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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疯狂》二、啊,这一对也是热锅底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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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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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6/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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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4 周六, 上午5:52    标题: [原创]《疯狂》二、啊,这一对也是热锅底蚂蚁! 引用回复

二、啊,这一对也是热锅底蚂蚁!
4
煎熬着生与活的百姓们,无权、也就不会去理论庙堂绿林的孰正孰邪孰优敦劣。他们但求平安:太平,安宁,平静,安稳。吃安乐茶饭,不沾身事非。穷没什么,穷惯,习惯成自然。清平世界,清贫日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苦也满足。他们深知命不发财,愁死枉然。你发不了。即便能发也别发;还没等你弄点像样,要么官、要么匪就来“割韭菜”了。你保财还是留命?保财一时,命却可能不知哪时给搭上。生下来了,都求活着,于是只好眼睁睁望着血汗辛苦连带瘦皮薄肉一道给刮去。到头空欢喜一回不说,甚而还……!

做的梦?梦里谁教他,还是他告喻谁?近来他确常做这同一个梦,要理清梦的来由嘛,总也了无头绪。他常自我告诫:“你与生俱来带有原罪的污渍,你就该常常受罚,你来人世的唯一任务就是忏悔和赎罪。”因而,负罪感折磨中的他只好靠编织的梦境来安栖心灵,从想象的生活获取快乐,在梦幻中去自由自在地驰骋。为了不回视现实,他只要向着高高的圣后崖巅出神,梦就会在醒中来到。
……葱郁苍翠的峭壁藤帘,兜云揽雾的绝崖青松,丛丛蓬蓬的荒竹,是泪竹?苦竹?野花都凋落了,遮山盖岭的柴茅也蔫着,呼呼山风带着旱魔的战书四处挑衅,叫山里人五内不安,忧心如焚。

汗都快蒸干了。赤膊惯的男人们,只用一张罗布帕围着下身,虚虚一遮那件是成人就耻于让它公然示众的物件,就去盘水。窄窄陡陡鸟道,曲曲弯弯羊肠。手提,肩挑,笆篓背,腰弯到头触地,勉力强挣着一步一挪,把水一点一滴向高处那一串已龟裂的巴掌田盘上去。水和汗搅和一起,去救那龟裂成了无底洞的缝中禾苗。
累疲得拖不动了,仍在爬啊爬;不断地爬,爬出那串巴掌田的丰收。对外绝不张扬,内里仍勒紧裤带,因为全家立意要供出个秀才。而当秀才后来成秀才了,却又绝情地把他推出门外。“这门中是罪籍,可不敢收留你。”楞突中一个大踉跄,他跌坐到了一块平阳地。他想念亲情,他不愿离去;酸酸涩涩地,也只能含着泪偷偷地回望。……

潇水岸下,打水筒车依呀依呀地磨转着岁月。太古久,水筒漏了,水大部仍哗哗地落回河里;只余线线流流,顺着残破的木槽淌进田沟。此外,龙骨水车随着磨消得快无用了的挂轮齿转啊、转啊,一节一节,一寸一寸地挂水上山、上天,入云。
然而就在近旁,溪湍,涧瀑,却如银练潇洒垂下,或冲激跳宕如蛟龙,昂首腾去,对山里人的艰辛没些儿同情与体怜。人们也不介意。他们习惯了一再地把跌落深底的水盘上天的艰辛。他们认命,于是,这盘水上天反而成了种别具味道的生趣……
天气太闷。实在热不过了,扑通!跳进瀑脚泉潭,没身清悠水下,漂那么一刻,再浮上来时,已有进入过凉风匀匀的天堂之满足了。

潭里,水牛尾巴吊着半大的淘气种子,水牛背上驮着刚学步的光身伢子或系块绣花兜肚的小女仔,游啊泛,牵出一轮轮波影,漾开一圈圈菱花,逗起一阵阵天真丫稚、畅怀无忧的童声欢笑。
而那些初浮茸髭的毛头后生则时而潜下去钻开好远,时而冒出来扑腾一阵,掀起幔幔五彩七色的水花;当突兀来个鲤鱼打挺,赤条条仰卧清水面,等那引他们心神骚躁的宝贝时不时如枪尖顶露,岸头树影里那些心痒痒着也想白天下水的妹仔们,会臊得赶紧摘皮桐籽叶遮脸;可是却让目光从叶沿偷溜,贪切地瞅个没完,一如后生常在身后从颈窝领空偷窥她们那鼓突如双峰的酥胸。好奇是人所共有的天性,大凡自己没有而别人有,既想探点清楚,又羞于被人窥破,于是只好“偷窥”……

冬天了。棉衣,甚或只有蓑衣破灯笼裤。赤脚皲裂渗血,脸颊给霜风割成粗糙的老松皮。上山,下田,挑脚;没事时,牛一头柴一担。累吗?苦吗?何用说!但若有个家,只要一回屋,堂屋中央火塘里柴蔸一架,抓把芦蒺引着,卟卟叭叭响一阵,烟窜出,火冒上,烟呛眼,火暖人;烟薰火烤地,一家大小,串门邻居,你一挤,我一挟,围火而坐,扯扯谈谈;不要一袋烟工夫,刚进门的那股寒气就给融融烘热冲得无影无踪;再过一会,脸也烤通红,笑笑闹闹地,额头怕个个都在冒微汗!
暖和和中自寻其乐。

