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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钦俊: 人类情结及变奏 -- 非马诗的现代意识及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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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st Winner 澳洲长风论坛总目录 -> 非马飞吗?——“澳洲彩虹鹦”第八期网上作品研讨会(2008年11月15~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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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马

澳洲彩虹鹦版主




加入时间: 2006/01/13
文章: 14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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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9 周四, 下午8:15    标题: 金钦俊: 人类情结及变奏 -- 非马诗的现代意识及手法 引用回复

人类情结及变奏: 非马诗的现代意识及手法

金钦俊

我对非马诗作感兴趣,并非由于台湾诗评界有人称他为“现代诗坛的一个异数”(1),
而是缘于阅读中的感兴。以我的感受,非马实乃台湾诗坛的一个“常数”,但这是
一个具有十分独特面目的常数。穿行在他的诗中能处处感出圆润的智性感悟,见到团
团近乎黑色的反讽,并与其中徂徕著的意象摩肩碰脚,成为应接不暇的山阴道上人。
而这一切又全都包孕在非马诗意识的现代性中,呈现出一种当今世纪的风采。



非马少年时代离乡返台起的经历,不幸反映著半个世纪中国家的断裂,民族两部分
的隔绝,常常使台湾诗人心灵失去平静的“民族情结”同样困扰著他。无论是《醉
汉》中那个一脚十年,勉力向母亲走去的汉子,还是《日子》中那个终年穿上“相
思这件贴身的衬衫”的“你”,无不是这难解情结的忧郁性外射,调子虽然凄楚,但
一概是“啼血”之作,故入人心至深.《醉汉》一诗;尤属神品.

但本文所注视的,却是诗人的另一份情感--全人类意识.他的《生命的指纹》 为
我们敞开了他的心灵“地图”:

每个我记得或淡忘了的城镇/每个同我擦肩而过或结伴而行的人/路边一朵小花
的眼泪/或天上一只小鸟的欢笑/都深深刻入/我生命的指纹/成了/我的印记

一切熟悉的、陌生的、有生的、无生的,不仅都与诗人息息相关,而且嵌入诗人的
生命,成为自我标识之“印记”。这种泛化的爱正是全人类意识的表现,也许诗人
自述诗观时说过的一句话能更直接传达这个信息:“对人类有广泛的同情心与爱心,
是我理想中好诗的要件”(2)

全人类意识并非我们这个世纪所始有,它是伴随著人类社会物质与随之而来的文化
交流的世界性特征的出现而产生的一种新观念。它打破了世界各民族拘囿于内部交
流与分途发展的孤绝格局,而在人们面前洞开了完整的、真实的世界面貌,从而有力
促进世界人们对人类同一性的领悟与确认。全人类意识是我们前代与同代诗人进步意
识的一个重要内容。但非马诗闪射的全人类意识又带有太空时代的特点而有别于前代。
太空时代不仅拉近了人类与宇宙的距离,也带动地缩短了人类各民族自心理情绪至
生活方式各方面的距离,人类整体意识空前加强了.非马诗对世界时局的积极“介入”
姿态,便是这一特点的生动表现.当传来美国某家“太空服务公司”将用火箭把人
类骨灰射上太空的消息时;非马一面嘲讽“许多人会把它当成/到天国的中途站”;
因为那儿“上帝不是/最后的审判者”,一面指出:

当然还有些细节需要考虑/比方说;搞不搞种族隔离/
象南非一样/以保障白骨的纯粹?/或者,只要有钱/阿猫阿狗
都可订位?(《太空轮回》)

谴责直截而有力.如果说种族歧视仍是西方世界久治未愈的一方顽癣,那么在社会
财富分配上的悬殊则几乎是一种绝症,它们的乖谬性质在太空时代的理性精神下显
得更为鲜明,十分刺目地显示了文明社会存在的严重不和谐。我以为,非马这类诗
较之上一世纪美国民主诗人朗费罗、惠特曼的废奴诗篇和世纪初年美国工业桂冠诗
人桑德堡的人道歌声,又呈现了一些新的时代色泽,即太空时代的理性精神。

