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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疯狂》三、唉,那疑山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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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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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6/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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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6 周一, 下午7:27    标题: [连载]《疯狂》三、唉,那疑山幽灵! 引用回复

三、唉,那疑山幽灵!
8
惜如王三生预感,他终究没躲过那一劫。
头上那赫然阴鸷的幽灵没容他迈出竹园,来到九疑山外的、用乱石堆垒成的孤零零的石屋。那里在京广线湘南段林耳火车站左近的石头岭深处,是群山环绕中一座孤零零高插云天的石柱峰。峰头,荡平略凹的中央盆地中,石屋就在一堵也是孤傲、从而尖峭地耸入青冥的柱天石脚。

要是他有幸到达这里也许就好了。矗立在云涛雾海上的峰头这石屋:四周,浓密的茅柯簇拥着;稍远,交缠攀挂的藤萝虚掩着,虬枝龙鳞的古松老槐围护着。两三里宽阔的峰头,除了这石屋,再无邻舍。听不到别家的狗闹鸡嘈,更少有人语。四五十里外,过往火车报站的呜呜汽笛传到这上头,早变如蚊咽蝇嗡,悠细绵茫。这里常有的,是风翻草头漾清波;是涛泛树杪成涌浪;溪流迂曲宕跌,或幽幽细吟,或潮闹钱塘。云雀吆语,草虫啾叽;间或也有黄羊悄窥,灰兔怯访,间或也逢山猪拱撬,灵狐招摇。一道荒废多年的水坝又复整起,几丘从荒沼中盘出来的梯田傍着清流,数畦菜地布落在屋前屋后,一道草径连系起屋里屋外。花篱修洁,铺黄英招蜂招蝶;青竹垂梢,乘清风碎语飒萧。芳郁盈庭,幽馨播远,虽荒毛冷僻,正好清静,宁谧。宛如陶翁笔下避秦火而入的武陵桃源,高踞半天云中,出脱凡俗世外,好不淡远恬逸!

现实中本该没有其地、其人、其事、其情,宁愿招乱编,胡诌,杜撰无稽的骂名。可是——
石屋的主人就是李晓。他同妻子白玉的原型,乃笔者在其中就读时的县中学五七年打成右派与五九年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前后任校长。

李晓快满四十,清瘦,高挑,右脚微瘸;眼窝深陷,满额皱折显示他是过早苍老。他神态平和安祥,寡言内向,深深藏起他辉煌的过去。你看不出他曾出生入死驰骋沙场,能征惯战;也看不出他曾为维护公正而执法如山;更看不出他为坚持真理仗义执言,不怕上刀山下炼狱。他这时像个自守深沉、宠辱不惊、得失不计的执着学者,一个耐心不烦,谆谆善诱的老师,一个慈和睿智的父亲。
身边确也跟着个年近二十的小青年。

石屋墙头挂着一幅画。李晓常常对画默神沉思。好多年来都是这样,到那个特定的时刻,他就站到画前,凝视着,伫立良久。虽然一言不发,从那浑然凝重的神色,沉郁的目光,可以看出,每次都为之动感动情,心头起涛。
这幅画题作《疑山幽灵》,七年前途经林耳时,得自当年的流浪儿、现在眼前这小青年际明之手。
当时,他一眼溜过,心魄就给牢牢地攫住了。

一张土产的竹绵纸,揉得皱皱巴巴。灰涩的底色上,那或明或暗的点、线,那影影绰绰的一个个形象,若点若染,若隐若现。粗看似墨洇无意,无章无法,混紊乱涂;然而稍一留心,他就从那貌不经意的涂抹中,读出了颇用心思的匠作,解悟出那构图的深厚蕴意。
说不准奉的什么主义,属哪流哪派,用的何种手法。或许画就是画,压根儿就毋须套及什么法门。无论写意写实,神似形似,印象抽象……恐怕都沾点边儿——

朦胧。僵凝寂静的表面气氛掩饰着染人躁悸的骚动,释放出股股摄魂夺魄的气力。仿佛画后隐者在向画前看众讲述一个发生在遥远年代、又俨然昨天的悲情故事,隐者就是那故事中人之一。李晓读着,整个身心不觉间已淹浸到画境中,让那凄怆悲凉的氛围所包裹,好像正亲眼目睹、亲身经历那故事真实的每一步。他震悚,悲愤,痛楚,那颗心怦怦然久久不得恢复平静。

满眼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萧瑟。天似一只洗不净的染缸,沉沉地倒扣在头顶,压紧大地。阴惨惨的天风卷起漠漠烟云,下旋,上纠,簸翻满野蒿茅,扬起柱柱朽败,同时把一个俨然撑天柱地的巨人之背影模糊地推拥出来。这巨人双手捧紧那轮红日,霸在左肩头。透过骨棱棱刚如铁爪的指缝,红日给荒漠的大地抹上了一层惨淡的红晖。大地犹如泡在了漾漾的血水里;闪烁荡漾的血光中,那蒿茅丛虚掩着一岭岭骷髅。踩着骷髅,踩着蒿茅,踩着那高下错落的岭坎丘陵,到处蠕动着赤膊光身的小人儿;如蜂团激战,似蚁国鏖兵,冲突喊叫,厮拼厮咬,凶狠地劈杀,没命地躲逃;喊杀声震山撼岳,格斗势鬼悸神惊。继而这里一群,那里一伙,各纠各集;或伤或残,精疲力尽者相拥相扶相关询,相对诉告泣说,大放悲声;哀惨之气直上干云霄,致那沉重的天幕也为之颤抖!