女人家纺纱、绩麻、纳鞋底;不停地捻线,扯线,嗡嗡嗡,吱吱卟卟,浑如嫁女坐歌堂。也真地凄凄切切地唱开《三姑凄》、《孟姜女哭长城》、《十月怀胎》……,唱啊唱,唱得泪花花!
莫以为男人就捧手捧脚闲坐,没谁闲得安分。抽烟的,你塞斗递我,我填袋给他,“兹溜溜”,弄得满堂屋烟雾腾腾;烟锅磕在鞋帮、凳脚,哔哔剥剥,也有砍柴路头刀把敲穿担为山歌起调的味道。不抽烟的,红火灰里撒把花生、豆籽或包谷粒,柴捆中随意抽根小棍,忙不赢地扒;听到爆响,眉飞色舞起来,老老少少都围来拣;你争,他抢,我拣到了,放手窝翻来复去地凉凉,边装模作样呼呼呼吹灰;然后送进口,“喀嘣喀嘣”,牙齿咬崩,腭崩疼,而喷香也满屋。嗬,说多惬意就有多惬意!

总有一个几个博古通今,说些人生醉醒梦、奇事怪闻情,或现实中远居近邻家长里短,或天上地下神鬼通录;诙言谑语,噱头随口;口不停,手不停,笑也不停,那份乐趣!
柴蔸火头再挂一砂钵萝卜熬着,一鼎锅红薯蒸着,撑架上打一锅炒米汤,腌菜坛子里掏来碗嗅嗅便逗你涎垂垂、吃来酸得牙醋醋的泡芥菜梗,撒把火辣辣朝天椒末,拌匀,哦,香喷喷撩心,尽管辣得唏呼唏呼吹,撩的你吃饱了还要再添一口!
到夜来,柴蔸化作红炭了,已是满屋温馨。一家子暖烘烘,乐融融,和宁宁;寒风,严霜,冷雨,飘雪,全隔在了户外。穷家绝不至招来拍门打户的强劫贼;无惊无扰无恐无吓,狗懒懒地睡在门下狗窝,或偎火边主人脚头,它也好安怡呢!
啊,再美不过的日子!那是陶令的世外桃源?庄周忘世梦中的四皓居处?

不,这是王三生头脑里印下的童年时光。一自离家,就常怀想。白天,夜晚,醒与梦中依依惜惜地品酸品甜,陶醉、流连……
可是今天不行了。现实把他纠得紧紧缠得牢牢,再梦不成。惆怅怅木呆呆,发楞。自从秦火燃起,国中便无时无处能避其灾;作为家人心目中的秀才,他当其冲,还哪有暇找寻陶令梦魂痴处哟!
幸而停课,幸而学校只留有他一人在。他以照看学校为由,得以避开那叫人栗怵的万人大会。

村里人都走了。留下看门的,多是足难出户了的婆子老倌。迁公社未即随迁的一些供销门市、粮站、卫生院、邮电所等,门头都挂了锁。一村空巷,寂静。只有值星治卫队员来回巡查的张狂脚步定时经过校门口。本无奇可好,许是无聊得慌,每过都往里探探头;而过敏的他就疑而惧为对他的管制性监视,心直阵阵悸颤,弄得他也惊魂难安。
学校院里进来几只鸡,给常懒腰伸伸的那只瘦公狗追得满竹林果树脚惊惶乱窜。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今天该它恶作剧抖威风。

好长时间没掏挑的厕所,粪水都溢出来了。给一团团一伙伙的绿头苍蝇霸住,嗡嗡嘤嘤嘈着,谁敢进去?倘涉足触怒了它们,轰地一声带起粪啊水啊如夹着冰雹的毛毛雨,洒得你满头满脸满身!苍蝇太多了,厕所容不下的,在附近好宽的面积上团云、作阵,遮天盖地;沙沙沙,布遍竹树。偶尔惊风,嗡蝗起潮地猛腾冲起,黑了天似地迁移,竟大大咧咧地霸开走廊、教室,落满门窗桌椅。目空一切,旁若无人,仿佛这整个世界纯属它们。
——如此深细,入迷,一点不觉恶心,把欣赏苍蝇当作闲情逸致?怪癖!

说不得算否百无聊赖,他强迫自己这么着,是为隔开咄咄逼人的现实;或乃眷恋、怀念童年时光那无牵无挂、无忧无虑、一尘不起的清净世界。虽然后来也知,那牵挂、忧虑、烦恼、痛苦、屈辱,乃是让父母兄弟们替了,但自读过《桃花源记》,读了《庄子》,他反觉有其实了。就恨自己没缘份,应同着许由窠父,早五六千年出世就好了。自从尧舜垂衣裳而治,纲纪立定,人分类分别分等分级了,就晚了。他是现在的王三生,在娘胎就给打上了原罪印记,一来到这世界,就是个罪孽深重的角色。

此前一朝,不识一字的父母犯过因耕耘勤勉生活俭约而拥有一串巴掌田之罪,成了当朝罪民。父罪子赎,天经地义,逃到天涯海角也有他一份。
亲人们推他躲,实际他没法躲。人贵自知,他知躲不开。因此,他自然地承续着父母兄弟的为人处世:小心伺颜色;除了讲课,便绝少开口;凡事多动手做;埋头忍让,卑怯退避……
并非孤高自重,而是负罪自馁,严严地,他自我囚枷着。惶惶恐恐,战战兢兢,拘拘谨谨,畏畏缩缩,让人觉得窝窝囊囊。他就这么过着:从没昂头挺胸开手开脚走路;并非驼背,却从没放腰板伸舒直;从没敢放双眼平视遇人。他埋头做好份内事外,绝对恭顺地听命于人。任由拨弄戏耍,随你羞辱嘲侮;你申斥,喝责,不管有理没理,都不顶嘴。本意并非要讨好,对谁都唯唯诺诺。一例地,只望求宽限,而不奢求体谅;希翼稍宽宥,而不敢奢图理解。他就这样度着他痛苦忏悔的人生。