非马六十年代卜居美国后,他的眼光一直飞越东、西两大洋,关切地球各个角落发
生的事变与情态:在饥饿的非洲,他从饿孩无声的嘴巴,听到了一声声超音域的
“惨绝人寰的呼叫”(《非洲小孩》);在亚洲凶险的海面,他看到“破烂的难民船
/鬼魂般出现/在欲睡未睡的眼皮上/颠簸”(《今夜凶险的海面》);在芝加哥
华人纪念“九一八”集会上,诗人想起的不仅是当年日军血洗中国大地的惨史,更
是此刻“在日本的教科书上/以及贝鲁特的难民营/先后复活的/全人类的羞耻”
(3)(《默哀》);甚至从纽芬兰岛大批小海豹的遭捕杀,也联想起这“多象战火里
成千上万无辜的幼小的人类”遭虐杀的浩劫,唱出了“在冰雪的海滩上/纯白成了
/原罪”的激愤歌声(《猎小海豹图》并其“附记”).非马十分清楚各种有形无
形的人类竞争,包括战争之类暴力行为;但他宁愿把世界看成一个靠人类感情维系
的不大生物圈,一棵人类同栽共享的“世界树”(4)。他的视瞩焦点从不偏离人类生
态,并在其中力培新世纪的“智慧果”。他不将非洲亚洲种种事态看作各别的存在,
而视为“复活的全人类的羞耻”,正是这种人类视角的体现。

非马诗的全人类意识尤其凝集于对世界范围内战争与狂暴的谴责上。那首照出
战火“烧过越南/烧过中东”的《电视》早已为人熟知。高科技时代,“一个手指
头/轻轻便能关掉的/世界”,却“关不掉”上述的战争悲剧.这“能关掉”与
“关不掉”突接的两极对照正是对于人类中理性精神丧失的谴责。《越战纪念碑》
刻划一老妇在碑石上寻觅无可寻觅的爱子的情景:

此刻她正紧闭双眼/用颤悠悠的手指/沿著他冰冷的额头/
找那致命的伤口

“冰冷的额头”只是冰冷的大理石;而要找出“伤口”的不死心的冀求,只是老妇
哀伤臻于极顶时的妄想;整首诗也只是凭空虚拟的场景,可是能有什么“真实”比
它更具无言的控诉力量又比它更为“真实”的呢?这种对世界现实的“强切入”与
参与,使非马诗具有了“现代感”与“历史感”的双重性质:它所突现的心态、情
感极富现代人的时代特征,又由这时代特征而在历史进行中获得了时空纵深感。

如果说,非马对母国文化的无限依恋凝成他创作心理上的民族情结,那么这种对全
人类的关切热爱意识便是他的“人类情结”。它不但是民族情结的漾散、扩张,而
且是它的升华与入化。在非马诗中,我们常会见到意蕴的层层递散与深化:由一己、
一家而推及全民族以至全人类。如《月台上的悲剧--罗湖车站》由相肖自己双亲的
旅客惊觉到离别三十多年的父母一旦月台相晤竟然“相见不相识”的悲剧,表达的
已远远超过一己家庭之悲欢而达于民族断裂或人类违隔的深层意蕴;“我”鼓足了
勇气想对花说的《有一句话》,冷不防“斜侧里却闪出一把利剪/把她同我的话/
一齐拦腰剪断”,表达的也决非一己骚人墨客式惜春伤红的哀情怨绪,而是升腾
在意象中的对于人类美好愿望常遭邪恶力量摧折的无限兴感。《印章》、《黄河(之
一)》等诗,也皆类此。这类诗作涵蕴的全人类意识是非马现代意识的重要内容之一。

探究生命的实质以迎接文明循环的新“挑战”并重构人类的价值观,是非马全人类
意识的另一表现。人类抵达本世纪后高速的文明进步,必然更有力引发对于生命及
其关联域(命运、环境、际遇、死亡等等)的形而上思考,力求超越前人而有新的发
现与肯定,从而重构人类的价值观念并推动整体文明的发展。非马显然虑及于此。请
看《四季(二)》中的:

妻儿在你头上/找到一根白发时/竟带有拾穗者/压抑不住的/喜悦
(《秋》)

越冷的日子/希望的炉火越旺//我们心中/没有能源危机这回事
(《冬》)

反转旧识而推出新意,一扫前人见白发而生悲、遇肃杀即坐愁的消极盛衰意态,极
力显现秋天生命成熟的喜悦与冬天蕴含的希望、拼搏的勃勃生机,表现出对生命成熟、
贡献、进取的价值肯定,构成一种平静、从容、坦荡的氛围,让人身入一种浑圆静
穆的人生妙谛之中。而在更多的诗中,则是表现为自然季节中有生万物拔节向上的精
神意蕴。《花开》中那惊喜于天空的辽阔争著把每片花瓣都伸展到极限的“小花们”,
以一种郁勃的生命姿态,探身进入于哲学领域作对于生命体内驱力的热烈肯定,借
以提升那些向往生命力量的心灵。《狮》中那惊觉“参天的原始林已枯萎/成一排森
严的铁栏”的往日猛兽,则从反向透视生命力之本源,引发对于生存环境及生存状态
的自省意识,以为人类自我发展之鉴镜。而最富意趣的,莫过于《路2》:

