魔王不?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太公死了,我的故事就没有了结局。

不读书的日子多快乐

田野的稻谷熟透了,秋风吹过,阵阵稻香,心急的队已经在开始打谷了,大坝上不时传来咚咚的打谷声。我家里的鹅子也杀了,除了得吃一顿内杂,肉连同骨头都被奶奶砍成细末,伴着炒熟的米颗腌进了坛子里,只有来客人了奶奶才抓一小碗出来炒,那几天我就特别能吃,饭桌上没有腌鹅肉,我就盼着家里来客人。
那天早晨,我在门口的石阶上玩刚从瓦棚里抠出来的黄泥巴。那黄泥巴用牛练过,特别粘,你可以把它捏成飞机、坦克、汽车。石阶旁有一棵合抱大的冬青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一到夏天,荫凉的冬青树脚下是大人的世界,而树上就是我们的乐园。本来冬青树是长剌的,可是这棵树的树干被我们梭得发亮,剌儿也长不出来了。有一年大雪,冬青树死了,那些长有剌的还活得好好的。爷爷就说冬青树是被我们爬死的。我把黄泥巴粘贴在树干上,用一根小树枝在雕刻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图案。读三年级了的姐姐背着书包下了石阶。“姐,你去哪里?”我问姐姐。
姐说:“我去报名啊。”
“我也去!”我说,连忙把黄泥巴从树干上抠下来。
妈妈在屋里听见了道:“你还小,明年再去。”
奶奶在楼上晾晒衣服,我冲奶奶喊:“奶,我要去读书。”
奶奶道:“去吧,晓得一个是一个。小莲,带弟弟去报名!”
奶奶发了话,妈妈就不吭声了。姐姐道:“看你的手,全是泥巴,快去洗干净,要不人家老师不要你。”
我连忙跑到路边稻田的排水沟里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屁颠屁颠的跟姐姐来到学校。到学校后我才知道,阿华、阿平也来报名了。
学校在大寨子,离窨子房大队部不远,是一幢四面倒水,四面围廓的木房子。房子很旧了,偏偏倒倒的四面都用木头撑着。调皮的学生一下课抱着撑木直接滑到楼下,那几根撑木被梭得黄亮亮的。走廊上有几个地方的木板翘了起来,一走“咣咣”响,让你担心随时有可能掉下去。好在一年级的教室就在楼梯口的那一间,姐姐先给我报名。接待我们的是一个高个子老师,前额光亮,头发稀疏,一副眼镜松松垮垮地搭在鼻梁上。
“叫什么名字?”他拿着一支自来水笔问。
“龙志云。”姐姐代答。
“家庭成份?”
“贫农。”姐姐说。
“几岁了?”
“六岁。”姐姐回答。我瞪了姐姐一眼:我自己不会说啊?
老师看了我一眼道:“才六岁就来读书了?会不会啊?”
我抢着回答道:“老师,我会,我都会念诗了。”
“哦,你还会念诗?”老师惊讶地看着我。
我晃着小脑袋念起来道:“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
老师脸色一变,打断了我道:“好了!好了!下一个,叫什么名字?”
我心想还没有念完呢,老师就不听了,是不是哪里念错了?
“下一个,叫什么名字?”老师又说。
“刘翠丹。”一个高我一头的小女孩回答了。
“几岁了?”
“八岁。”
“八岁了才来读一年级?家庭成份?”老师手里在记,嘴里在问。
旁边一个戴着我们戏称为粪箕帽(后面有一个鸭舌似的帽檐罩住后颈根)的小女孩(几天后我知道了,她叫张小梅,成了我们班的歌唱委员,专门在上课后老师还没有进教室前五分钟带头起唱歌曲),抢着回答道:“老师,她家是地主!她家是地主!”
地主子女刘翠丹刚好分来和我一起坐张桌子,我在桌子中间明显占过她那边的地方划了一条线,警告她道:“别过来,过来我打你!”
刘翠丹从来就没有越线,双手趴在桌上写字不够地方,她只好左手垂放,拿笔的右手趴在桌上写,即使这样,她写的字也比我的好。
新课本发下来了,语文本一翻开封面就有一张毛主席像,毛主席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第二页也是一张画像,毛主席的旁边多了一个拿着红宝书的瘦瘦的人,老师告诉我们他是毛主席的亲密战友,副统帅林彪,两年后的一天,老师忽然把我们的课本收了回去,发下来油印本,说是那个最亲密的战友,原来是埋伏在毛主席身边的阴谋家、野心家,让我们替毛主席捏一把汗。
老师教我们念书,第一课“毛主席万岁!”、第二课“中国共产党万岁!”、第三课:“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第四课“人民公社万岁! 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三面红旗万岁!”我想怎么没有鹅、鹅、鹅,曲颈向天歌呢,那多好听,多好念呀。

轮到我值日,一放学,同学们一窝蜂地走了,我望着若大的教室在发愁。因为我人小,只能端小半盆水,洒半个教室就没了,半边没洒水的教室,扫起来灰尘滚滚,呛得我咳得喉咙火辣辣的痛。
教室门口支进来刘翠丹的脑袋:“志云,我帮你扫吧。”她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我。
想到桌子中间的那根线,我就有点不好意思道:“你不回家?”
