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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晏]

圣彼得堡的白夜
（悉尼）李明晏

在大学时代，圣彼得堡的白夜曾是我心中的美丽梦幻。
二年前，我和文友冰夫，巫逖参加了在布达佩斯举行的《欧洲华文作家年会》。会议结束后，我们三对老夫老妻结伴畅游了西欧，又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俄罗斯的古城圣彼得堡。是我们对俄罗斯文学的迷恋感动了上帝，我们踏上著名的涅瓦大街时，迎接我们的是诗一般迷人的白夜。一个个丰富多采的俄罗斯文学宝库里的不朽形象，一首首脍炙人口的美妙诗歌，从我们的记忆世界里飞到了白蒙蒙的夜色下。冰夫和巫逖诗兴大发，情不自禁地吟唱心中的歌，而我走进了深远的回忆。
那是大学时代在我的故乡之城哈尔滨发生的一段往事。我的一位中俄后裔密友安德列给了我两张苏联理事馆的电影晚会招待票。电影是我梦寐以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而苏联理事馆举行的招待会，对学俄语的我来说，又是令我可以大肆炫耀一番的机会。安德列之所以给了我两张票，是因为他还不知道，我和我的女朋友已天各一方。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和我同一寝室的瓦洛佳得知我有多余的一张票，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着票飞了。我立即追了出去，却将我的同窗好友米沙闯倒在走廊的地上。米沙本想责怪我几句，可当他得知，我本来是打算和他一道去苏联理事馆时，他也十分生气。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迷，他对陀式作品的精彩片段能背诵如流。一次，在苏联文学专家的课堂上，就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罗斯文学史中的地位和对世界文学的影响和贡献，他竟敢和苏联专家争得面红耳赤。
“米沙，电影晚会是晚上六点，咱们五点钟就在理事馆大门口等瓦洛佳，除非他会飞，否则他躲不过咱们的。”
“沙萨，算了吧，咱们可不能得罪小人。难道你忘了？”
回到寝室，米沙一头倒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我知道他又想起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米沙在课堂上和苏联专家争论的当天下午，他被系领导叫到办公室，狠狠地被修理了一顿，还得写检讨书。那天，米沙很晚才回到寝室，朦朦胧胧中我听到他被窝里传出来的哭泣声。于是，我狠上了那个苏联专家。说老实话，那个专家很喜欢我，每当有教师来听课时，她都给我展览自己的机会，但我对她的小肚鸡肠十分鄙视，也许，是我一贯将心中的甜酸苦辣都摆在脸上，苏联专家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一天，我被她请到专家楼。我还记得，当我踏上楼梯时，我的腿几乎离开了我的躯体，而当我面对那一双笑意浓浓的蓝眼睛时，艰难地翕动着嘴唇，竟连问好都说不出来。专家笑了，笑出了眼泪，我却险些流出恐惧的泪水。专家如同慈祥的阿姨，拍了拍我的肩膀，亲切的将我拉到沙发上。随着香气四溢的咖啡和俄罗斯风味的白雪公主巧克力，我才恍然大悟，专家之所以和米沙争论，是她所讲授的观点来自苏联文学权威，而米沙的看法却和西方的文学权威不谋而合。临走时，她从书架上取出两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集，一本是给我的，另一本叫我转交米沙，还似乎是无意中说了一句：“沙萨，我和米沙争论的事，我没和任何人讲，我是文学教授，文学是我美丽的精神家园，爱好文学的人都应具有美丽的灵魂，我不会做小人的事，也从来不和小人打交道。”
后来，我们才得知，那个小人就是瓦洛佳。听说，他那天下课后，午饭都顾不上去吃，以百米速度跑到系领导家打小报告。
苏联理事馆电影晚会那天，我早早地赶到了领事馆。在戒备森严的大门前徘徊时，令我想不到的是，碰见了同班的塔吉扬娜。她打扮得如同花蝴蝶，原本一个美丽的少女，却增添了几份香港明星的妖艳。她扬着手中的招待票，笑着说：“沙萨，你可真有本事！这领事馆的电影晚会票可是千金难买，咱们
学院只有十张票，可你竟有两张。谢谢你！“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瓦洛佳借花献佛，将我的票献给了他心中的女神。我原本对塔吉扬娜印象不错，来自上海滩的她，聪明美丽，能歌善舞，我和她曾在俄语晚会上多次表演男女声二重唱。在一次俄语讲演比赛上，我得了第一名，而她是第二名，她不服气，到处散布，什么沙萨语音不如她，什么评委偏心……我们斑的主讲教师为了开导她，和她促膝谈心：沙萨的语音是不如她，但讲演比赛不是单纯的语音比赛，很重要的是演讲内容，就其内容，沙萨的演讲是自己的创作，获得了评委的一致好评，而她的演讲自己的东西不多……
之后，突然有一天，倍受我们爱戴的主讲教师被调到了其他斑，而代替他的是一个水平远远不如他的年迈的女教师。同学们十分不满，就在大家窃窃私语时，我们听到了一个可怕的谣传：系领导接到匿名检举信，控告我们主讲教师对班上的女学生心怀不轨……接着，又有传说：系领导对匿名控告信本不肖一顾，是主讲教师主动离开是非之地……可尽管如此，塔吉扬娜还是成了过街老鼠。在周末舞会上，原本争先恐后邀请她跳舞的男生都离她远去，只有舞姿笨如老牛的瓦洛佳，像一头苍蝇紧紧地盯着她。