风尘仆仆/的路/央求著/歇一歇吧//但年轻的一群/气都不让
它喘一口/便嘻嘻哈哈/拖著它/直奔下山去

不但以风尘劳碌、喘气、求憩的“人”与“路”的喜剧性倒置,传诉出人的不竭活
力,而且更重要的是就中确立了“人”在与“自然”矛盾关系中的绝对自主位置,
确认人类自己选择自己、自己创造自己的合理生存模式,极富于现代健全的人间性。
它与前述介入世界时局的诗作是同一母题下的并蒂花:一是对于存在外界的切入,
意在改变世界;一是对于生命本体的内探,意在完善人的内在世界以发挥人类潜能,
它们是现代人思考与行为的同构形态。




科学眼光是非马诗现代意识的另一重要方面。

台湾诗评界曾注意到现代科技训练对非马创作之影响。(5)作为一位工学博士出
身的诗人和核能专家,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现代科技的精神并不能自动进入诗歌,
它有赖于创作主体的涵化、通变、生凝这样一个内化的复杂过程,而其中主导的却
是诗人本身的现代感情内涵及思维方式,缺此则再受多少年科技训练也不一定就能
写出具现代科学眼光与实质的诗来。本文所说的科学眼光,即指建基于包括现代高
科技在内的自然科学与哲学成就之上的现代人科学化理性认识与感情内涵及其外在
方式。这在非马诗中有如下数方面表现:

1、对于精神愚昧与麻木的智性揭示。《羊2》中那受了贱待还“感恩不置”,并无
所信还是恭听“说教”的“羊”,实是人类愚昧劣根的外化物。最后关头它“毫无
怨尤地走上祭坛/为后世立下一个赤裸裸的榜样”的诗句,更把“羊”的灵魂麻木揭
示以尽。《劳动者的坐姿》更具哲理内涵,起语“四平八稳的宝座/专为劳动后的休
息而设”是一种反常法,因循常理“宝座”专供帝王享用,与“下民”无涉,更不要
说上坐休息了。下节“名正言顺的王者”“却忸怩不安/侧著身子危坐/怕滴落的汗
水/玷污洁净的椅面”,以一种裹挟心灵的迫力强使你思考,并颠覆你习惯性思维反
应中的“反常”:劳动创造世界,劳动者始为唯一至高无上的“王”,只是以往历史
的颠倒倒转了主(民众)仆(君主)关系,使人们习认“反常”为“正常”罢了。诗
不仅要重构人们对现实所已确立的凝固化通常感觉,更为了揭示出人被异化的可悲事
实。诗的力量便在于用一个真正的“反常”去推倒一个误认的“反常”,对麻木的灵
魂进行一次精神的轰击--解放。

2、反宗教的姿态。宗教迷信与现代文明并进是现代社会精神危机之一表征,非马
的《投资》指出诸神赐福的虚妄,结句愿神装饰他们“自弃的心”含义极深:人类精
神的“自弃”实为繁殖宗教迷信之理想温床。《供桌上的交易》、《人与神》则道出
了事实的另一个方面:宗教的盛行不衰实乃由于某种社会力量的作祟,他们高举神幡
不外为了在“人神交易”中进行精神与实利的诈骗。对西方的神祗诗人一样不表崇奉。
《子夜弥撒》称上与天通的教堂为“有彩色玻璃穹顶的暖房”,不知其中“种了将
近两千年”的十字架“是否开了花”?肃穆的圣诗升起时是“风琴头一个忍不住/呜
呜哭起来”,而神职人员洒“圣水”被谑称为“一边乱洒著水”。无畏的谐谑实缘于
科学的真知:人脑创造了上帝而任由其支配,同样是人被异化的表征,还原“上帝”
以凡俗人的本质正是科学的职责。