“晚点也没关系。”她说。
我正求之不得,我想,下次她占过来,我就不用胳膊拐去撞她了。“那你去打水来。”我下起了命令。
刘翠丹提起放在教室一角的那个公用破瓷盆,跑一了楼,我在教室里把凳子一张一张的放到桌子上。还没有放完,翠丹就端着满满一盆水回来了,水面上还漂着几朵浮萍。翠丹的小脸涨得通红,荡出来的水洒湿了她胸前的衣服。我看着她红扑扑的脸,第一次发现她长得十分好看,不由由衷地赞叹道:“翠丹,你长得真好看。”
翠丹的脸更红了,放下水盆,用手往地板上泼着水道:“我妈说我长得像我奶,我奶奶年轻的时候可漂亮了。不过我爸爸说红颜薄命 ,我不懂是什么意思,问他他也不肯说。”
“哪天我问问我爷爷再告诉你。是什么?红颜薄命?”我开始扫地。西斜的太阳光穿过窗户,投射进教室里,光线里尘粒在飞舞着,教室里弥漫着阳光、灰尘和水的混合气体:“翠丹,你扫那一边,我扫这边。”
洒的水太多了,灰尘和纸屑被水粘在地板上,扫不去,不管它,扫把一过就算干净。再看刘翠丹那边,她扫得很认真,扫不去的纸屑她用手捡起来。扫完了我们又一一把放在桌子上的凳子放下来,开始抹桌子、凳子,弄得教室里咣咣的象有千军万马。
“窗台还抹不抹?”翠丹问我。
我背起书包:“不抹了,回家罗!哎,翠丹,你家在哪里?”
翠丹走出教室,道:“你过来。”拉着我走到走廊的另一头,她指着大坝下面的一个小寨子道:“看见没,我就住在那个小寨子。”
“好远啊。”
“我妈说有三里路。”
“经我家还远。这里看得见你家吗?”
“你看,寨脚下有红色砖墙,看见没有?那就是我的家。”
“你们家住砖房啊。”
“什么砖房,外面包砖,里面是木头,柱子脚都烂了。我妈说是马屎外面光。”
“我知道了,是窨子房。地主才住窨子房啊。”
刘翠丹低下头不说话了,我这才想起刘翠丹就是地主子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回家了!”刘翠丹咚咚跑下楼,向坝上跑去。小小的身影在弯弯曲曲的田坎上一蹦一跳。夕阳灿烂无比,映得满坝的水田通红通红。

半期考试结束了,我算术和语文都考了95分。我把成绩单念给奶奶听,奶奶满是皱纹的老脸乐得像绽开的花。摸着我的头说:“罗小就是聪明,好好读书,要读书才有出息呢。”接着奶奶就给我讲故事,讲的是旧社会的时候,一个有权有势的恶霸要杀一个人,那人不识字,恶霸就写了一封信,口都没有封,托他带到县保警队,县保警队打开一看道:“你是来送死啊,信上要求枪毙你!”那人大叫冤枉,可是羊入了虎口,由不得你了。奶奶开导我说:“一定要读书,你看,人家拿你去杀,还让你送信,没文化就被人欺负啊。”
我似懂非懂的直点头道:“放心,奶奶,我一定好好读!”


冬天来了,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早晨起来,哇!大坝上白茫茫一片全是雪霜。水田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开始,我们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踩上去,一看没事,就忘情地在冰上打滚,抽螺陀。学校教室的窗户也用一种薄薄的棉纸蒙了起来。我们上学的时候手里都提着火笼。奶奶给我的火笼是她晚上用来暖被窝的小竹笼,就是一个竹筐,中间套着一个瓦钵。那玩意又笨又重,还不能大火,火一大就烧了竹筐。每天早晨,奶奶从火塘里铲一铲炭火,放进火笼里,用热灰封好,递给我:“好了。”,我提到学校,一节课还没有完,火笼里就没有热气了,冷得我直打哆嗦。
下课了,走廊上就热闹了,摆开了一长溜的火笼,每个火笼前都蹲着一两个人,他们在烧包谷籽或是黄豆。长廓里弥漫着包谷的香气。
阿华和阿平把火笼并在一起在烧包谷。他们的火笼是木框里面套一个锑钵,又轻巧又能烧大火,上面还可以坐人。
我走拢去,为的是能暖和暖和身子。阿平瞅了我一眼,从荷包里抓出一把包谷籽递给阿华,两人各丢几粒进火灰里,用一对被火烧短了的筷子刨着。“噼哩啪啦”一阵响,包谷籽炸开成一朵白白的包谷花,掉在地上,他们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丢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我咽了一口汩汩涌上来的口水道:“阿平,送我几个来烧啊。”
阿平看我火笼一眼道:“火都没有了拿什么烧?”
