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st Winner 澳洲长风论坛

[云樵]

　　春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而除夕夜，是一家大小团聚共享天伦之乐的喜庆之夜，不管富人穷人，都重视这个节日。《白毛女》中的杨白劳，尽管财主逼债，愁丝万斛，也要强作欢颜，扯上二尺红头绳，想给自己的爱女喜儿增添几分妩媚美丽。当今入城务工的农哥山妹，在春节临近时，都归心似箭，迫不及待地踏上返乡的归程，也是要赶在除夕夜到来之前，回到父母亲人的身边，为的是能依偎在亲人的身边，吃上一顿暖透身心的年夜饭，喝上一盅亲情浓浓的团圆酒。

　　我已年过花甲，两鬓苍华，但还非常清楚地记得儿时欢度除夕夜的情景，那时家境贫寒，善良贤慧的母亲却能用那少得可怜的钱，置办出一桌甜香四溢、使人馋涎欲滴的美味佳肴，在昏黄如豆的油灯下，一家人脸上写满笑意，互敬互让，下辈向长辈敬酒，长辈为下辈夹菜。白发苍苍、饱经风霜的父亲几杯高梁米酒下腹，两颊酡红，这位平时为一家的生计奔波劳碌、总是愁锁眉端的老人，一扫平素沉默寡言的神态，变得非常健谈，格外慈祥，他会谈古论今，说一些妙趣横生的故事。他只读过几个月私塾，但悟性极强，所说的故事非常生动。我们虽然喜欢听故事，但更为兴趣的是等着大人发红包。等父母笑咪咪地发给我们压岁钱之后，我们大大小小的孩子就象一群闹喳喳的喜鹊，拖着咯咯作响的木屐，欢天喜地出去找小伙伴攻炮城、放烟花去了。“少年不识愁滋味”，尽管大人发给的红包只有一角二分钱，我们却心满意足，除夕夜，是在笑语欢声中度过的。多么令人怀恋的童年哟！

　　细细回想起来，一生中有两次除夕夜，是在异地他乡度过的。一次是在文革风暴席卷神洲大地的一九六七年，正是全国大串连时期，我们几个患难朋友，因家庭历史问题，没有资格上京接受红太阳的检阅，组成一支“毛泽东时代新红军”，步行长征到了惠州，由于长途步行，脚上起了血泡，已是步履艰难，经过商议，改乘客轮前往广州。当挤满红卫兵的客轮劈波斩浪，缓缓驶达广州市时，已是万家灯火了。等串联接待站安排我们住下时，猛然想起已是除夕夜。第一次远离父母，在号称南国之都的广州度过除夕夜，怀乡的情绪油然而生。说真心话，有点凄凉的感觉。步上街头，冷雨潇潇，寒气袭人，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都是炮轰陶铸，许世友、火烧王任重、许多功勋卓著的功臣良将，都被描绘成妄图篡党夺权的黑帮走资派，满载带着红袖标的红卫兵的大卡车威风凛凛地从大街上驶过，高音喇叭播放着杀气腾腾的歌曲，宣传联动准备血洗广州城的传单贴满大街小巷，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杀气氛。

　　当时乘坐公共汽车不要钱，吃罢晚饭，我乘公共汽车到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看看，只见那些老态龙钟的教授们脖子上吊着“反动学术权威”的沉重牌子，在砭肌刺骨的寒风中，正在打扫校园通道，或正被红卫兵戟指痛斥，严厉批判，似乎他们是犯了滔天大罪。看那些老学者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的心坎中如负千钧巨石，有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我不忍再看，匆匆离开了充斥“炮轰、绞死、油炸”法西斯语言的大字报栏……，是夜，横七竖八挤在一起睡统铺的串联学生，因长途跋涉，疲乏不堪，大多酣然入睡。我却睡意全无，回忆串联路上看到的大字报中批判的彭德怀的《万言书》，里中都是为民请命的诤言，铮铮铁骨，令人起敬；赤胆忠心，可昭天日，怎么成了大逆不道？！那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海中浮起团团疑云……