3、对现代造神与偶像崇拜的全力抨击。偶像崇拜将膜拜的支配者从原不存在的
“神”转移到实际存在的“人”,同样是一种“造神”,其为迷信与神佛崇拜并无大
异,故亦同在非马扫荡之列。《斗牛》写斗牛场上伤重倒地之际的公牛发现招惹它
狂冲乱闯的那片红布“根本不是/什么鬼太阳”,借一个从精神蒙蔽中醒悟的戏剧
性细节宣告了偶像崇拜在现代的一次崩坍。《庙》中高可及天的庙宇“也容纳不下
/一位唯我独尊的/神”,是自称为“神”者罪欲膨胀的写真。《回音壁》则响亮
宣告:

我们听到的回音/只是模糊卑微的自己/不来自上帝

这“上帝死了!”的再一度欢呼,发自目击世纪的蒙骗的现代人,它较之当年尼采
同样的呼声已然具备了更多的科学性和确定性,昭示著现代人类精神又一次的超变。


4、对传统进行文化反思的清醒态度。非马的“民族情结”决定了他对母民族文化
传统的珍视。但他并不是一个现代“国粹主义”者。他懂得以现代价值眼光来重估传
统,评断其高低上下。这就是他八十年代有幸返回三十多年梦魂萦绕的祖国大陆面对
举世闻名的长城、黄河、故宫、秦俑时为何并非专一发出游子回归欢呼的原因所在。
事实上,我们从他《黄河》、《紫禁城》、《九龙壁》、《秦俑》、《长城(一)》
等诗中感触到的情感心态是极为复杂的。漫步北京紫禁城那长廊复接长廊、宫门又
出宫门的幽深古建筑,他仿佛走进了历史,辨认出:

曲折的宦途/迢遥的绝路/谗言镣铐的沉重脚步 (《紫禁城》)

眼前的古宫阙确有气象,只是似乎“灵视”所见在固执地“纠正”他“直视”之所
见,致令内情与外景发生了违拗。而登临莽苍苍一带飞动的长城,在他“自动调距
的镜头里”时间倒错了,看到的是--

萋萋的岁月/蜿蜒万里的/龙的骸骨

一种强烈的悲剧性感受使眼前宏深的宫阙、雄伟的长城一下子都换了颜色,变异为
诗中“国殇”性荒凉意象,仿佛“历史”正站在那儿痛苦反思。和中国现代史一同
走过来的人们能够深切体会非马面对民族象征与历史证物时这份复杂情感。这决非
诗人情感出现二元分裂状态,而是民族感情强烈的诗人回首“民生多艰”的民族历
史后结束梦魇合理愿望之艺术化表达,它何尝不是民族情结催开的诗的奇葩!

正是由于诗人的科学眼光,使他往往获得对事物的清明洞悉,“从明明不可能的情
况里推出可能”(6),给人以“不意的惊奇”(7)。《一九七八年圣诞》节日欢
乐中,诗人想到的是爬到胖售货员扮成的圣诞老人膝上,“然后大叫/你们把上帝/
卖到哪里去了?”上帝被卖,岂非笑话?但在金钱磨盘碾压一切的社会中却又分明是
一个铁铸的事实。无疑这诗情的外张力来自于诗人的洞悉力。再看《鸟笼》与《猴2》
两首异题同态诗,前者对开笼放鸟来个逆反,提出的竟是“把自由/还给/鸟/笼”;
后者则从猴子学卖艺人伸手向人要铜板的惯见动作反转至“卖艺的人/学猴子的动
作/伸手向猴子/要铜板”的出人意表处。两诗给人“不意的惊奇”处在于它那双
向式思维对事理的深层开掘及其不动声色的冷处理方式上。锢人自由者(鸟笼)本身
亦失去自由,役使他人者(卖艺人)本身亦不得不在某种情况下受他人役使,俱不以
其自身意志为转移。这已不是古代老聃“祸福相伏”的朴素又深曲的辩证法则,而是
对事理因果对证在现代哲学深层次上的挖掘,一种人生经验的复调组合,因而给人以
无限丰富的知性感动。我以为非马诗正是在这方面充分颖现出夫子本色。而也正是在
这个意义上,我特别看重非马诗中这种水晶般透明光亮的现代意识。




非马自称他的诗“没有梦般柔和的光线”和“甜笑”(《照片》)。确实,他不喜
作甜蜜的抒唱,他的艺术感受也多偏于悲剧性方面。他的几部诗集都弥漫著“讽刺
味”,闪射著青中泛白的冷色调。可以说,大量的独具性灵的反讽是非马诗最显眼的
特色。