“你给我几个火种嘛。”
“不干,给你包谷还要给你火种,没得那样的好事。”
阿华又丢了一颗进嘴里道:“不给他,上次我们捡石子,要他让我们三十分他都不肯。”
“就是!”阿平又抓出一把给阿华。
“不给就不给,有什么了不起!”我起身走了。我家里也有包谷,就吊在火炕上,但奶奶说是留来做种子的。我想等我有了好火笼,也偷一包来烧,气死他们。
一边开了几天的太阳。虽然开着太阳,但屋背后山沟里的水田还结着厚厚的冰,因为太阳晒不到,直到下午那冰还有三寸厚。我和伙伴们常常下到沟里,砸开一大块冰,中间打一个洞,用木棍穿着,几个人嗨哟嗨哟地抬上坡来。老人说我们是没事干,我们确实没事干。今天,我和阿华、阿平说好了,放学后就去抬冰块,抬到半坡来搭一座冰屋。
下午最后一节课,钟已经敲了很久了,老师才走进教室,脸色异常严肃,同学们感觉到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人人屏声静气。果然,老师用命令的口气道:“把你们的语文本拿出来!翻开封面!”可是这节课应该上数学。
同学们纷纷从书包里把语文本拿出来翻开封面后摆在桌上,翠丹的课本还是崭新的,用一种又厚又绵的纸包着,封面上工工整整地用毛笔写着“语文”两个字和她的名字。我问她是谁给她包的,她说是爸爸。老师走下讲台,走上过道,左瞅右看,忽然指着一名同学的课本道:“你的毛主席像呢?撕哪里去了?还有你的!你的!”老师逐一敲打着几个同学的课本道:“没有了毛主席像的请举手!”
我的也没有了,哪天,我撕下来折了纸飞机,哈一口气,朝天上一扔,飞机滑翔去好远,我高兴得大喊:“毛主席开飞机罗!毛主席开飞机罗!”。看着老师冷峻的脸,我预感大事不好,转头四顾,至少有二十多个同学举起手,可是我犹犹豫豫着把举起了的手又放下了。
老师快步走向讲台道:“今天,老贫农(就是阿菊的爸爸,他是大队贫管会主任,经常到我们学校上阶级教育课,我们都叫他老贫农)到学校上厕所,发现屎坑里有一张毛主席像,是从语文课本上撕下来的。有人胆敢拿毛主席的像来擦屁股,这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行为!查出来要枪毙!”老师声色具厉,震得窗户上的棉纸在微微颤动。厕所里的那张毛主席像其实泡在屎坑里很久了,我们都不在意,倒是对厕所板壁上高年级的同学写的“XXX和XXX搞大B”感兴趣。
“最后那个字读做什么啊?”我们还不认识字母。
“读做‘掰’。”有人说。
“不对不对,读‘批’!”
我在台下乱想,龙老师在台上发雷霆之怒:“我们是毛主席的学生,要爱护毛主席,要同损坏我们伟大领袖形象的行为作坚决的斗争!同学们要互相监督,积极揭发检举这种坏分子的行为!”
教室里静静的,寂静中透出紧张,仿佛一根针落在地上空气就要爆炸。忽然我后座的阿华大叫起来:“报告老师!阿平课本上也没有毛主席像!”
老师几大步奔过去,阿华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老师抢过阿华的课本一翻道:“你的毛主席像呢?是不是丢到厕所里去了?”
阿华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道:“不是我的,老师,不是我的。呜呜!”
“那你为什么不举手?你的毛主席像撕到哪里去了?”
“那天,我撕来做了纸飞机,呜,老师,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呜呜!”
我突然想起来了,阿平我们俩同时撕下那张毛主席像折了飞机,然后比谁的飞得远,还让阿华当裁判,阿平的一头栽下了水田。
“全体同学到操场集合!”龙老师命令道。
同学们把课本塞进书包,排起队向操场走去,阿平磨蹭着在后面边走边哭。
操场上其他班的同学早已排好了几路纵队,老贫农见达大伯和校长、老师们一个个虎着脸站在队前。
校长见同学们到齐了,跨上前一步道:“同学们,现在请老贫农讲话,大家欢迎!”
一阵掌声响过之后,见达大伯像校长一样上前一步,他个子矮,我站在后面只看见他的戴着绒线帽的脑袋很有节奏地晃动,但从他激动的声音可以看出他脸上表情的愤怒:“同学们,刚才我上厕所,发现屎坑里有一张毛主席像,把毛主席像丢进厕所里,这是什么行为?是犯罪!是反革命行为!我们老师都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发现?是纵容犯罪,也同样是反革命!”老师们大气也不敢出,校长的那张脸也越来越白。老贫农继续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是我们的导师,是我们的舵手,是我们贫下中农的救命恩人,同学们!谁要破坏毛主席的画像,你们能答应吗?”
“坚决不答应!”操场上炸起异口同声的怒吼。
“对,我们坚决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老贫农高举起拳头狠狠很下一劈,道:“谁胆敢破坏毛主席的像,他就是反革命!就是与无产阶级专政为敌!同学们,你们是贫下中农的后代,是毛主席的好学生,要同这种反革命的行为作坚决的斗争!这件事我们一定要追查到底!哪位同学知道是谁丢进去的,要勇敢地站出来揭发,揭发有功,包庇有罪!”