秋暮之心,如止水,如死灰,只望一个静。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到底,他逃不脱给晾在风口的命运。万人大会 那黄河壶口瀑涛下泻般的气势,顺着河下风,直往四五里外上游这竹园涌来,撞击得他神魂难宁,已把他变作火头上热锅中的蚂蚁;而挤开门缝悄然进来的邻县同学,又是冒险带来个更震慑人的消息。
他当即预感大限将至。并无悲哀,想到因此得最后解脱,毋须这么窝囊压抑地过,心头的恐惧顿消;仿佛接到了邀赴盛宴的请柬,反觉有份欣喜。
安逸地候着那最后解脱君临,连散会回家匆匆过来的明英叫唤,他也浑然不觉。
“喂,跟你说话哪!又聋啦,哑啦,变回懵老倌啦?”风是风,火是火,高门大嗓硬梆梆,没半丝情人温柔?

“哦,啊?嗯……”像一具正给木蠹啃噬着的朽菩萨,更似让恶斧头敲着的呆木筒。
两个前世冤家,一对奇特恋人;连他们沟通的过程,说来也叫人哭不是笑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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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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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4 周六, 上午5:55    标题: 引用回复

5
竹园学校设在村前上首的新屋弄与染匠弄间原竺家三房四房的小清明堂。借村圩为前沿围墙,屋宇刚好补住园圃前空,同下首的设在原长房二房小清明堂的森工站对称,使村前显得浑圆饱满。
隔着五尺窄巷,明英的睡间同三生的卧室,窗口正好相对。日常傍晚,三生每来拜会白玉老师。懂了事的姑娘难免关注眼前过往后生小伙。一留意,她好生奇怪——

除了在课堂,他就总一副心事重重的凄郁苦脸;除了在校内,他的头就老勾着;除了同学生们在一起,他几乎是哑木头;除了接送于家学生上下圣威隘,以及不可免的家访,除了来玉婶这,他绝不串门。外出路头,只要见对面有人来,不管那人是大是小,路是宽是窄,他都先毕恭毕敬站一旁,候你过了身好远,方敢移步自去。他来玉婶这,除了交流教书经,再没别的话头。他房里的灯每晚必到更深;灯影里,要么伏案读写,多半默坐出神。在竹园学校五六年间,没见来过亲戚探视;离出生的岭头坝王家不过十余里,那里有父母兄弟姐妹,却从不回去;连暑假、春节,都孤零零在学校过。他每月三十多元工资,按算比得农村劳力收入的三倍以上,但仍自种菜吃,自砍柴烧。没有烟酒嗜好,也不讲究修饰;穿的只求干净,破了一补再补;一个光头,总得等到头发糊耳朵了才剃。如此俭省,据说并不给家捎钱,倒替某几个学生贴书杂费……。

初闻,明英觉他讨厌,也有些可怜;看的多了,竟不由生了点兴趣,常常会想他为什么这样或那样?想想多了,再见着,就禁不住怦然心跳脸烧红。领带过她姐弟三年,只在前不久才放心等她们自起炉灶的玉婶,仍像母亲般关照着她们。姐弟俩也的确像亲亲娘一样地恋着她。
“英丫头,你有心事?”
“没,婶,你晓得我心里从来不藏什么,特别对你——”一向快言快语,一时倒变得结结巴巴、支支吾吾。脸上飞起一抹含羞带臊的少女红云。
稍顷,复原了爽性直脱的本性了。

“婶,你讲讲看,听故事,看耍灯,电影里,都只见男人向女人先开口,而女人总得忸怩一阵子;该不该女的向男的先表白呀?还有,为什么都是女的眯细了眼缝等着男人来亲,就不兴男人靠在女人臂膀偎在女人胸前做做梦?”
“哦?”平素一向有问必答、什么问题也难不倒的玉婶,这回破例地楞住了。一顿,她掩饰住惊讶,微笑着关问道:
“到底给我猜着了。告诉我,那后生是哪个?”
明英出奇地撇脱,肚肚肠肠,兜底翻给婶。

白玉心下赞赏。但她了解三生,也不好明说,推而鼓励她告诉舅舅。娘亲舅大嘛!
当舅舅——竹园大队一大头杨山泉将三生的底全端给她,并表态坚决反对,舅母而且急忙为她西提东选地另外物色时,她也曾犹豫过。但就怪,你越要不想不看,三生的影子越把你缠得紧紧。山洪暴发中,他冒险舍命地救出落水的上学孩子,不接受感谢外,还自责没护得好,歉疚地,反赔送收惊医药费用;他为那几个孩子代付学费,却一直谎称是上级减免,为的他们安心学习,将来出息了,好服务家乡、报效祖国。这哪是偿债赎罪嘛,明摆着助人为乐的共产主义风格和精神!何况他家那富农成份更订的荒唐,论家资田产,不仅比不上旧时的她家,甚至比不上穷舅舅杨山泉!土改中倒分田进门,这是哪门子富农?真搞不懂岭头坝那方天当年按的什么政策划成份!