巨人那双巨足突提起,踏向一群群瘦骨嶙峋的小人儿头顶,不停地挪踩,使劲地作践,翘动那墨黑奇臭的脚趾,残忍地拨弄。他从喉管里送出森赫的阴笑,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号,要借小人儿齐力挣扎之势升腾上天。好小人儿!承负着头顶那不堪的重负,或颠踣,或蜷曲佝偻,好不吃力;可没谁松动,都咬紧牙关涨红了脸来使力,顽强撑着,顺应着巨人的升天实验,好不驯顺忠心!喘息,呻吟,挣扎,憋出一线线一滩滩殷红的鲜血,个个命垂生死而不顾。太阳似乎看不过意了,也涨缩着挣扎,似不甘屈于巨人的挟制,要摆脱。巨人于是着恼,发怒,怪啸狂歌大发泄。猛地转过脸一瞬,那张原本模糊的面孔飞快地忽闪出清晰;阴森神异的目光,威势凌厉地瞪着脚下的岭岭坎坎,沟沟岔岔,蒿茅腐败,尸骨人伙;不可一世地严厉宣告,这宇宙独属于他,是他由混沌中把宇宙拯救出来,一切都必须无条件服从他!直吓的整个世界惊恐万状,惶惶然,屏息敛气,一忽儿鸦雀无声……

“你、捡的?”李晓托在手,展于目,读着,再收不拢,放不下,“在哪捡到的?”
流浪儿,焦黄的头发乱蓬蓬,扑满乞讨生涯才有的厚厚的尘灰。垢渍板结的脸孔;那对瞳人机灵地忽闪着。浑身上下又破又脏。那双瘦如干柴棍的手污黑污黑,就像刚刚鼠溜过某个饮食店那脏得发黑的餐桌面。那张画活如被任意捏拢搓揉了一顿之后随手抛在垃圾堆的废纸,让流浪儿捡来了,小心小意地打开垫坐用。有过一段时期,有过那么些角色,公然自诩魔君,把历史上的一切存留都说成散发霉臭的废物;他们要清扫天下。把那画当成废纸扔进垃圾堆还好,或许还能碰运气给拾荒者捡出,再幸而遇上识货人,认出乃原版木刻或手抄的善本、珍本,是稀世之宝,从而偷偷收起。最怕碰着如秦的一把燹火,烧成灰,化作烬。始自秦的火燹代有复燃,不知烧掉了国中多少才智结晶。这幅画幸运,它落在流浪儿之手,今天遇上了李晓。

“我画的。”流浪儿眼皮一翻朝天,头还微微摆偏,送给对方一个侧脸、一道斜斜的目光。“不信?”让嘴角牵动牵动,似乎不屑再理,想想,才补了一句:“当然,这纸倒是捡的。”是一幅“世人不识我早慧,孤芳自赏傲凡俗”的骄矜神气。那派头、言语,都刚硬冲撞,带着气昂昂打赌的味儿。
“真是——你画的?”吃惊,惊奇。好久,好久,审读画,审视人,轮番地一遍又一遍。

对着他的,慢慢地已是一张正面的脸,一双直迎不避的眼睛。那瞳人也不再飘悠忽闪,满脸我行我素自矜自诩的傲态。那恰恰是最肯定的回答:这还须再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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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6 周一, 下午7:29    标题: 引用回复

9
久久相对视的目光把一大一小两颗心灵沟通了。连人带画,李晓带进了自己正要来的石头岭。
他们在石柱峰头定居下来。从那起,两个一同起居三餐,一同为三餐起居而劳作。尽管都不追询对方,流浪儿还是主动地通报了自己的名字:际明,并十分亲近地呼李晓为叔。

不久就看出,小际明不仅能画,怪在只画云缠雾罩的九疑山山水木石,只画斑竹和斑竹拥遮的潇湘源流。那坡崖、村屋,一轮水车一道柳线,一丛斑竹一面岩壁,常常磨得他神思凄凝,泪光盈闪。
李晓看在眼里,想在心头,就千方百计尽着纸给他涂抹。茶余饭后,耕耘间隙,闲暇漫步,常常有意地扯起关于疑山、斑竹和潇水的话题。

“《疑山幽灵》,”对着他精心装裱好挂上墙头的那幅画,李晓故作不解地探询小际明:
“画题用这‘疑山幽灵’……?”
“数目字‘九’在国人一般用指人、物、事、行的尊、贵、高大、隆重、深广、丰厚的极至。”看似答非所问,不过有意岔岔。调皮地,小际明学着某些咬文嚼字钻牛角尖的酸学究,摇头晃脑着,突而一本正经地反问:

“那九疑山,山名‘疑’而冠上‘九’,是指说九疑山的风水捎疑带疑,草木土石都崇疑尚疑,雨露云岚都寓疑含疑,濡染得那山地的民心、民性、民情、民风、民习、民俗,民交民处民行民为等,一切举止都嗜疑重疑,有着浓厚的疑癖;并且还由‘万里江山朝九疑’和‘万古江山朝九疑’这两道金口玉牙谕旨,一直推而广到整个华夏神州,乃至会推而衍及古今未来吗?”