非马喜剧感性很强,往往能于一瞥之间发见锦绣华衮之下的败絮与跳蚤,以不经意
的指点突现人生不和谐的戏剧性矛盾,其诗的形象充满了喜剧美感。但他不同于幽
默作家,他的强烈的是非感与爱憎态度,或者还有些许偏激的生性,往往“蛮横”地
把这种喜剧感性径直导向了讽刺,即对现实采取比较直接、尖锐和更富社会性的审美
评价方式。但这种讽刺也并非和一般呈温和色彩的幽默绝缘,因为他诗风崇尚笃实而
不喜嚣浮,运用的绝少是剑拔弩张的“强讽刺”(当然,也不是温情式的微讽),而
是一种近乎“黑色幽默”的反讽--一种睿智而又苦涩的“笑”:“悲”和“愤”在艺
术领域的变奏。《恶补之后》某女中学生跳楼自尽之际传出的“搞懂了!终于搞懂
了!/加速度同地心引力的关系”那“一声惨绝的欢叫”;《通货膨胀》“一把钞
票/从前可买/一个笑//一把钞票//现在可买/不止/一个笑”,那“不止一
个笑”便是这样的“笑”。由于其“悲”、“愤”的根柢,使其具有双重折射的艺
术功能,既呈现出黑色幽默式的凄楚,又确实给人以喜剧性振奋,因而对读者心灵
产生一种动力学效应,也许就可以趁便称作“重力加速度”式的冲击力。

或问:非马诗少柔和的情调,尤少百转千回的情态,这是否表明他缺少热情?否。
非马“心有千千结”,每个结皆由爱心凝成,它们几乎是非马诗的唯一支点。他的
情诗《伞》、《爱情的声音》,思乡诗《醉汉》、《时差》,生活诗《微雨初晴》、
《北海公园》、《秋窗》、《芝加哥小夜曲》等,无不辐射著可感的情热。甚至连
那些看来冰冷坚硬一如亿万年未化冰山的《老妇》、《黄河2》、《珍妃井》、《命
运交响曲》等诗,也在厚厚冰层底下涌动著原属于温泉的热流。

你可以从嘲弄的眼色里/找到爱情

我十分喜欢《照片》中这两行自白。确实地,在他那些闪著寒光的嘲弄里,在那摧
毁性的峻刻冷漠背后,人们不难发现一股爱的灼热情感,其热度有时甚至足以兴云
致雨,熔石烁金!只是他的热情不采外倾式而取内敛式,故有时不能从诗面直接感
知而已。

非马这种内敛式情感方式的形成可能与个性和方法有关。多读非马诗,我觉得他既
富于现代人情感又属于理智型(西方所谓“日神型”)性格,他理智的横竿总是架
在情感无法越过的高度上。我还进一步揣想,非马的气质大概属于中国民间谐称
“暖水壶”式的内热外冷型,少向外泄泻而每内移作深沉凝思。这种向内敛束的心理
素质正帮助了他喜剧感性向着反讽的发展与完成。其次,它又跟非马“淘洗”感情
的表现方式有关。他一般都不在情感来潮时而当其回流之际才来命笔,这时他便可
以用静观的理智来淘洗冷却了的情感,让其开成思辩的花朵,或化为反讽的灵光。
这是非马所作纯抒情诗独少的原因所在。

作为反讽的寄体,非马诗中独多拟人化动物形象,除十二生肖外,还有秃鹰、乌鸦、
猫、鸭等,自成一个系列。它们使人油然记起柏格森说过的一句话:“喜剧致力于
刻划类型”(8)。非马用笔驱遣的这群动物,许多都是某种并不正大的人类的标本:
或为生活之丑角,或为社会病患者和畸零儿,成为不良人性“类型”的世相展。但
经过作者颖慧的画形勾心,它们又大都获得了艺术“美”的属性,成为喜剧的角色而
予人以隽永的情趣。从这个意义上说,非马不愧为一位长于讽刺的喜剧诗人。

反讽一般以喜剧形式表悲剧内涵,其特性在于以笑讽世。因此尽管反讽中往往谐重
于庄,“歪打”胜于正击,但它的灵魂却在于恳挚与庄严。如《鱼与诗人》:

跃出水面/挣扎著/而又回到水里的/鱼//对//跃进水里/
挣扎著/却回不到水面的/诗人//说//你们的现实确实使人活不了

“鱼”与“诗人”是对照著写的,一个“出水”,一个“进水”,大家都“挣扎著”,
但感受大不相同,个中因由全在于“现实”二字:就是一个“使人活不了”的环境。
不言生活不堪忍受的重压而重压自见,“讽世”之义亦自隐而显。诗就其内含意蕴
来说是酸楚、沉重的,是对于恶劣生存环境与生存方式的本质体验,因而是真实的、
庄严的。至于古优孟式的鱼作人言的喜剧形式与诗整体上的揶揄、戏谑的喜剧抒情
方式,则正与其意蕴情调相反,轻松而又明快,这便在读者心头产生了另一种和谐:
怅憾于现实缺陷的心理倾斜,由于“美”的弥补而归于中正,从而呈现新的和谐。
是否可以说:以笑讽世有时可收以“悲”或“愤”写世所不能及之效应呢?