天真的姑娘,你哪晓得哟。你的心地是那么单纯和善良。一听见“富农”二字,就想的应如北方,几十亩地,农具齐全,骡马成群,长工伙计一屋;就想的像你竺家长房二房中,比如恶霸地主竺宏的堂弟竺容,四五口人的家庭,有十来亩上好水田,有茶山、竹林、一大片松树杉树,还有鱼塘;请个长工;忙紧时,自己也下下田,要不就三个四个五个,甚至圈一桌临工。

他家划那富农说来心酸。他祖父为竺家长房看守王家后的大片山林很尽心,获额外恩准,允许在溪谷垦填些巴掌田种;他父亲常到竹园打零工,做月工,据说曾因此发了点意外财。张扬出来,是在竺宏家出牛栏粪碰运气捡到只金戒指;暗中谣传,金戒指乃竺宏五姨太所赠,她耐不得竺宏的冷落,偷情于时正身强力壮的他父亲。究竟怎回事,别人定不准,不过打那后他父亲就再没来竹园帮工。不久,讨回个拖儿带女半路亲,成了家,立了业。生下他那年,还买了一小块油茶山。尽管仍砍柴卖,仍还挑脚过广东、上广西,但在岭头坝王家的二十余户人家里,已是有田有山的首富了。

碰巧就解放、就土改;倒楣在自然结构中曾发现条什么黄金分割率、分割线,到了中国,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对立统一唯物辩证观一照,马上衍化成人间社会成员的百分之九十五与百分之五的铁的比例;还不走运者,是他家不在中国北方,也不在太阳竹园,而是在岭头坝王家。既是二十余户中的首富,那么,二五一十,划进百分之五的罪民等级,恰好够标;更加上他父亲蔫实木呐,胆儿小米大,叫他上台去斗竺宏,不仅学不来大展拳脚,甚至笨到说不成话。全身打着抖,又要退缩躲起,引得台上台下一片厌恶的嘘哗;不知谁起的头,那号子一抬、风一喊,就被推到同竺宏跪在了一起。

你不明白,说太冤;或者还会怨这太荒谬?这些,都不是普通百姓可以讨论、可以定准的是非,只能留而存疑。
你不甘就此了了,百事易了情难了啊!忍不住去找肖舅——太阳公社的总揽。你究竟要寻问什么?你从来不绕弯子,开门见山:
“肖舅,王三生上的是红榜还是白榜?”
“英丫头问这干什么?”肖舅有些纳闷,和蔼地望着你,“他不是每天都朝的块黑板吗!”

你没听懂,并不满意这答。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追问下去,失望地,边走开,思忖道:生产队的阶级榜只有红白两种,这老师窝里的黑榜放下农村来,是对的哪一种呢?
紧想不得清,紧钻不得透。你给弄的神思恍惚,失魂落魄,甚至坐卧不安食寝不宁。
鬼三生也没良心,好残忍,逗得你好苦。实在你也知是冤的他。他并没逗你,并且变得更规避,近来连默不招呼、低眉躲偏的碰头也少多了。是你想他,才怨他有意冷你罢?

看样子,要直接兴师问罪求他口供来满你的意了?你终究女儿家,有关终身的大事,谨慎,也爱面子。你也清楚,毕竟绕弯子从旁摸到的才客观可信。好不易捺下冲动,再耐烦地站到肖舅面前。
“老师伙里的黑榜对的生产队哪种榜呀?肖舅,他都不过二十七岁哩。”
“二十七岁对黑板还年轻吗!人家十二岁上金榜当丞相的还有哩。”
“舅,我问正事,就莫讲笑话好啵?”
大概是你极不寻常的神色引起了肖舅的多心,他立刻严肃地:“怎啦,他欺负你了?那他就是上金榜我也会把他撤下来!”

“不,他不,他没,他……”
“别不好意思,快讲给我听;如果……我立刻就处理他,为你出气!”
“不,不,不是的!”你又急得陡地堵住。有点臊,心里直恨自己,怎变得连提个问也不会了?堵得难,一堵再堵,勇气堵成了,干脆直脱脱:
“我想他嫁我,所以先来问问清,看他别是阶级敌人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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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4 周六, 上午5:57    标题: 引用回复

6
痴情如火。你憨直的姑娘心眼竟如此老成!你清朗的心田怎也容有那许多复杂?爱,不仅仅掺杂金钱考虑,更还决定于政治身份与地位。变相的门当户对观念,从来摆脱不了的旧传统意识?爱尽管真情炽烈,而必先讨好匹配的背向违合框规,因而令温柔成了残忍,有情直如无情!可笑啊,这种矛盾且荒诞的情感意识,竟能深深扎在山深姑娘质本朴实的深内,甚至可以抗衡那大胆,那痴迷,那泼辣与执着!肖河生再也诙谐不起来,他惯发的幽默,风趣,在这种最适合施展的材料面前,竟然淡化若无。他甚至既没法轻松,也不好严峻。愕愕着,心头只觉无形中让种莫名的悲哀、一种难以言说的苦涩充塞满。他好惶乱:郑重其事地,一而再,再而三来找他这“土皇帝”,就为的弄清那么句话,否则,爱也不敢爱!