叔好不愕愕!心里那吃惊啊,哪是人类语言文字可表述得了的?这个极善于自我控制的人,他两眼定定地望着小际明;好久,好久,都不知道自己已失态了。
终于回过神来。“只是在帝舜终老那里之后,古地苍梧才易名为九嶷山的。”肯定,郑重,必是经过了一番严肃细致缜密的考证后得出的结论。既而,叔认真地教诫:
“注意,那‘嶷’是‘山’字头下一个‘疑’。做学问切忌马虎粗心,一知半解、牵强附会。”

“我想我没有,”小际明也认真地:
“我仔细查过,‘嶷’只在用作此山名时才读作‘疑’,至于屈原《湘夫人》中句‘九嶷缤芬并迎,灵之来兮如云’的‘九嶷’,乃指的山神之名而非山名。诸如《史记》等典籍,说及帝舜葬地,都是用‘疑’,记作‘九疑山’”。
说到这,若有所思一停,顿然大悟似地:
“‘山’字头下一个‘疑’?对,我斗胆猜测,总是后来的文人谁察觉用‘疑’于舜陵所在地,怕会引起后世诸多臆附,影响圣人形象,有心加以掩饰,才添‘山’头于‘疑’,变作‘山’底带‘疑’的‘嶷’;可恰恰欲盖弥彰,弄巧成拙,使代有人生歧疑:九疑其名的由起,是否源自帝舜的为人狐疑重猜、多忌善妒的怪癖,从而纪之?叫人困惑者在,似乎自古而始,他就被一代代上上下下的、无论尊卑贵贱,同颂为至神至圣至善至贤至德的圣人。”

对这个问题,小小年纪的际明自然一下子理解不来。许是人生运命相关,李晓自小就对九疑山、对斑竹有一份特殊的情感,一种特殊的兴趣;后来以疑山斑竹研究自任,誓毕其一生精力于斑竹和疑山探谜;因而他当然涉猎了,并颇有收获。
他认为,这是一种社会心理需求。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在社会中生活,需要信仰、向往、崇拜偶象,以作精神和行为的标范。自古至今,人主人臣,普通百姓,不同的人虽然共同崇拜着由那个斑竹湘妃传说烘托起来的帝舜,把他视为道德人伦的最高典范,精神取向的标格,但实际中,都根据的各自所处地位与时代,各自不同的心理愿望、目的需求,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领受、信奉,从而在各自眼里具有迥然不同的意义。

听着小际明对九疑其‘疑’的说法,李晓暗暗纳罕,觉得好不是味。他好悲哀:那应还是颗单纯透明的童心哪,怎就捞起如此重负来?默然有顷,犹豫着,仿佛无心地随口而吐,说出这么句:
“……他确也留给后人一个挂满了一串串问号的背影。”
“就是说,他本人就是一个至今也没完全猜透的谜?”
“比如就曾有人质疑:既然他可得到帝尧青睐,妻之以二女,禅让给天下,却为什么不能博得父母弟兄的欢心?”

只要稍读史料,这问题就会出来。史载其顽父嚣母及傲弟象屡屡要加害他,亏得他睿智机敏,次次都得逃脱。至于家人为何不喜欢外,更甚而要加害他,却没一字说明,这又很有点支支吾吾遮掩的嫌疑。
“是呀,细细一想就觉得怪怪,”小际明没怎么加思考,脱口而出,“按讲,一个父顽母嚣弟傲的家庭,是出不来如他这般圣贤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仍只会打地洞咬窟窿。还——”

“还有,”叔有些不满意小际明对他提示的理解思路,和蔼地飞出一句宽厚的揶揄:
“从来听说屋檐滴水点点不差,有其父必有其子,是不是?”
际明的脸顿时绯红,臊得耳根脖子直烧,狼狈极了。真混呀你!怎也捡起这个时新论调来?这是逼你沦为无家的乞儿的原因之一呀!你本了解其荒谬。如果真如此说,那古代第一位帝王的子孙延续至今也还是帝王,可事实上,金銮殿主是换了一家又一家。

他心头猛猛一抖,抖亮了小心眼:莫非舜是借贬损、牺牲家人名声以求好民望,获取美誉,进而邀得帝尧赏识的?可这念头一冒出,他就不由紧张惶恐。天哪,“六亿神州尽舜尧”,自古来国中人人都对这圣人倍加钦颂,而你、你却胆敢反向臆测,这不逗丑化伟人之嫌吗,你!
然而怕归怕,那之后接连好几晚,他都做着同一个更怪的梦。

梦里,乘着一幔阴氛袭来,他给一分为二,魂灵离了本体,并导引本体的他顺着回旋的时间黑隧,直往所谓的远古蛮荒倒去。返回到五千多年前,在那里,他发现他的魂灵原是舜的垂肩弟弟象。他赶忙隐形一角,冷眼旁观。
历史往事,那当年情景,就像过电影,一幕幕重现眼前,他只敢看,胆战心惊着看,不敢叹。

他家是帝尧手下有战功的自由民,父亲被尧派去监管奴隶共工们做工。象——他的魂灵时不时走出画面,给他耳语讲解:自原始社会进入奴隶社会,人就已取得了生存权,除非严重违犯了主人意愿。帝颛顼打败共工,并没把怒而触不周之山能使天柱折地维裂的共工俘虏杀而食肉,不仅因知道他们是同类、从而有别于所猎取动物;主要看中了他们的力量与智慧,而让他们活下来当奴隶,如使唤牛马样地强迫做工。之后传给帝喾和帝尧。

母亲十五岁那年三月去采蕨时生舜于葍草地;十六岁生象于藑茅不久,父亲就在一次供差时给愤而齐起反抗的共工奴隶打伤了头额,还抓瞎了双眼,险些丢了性命。这对年轻父母遭此不测,暴躁,绝望,一改早的温文随顺,脾气变得有些乖怪了。
父亲不能供差,也不能耕牧渔猎,一家靠母亲小种小养、采野菜摘野果过日子,生活说不出的紧巴。小际明在暗处望着舜同他的魂灵象,兄弟俩都光着身子、裸着屁股,在黄河边矮丘那片灌木丛的茅屋里,在风雨中,在雪冻冰封间滚爬摸抓、学步;在洪水、风暴与饥馑的交相困扰下,艰难地长大。兄弟俩一道爬山攀崖采山杏、摘野葡萄,一道在茫茫洪水中漂游,挣扎打捞,候鱼上钩着网,一道在荒原湿沼中放牛牧猪,一道打猎。他们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活得不知有多憋气。