校长带头高呼:“毛主席万岁!坚决打倒反革命!打倒地、富、反、坏、右!“
我们也歇斯底里地跟着高喊,以示自己的清白。
喊了口号,我们以为应该宣布解散了。谁知校长道:“还有一件事向同学们通报。四年级的陈应声同学,在用‘灿烂光辉’造句的时候,造什么‘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我们祖国的前程火山火兰光光军。’故意把灿烂光辉折开来写,这决不是幼稚无知,是严重的政治事件!是对社会主义的不满,对共产党不满的行为,陈应声同学必须写检查!明天贴到批判专栏上!”
回家的路上,我们没有人说话,以前我们有说有笑,嘻嘻哈哈,今天却感觉到背上的书包好沉好沉。走到瓦窑边,阿平突然怒冲冲地从背后赶上来吼道:“阿华,我操你妈,你为什么检举我?”
阿华道:“你明明就没有嘛。“
“有没有关你屁事,你这个黄眼狗,上前天我还给你包谷,你陪我包谷来!”
“陪你屎,你去厕所里捞。”
阿平冷不防猛扑上去,一把扯下阿华的书包就跑,边跑边掏出阿华的语文课本道:“我把你的也撕了,看你还检举我不!”丢下书包,“哗”一下就把阿华课本上的毛主席给腰斩了。
阿华又急又怕:“是你撕的,我要告老师!是你撕的!” 疯狗一般扑上去,拦腰抱住阿平,两人就扭打在一起,阿平比阿华凶,掏出钢笔扎进阿华脏兮兮的胳膊,阿华捂着流血的胳膊,书包也不要了,哭着回家。
“哈哈,狗咬狗罗!”想起那天阿平不肯送我包谷,我幸灾乐祸在大喊。话刚出口,我立刻后悔了,要是阿华检举我那怎么办?今天他为什么不检举我?是不是忘了?那他明天会不会检举我?顿时一股巨大的恐惧袭遍我的全身!



晚上,我坐在饭桌前,有一口没一口地扒着饭。
已经到公社小学读五年级了的姐姐正在讲学校的新闻:“我们学校的杨老师今天挨斗了,还被红卫兵打了。”
“哦?”爷爷道,“杨老师为什么被斗了?”
“杨老师裱房间时,不小心把毛主席像撕了。”
爷爷道:“又不是故意的斗什么呢。”
“就是了,可是红卫兵硬说杨老师是故意咒毛主席,鼻梁都被打断了。”
“看你吃那饭跟吃药似的。吃饭得学快点。”奶奶数落我。
我看着妈妈道:“妈,我不去学了行吗?”没等妈妈回答我又转向奶奶,“奶奶,可以吗?”
“不可以!不读书你将来没有出息!”奶奶一口回绝。
那天晚上我做恶梦,梦见阿华检举我了,我和阿平双双被押上了学校的那个高高的经常斗地、富、反、坏、右的戏台,台下拳头林立,口号声震得楼板上的灰尘哗哗的掉下来盖了我一头一脸,我被吓醒了,一头的冷汗!
第二天,奶奶在外面喊了:“罗小,还不起来,去不去学!”
“奶奶,我肚子痛。”我哼哼着嚷。
奶奶信了道:“那我要阿华帮你请假。”
既然是病人,就不能吃饭。吃早饭的时候,我故意挑三挑四的装着没有胃口的样子,只吃了一点点后又爬回了床上。中午,家里人都出去了,我爬起来狼吞虎咽的把一大碗饭和一碗炒洋芋填进肚子里,然后出了门。大人都干活去了,跟我一般大的上了学,只有我那个九岁后才开始读一年级的弟弟跟几个小屁孩在冬青树下玩家家。他们用破瓦片装泥巴来当饭,用树叶子当钱做卖买。弟弟把我的铅笔头、橡皮擦、旧作业、小铁片什么的拿来当东西卖。我道:“我也来一个。”
弟弟指着邻居家两个小妹妹说:“我是爸爸,她是妈妈,她是女儿,你来哪你当什么?”
我道:“我是爷爷,最大,都得听我的!”
几个弟妹不敢不听,齐声喊“爷爷!”算是通过。我把瓦片上的泥巴倒掉道:“这饭都臭馊了,重新煮!”把树叶扔掉道:“这叶片太小,全是一角两角的钱,我要大张的,十块的,给我换来!”几个弟妹跑上跑下,我跷起二郎腿在指挥,哈哈!不上学真好啊,真快乐。我忽然想起什么,对弟妹们道:“告诉你们,得看我奶来就马上报告我,你们谁也不准跟我奶讲我在这里玩。”
弟妹不解问道:“为什么?”
“我奶要打我的。”
一个小妹妹道:“你是爷爷,还怕奶奶呀。”
“你懂个屁,这是假的。记住了,谁要讲了我敲他!”
几个弟妹连连点头。
正在玩得起劲,被我派出去放哨的弟弟跑来了:“哥,奶奶到水井那里来了!”
我把那个用石头砌的灶子一掀,急忙跑回家,跑进房间扯被蒙头,刚躺下,灶房里就响起了奶奶放锄头的声音。好险!
第二天早上,奶奶走进房间问我道:“好了没有?”
“还痛。”
奶奶撩开被窝,伸手来按我的肚子道:“是哪里痛?”