　　第二个在外地度过的除夕夜，是在1970年。为了坚定知识青年“一辈子扎根农村战天斗地”的“钢铁”信念，我们插队的林场革委会下令知识青年“移风易俗，坚守岗位闹革命。”，也就是说，不让知青们返家过春节。我心情坏透了，父亲去世不久。哥哥因写了一个《为革命读书》的剧本，其中写李立三在安源煤矿发动工人闹工潮，被打成“三家村的残渣余孽”，被强制在五七干校监督劳动，等于是变相拘禁。而一向被评为先进教育工作者的大姐，被当为反动学术权威，被贬到荒村僻野的小学教书。美术书法堪称一流的大姐夫也被下放回乡，正是“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恰遇顶头风”，妹妹尚小，我多想春节能返家，抚慰慈母那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但这种愿望被这一无情的决定粉碎了。年夜饭是大桶大桶的炒米粉、炒大面和猪肉鸭蛋汤，我却食欲全无，难于下咽。黄昏时，一位在林场当建筑师范傅的朋友，四顾无人，悄悄递给我一首他写的诗。这位朋友算起来应是我的学兄，比我高五届，因为家庭出身地主工商业，纵有满腹才华，却无缘进入高校，于是干起泥水匠的行当。下工之后，他喜欢吹起洞箫，弹弹琵琶，吟诗作词。他喜欢弹的是王洛宾的民歌，岳飞的《满江红》，与兴趣文艺的几个知青常聚在一起吹拉弹唱。想不到被贫宣队当为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冠之以“用反动歌曲发泄对现实不满，妄图拉知青下水”的罪名，横加迫害，除了当众批倒批臭，还限制其人身自由，只许老老实实夹着尾巴走路，不准乱说乱动。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内心是对他充满强烈同情的，当他被监督劳动时，我站在高高的山上，引吭高歌：“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休看我带铁镣裹铁练，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这雄浑悲壮的歌声，震撼山谷，群峰呼应。他明白我是在用歌声支持他，趁监管人员没有发现，向我抱拳致谢。在批斗他的大会上，我都借故不出席。因此，他对我深深感激。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展开他写的诗，心弦震颤不已，时隔三十余年，我还记得那首诗的内容

相识临风雨，于怀频梦君。
有酒求共醉，无衣岂独贫。
浮沉南冠数，孤寂故人心。
天地存正气，死别不沾巾！

　　“天地存正气，死别不沾巾！”我似遭电击，全身都震颤不已。在那时，蒙受千古奇冤而不堪遭受凌辱迫害愤而自杀的知识分子，不计其数。著名作家老舍，不就是纵身跃入湖中，了其残生么？我冒着被牵连的危险，匆匆写了一张短信，大意是劝慰这位朋友要相信阴霾终将散去，冤案必定平反，要顽强地活下去。刚好山妹子桂馨来看我，我让她把纸条趁监管人员不注意传递给我的这位朋友，当她临走时，我还意味深长地给她唱了一段李玉和的京剧唱段：“小铁梅出门在外防野狗”。我焦灼万分地等待她的回音，待到她安然回来，告诉我已把短信安全送达，我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深山野岭的除夕夜，凄厉的山风，野兽的嚎叫，更增添了知青们对家人的思念。桂馨妹子从家中带来炒熟的花生和亲手做的年糕，还带来家酿的桂花酒。见大家愁云满面，相对无言，她轻轻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她人长得非常俊俏，歌喉又甜美，尽管大家明知那是不准唱的禁歌，{因为那时贺龙元帅正陷身囹圄，被打成军界黑帮，篡党夺权的野心家。}，却引起知青们的强烈共鸣，不约而同地唱起来，几位女知青唱得非常动情，眼眶内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我情不自禁，也唱起了电影《怒潮》的插曲“太阳一出一呀点红，大江呀跃起一条龙……”豪放激越的歌声，抒发出我对不避刀斧为民请命的彭德怀元帅的敬仰之情。

　　那些专以整人为乐的专政队员们，肚子里只有草包一团，他们哪知那是上命严禁的所谓“反动歌曲”。甚至当知青们合唱〈南京知青之歌〉（据说此歌作者差点被判处死刑，四人帮倒台后才彻底平反），他们也傻呼呼热烈鼓掌。当知青歌声停下之后，忽然，从拘禁我那位朋友的草房里传出悲壮的〈夜半歌声〉，那是我朋友的歌声，我屏息静气，冒着彻骨严寒，走出室外，桂馨妹子小鸟依人般站在我身边，我们屏息静气，侧耳倾听“……我身儿是鬼似的狰狞，我心儿是铁似的坚贞。我祗要一息尚存，誓和那封建魔王抗争……用什么能表我的愤怒，只有这江涛的奔腾；用什么能慰你的寂寞，唯有这夜半歌声，唯有这夜半歌声！”我的眼眶湿润了，心中暗念：“好兄弟，好骨气！我们定能熬过这寒冷的漫漫长夜。”数十年过去了，那位朋友现已儿孙绕膝，话起当年，我们都不胜感慨，黯然唏嘘。那是一个我永远难忘的恶梦似的除夕夜。

　　四人帮垮台之后，许多知青都改变了躬耕山园的命运，回到了城镇，饱历坎坷的我，终于过上了比较隐定的生活。前些年的除夕夜，一家人和和美美吃完年夜饭，就是围坐在电视机旁，观看中央电视台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常被那些妙趣横生的小品相声逗得捧腹大笑。当联欢晚会临近尾声，我的电话铃声响个不断，真是应接不暇，那是学生们拜年问好的电话。

　　而今年的除夕夜，我连看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时间都没有。因为从全国各地打来电话拜年问好的学生甚多，电话铃声此起彼伏，那些情真意挚的贺辞，使我周身如沐春风，喜上眉梢；

　　当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接近尾声时，响起了接连不断的鞭炮声，空中不断升起绚丽的礼花，美丽极了，春节已飘然降临。我迎着寒冷的夜风，站在阳台上，感慨无限。我祈告上苍，能给两岸百姓带来祥和幸运的新年，带来无穷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