他们还去寿丘做手艺,到负夏贩卖。舜见了外面的天地,暗怀大志雄心,发誓要挣脱身处的苦境。他学会具多张面孔。比如,回到家,当有外人在场,就抢着殷勤地服伺父亲,恭顺、温驯、妙语连珠地逗母亲开心,哄弟弟妹妹们快活;那份孝顺,那种至诚与涵养,很快就博得远近交口称誉。那时尧正倡导孝悌敦睦,听到他这贤名,至为嘉赏。可一旦家里没外人,可怜的瞽叟就只能指靠忠厚老实不擅言辞厌恶做作的象了。

对此,象不免有点不满,然而家内事岂能外扬于人!母亲也只在私下才责备舜心术不正,其聪敏乃黠慧。而且舜口齿伶俐,极擅哄人,言语间对象总很谦让;笑更廉价。因此,尽管日常中看透哥哥的许多不是,甚至认出他口蜜腹剑、势利贪婪,笑里藏刀、阴诈奸险,碍于手足,也只好全闷在心里,连父母面前也不给说。
有一天,舜让母亲发着疯从她的帐帷中追打出。母亲披头散发,衣饰凌乱,容极窘尬;伤心地,边哭边恨恨然咬牙切齿痛骂:“畜生,变了牛。我非杀了你不可!”直追着手提裤头没命地逃的舜要劈要砍,瞽叟也跌跌撞撞摸着赶出来喊着叫杀。

时逢象从外头回。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忙劝拦住父母,从而放走了哥。进门才知原委:舜竟然强奸了母亲!犯下如此罪孽,象顿时火冒三丈,就要去追杀舜。这时倒是父亲拖住了他:“家丑不可外扬。等他有脸回来,或沉潭,或活埋,或勒死吊死,那时再说吧!”象是实在的孝子,只好遵父命,暂时按捺。他跟小际明说,那时在奴隶群及别的部落,这种事或也还有,但他们是帝尧的本支近族,帝尧最强调正人伦、别长幼,他们理应模范恪守。况且自闻舜的贤名,帝尧正考虑要把两个女儿一齐嫁给他,舜也早就处心积虑谋着这事,可他竟然等不及,在家里来学牛学马!

一家人有火闷心头,哑巴吃黄莲,有苦难外倒。从此再也不原宥舜,发誓:只要他敢回来,要么烧死,要么活埋了算!
“活埋?烧死?对活生生个人,要活埋烧死?小际明恐惧不置,胆怯地,颤声问自己的魂灵。
“是的,是的。依家规,依族律,依国法,都非要如此处置他不可!”象的两眼一鼓一瞪,瓮声瓮气地答,活如活埋烧死犹不解恨,最好活活地一口口咬着撕吃了他!

“可是,可是——”小际明脸都吓灰了,浑身乱打战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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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6 周一, 下午7:31    标题: 引用回复

10
“怎么,对这么个亵渎母亲的乱伦罪人,你还认为不该严惩?那就连你也一道埋了!”是父母闷着声的喝斥。
直吓的小际明!好在魂魄不在,要不也脱窍自去,再收不拢了。傻了眼的他,忙去躲,去避,去藏。谁知更出鬼,只觉到给谁牵着、推着,慌不择路乱窜,也不知窜向何方。听到象追来搭救他的呼唤,他又诧异、纳闷,更怕。

畏畏缩缩地,勉强壮起胆偷眼回望;眼缝开处,碰的竟是舜那张阴诈的笑脸。“你要把我——?”“你知的太多,留着对我不利,所以我帮他们送你快些死去。”“可是我是你弟弟,曾多次挺身而出救你于尴尬危难,先头也不过气头上气话,你是晓得的呀。”连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本体在答,还是魂灵在哀乞。生命本能地想活。“可是你的心谁得见呢?哪个敢肯定你不会……不行,留着你总是有患无益,留不得!”

说着,冷酷无情地,把他往前猛推猛搡,推上了黄河边一道高高的悬崖顶。耳里响着壶口瀑布那汹涌澎湃如雷鸣的冲宕声,由不得他栗栗恐惧了。舜猛力一掼把他掼倒,再一脚踢来;他本能地一滚,躲开了舜的脚,自己却滚到了崖沿;双脚悬了空,只剩双手慌忙乱抓,想捞住、把稳那树蔸岩突之类;可是舜并没放过他,连续袭来,朝他的双手踹踩,一定要逼他坠崖。他渐渐受不住了,完全绝望了。幸而下意识仍在惊呼“救命啊!”让象听到、赶来,赶忙扑救。正好神魄入窍,魂归本体,虽然仍没抗住舜的推掼,已处在下坠,人已落得飘悠从容。因为他还听出,母亲也已来到崖底;焦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正张开臂膀敞开慈怀接救他呢!