心里酸酸,既可怜孩子,也为她的认真所感动。就也认认真真地向她解释:王三生是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教师都跟黑板结着缘,那是他们吐丝的茧盘;王三生在读书期间就入了团,共青团是党的助手……
听明英学说完,玉婶也颇感动。然而她了知王三生,没忘了提醒:
“你呀,还有关键的一场攻坚战等在前头哩!——究竟是你俘虏住他,还是败在他的免战牌下,就看你的勇气,毅力和韧劲了。”

对这,明英心中似乎早有数。自从向玉婶说过,她就察觉,王三生来的稀了;来也趁她不在家时,万一,也一见她即返身走开,慌张张像当了小偷。向着她那窗口,开头蒙上了黑布;黑布被她扯下丢掉,竟抵上块黑板!直捷去学校找,常常是她前门一进,他后门“吱呀”一声就溜进竹林;除了听到阵竹叶呼哗,就再抓不住人影。
但只要有心,还是能瞅到机会,终于这一天,让她给堵在了屋里。
那是在玉婶连续一星期没回家而回了来,她猜他准来看望;于是假装去生产队记工分,出门只打了个小圈便偷偷转回,躲进旁边的园篱。不多久,缩头缩脑地,他果然来了;等他后脚进了门坎,她马上一阵风冲回,顺手把大门关了还上紧闩杠!
三生震惧,惊慌外逃,正好同她撞个满怀。
怒气冲冲:“晕了头啦,没听大门已闩了?!”

他疾忙往玉婶屋里躲。然而,一定是明英预先知照过,他要投去的那边门,不是从外锁着,就是从里闩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垂头丧气转来,低眉下首地求:“让让,请放我——”
“我又不会吃人!”她哈哈笑开,接着命令:“到我房里去,我有话同你讲!讲清楚后,自然会放你走的。”
“这,这……”三生霍然色惨。惊惶四顾,找耳门,旁门,后门,仍欲逃,边说好话:“我这刻不得空,等过会、等明……求让让,我有正事哩!”
“不行!”凤眼圆睁,柳眉倒竖,呼呼生气,转眼也软:“我找你也是正事嘛。”
“行个好吧,闹钟发条让我弄断了,玉老师不晓得,还等我——”

“骗哪个来!她早买了新发条换上了。”明英鼓瞪着他,差点又要发作。一顿,按下了心头冲涌的幽怨与委屈,现出女儿家的绵软温柔了:
“好不容易……今天必须听我的。走吧,我求你了,我保证不会吃了你……”
到头倒还成了她求他了。软索子捆人比硬棍子打人更能制服人,三生没法挣脱。仿佛警察押着刚抓获的犯罪嫌疑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门,还生怕他开溜;她一手抓紧他的衣尾,一手把早已点上的灯拧得通亮,回身插紧了房门,还靠着门靠站定。
“坐窗前书桌边椅子上去,莫双手捧死脸还匐倒桌上。抬起头,把眼大打开对着我!”
一副终于胜俘了他的得意。虽说不得声色俱厉,吓的三生,也如赵匡胤杀威棒规矩下的初入狱囚,除了寒战不已,哪还敢自主别的?

太阳一境尽人皆知,蛮丫头辣妹仔竺明英犯起横来的厉害,他不敢不依,但无论如何没胆量同她正对。脸朝窗口,侧身向她,只敢放半片屁股挂在椅子边沿,还坐得比老师批评过谁后教室里的小学生更端正,因而不免腿脚颤颤弹弹吃力。
明英觉得好笑,感到好玩。她直想照平日开民兵会、青年会时作弄人那样,一猛冲拢去,忽使劲将他一挤,让他重重地摔下地,倒个四掌朝天,然后拍掌大笑着一旁看难堪。可是没有,她也想过去把他那悬空的半片屁股也端上椅面,让他坐个安稳,然后扶正他的脸朝向自己,让他读自己的青春红艳,自己的少女娇媚,自己的春情盈盈;听他馋饿而贪切的干咽。他若不,就直赖进他怀,责问:你不是男人?男人对切近的女人哪有柳下惠……?但她终究也没这么做。

“你喜欢偷眼看人?”庄重,文柔。细微得如梦幻游丝。
“不,不,我绝对不敢。”惊恐地一震,声嘶力竭表白。
“怎老不爱说话?”温婉柔绵,带着相思难得的幽怨,满口撒娇的嗲味。
“话都在课堂上讲了。”正襟危坐,冷汗暴泻。又粗又重的喘息喷气,让罩子里灯焰乱晃。
“没见你回过家,不想家吗?”像柔慢而轻微的挠痒痒,像悠而细地向耳际吹呼呼,不由你不心酥肉麻。看你这坐怀不乱还能坚持多久!

“我住在家里。”要辩白,没辩白;想解释,厌措辞。发自内心的真诚,还是为乞怜?“竹园学校就是我的家——”
“我问你岭头坝!”太难克制,陡地起了高腔。伤心憷痛,暗暗骂道:你这个孱头,你……难道让人认作一团糊不上墙的泻泥更好?!
“………”猛地大震,“索索索”身子像筛糠般乱抛乱抖,牙关也“格格格”乱打开架。“我,我已同那里断绝了一切关系的,我……”
“可是你身子里总还流着你爸妈的血!”
“是,是,我……我有罪,有罪……”

“你罪从何来?今年不上三十,解放时不过十岁,一个不当家的孩子,头上哪有那顶‘富农’臭帽?你呀,莫把我当小孩子哄;你家那个富农是抬号子喊风喊上去的,解放前没我家田产还多。连你耶娘都早已摘了帽子,何况你又同家里脱了关系,名字标在红榜头,阶级敌人阵里可没你的位置。”
见他认真听着,有些得色了。同时那言语情态便越来越妖骚柔媚,目光越来越娇粘热辣。
“对不起,我,我还得备课。”

“坐着别动!”语现要挟,情含脉脉,“还没批准你呢,就想溜?”
“你还要我怎样呢?”慌乱,恐惧,像迎着刺骨寒风,口口喝着冷气,声音颤抖着。头低到了桌面底,已担心那防线快被突破了?
不是啊,他的意思是:他是原罪,他求忏悔赎罪,而你为何一意要粘拢,也不怕变作同他一样的热锅底蚂蚁?