也许，正是这段往事，令我在领事馆大门前邂逅塔吉扬娜，并没有感到十分惊讶，反而感到了欣慰，因为我不希望在招待会上见到小人。是聪明过人的塔吉扬娜，从我的面目表情读到了我的心灵语言，她真诚地说：“沙萨，那封匿名控告信不是我写的，我不是小人。”
她的话音刚刚落地，我就脱口而出：“你不是小人，可你喜欢小人 送给你的票！”
塔吉扬娜哈哈大笑：“这么说，你是小人了？这票的真正主人可是你，不是瓦洛佳呀！”
电影结束后，在华丽的大厅里是盛大的舞会和琳琅满目的自助冷餐。面对那只有在苏联电影里才能看到的西伯利亚烤乳猪，里海的黑鱼子酱，我躲在角落里匆匆大饱了一顿美餐，正准备离开时，塔吉扬娜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求我等舞会结束后，和她一道回学校。我一口拒绝，因为舞会上个个都是一身鲜亮的盛装，而我这身朴素的学生装……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们的苏联专家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笑着拉着我的手，将我带进了俄罗斯的华尔兹舞曲《在满洲里的山岗上》优美的旋律里。她体态丰腴，但舞步轻盈，犹如伏尔加河的流水，在她的带动下，我学会了俄罗斯传统的宫廷舞步。
舞会在晚十点结束，苏联专家将我和塔吉扬娜请进了来接她的轿车里。在车里，专家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感慨地说：“在我的故乡列宁格勒（前苏联时圣彼得堡称为列宁格勒），此时正是美妙的白夜。”
我和塔吉扬娜走出轿车，往宿舍楼走时，塔吉扬娜悄悄地对我说了真心话：她并不喜欢瓦洛佳，但她不敢得罪她，因为我们即将毕业，瓦洛佳和系里的有关领导关系不一般……
果然如此，毕业后，塔吉扬娜如愿以偿，回到了阳光明媚的南方，
我留学做了研究生，而瓦洛佳则当上了政治辅导员。只是我当时还不知道，政治辅导员就是系校领导的后备军。
在学院里变成了文化大革命的战场时，刚刚留学任教的我，本无人问津，但突然间，在学校的大厅里出现了一张署名XX战斗队的大字报《李明晏其人其事－揭开苏修特务李明晏的真面目》，揭发我是苏联驻哈尔滨领事馆的苏修特务二毛子安德列的线人，频频出入领事馆的招待会……
我被红卫兵送进了学习班。想不到，本是等待末日来临的我，却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因为在学习班里见到了俄语系许多教师，他们都是我的老前辈。原来，我们俄语系已被列入苏联远东情报站。是有福同享，有难同担吧，我反而感到了一种轻松。可天有不测风云，一天，我被一脸杀气的红卫兵叫了出去。想不到的是，在红卫兵司令部的办公室里，等待我的是来自塔吉扬娜任教的南方XX大学的外调红卫兵，也是一脸杀气。他先叫我和他读毛主席语录，然后就叫我揭发检举我的同班同学塔吉扬娜－哈尔滨苏联领事馆的特务。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响，什么也说不出来。当我能开口说话时，我将那次去领事馆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结果是遭到了一顿臭骂，我不是无所畏惧，但也提高了声调：“你们去问吴XX（瓦洛佳的中文名字），那张招待票是他从我手里抢去，送给……”
我系的那个红卫兵一个巴掌打过来：“你这个苏修特务诽谤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派，罪该万死！”
尽管那两个红卫兵又喊又叫，我还是如实地写了外调材料。可当我走出司令部时，脑袋又是一声巨响。刚才只顾尊重事实，把米沙也写了进去。上帝，但愿我的失误别给远在北京的好友米沙带来灾难！
回到学习班时，胆子大的同情地望了我一眼， 胆子小的急忙将头低下来。我木然地坐到我自己的位置，突然感到一只温暖的大手从桌子底下伸了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膝盖。是坐在我身边的主讲教师默默地给我送来了安慰。我的泪水流淌出来。
那天结束学习，我和主讲教师是最后走出来的。在走廊里分手时，他悄悄地将一个小字条塞到我手里……
当人生匆忙的脚步将我置身在圣彼得堡迷人的白色夜幕下时，当年主讲教师写在小字条上的普希金的诗轻轻地在我心中唱了起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哀，不要生气！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是瞬息，而那过去了的，就会变成亲切的怀念。
可怀念却给我增添了几多忧愁和感伤，我们的主讲教师，我的好友米沙，还有那个不好也不坏的塔吉扬娜，都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中最终找到了美满的归宿，只有瓦洛佳生死不明，有人说，他利用天时地利，大发中俄边贸横财；有人说，他身携巨款走出边境时，被俄罗斯黑帮送进黑龙江喂了鱼；也有人说，他在俄罗斯贩毒，堕落成罪犯……
奇怪的是，这些传说，没给我和其他被他伤害的人，一丝一毫的复仇快感，反而为他所选择的人生道路，感到一种人道主义的同情和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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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逖]

很荣幸,在李教授的大作里有我的名字.
共享旅俄之恋.
问候李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