我故意哎哟哎哟的嚷,奶奶道:“就这样睡不行,中午我去喊你三叔公来。”
三叔公是一个民间草医,家里谁有个三病两痛的就喊他来,他一来就在你身上推拿,整得我们小孩哇哇叫,未了还用尖针刺手指放血。我们有病要是不肯吃饭,奶奶就说:“喊三叔公来!”我们连忙求饶:“别喊,别喊,我吃,我吃。”
一听奶奶说要喊三叔公,我连忙道:“奶,不要喊三叔公,我睡一会就好了。”
奶奶不理我,在屋里忙上忙下的。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昨晚就没有吃饭,今早也只是吃了一点点,我巴不得奶奶快出门。直到临近中午,奶奶才背着背蔸走了。她前脚刚走,我随后就跳起来,打开碗柜一看,饭筐里没有饭了,只有一大钵炒得焦黄的洋芋。那年月红苕和洋芋是主食,没有白饭很正常。我连筷子都懒得拿,用手抓起洋芋就往嘴里填。刚吃了几个,奶奶突然回来了,我想关了碗柜门跑回房间,已经来不及了,奶奶推门而进道:“我镰刀都忘了拿……背时鬼崽你,你哪里是病,是想赖学啊,昨天我留的一大碗饭你吃得干干净净,今天我刚走,你就爬起来吃了。”奶奶骂着,从门背后抽出那根动不动就拿来威胁我们的竹枝条,劈头盖脸朝我抽来,边打边骂:“你下午去不去学?去不去?!”
我哇哇大哭,双手抱头在地板上翻滚:“我不去,奶,他们要斗我,我不去……”
“不去,我叫你不去!”奶奶抽得更凶了,“你要不去,三天不准你吃饭,我看你去不去!”
那一顿狠打,是我有生以来最刻骨铭心的一次,我身上一绺一绺的鞭痕,凸起来老高,四五天后还是火辣辣的。奶奶打累了,我也哭累了,呜呜咽咽的嘴里还在说:“我不去,他们要斗我,我不去……”
爷爷高绾着裤腿进了屋,见我坐在地上哭,手上、腿上青一道紫一道的鞭痕,冲正准备出门的奶奶道:“你干嘛把他打成这样?”
“他装病,逃学,下午你送他去学校,不肯去我还要打!”奶奶说。
爷爷过来摸摸我的额头道:“呀,都烫得那么老火,还说他装病,我看是发烧了。”
爷爷把我抱进房间,我迷迷糊糊的仍在呓语:“我不去,他们斗我,我不去……”
那天晚上,奶奶去喊三叔公,三叔公不在家。奶奶回来就煮了一个鸡蛋,用煮熟的蛋包起她的一枚银扣子,从我的头上抹到脚,连抹几遍,抹罢,打开一看叫道:“吓得不轻啊,扣子都黑了。”
第二天天刚麻亮,楼梯口就传来奶奶为我“关魂”的吆喊:“罗小也,你快回家也,别去半路半坡歇哟,回家跟爸爸、妈妈来也,跟奶奶、爷爷吃白米饭来也……”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烧退了,再也不能装病了。爷爷亲自送到到学校,老师也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快去坐好,上课!”
到学校后我才知道,阿平不敢来学校了,直到第二年他才重新报名读一年级。

压在箱底下的作业本

转眼间我升到四年级了,原来教我们的那个老师转教一年级,接替他的是刚刚高中毕业回乡的,党支部书记的儿子,姓吴。白净的脸一副严肃相,喜欢骂人,我很讨嫌他,所以在他教音乐时我常常故意在中途忽然把音调拔高,有如羊叫,惹得教室一片哄笑,刚开始时他也笑,后来次数多了,他知道我是故意捣蛋,就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拎到一边罚站。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图画,吴老师也不管我们,出去了,我正在用蜡笔涂沫天安门。门口有人喊:“罗小。”
我抬头一看,是爷爷。我连忙挤出座位,跑到门口道:“爷爷有事吗?”
爷爷举起手里的手帕包道:“我来大队部开会,顺便把中午饭给你送来了,你不用回家了。”
我接过手帕包,兴高采烈是回到座位,对刘翠丹道:“今天不用回家了。”
刘翠丹在画着一架飞机,边涂着颜色边道:“你爷爷好爱你啊。”
我骄傲道:“那当然,爷爷最爱我了,我没有读书的时候,他去哪里都爱背我去。有什么好吃的他都要给我留。哎,你有爷爷吗?”
“没有爷爷哪来爸爸,没有爸爸哪来的我啊。”
“我是说你爷爷还在吗?”
刘翠丹摇摇头道:“我没见过我爷爷。我有奶奶,奶奶最爱我,给我讲故事,教我唱歌。哪天我唱给你听,可好听了。”
“是不是红小兵心向毛主席?”
“才不是,我奶说……哎,不说了。你画好了?”刘翠丹拿过我画的天安门看起来。道:“错了,天安有五个城门,你怎么才三个啊。”
“我看是三个。”
刘翠丹道:“不信你看。”她翻开课本上的天安门插图,我一看果然是五个城门,左右两边的两个略矮,中间那个高大。我又拿过画改起来。刚改好,吴老师就进来崔交作业了:“交作业了,交了放学。”
同学们不管完成未完成,一听说交了就可以回家吃饭了,就纷纷交了上去。同学们都走了,翠丹还坐在座位上画着什么。我取出手帕包,解开那个活结一看,是一碗米饭,另加三个红薯。我正想吃,忽然想起了翠丹道:“翠丹,你不回家?”