“要你答应嫁我!”实在耐不得烦了,吊起眉来一炮猛冲,火星四溅。心里委屈得要哭:人家对面不一刻就能卿卿我我如品糖啜蜜,有滋有味,可我同他!想想,真憋气。她伤心,然而真情反愈加坚挚。热烈地望定他,不知从哪个剧本拣来的台词:
“我要助你一分骨力,使你的颈脖硬挺起来,能承住抬着的头额;我要抹去你眼中的雾翳,使你心中洒满光明;我要扫掉你脸上愁云,让晴明把它妆点;我要撬开你噤哑的口,让你同我有说有笑,能歌能唱;我将给你一个温馨的家,让你工作之余也能享悠闲的闲暇;我会送给一腔真诚醇厚的爱,领你拔出赎罪的苦海,感到贡献的光彩——”

“不,不!我……我…… ”紧张,恐慌,活如法庭上犯人听到了冤判死刑,立即被拖去刑场。
明英也不——不管他,只顾自己热烈响往:
“我要时时发起春风,化解你心田的严冰,我要时时燃起热火,引亮你青春的光焰;我要把你的心弦挂上我的心柱子,让它们一起快乐地搏动,过我们幸福的人生!”
台词是借的,然而人进入了角色,演的是自己。大胆、直率,真诚、恳切,热火炽烈,一腔满满的爱的真情啊!

“不,不能!你不要这样——我不、不!”像亡命徒的绝路挣扎,他断然拒绝。
……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倒挺有意思,看来他并不窝囊!可是……莫非他不是男人,要不就有生理缺陷,他并不需要女人……?明英有好怏怏。但她不信。恼他更怜他,像戏弄到手的老鼠的猫,她来恶作剧了。她突地扑到三生肩头,附耳悄嘘。
“那么,谁叫你来竹园教书,不也学的你爸来竹园帮工吗!你若不答应我,我马上就向我肖舅告发,说你欺负了我。到那时,可再没你爸当年的运气——容容易易地,就能走出五姨太的手心!”

“啊,你?!你、你?!!”三生突猛劲把她掀开,怒目而立,脸涨红,眼也充血,歇斯底里起来。
“要得,你去告,快去!告我什么我都会认着。我早嫌这活着太累太烦,厌了腻了,还巴不得马上判个死刑,挨一枪一了百了!”
边说,恨恨然,强蛮往外冲!把明英弄的,懵了;一时,只知死命霸住门闩,不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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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4 周六, 上午5:58    标题: 引用回复

7
明英在悔自己性急,把事情弄巧成拙了。
你的爱本来真纯诚挚而圣洁,但你不该仍仗着成份优势,像往常的社会交往,于这终身事也居高临下地对他颐使气指、盛气凌人强加,使你的奉给无形中变味成施惠的恩赐,甚而成了毒辣的算计。即便不提被误解,也大大的激起了他的反感。要知道,最孱弱的男人,也会有起码的自尊心。你这一举大大地刺痛了他,让他觉得反正已被伤,莫如破罐子破摔。泼辣强悍的明英啊,你在他眼里会不会已是个阴险奸诈,为一己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泼妇悍女?这下是你给吓坏了。当你被他的奋力拖摔震醒,你,聪明的你立刻机灵地妆上诚恳的悔过;你脸红红泪流满面,突兀屈膝于他脚前,紧紧抱住他的腿弯,羞疚地哭起来。

“不,不,我不!”她哭的泪就像了门口的潇水河,肩头一耸一耸,颤得老高,“你这个鬼,不该到竹园来呀!你、你为什么要住在我窗对面呀!呜呜呜!你这个鬼,你害苦了我哟!你是不晓得,自知事那天起,你就盘在了我的心尖子上。我,我多喜欢你……呃,呃,呃 ……”
三生不是木头,沉默内向的人甚而更敏感、更能觉知爱。明英所哭诉他都在心。有人说,女人对付男人的杀手锏就是泪,这话的确。在有情人间,男人最怕听女人哭;他心软了,缓缓扶明英站起,作古正经劝道:
“你祖宗十八代的贫农,舅舅当书记,你既是大队团支委,又是武装基干民兵。这么优越,我哪配得上?我前生命定,罪孽深重;此生在劫难逃,受罪活该,可怎忍心粘上你垫背!岭头坝王家是个穷得连屁都打不响的地方,那里的双双眼睛都是锋快的刀子,刮下皮肉、还要削碎你的骨头,也不见得放过你。我爸妈生下我弟兄姐妹,已是一个后悔不迭的错误。而我,我学过社会发展史的,怎还敢再讨老婆生产富农?这样下去,富农阶级何日才得了结?明英啊……”

“为对你进行政审,知道我费了几多心思、花了好多脑筋吗!三生哥你讲的我都明白,都想过,想得透透。正由于你给那尾巴拖着,才有我讨你的份;不然,你早上了大学堂,去了大世界,哪还有我这山里盘泥巴女仔挨边的机会和资格!嫁给我,啊?三生哥你嫁给我,我会待你好的。我不要去岭头坝生产富农儿女。我,我们还是在这圣后峰下竹园竺家的我家。想你也知,我竺家三房四房也是给长房抬轿做仆役当庄客的七名八姓凑合进竺家谱的;我们就也让孩子姓竺,我当孩子爸,不就躲开了那屈人、苦人、臭人的富农成份了吗!”