醒来,发现是躺在叔怀,让叔给抱着、拍着、哄着。他没敢把这念头和怪梦讲给叔听,当时他也只闷在心头,自个嘀咕个不了。他怕叔说他无知、荒唐,太侮谩了至圣先贤;可是又没法自已,脑海里,那念那梦相交杂,常常纠悬浮显,好不苦人!
他太不满那个“疑”字了。对好端端人事,老往坏处怀疑、猜度、忌恶,淫毁了多少真诚、善良与爱,淫毁了多少美好的心灵和温馨的情感!对携疑于其山的舜,本能地,他也总报之以疑。

“史载他摄行天子之政后,四罪除而天下咸服,可说的是‘咸服’,而非‘感戴’,暗示他镇人乃以威以势,而不是和天下以仁以德。比如四罪之首的共工人,先朝给颥顼打败沦为奴隶后,他们的宏智伟力,一定对中原文明的发展有过很大贡献;帝舜却把他们赶到北方绝漠,这无异于迫他们脱离已有文明,返趋野化,重入野蛮和愚昧。”

“他还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放欢兜于崇山,以变南蛮,”叔俨如不经意中顺口补充。
“那三苗、欢兜,还有九黎、磐狐人等,必是给赶到了世所隔绝中,被搌除在人类文明交流之外,从而停滞了发展进程。据有关资料,直到现代,西南横断山区犹有不少部族处在原始态,以致沉沉地拖着中华民族社会前进的后腿。难怪早有人指出,舜才是历史上对中华文化进行第一次大绞杀的罪人!”

对小际明这不同流俗的想见,叔很难明确进行评论。他心里顿感纷乱、沉重,复杂极了。也不能不提醒:
“注意,历史分期早有定论,舜是原始社会晚期部落联盟首领,而不是奴隶主。”
“按原始社会杀俘说,若没像被黄帝打败的炎帝那样遁迹山林,共工人在被颛顼打败后,如果不是被收蓄为奴,就应不再身存中原。奴隶才任由奴隶主驱使。只有共工等部落以及治水经年无功犯了众怒的鲧的手下,整个地沦为了奴隶,才可能由着舜把它们赶出中原。共工人北去变为北狄,三千多年后,蒙古人南下建立元朝,把舜葬址的江南人定为最低等级的南人,施以极暴虐的统治,或者就为报当年先祖受凌辱被勒逼之仇。他们想是把舜葬地一方的人民看成了他们的世仇舜的子遗了。”

李晓明白,小际明是接受下了那个时新的翻案说历史观,不过有本质区别。那翻案说赞尧舜如故,而他却反其道而行,总是贬这圣人。对这,他又不好表露自己的看法。
有史记载,由平民而据天下,舜是第一人。其后成了功的,有汉刘邦和明朱元璋。这三人所建朝代在历史年表中的时距,近乎一个以三的倒数为公比的等比数列。数列的两头并没封闭,其古返,据推测,智能——包括人类文明已数度兴废于地球,而其向近现代延伸……!

五六千年来的中国,说透了,不过是奴隶社会和隐形奴隶社会的交替延续。区别于西方,这就是东方文化传统的特殊点。大清的君主臣民之主子与奴才区分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这种社会体制有如一黑沉沉深邃漫长的隧道,严严地封闭着中华民族的民族心理。帝王及其浓重的阴影就是这隧道的牢得千年万年不朽,密封得不漏一丝天光的拱棚。在这道拱棚的长期闭锁下,人们变得麻木、迟钝,思维停滞僵化,行止因循守旧;完整地延续下奴性,习惯于铁幕封漆的黑暗,不感憋窒反而陶醉其闷沉沉的安然;无视自我一切,只求仰赖,又矛盾地夜郎自大;遇事总能找到自我心安的理由,并从而得到心理平衡。所谓随遇而安也,就是既不由我思想也就懒于思想。个别想想的,也不过唱赞歌朝拱棚上涂抹刮瓷粉饰,让那拱更严厚、坚实、华丽。

天开一线的一霎亮缝是改朝换代。即便很短暂,也往往大起恐慌,如临末日;怨那光刺眼炫目,令人晕眩颤悸。于是切急翘盼有个新的奉天承运者现身收拾危局。乱世呼唤圣人出者也。不用说,必有这么个强有力者自称真命天子应运生、应望出,被饥不择食寒不择衣、苦于晕眩动荡、惯于头顶沉重黑漆寂宁的人们,奉定为仰止、为依赖,纵然稍后就渐渐露出心术不正、阴险狡诈,狠毒凶残、暴戾成性、曾奸淫掳略无所不为的本来面目,知那家伙是个为一己得逞野心、早已蓄有心机,不择手段地,什么坏事都做过的流氓无赖也罢,已形成气候,失去了选择余地。淫威之下,刀斧临额,谁还敢不把他颂为万民救星、慈悲菩萨?!

无疑,刘邦朱元璋有舜的幽灵附体。他们都出在如临末日的灾劫乱世;都以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为人生信条和处世座右铭;都虎胆熊魄,野心勃勃,自任自命救世枭雄;都工于心计,精于权谋,看重权位,善于笼络人心,利用矛盾;构盟破盟,用人治人,都为的一己既定目标。他们出身平民,在抢夺天下及此前的人生中,都曾做过不少荒唐事、蠢事、见不得人的亏心缺德事;后来成功,贵在极尊,就格外怕露出早年光屁股无赖的寒碜,因而格外怕遭揭短;对一路同过来的知根知底的旧人更特具顾忌,生怕他们提点当年,纵然失言漏口也必认你为故意。戒忌,猜疑,心中有鬼也就爱疑神疑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表面上不说,骨子里强烈的权欲使他们总猜忌臣属的忠心,总怀疑别人别有用心。在他们看来,人人可疑,事事存疑,处处该疑,时时当疑;疑而忌,忌而恨,恨则设法除。由朱元璋的蒸鹅春芽,由刘邦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免死,走狗烹”,可以推想他们的祖师爷帝舜除四罪所用所行的阴诈悍险,冷酷狠毒。