翠丹道:“四年了,我哪天中午回过家?”
我吃惊道:“你不回家吃饭不饿吗?”
翠丹道:“习惯了就好了,路太远,我怕迟到,就不去了。”
“翠丹,对不起,你天天不回家我都不知道,轮到我值日你还帮我扫地,最后一个离开。”
翠丹笑道:“那有什么呀,也耽搁不了好久的。”
我心里涌上一股酸酸胀胀的东西,把那碗饭推到她面前道:“你吃!”
“不,我不饿,你吃!”她又推过来。
我又推过去道:“我还有红薯,奶奶蒸的红薯可好吃了。你快吃吧,你要不吃我要生气了。以后不理你了。”
翠丹不再坚持,就接过碗筷吃起来。
我咬着蒸红薯问翠丹:“翠丹,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啊?”
“我想当一名飞行员,驾驶飞机。飞得好高好高,可以看祖国的大地,山呀水呀还有大海、草原。志云,你呢?”
“老师说我的作文写得好,可以当作家,我想就当作家呗。”
“志云,到那时候,我开飞机载着你,飞遍祖国大地,你就可以写出好多好多的好文章出来。”
“你不能当飞行员。”我又抓起另一个红薯说。
“为什么?”翠丹一口饭含在嘴里,眼睛瞪大了。
“我姐说的,女的不能当飞行员。”
翠丹楞想了一会,同意了道:“那我能干什么呢?当护士,当护士总可以吧?我奶奶就当过护士的。”
“那还差不多。不过,不管你当护士也好,还是我当作家也好,都要好好读书才行。”
翠丹眼里充满憧憬道:“我们一起念初中,念高中,念大学,永远做同桌!”
我摇摇头着道:“那不可能,五年级我们就得下去公社小学读了,我姐说那里有许多个班呢,有五(一)班,五(二)班,五(三)班,要是你分到五(一),我分到五(二),就不可能在一个班做同桌了。”
翠丹有点惋惜似的道:“不管能不能分到一个班,我们永远是朋友。”
“嗯,你还要吗?”我见翠丹把饭吃完了 ,就把手上的红薯递给她问道。
“饱了,不要了,你吃。”
“翠丹,等到我们一起上街(公社小学在街上)读书的那天,我要买一本笔记本给你做留念。我跟爷爷讨钱,他会给我的。”
刘翠丹的小脸蛋兴奋得通红,伸出小拇指道:“好,我们拉勾,一百年不许变!”
我们拉了勾。
以后的每天中午,我都要往书包里塞几个红薯带到学校给翠丹,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一天,我回到家,一摸门下那个藏钥匙的小洞,没有找到钥匙。我只好站在门口等做活路的大人回家。等了好久,我听到了学校敲预备钟的声音,我急了,正想回学校,奶奶扛着一把锄头来了,我说:“奶奶,你钥匙不给我留着,害我今天要迟到了。”
奶奶连忙从身上摸出钥匙开门道:“我早上走得急,就忘了。”
我冲进屋里,掀开那个罩在桌上的竹筛,抓起几个红薯塞进书包里就走,奶说:“不吃饭了?”
我说:“还吃哪,都迟到了。”
我一路小跑来到离学校不远的瓦窑边,正在给瓦窑烧火的上坎堂叔道:“你还在这里挨,人家在评红小兵了,你肯定评不上了。”
我一听急了,扔掉还没有吃完的红薯就跑。那年月评上红小兵是多么光荣的事啊,我做梦都想着胳膊上能套上写有“红小兵”三字的红套套。我跑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就听到吴老师在念提名名单:“龙小春、潘华宾、龙昭光、张小梅。同学们,你们对这几个同学有什么意见吗?有意见就提。”
“老师,我不当。”是龙小春的声音。“老师,我不当。”张小梅的声音。不知道他们是故意谦虚呢还是真的不想当。
“老师,我当!算我一个!”我喘着气冲进教室。在座位上还没有坐稳,又举起手喊:“老师,我当,算我一个!”
老师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在黑板上写下:“龙志云”,转身过来道:“龙志云同学,你自己谈谈你的优点和不足,然后让同学们来评比。”
“我学习好。”我说,眼睛盯着老师。
老师点点头:“还有呢?“
我受到了莫大的鼓励:“我能团结同学。“
老师又点点头:“还有呢?“
“团结个屁,他上次跟龙运河打过架!”龙小春第一个站起来反对。
我急了,嚷道:“是他先打我!”
还戴着那个粪箕帽的张小梅也从座位上站起来道:“那也不行,你跟地主子女刘翠丹是好朋友。”
老师一脸严肃地盯着我道:“志云同学,同学们说的这些是真的吗?”