好古怪好离奇的念头,亏她想得出来!确如她说,连竺家二房原也不过长房的管家保镖之类,都是长房为壮竺姓族威而搜罗入谱的异姓。为有所区别,规定:唯长房准用单名,其它都取双名。这方便了土改时定成份。但那毕竟是过去了。况且纵然按从前风俗,她明英家有小弟明杰,并非独女,也不需要她招郎进门顶户。
可她也不承认招郎。她说她是女讨男,讨男人进门做老公。本是一段美好姻缘,却须来番强词夺理的诡辩以企求认可,荒唐吗?品尝其味,只觉到了太浓重的苦涩!

情殷殷,意切切。尽管三生仍然推、仍然避,但已由不得他了,哭诉着的明英早已把他搂紧,清瘦的他不管怎么使劲强挣,也无济于事。当然,仍是强壮的明英脒细了顾眄生辉流盼扬波的那双大眼,凑上了猩猩唇。女人,即便赐与,依然甘认爱之承露盘。
她彻底地俘虏了他,就在那次,兴许为释却怀疑?半是索求半强要,她剥下了他的裤子。没过多久,就请出肖河生为媒,订了婚,打了结婚证,并筹备了这年国庆日结婚。就是说,一个多月后,他们就是一对正式的幸福美满的夫妻了。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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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4 周六, 上午6:00    标题: 引用回复

7*
自散会往回走,明英的心就莫名其妙发躁,怎么也不得安宁,觉到种从没有的恐惧。再软弱的男人的臂膀,都会被他的女人看作坚实的倚靠。因此她急匆匆来找三生。
可是见着的人又回到了订情前的老样子!
“怎啦?昨夜风大,睡着了没盖,着凉了不是?”风火一收,就是个格外温柔格外体贴的女人。
三生一径苦着脸死盯着她,紧闭嘴一字不吐。她好生奇,连忙仔细检视自己,看哪值他过疑、不满。没有。生性豁放开朗的她受不得这种闷憋,不知不觉便冲起高腔。

“总没断气呀,就误吃了闷药,过这久了,也该醒过了!”
“英仔!”三生垂下头,长长地叹口气,仍踌躇着。最后下了大决心似地,“我看,我们还是断了关系的好。”
“什么、你说什么?!”犹如引线给点着了的炸药包,明英呼哧呼哧重喘着,“你这个没心没肝的鬼,你、你!结婚证早打好,什么都备齐了,你,你还要变心?你,我与你拼、拼了再讲!”
眼泪说来就来,边喊边哭,边扑去挥拳打。拳头没砸下,眼先黑,人再站不稳,就要倒地。三生慌了,急忙掺住她抱她在怀。焦急地,轻声呼唤,轻轻揉掐,轻轻推拿。泪也一双双滚出,落在明英的脸颊和胸前。明英醒过,本就要刀兵相见,三生也准备挨顿泼泄。可是她这次没有。乞怜的目光套住三生,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好一阵才哭出声。

“你个鬼还要撂下我吗,难道你真不知……天哪,叫我怎么办哪!我、我都已…… ”
她扯落裤带,领他的手剥开裤头,去触摸她那已有些窿起的肚子。“你看看吧,听听吧,都、都成这样子了,你还忍心、舍得丢脱我?!”
原来自打了结婚证,她便常赖去学校同三生过夜。也难怪她,二十二三岁了,要是耶娘在世,要不是有个未成年的小弟拖着,早五年就出嫁了。她是那么地春潮躁激,那么地情火热骚,哪由得确是个真正男人的三生不响应?她已多回地梦着,肚子里那小不点伸出小脑袋来,甜甜地叫她爸爸了。

“英仔你听我讲——”虽不忍所爱焦心难过,但觉得还是表白的好,“一段时间来,邻县疯起来传开,说阶级敌人在秘密串连,密谋变天——”
“又不在我们县,与我们何干?”
“‘晴天白日水打铺,乌风暴雨火烧圩’。”三生顾自说下去:
“你认得的,邻县那个郑元吉老师,是我读师范时最要好的同学。他家是贫农。上午你们开会刚出村,他就进了来。慌慌张张告诉我,近半个月来他们那边出了种怪事:好多区、社、大队相继发觉人失踪,整家整户地空门。临割禾了,连跑荒外流的青壮都会回来,宁愿硬着头皮厚着脸皮站板凳作检讨,挨斗,也捞到那口饭吃着。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不是万不得已,哪个愿往外跑啊!而那些家户是连男女老少大大小小都没了影。他的姐夫在县中学教书,刚被从学校抓回批斗,不明不白,就在三天前空了屋;全家没留一人在家,却不关不锁。小郑教书的村,昨天也有二十多口人忽然不见。合共七户;而前天,他们中的劳动力都在割禾打禾,小孩子跟着捡禾线,直忙到日头落岭了,才挑着提着回屋的。”

明英骇愕,近来传开的种种怪风声,她也不是没进过耳朵。“这和你、我,和我们有什么关联?”她不由也有好怵惧。
“年轻力壮的可猜作外流去了,那老老小小,尤其拖儿带女的女人家怎么会走?据小郑讲,那边风传开,下的最高指示搞群众专政,意思要杀绝阶级敌人。开头还仅仅过疑,现在已肯定,那些家户是给消灭了。”
“啊!?”贴身亲近的人如此把事点破,明英不能不信;吓的她眼直直,仍充硬,“这、这总与我们不相干!”