“舜的死,书上只记下南巡死于苍梧,究竟怎么死,比如:失足绝崖深渊摔死?山川变异石崩土陷所殒?毒蛇猛兽伤害?埤湿南国之毒瘴荼疠昏厥救迟?急症发作不治?遇刺血竭或征杀阵亡……?作为一代圣主,倍得尊奉,倍享威仪,怎会在南巡途中,千里之外,深山荒野路死路埋,招得妻妾南寻殉死,而不扶柩归葬冀州故里?”
叔似乎不便说什么,沉吟有顷,方答道:
“翻遍典籍,查遍野史稗说,找不到他此次南巡是否就是那次巡行四方中之一。怎么死,因何而死,皆无提及。这确是个最大的谜。”

“舜巡行四方在摄政之初,除四罪之前;巡回后言于尧,才决定除四罪,他自然没死在那次巡行途中。有种说法,说他是想把帝位传给被他惯坏、常仗势欺人祸害百姓的无德无行的儿子商均,让治水成功深得众望的禹抢先发难凑效,被禹放逐到苍梧来的。”
关于舜的死,书上确无更多记载。李晓推测,那记载想必有碍于秦万世,让秦的一把燹火烧了。

书上虽无多存,而民间还是有传。只是各地草虫似的小民百姓的传道诉说,历史家不屑一顾,诗人们怕涉嫌侮圣,野史稗说作者大概也怕招杀身之祸从天而降,至少也怕得侮谩斯文的骂名,都不敢予以稽录;只好一代代流传于平民百姓口头,保存在苦命人心底。
际明把自小听来的民间传说讲给李晓。看得出,叔早已听过多番,但仍饶有兴致地倾听。——

禹放舜来苍梧,外表看还是礼送。当地百越之民并不知内情,以为是帝舜二次南巡驾到;都以能一睹龙颜为幸,蜂蜂拥拥迎来,以期谒见。被禹拨弄得神魂惊悸的舜见前路黑鸦鸦一片人海,就慌;以为是他当年唆使伯益放火烧荒,名为驱毒蛇逐猛兽,实乃逼迫那些开垦辛劳、种植勤勉的九黎人,精于商贾兑换的磐狐人,离开开化了的豁敞中原,远迁江南野岭深山林密箐湿、栖身水黑瘴浓、受湿热毒疠之苦的虐民暴政,惹民生恨;因而要乘人之危来行报复,犹如禹为报父之仇而逼他下台远徙一样。仗着身随仍有仪卫,咬啐牙最后一次逞帝王威,颁天子诏;先发制人,命令侍从同着冲上去,不问青红皂白,只管乱砍乱杀。以此向世人示威:这河山永远得由他听他!莫名其妙中,那些百姓也只好应战自卫。直拼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山沟岭壑,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冤魂怨鬼负屈衔冤,不甘;未亡人悲悼伤心,痛断肝肠。一齐哀嚎不止。哭声成潮泪泛涛,作阵云冲干云霄;上震天庭,下动地府;震动了上苍,感动了山神竹神,从下年起,那块血浇泪灌恨积怨蓄的地头冒上来那春笋,就总带着满身的泪斑紫癜了。

叔被他动形动容的讲解感染了,若有所思,突自言自语似地:
“怪不得,曾做过荆南节度观察使的唐代诗人高骈写下‘当年血泪知多少,直到而今竹尚斑’的诗句,必是听过这传说后颇多感慨。后来他拥兵扬州,抗命不去镇压黄巢起义军,大概就心存顾忌,为了不让泪竹因此而扩散到江淮。”
“后来杀他的部将一定是受了皇帝密旨,必是皇帝恨他竟敢犯忌,作诗亵渎了圣明。”际明悲而愤,唏嘘带泪,总也联想到了什么,“古话不错,忠臣无好死。从古至今,凡同情并为百姓申张不幸遭遇与悲惨命运的好人,多是招忌遭殃的。”
“《疑山幽灵》就写的这个传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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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6 周一, 下午7:33    标题: 引用回复

11
显然,李晓乃明知故问。多少次了,一见这画,他就产生幻觉。那画上蒿茅乃丛丛泪竹,在阵阵天风簸弄中萧萧有声,仿佛在咽咽啜泣——

你是帝,你牧民;你称圣,愚万民。
圣愚民,帝疑人,疑复忌,积九疑。
啊,啊!神秘圣伟舜之灵哟,
猜而疑,忌而愚,遍酿苦酒鸩下黎!

酿作血,酿作泪;我淌血,我流泪。
泪和血,汇在潇水; 血与泪,染斑竹皮。
啊,啊,潇潇风雨数千载哟,
消啊消,消啊消,消不退竹上血蘸泪!

在际明那一幅幅离奇的画面前,心境淡泊恬宁的李晓常常控制不住感情的波动,常常为自己有那幻觉而惶恐不安、不知所措。他默神,或许,就因为那传说,人们才给死后的舜本体以漠然冷眼?沉痛地,不知不觉吟起宋代梅尧臣的《湘竹》来——

劈竹两分开,情知无合理;
织作湘纹簟,依然泪花紫。
泪花虽复合,疑岫几千里,
欲识舜娥悲,无穷似湘水!

跟随他那凄怆痛楚的吟哦,有如一个娴熟的译员,际明顺口抛出了现代韵文——

如竹被劈倒,杀死了的人哪还能复活呢!
只能凭那斑斑篾皮上的渍迹,
和用它织就的湘妃簟,
听他冤魂的诉泣。
血泪洒满了千万里河山,
都因为无端怀疑和猜忌。
你要了解这带给人民的灾难吗,
就像长流不息的潇湘之水!