我低下头去,紧紧咬着嘴唇,眼睛盯着脚尖不再吭声。我知道红小兵我是当不成了。
放学后,我怕被阿甘、阿华他们耻笑。就不和他们走在一起,我独自一人拐下大坝,沿弯弯曲曲的田坎回家,田野上金黄色的油菜花开得非常灿烂,小蜜蜂在花间嗡嗡地闹着,风从山哪边吹来,送来阵阵花香,沁入肺腑。我刚刚学会一个词语叫“心旷神怡”。来到小溪边,清清的溪水无拘无束地哗哗流淌着,翻着小小的白色的浪花,我坐在溪岸上的草地里,望着流水出神。忽然,身后响起刘翠丹怯怯的声音:“志云,对不起,我让你当不成红小兵了。”
“你一直跟着我?不回家?”我依然望着溪水。
“你起来嘛,起来!”刘翠丹拉我的衣领。
“干什么呀。”我站起来。
刘翠丹指着学校道“你看,我们的学校在大坝的东方,我家呢在坝的南方,你家呢跟我家是斜对门呢,在大坝的北方,现在我们是在大坝的中间。”
我笑了说:“翠丹,以后我上学、放学都从坝上走,我们一起上学,一起回家!”
“你不生我的气啦?”
“生你什么气呀?”
“你跟我好,都当不成红小兵了。”翠丹有点愧疚地低下头去。
“翠丹,你看,鱼!好多的鱼!”我指指溪里。溪边的水草里一群群小鲫鱼在游来游去,“我们捉鱼好不好?”
“好!”我们把书包一甩,挽起裤腿跳进凉凉的溪水里,我们用手轻轻往水草丛中一捧,就捧起好几条鱼。
“一条、两条、三条,哈哈哈,我捉了五条呢!”翠丹高兴地叫起来。
“拿回家去喂。”我说。
“怎么拿?没东西装水到半路它就死了。”翠丹说。
我失望地把鱼放回溪水里,爬回岸上,仰躺在草地上道:“要是我能变成一条鱼该多好, 我可以在水里游呀游呀,游到大海里去。”
翠丹也爬了上来,跺着滴水的脚道:“我不想变成鱼,我想变成一只小燕子,可以在天空自由飞翔,飞呀飞呀。”翠丹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高空中,一只雄鹰在盘旋。
“难怪你想当飞行员,一天到晚就想飞。你在天上飞,我在水里游。”
“一个天上。”
“一个水里。”
“你看着我。”
“我看着你。哈哈哈!”我们忘情地大笑着。翠丹拉我起来道:“来,我们玩拍手游戏。”
“怎么玩?”
“我教你。这样, 我用左手拍你的右手,你用右手拍我的左手。”
“这简单。”我们对坐着,左右手拍打起来,翠丹边拍边唱:“一二三四五六七,你的朋友在哪里?在学校,在家里……”
我惊奇地望着翠丹:“你从哪里学来的?”
“我奶奶教的。”
“你奶奶会唱歌啊?我奶奶只会唱山歌。”
“嗯,我奶奶会唱好多好多的歌,她是东北人,只要一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就流眼泪。她半夜里轻轻的哼呀哼呀,我听见了就问她是什么歌,她说是‘松花江上’,当年为了参军打日本鬼子,就嫁给了我爷爷,我爷爷是团长,在前方打仗,奶奶就在后方当护士又当演员唱抗日的戏。”
“你爷爷是解放军啊!”我敬佩地望着翠丹。
翠丹低下头道:“不是,是国民党的团长。”
“国民党的啊,你别瞎吹了,国民党根本不抗日,老师说的,只知道逃跑。”那丝敬佩之情顿时荡然无存,只剩下轻视了。
“我不知道,奶奶说爷爷断了一条腿,是在武汉打鬼子时断的,他断了腿才带着我奶奶回了老家。”翠丹辩解说。
我冷笑道:“别听你奶瞎说,说不尽是逃跑时从车下摔下来断的。”
“不许你这样说我爷爷!”翠丹气得眼里泛起了泪水。
“不说就不说,你唱首歌给我听听。”
“不唱!”翠丹赌气转身过去不再理我。
“小气婆,不唱就不唱,回家喽!”我背起书包就走。身后,翠丹喊:“志云,我明天唱给你听……”



第二天下午,我盼着放学,因为我和翠丹说好了,今天她要为我唱她所有会唱的歌。最后一节课的钟声刚刚响过,吴老师就进来了,说:“同学们,今天学校要召开批判大会,请同学们拿板凳到操场上坐好!”
“好哦,不用上课了!”我拍了翠丹一下,提起板凳就跑。
阳光明媚,春风吹拂的操场很暧和。全校的几百学生在操场上围成一个半圆,那个半圆的缺口处,摆放着几张桌子,学校的老师和大队的几个头头脑脑正在摆弄那台破旧的三用机,放在桌上的大喇叭断断续续的传出“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以前学校开批斗会只是由老贫农出面,今天升级了,大队的支书也到场了。老校长见同学们到齐了,拧了一个按扭,喇叭里的歌声停了,校长抓起话筒拍打拍打,喇叭里传出扑扑的声音,接着校长道:“同学们,今天开批斗会,大队支书和老贫农都来了,咱们先请老贫农上阶级教育课,大家欢迎 !”