“你还不晓得哟。”三生欲言又止。想想,觉得还是一吐明白的好:
“你开会刚走,周子昂派的人就送来了岭头坝造反军的勒令,限我今傍晚前一定要回岭头坝接受他们的揭批揪斗。我的户口粮油早就迁了出来,人归文教局管,要斗也应在学区红教工,怎要牵去那个角落?我怕、怕挨近邻县的岭头坝,也会同小郑所讲的一样;怕我一旦落到他姐夫那种结局,会害累你也可能……”
“恶梦做沉了,醒来也魇魇怕。我十八代祖宗下来的贫农,堂堂团员,武装基干民兵,怕谁?谁敢打我、我们的主意!”
口气尽管硬,心已有些虚了。

她想起了会场上情景。在早,她开会总是人在心不在的,今天斗的有舅舅,就不能不注意了。当听到獐头鼠目的周子昂翻动嘴皮放出那么长串臭屁,说肖杨合手搞阶级调和及阶级投降,为混淆阶级阵线,熄灭阶级斗争,敌我不分,认敌为友,肖为富农分子摘帽、并且牵线,指使杨把外甥女拱手送阶级敌人糟践,云云,她差点没气昏!要不是那会场气势逼人,更幸好让梅子和韵妹仔按住了,她直要跳起脚操他周子昂二十五代祖宗!

其实也因脑海里常显现最近参加过的另一个会。不愿听依然往你耳孔钻的内容:自解放十七八年来,由于贫下中农队伍里也渐渐滋生了一些资本主义自发败类,加上原就有的、家庭成份贫农而本人当过伪军警宪特,伪保甲长,国民党员、三青团员,以及反动会道门等阶级异已分子,加上右倾、五风、四不清蜕化变质分子,以及口头上拥护穷则光荣,而骨子里日夜都梦想发财的、极不可靠的中农,以及接他们种、流着他们血素的子弟,到今天,阶级敌人已由四类、五类、七类,扩到了二十一种。革命群众所占比率已逐步落到黄金率上下。阶级力量对比变化警醒革命人民,革命形势十分严峻。为了保证党不变质国不变色,最近接到最高指示:专政是群众的专政。会议主持者据而号召,以群众专政的革命手段粉碎反革命复辟变天阴谋!

她弄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要把那众多的人推进受怀疑的圈子。她只是个普通的山里女仔,完全不解这乃在玩政治把戏。要掩盖自己的丑恶,最有效的,莫过设法分散与转移大众注意力。而做到这点,最高明即在掀起舆论,设置敌酋,编造敌情,危言耸听地制造借口,挑起无休止的恶斗,让争斗双方陷身恶斗无暇他顾,然后掀开鳖箩捡死鱼。但她当时至少已生惊惧:照如此说,她的三生哥也会给归进阶级敌人圈子?

她隐隐担忧了。因为她心下也清楚,早先自诩三生的铁保护伞,乃是背靠有肖庚舅和舅舅之故;如今两个靠山都倒了,只有靠自己硬撑,偏偏邪风还越刮越猛!而这刻,她不禁感到,无形中,已有个幽灵正狞笑着扑来,那阴恶的影子已从头顶重重压下,要把他们梦中的一切美好全吞掉……
她爱三生,她不能没有三生,可是该怎么办呀?此刻她还没虑及,连她也将被认作叛逆抗旨的七仙女,连自保也不可能。面对奉旨来惩罚的天神,面对已架临她的董郎头顶的电鞭雷锤,她好恨,可既没法喝止,也无力顶开,一时也没法以身相代。真愁坏了她!

三生一径痴痴地望着她,那么专注,那么柔情,望得她心头更慌;即便在上床时分,以前也还从没领受过这种目光,这目光在倾吐怜爱,在凄诉愧悔,那眷恋似难以割舍的痛苦,都让人预感不安:那是种将永诀的绝望目光啊!
她受不了。从他怀里挣出,像只给赶蒙了的鸡,满屋子乱窜。
“莫理周子昂那死猴子,别的也莫想那么多;这学校谁也没法抬走的,反正也打了结婚证,你就索性搬屋里住去!”她走近木着的他,为他理理那焦滞的头发,“天塌下来我顶着,难道还有谁狗胆包天,敢来竹园动我?除非真变了天,要不,看我不翻倒他一百代祖宗牌子才怪!”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可见是充硬。
愁眉紧锁,好一阵后,突如找到了高明法子,喜滋滋对准他耳朵嘘道:
“你留个条,说下午随县红教工来人走了,以躲过今晚。等会求玉婶给个地址,明早不见光你就投晓叔去。我不信通中国都会同我们这要自求绝灭的角落;到他那暂避些时,等风头一过,我会去接你回。那时,文教局那头讲得通就讲,讲不通,就干脆别喝那粉笔灰,回来同我一道盘泥巴,也省得日后总得担心和提防你见异思迁,丢下我另找!”
应该说本能都求活着。经明英这么一烧一烘,三生心田里也想漾起活的澜纹,也期抱上明英之所望。然而预感和直觉!他在心里苦笑:不管怎么挣扎,或许都是徒劳?也不愿再扫明英的兴,他舍不得所爱又变笑为哭。于是无可无不可用向她笑笑,依顺照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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