啊,斑竹!你原本不起眼的山中野竹,就因了数千年来人民血泪相托,纯朴古道的你载录下太多的冤屈仇愁,蕴含了太多情怨爱恨,你独具斑纹,独现九疑,独邀人问人询,人赞人叹,人感人慨,就成了万世不朽的灵物。你万世不朽的灵物啊!

所有这些话题一经谈过,就会在小际明的脑海显出一幅幅清晰影象。他的特异,他与众不同之点,在他能把脑海中那些影象淋漓尽致地移诸笔端,展现纸面,成就一幅幅人皆可见、稍加思索便能领悟的画。
“叔,听老人说,没出过麻疹的人夜晚能看见天界冥界的神灵幽怪,你认为真有这事吗?”
“也许是做的个梦。”
已长成小青年的际明近日确实又做起个怪梦。他这次没法闷住不说了。说时还颇惊皇——

同他的前梦相续,他被舜推下悬崖,有如腾云驾雾般飘啊落,是落在黄沙厚铺的沙滩。昏昏沉沉中听到呼唤,开眼一认,原是又离了本体的象。都惊喜不置,不约而同,几乎同开口:“到底命大,还活着,好!”庆幸没命归黄泉。相帮着爬起来,见自己一身血污粘一身尘沙,小际明要往水边去。
“我该洗洗干净。”
“别去,千万千万,”急的象忙一把拉住他,“洗了,我们就上不去了!”

他一楞,顿悟:他们原是到了阴司地府外的冥河边。传说洗了冥河水,就会臭一身,算真死了。他怕,不愿就死,赶紧往岸头爬。荒芦枯蒿,风过萧索。免不得心悲意寒。悄然四顾,眼前无路。
“跟定我吧,我带你去看看那魔鬼在干什么。”
“谁,帝舜吗?还去惹他!他不只在世人面前把你、我,还有父母,把我们一家除他外的所有人都搞臭了;说我们谋他财害他命抢他老婆,他仍然像以往一样善待我们,从而使自己成了普天仰颂的圣人。没谁会信我们的了,到那,我怕、怕——”

“别怕,都几千年过去,他认不出我们了。”
——几千年、过去了几千年……?际明心里直嘀咕;怯怯地,犹豫着,想退缩。
也生起丝好奇;给象强力挽住,也挣不脱,只好硬着头皮跟去。腾而过河,飘而翻山,飞过一片片田园,掠越一个个城廓,象领着他落在一座高大华丽的宫殿顶阁的棂外。远处传来叮咚更鼓,打更报更,音绵声凄。下面的游廊,来回穿梭地巡逻着队队侍卫,沓沓沓的脚步沉重吓人。是一个戒备森严的禁地!早已吓破过胆的际明害怕得栗栗然毛发直张,头皮直紧,脊背阵阵麻凉。

“这是哪里?”
“说不准。你看,殿里宝座上那个平天冠在顶的孤家寡人就是舜。”
“那、那不是秦始皇吗!”
望着那张不可一世目空一切、冷酷威严唯我独尊的骄矜面孔,想想那顺我者昌逆我者死的暴虐无忌,际明哪禁得住心胆不慌?幸而让象紧紧握牢手还抱紧他肩头,方稳镇了。
“不错,这一瞬他是秦始皇。等等他会变其它人;同我与你,魂灵与躯壳,我们是万死不变的一对。他则会常换躯壳。数千年间,我都暗暗跟定他。他好狡猾,最会耍花招;一面以他外表的高尚仁德的贤名迷惑老百姓,一面借各时不同的躯壳逞已所欲,把天下百姓都当作他的种种试验材料,进行他宣扬的种种试验,同时就怀疑别人一定不满、怨恨,因而使出各种手段巩固他的一尊地位。不信,你就能看到。”

“就能看到?我们要在这呆好久吗?”
“他那宝座本由我们托起,他求同我们共久哩。你让他迷了心智,醒犹昏睡,不怎么觉得,而我则常会时不时捉弄捉弄他,警告他别梦的太美。”
“这次我想随你——”
“那好,我们先钻到他座后隐下身形——”
“那、那要给发觉,说我们谋刺,要是抓住,就没命了!我、我还是——”
“你呀……怕什么!一切有我呢。听我的,我有的是办法。”
只觉一口气拂面而过,两个立刻合而为一,并消隐了形迹。钻过棂格,悄然飘下;别人觉察不到,自己一切全清楚。双眼大睁,看物还能内透五脏六腑骨内深髓哩。耳朵竖起,张得开开,一丝不漏地收纳着一切声息。他们飘啊悠,甚至能悠进舜的心里,窥得最深处的隐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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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果真,随着时光流过。浮光掠影地,舜不断地变换其躯壳:刘邦,刘秀,曹操,黄巢,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直到世人熟悉的几张面孔。不同的面孔停留时间长短不同,都会一分为二,定影定形,相互促膝对谈。
“我已设坛拜将,对天盟誓,永不斩韩。”
“哼,你并没发誓也不许老婆孩子杀他!”
“瞒不过祖师爷你哪。”一副流氓无赖相,“不只此手,我还拟好道谕:非刘而王者天下共诛之!”