大家鼓掌过后,老贫农见达大伯从桌子后站起来,校长把话筒往老贫农面前挪了挪。老贫农激动的声音就从大喇叭里灌入耳膜:“同学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今天,我给大家讲讲我大队兴隆村的大地主刘子坤是如何剥削我们贫下中农的!”
刘翠丹跟我说过,她住的村就叫做兴隆村。我转头看翠丹,她脸色发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贫农。只听老贫农道:“一九四五年,大军阀刘子坤带着他的小老婆从国民党部队回到老家,仗着有人有枪,就把我的几亩田硬抢了去,我家里有老婆孩子,没了田拿什么吃饭?结果我老婆跑了,两个孩子也活活饿死!我只好到刘子坤家当长工。真的是卖了田土又卖身哪!”见达大伯说着眼角流下几滴泪水,道:“可是,就是这样,那个刘子坤仍不放过我,妄想整死我赖我的工钱。栽秧的时候,他假惺惺地拿出一瓶酒 ,说:‘栽秧酒,打谷饭。喝几口舒筋活络。’他左一杯右一杯的把我灌醉了,又把田里的水灌得满满的,结果我到田里还没栽两蔸就倒在水田里,人事不知了。如果不是吴绍模支书刚好过路看见救了我,我早就没命了!如果不是共产党来了把我从火海里救了出来,我哪里还有今天啊!”
支书吴绍模霍地站起来,挥拳高呼:“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我们跟着高喊:“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
“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
口号声中,吴支书也显得非常激动,他抓起话筒道:“地主剥削阶级每时每刻都妄想复辟,妄想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让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同学们,我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操场上吼声如雷。
“现在,把地主婆王金桃押上台来!”随着支书一声令下,两个背枪的民兵从学校办公室里押出一个中年妇女,那妇女身材高挑,穿着左衽便衣,一条灯草尼绒裤,花白相间的头发披撒着遮住了脸面。民兵把她押到人圈的中间站定。支书把桌子一拍,吼道:“王金桃,你老实交代!三月二十日晚上十点钟左右,你跟你的孩子们说了些什么?!”
那妇女低低道:“我、我没有说什么。”
“不老实!”支书冲上去,一耳光甩在那妇女脸上,那妇女身子晃了晃,一股鲜血从鼻孔里涌出来,她不敢揩,低头垂手而立,一滴滴腥红的鲜血洒在阳光灿烂无比的操场上。支书吼道:“你是不是跟你的孩子说哪皮山是你们家的,那丘田是你们家的?你有没有说?你说!”
那妇女顿时愣了,也许她万万没有想到,火塘边跟孩子说的话也让别人偷听了,她把头垂得更低。
支书胜利似地振臂高呼:“打倒地主王金桃!”
“打倒地主王金桃!”我们高喊。
“坚决镇压反革命!”
“坚决镇压反革命!”操场上扬起一片小拳头,吼声直冲云霄!我发现,坐在我身边的刘翠丹脸色苍白,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珠,她嘴巴在翕张着,举着小手,可是绝对没有声音,我想如果她发出声音我一定会听见,因为她就紧挨我坐着。我正想问她怎么了,突见我们班的吴老师走上主席台,从支书手里接过话筒道:“四年级刘翠丹同学,现在是你跟地主坏分子母亲划清界线的时候,请你上台揭发王金桃三月二十四日的晚上跟你们说了些什么话!”
天哪!王金桃原来是刘翠丹的母亲啊!刘翠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哆哆嗦嗦地走到母亲身边,忽然伸手抱住母亲喊一声:“妈妈!”双手顺着母亲的身子滑落,人倒在了地上!王金桃不顾一切地紧紧抱着翠丹:“翠丹!翠丹!”她忽然扬起头来,狠狠抹了一下鼻子下的血迹冲支书道:“那话我说过!求求你们千万别难为孩子呀!”
支书一看砸锅了,喝一声:“把地主分子王金桃押下去!”两个民兵冲上去,一边一个架起王金桃把她拖走了,翠丹在后面追着喊:“妈妈!妈妈!”吴老师上前狠狠把她拽了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刚刚到教室坐定,就见吴老师拿着一张纸进来,高声道:“现在我宣布一道学校的决定:鉴于刘翠丹同学在昨天的斗争会上未能跟她的地主母亲划清界线,立场不稳,是非不分,学校决定对刘翠丹同学予以开除!”
我惊呆了,鼻子胀胀的想哭,我是我不敢哭。刘翠丹脸上十分平静,她迅速收拾书包,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室。我突然明白过来,喊一声:“翠丹,等等我!”不顾同学们惊讶的目光和吴老师大声的喝诉。跑到小卖部,掏出爷爷给我的一角钱,买了一本作业本。我答应过翠丹,等我们分开的那一天,我要给她买一本笔记本。可是现在我没有钱,只好给她买一本作业本做纪念。
“翠丹!”我扬着作业本,追到操场边。翠丹小小的背影早已隐没在金黄色的菜花丛中。
“翠丹!”我放声大哭,第一次哭得那么伤心,那么难过!为翠丹的护士梦,为那份在我的视野里消失的同学情谊。
我在那本作业本的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赠刘翠丹同学纪念。然后把它压在箱底,再也没有打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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