“刘?怕你的‘刘’中太多如我的傲弟象者!”
象一听,恼的无名火冒三丈高,就要脱窍而出去椎杀舜,这回倒让已坦定的际明劝住了。
“是啊,防不胜防者还是患在肘腋,祸起萧墙。”那躯壳一忽儿是刘邦那伪善脸孔,忧形于色:“刚平定韩信、英布、彭越,我一走开,就生出吴楚七王之乱。”一忽儿变成了朱元璋的假慈悲菩萨尊容,心事重重:“不只防不胜防,硬是防无良方。像我,外竭力为身后削除荆棘刺突,内强调以孝治国安民,满以为……谁想没过五年,四子燕王棣就能以靖难为名,举我的巴掌把我亲手扶上宝座的皇太孙建文帝赶下台,落得不知所终的下场,唉!”

“尤其是洪宪,只做了八十三天梦,就被迫脱下龙袍,就更丧气不是?”舜似乎也败兴得很,“好像你也有些信心不足了是啵?不过,据我看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你比他那时条件好得多,人也比他——你现在梦最欢快,瘾最浓。”
对方的扫帚眉一颤一蹙,竭力隐下被说破心思的不快,也竭力按捺住受赞赏得鼓励的欣喜。心想,既然他尽知底秘,索性大敞开来畅畅怀!

“因此我想,我不能学他们,我不再作秦万世的痴梦,我只要我这一世的至高无上、唯我独尊,要我个人的至威至隆、随心所欲的圣意无违——”
“那你——.”似不解其法。有些惑然。捎带妒意:这家伙诡得,怕真会青出于兰而青于兰?看他的把戏怎么耍下去!
“我也不要黄袍加身,不要平天冠冠顶,不要帝王名号。”他四体稳镇,气定神闲,泰然从容。肯定经过了长久谋虑,已成竹在胸,侃侃道来:

“我只要座下这举国一尊的位置。这有个最大的方便,既做着这不要帝王名号不戴皇冠不穿龙袍的皇帝,又可高声大喊:‘打倒皇帝’的口号以收揽人心……”
“妙,妙!你的确胜他们一筹,你晓得我的形象存在本身乃是一付精神镣铐,能铐锁住你那臣民们的心灵;你利用得高明、巧妙,还成功地锁住了他们的身手,使他们一个个成了你随意牵动的木偶。”舜伸出大拇指,打心里叹服对方。稍顷,还是有些疑虑地:

“尽管如此,这世界潮流,时代,还有人的思想,可更向着‘民主’二字……”
“嘿嘿,我恰恰是一路高呼民主腾而上来的。君不见,这刚推行不久的横排版之从左向右读法的‘民主’,让数千年来习惯于守老规矩由右读向左的人读来,就是‘主民’。现时的‘民’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易于受‘主’。在淘然作潮的民主闹圩,你喊得最欢最响,你兜售的就会被认作最真最正。要民主的顾客就都涌向你。你满足了他们的心理需求,自然得到信赖,乃至膜拜。君不见,过去只在丹墀之下,只是为数不多的当值近臣、勋臣、显宦在陛见时才有的山呼万岁声,到如今,东西南北中,五湖四海,城乡上下,哪个角落没喊响、没传热传闹、没刷红涂白那欢呼!”

“然而事实毕竟——这数年来你毕竟给……”
“嘿嘿,这不过是个以退为进的策略,——说得更白点:圈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用狂热烧出千里荒原,弄成草里寻谷全民大饿饭的‘无米’局面,然后推给‘媳妇’去炊,让人看到我成了大权旁落、给冷在一旁的‘婆婆’。其实呢——‘矢’与‘的’,我是避开为‘的’的危窘,转而成进攻弦上随时可发的‘矢’。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无知儿孙可不管‘婆婆易当,媳妇难做’,他们深深怀念婆婆曾如何如何惠爱于他们;骤然发展到的无米局面,使他们饥慌的腹填实了不满,听到婆婆蓄意数落,就会信以为真;既为婆婆抱不平,更会向勉为其难地支撑无米局面,实地操持那困难家计的媳妇泼怨泼恨,倾倒愤怒。”

“不过,你身边的确太多了冯云山、肖朝贵石达开、魏征姚崇之流。”
“这不难,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推成杨秀清,韦昌辉,朱温,胡惟庸,李善长一类。”
“可是毕竟,董狐,司马迁,司马光,屈原,李膺,关汉卿,龚自珍之徒,他们识得破把戏。而——对了,还见有刮九疑斑竹细审,要兜我老底的人哩。要是由着他们多嘴饶舌起来……!”

一付恶狠狠的黑煞面孔:
“早就防着这一着。从我登上这位置那刻起,就一直学着前辈秦始皇,现在更大号大召,一定要把那些劳什子清扫出并毁掉。谁不知趣,我就学你当年到九疑大砍大杀,把他们一个个变谭嗣同、杨深秀第二,吕留良第二,高启第二,侯生卢生第二,血溅菜市口,尸陈咸阳坑!”
这把小际明吓的!顾不得招呼象了,忙不迭窜逃;逃啊,逃啊,逃啊,逃出了梦境。

俗语说,日有所思,夜才生所梦。思源于闻。际明说的这梦历,比那翻案的抢权放逐说更叫李晓震惊。他不过不说,实在他早已嗅到了空气中那浓重的血腥味。听完际明,没法掩饰深内所怀的忧患了。不禁常焦虑地念开给古今大小帝舜的双重阴影笼罩着的九疑山地,自反右起已由如胡鸾高那么些角色的那么种风气占着上风;尤其那积愁积怨,生血生泪的竹园,虽然十六七年来一直在他信任的旧部下肖河生的治理下,可是,……时当今日,在那的妻女,他的亲人与乡邻,还包括肖河生本人,不知他们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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