“比现代更现代,比写实更写实”是非马为自己定下的艺术目标。(9)就基本范
畴划分,非马无疑应归现实主义名下,故“比写实更写实”此点较易理解,唯“比现
代更现代”有待进一步阐明。

我以为,这“比现代更现代”的命题不仅指手法的现代化,亦指诗内容意蕴的现代
化。本文前半论及的现代意识算是一点诠释,此处不另赘。在手法方面如作者所言
系采用“现代主义的手法”(10)。它在非马诗中有众多的表现,如反讽、意象营造、
戏剧性处境、时空倒错、现实与幻象交叠、句构格式等。反讽已如上述,其他无法
遍论,现仅择意象、句构二要者略论。

笠诗社同人李魁贤称非马为台湾“相当典型的一位意象诗人”(11),此说甚是。
非马为诗固重实感亦重象征,这就是他所认为的现代诗四特征中的“社会性”与
“象征性”。关于后者他说:“一首不含象征或没有意象的诗是很难存在的。一个带
有多重意义的意象不但可以扩展想像的领域,而且使一首诗成为一个有机的组织”
(12)。在他看来,象征与意象一如影之随形,不可分离。这有道理,因为象征出
于机心,本身不具形体,意象则起于外物,有形象可供描绘,只有当象征意念触发、
生成了意象,诗情才得以外现;意象一经确立,又成为象征的赋体与存在方式,一
如非马诗之所呈示。

非马诗意象营造的特点是单纯性与多义性。虽说他的诗几乎都是意象诗,但他排除
了农丽与繁密,多个意象叠加以形成“和弦”或多重奏效果者不多;多是由单个意
象独撑而成。但非马极注重“由一生多”,从意象的单纯与透明中照射出无垠与永恒。
偌大一个工业大城芝加哥,在他笔下只是一个枯瘦的女人:

毕卡索的女人/在不广的广场上/铁青著半边脸/她的肋骨/
在两条街外/一座未灌水泥的楼基上/根根暴露 (《芝加哥之二》)

艺术地传导出甫抵芝加哥的“东方少年”对这座钢筋水泥大森林的初始印象。体现
西方文明的城市建筑与格局,它对地面空间的规则又不规则的纵横切割,颇肖毕卡
索早年倡“立方主义”肢解物体形象为几何切面再“随意”拼贴的画幅。这诗在以
抽象的“形”(似断似联的根根肋骨)表现对象的“真实”(城市机械式造型)方
面确与立方主义美术有相通处。但它又不以取得形态的奇异为满足,而是从中暗寓
了西方机械文明与人类自由个性间的冲突,以及“寻梦者”梦境幻散的丝丝失落感,
在荒凉中漾开一个极广阔的联想。再如《路》:

两小镇间的/那段肠子/在一阵排泄之后/无限/舒畅起来

读过非马厌恶台北交通堵塞,喻车群为“文明的怪兽”对著前头的同类“春情发动
/嗥嗥尾随不舍”(又是一个绝妙意象!)的《车群》之类诗,你会畅快地感到这
“肠子”与“排泄”的粗野意象包含著多少清新雅致的情思。城市日益严重的交通
堵塞一如人之久患“肠梗阻”,不待彻底“排泄”,其尚何待?“肠子”的意象发
人遐想,诸如肌体、生命、群体、社会、国家,都是它的联想域。所以意象虽单纯
但却有极大的包孕力与心理共振功能。非马出色的单纯性意象尚有《黄昏》(黄昏
是一群饿鲨“撕食著/一张/浮肿的/脸”)、《阴天》( “一肚子悲哀/却怎
么也哭不出来//欲振无力的黑伞/遂沉沉成了累赘”)、《日落》、《在公寓窗
口》、《烟囱》等,可谓杂花生树,美不胜收。正是这种单纯意象与简捷有力的反
讽的结合使非马诗呈现出一种峻洁的美感。
意象的多义性更是非马之所求,典型例子如《运煤夜车》、《微雨初晴》。先看前
者:

坍塌的矿坑/及时逃出的/一声惨呼//照例呼不醒/泥醉的/
黑心//只引起/嵌满煤屑的/黑肺/彻夜不眠地/咳咳/咳咳/咳咳

巧妙地将暗夜(不妨想像它带有几分阴森)运煤车发出的声响化为一动态化的音响
意象--自坍塌矿坑逃出的“一声惨呼”。虽是将主体感觉意向强行楔入意象之中,
但联 系历来发生在矿坑的无数惨剧,你不得不承认这想像不仅极新奇而且极入情极
合理。呼不醒的“黑心”当指沉睡的地层和矿体,彻夜咳嗽的“黑肺”暗喻矿井,
那不断的干咳声便包含运煤车与掘进机、风钻、水枪之类机器运转的吵杂合奏,对
中心意象呈回归态。假若将“黑心”、“黑肺”理解为与矿井有关的人物,也是可
以的。这种源于生活悲剧性感受的“黑色意象”(这名词大概不算生造?)因了它
的现实底蕴(生活惨剧)与外部形态(借代性拟写)而具多重意义,由此触发起诸
如矿工悲剧、人生悲剧、社会悲剧或某种不良生存空间、生存状态、存在方式的多
种、多重感受,都将被视为合理结果。再看《微雨初晴》 :

头一次惊见你哭/那么豪爽的天空/竟也儿女情长//
你一边擦拭眼睛/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都是那片云

这里“天空”与“你”的意念重合也制造着意象的多义性。与上首不同,这里是一
种喜剧性感受,其最动人亦最重要之处是在于“情态”,一种明丽、柔媚、情意绵
绵的情态模拟。至于这情态究属微雨初晴的“天空”还是喜极而泣的人( “你”)
都无关 紧要,因为在以“一般性”为目标的喜剧中究竟是人模仿了自然还是自然模
仿了人都不足计,将那属于综合感觉的“一般性”情态表现得妩媚动人才是艺术家
注意的焦点。像这一类多义性意象的营造体现著非马非同一般的艺术功力。

非马诗的句构也打破了对于诗行的习惯性排列而采用了分切诗行的方法,以造成一
种新锐的语感,铸造读者的新印象。其分切的原则大致有三:一是在尽量照顾音节
完整的前提下尽力凸现关键字词,使其指涉过程发生“能指的播散”或曰“引爆”。
试将他《乐》的句构作不同安排比较效果:

(一)

重重一巴掌
打在我的背上
你仰天笑了


(二)

重重
一巴掌
打在
我的背上


仰天




(一)是一种散文拆行式排列,读来平淡寡味,难以引起共鸣与感动;(二)经巧
妙分切后,“你”的逗乐动作以及乐不可支的情态获得了较为理想的呈现。特别下
节将一个短句分切为四行,人们似乎从这文字排列中就直接看到了某一人仰天大笑
时前俯后仰的身影甚至隐隐听到了那笑声,效果当然是(一)所不能比拟的。这就
是文字指涉中能指的扩张,在本属平常的文字中引爆出“笑”与“乐”的喜剧气氛
来。分切的另一原则是意象的合适“定位”:以免在与他物平列中被淹没。如《黄
昏》:

你争我夺/霓虹灯/像一群饿极了/的鲨鱼/撕食著/
一张/浮肿的/脸

分切后将主意象中的“浮肿”与“脸”强调了,这便是为意象选定合适位置的表现。
分切的第三个原则是制造特定的情景。这点从下面将要进行的分类中可看得分明。


非马诗作分切后的排列形态丰富多样,有的较为特别,可谓独创。为了见出各自不
同特点,我这里试作分类如下:(一)平张式--即将主要字词拆开单个平铺排 列,
以求内在情绪获得外部空间的伸张。如上述《乐》中“你/仰天/笑/了”;《鸟
笼》中“把自由/还给/鸟/笼”;《醉汉》中“母亲啊/我正努力/向您/走/
来”。(二)凝聚式--将点睛之笔留于最后单独成节,在疏离中强调。 如《鸟.四
季》中《春》最后一节“不是直线!”乃是承续上节末句“小鸟都会告诉你”的,
现切开独立,意图为语义“充电”,散发更大的能。《九龙壁》最后的“唯我独真”、
《雨季》末节的“闭嘴”等同属此态。(三)象形式--以象形排列的“类画面”助
成 诗意的显现。如《春雷》(“半夜里把我叫醒/说/听/我蠢蠢欲动的心”)排
列像是天上的闪电(附言:请内地读者注意海外中文书籍仍沿用竖排形式这点。下
同。)以与“春雷”配合。《日出》底部排齐两头字少逐渐向中伸高的排列本身就
组成一道抛物线,象征太阳的轨迹。《五月的晴空》中“俯视著僵卧脚下”后“的
/影/子”三字故意与“下”字横列,本身成为地面一道人影。《从窗里看雪(3)》
写雪地上越踩越深的脚印,其排列也取中间下陷的脚印状;《门》则成繁体的“门”
字状,像两扇门相对之形。《砖》(“叠罗汉//看墙外面//是什么”)明明一
句短语却分切成三节,且竖行底部对齐排开,本身成“叠罗汉”并想踮脚向墙外窥
看的形状,十分有趣。象形式这一类非马运用得最多,许多都可见出人巧。(四)
探头式--将表现 对象的称谓单独探头列出,以醒人耳目。如《黑夜里的勾当》里的
“旷野里的/一匹/狼//变成/一条/狗”;《长城谣》中单列的“脐带”、
“嘴”等。(五)双壁式--如《都市即景(2)》上节天头对齐,下节地脚对齐。这
一上一下形如双壁,以 异型造成一种神秘幽深的感觉。此态中也有只是地脚对齐的,
如《叠罗汉》、《肚皮出租》。(六)疏列式--将本可连排的故意疏开分行平张,
以引发情景想像。如《漂 水花》中的“最多只在水面上/跳跳蹿蹿/那么个/六/
七/八/九下”,令人宛如亲见用来漂水花的瓦片或片状物在水面跳蹿向前的情状。
(七)错觉式--将本不可分的一个名词故意分切成两半,前半又能自成一词且意思
可通,以此造成读者的错觉并借错觉释念过程造成某种喜剧性。如《裸奔》中的
“脱光衣服减轻重量/当然是/办法之一//可没想到/会引起/伤风/化以及/
诸如此类的/严重问题”,“伤风”本是裸奔可能出现的自然效果,“伤风化”倒
是人为的社会效果了。《中秋夜》的“冰箱里/冰了/整整十三个/小时的/冷冷
的/故乡月/饼(唐人街/买来的)”。月饼形状本以代“月”,现以“月”代饼
并与“故乡”搭配也是可通的。在读这些诗时初无窒碍,待读至某处时才悟出作者
原已在此设下机关,并在释念之余发出会心之微笑,觉得这小小戏法倒还有趣呢。
非马诗意象与句构的特别构成了他诗的独特韵味,也是他的诗“比现代更现代”的
一个明证。

从以上对非马诗的若干探讨中,不难发现非马是一位在诗艺上具探索性的诗人。他
从来不惯走众人踩平的大路,他写诗就是力图为人们重构一个新的宇宙。他的强烈的
现代意识以及多样化的现代手法使他的诗成为台湾新诗七、八十年代以来具前卫姿态
的代表性形态之一。他以他辛勤的劳作为台湾也为全国新诗带来了一些新的美学元素,
开拓了诗坛的又一景观,并使人再次确信:诗在其本质意义上确乎是一种“个人艺
术”,唯最具个人面目者为最上。

假如要问对于非马诗创作有何建议;我将至诚献上一点想法:避免对于意念化的哪
怕是相当低度的倾斜,让诗获得更多感情的温润!

1991。8。13-18。 于广州。中山大学

注释:
(1)康原:《现代诗的异数》,1982年12月《笠》诗刊112期。
(2)《美丽岛诗集》226页,1979年。
(3)指1982年顷日本社会上一度掀起的复活军国主义的黑潮与发生在贝鲁特郊区巴
勒斯坦难民被一再无辜杀害的惨剧。
(4)“世界树”是人类祖先关于生命起源与认知的神话主题与赋形,它顶天立地,
联结著神界与人间。亚、澳、北美诸洲多有流传。
(5)如1981年8月《笠》诗刊104期《非马作品合评》中曾贵海的发言。
(6)、(12)非马:《略谈现代诗》,1977年8月《笠》诗刊80期。
(7)《非马诗观》,见《八十年代诗选》192页,1976年6月。
(8)《笑》101页。
(9)、(10)《笃笃有声的马蹄.诗路历程》,笠诗刊社1986年2月版。
(11)《论非马的诗》,《非马集》附录,1984年12月香港三联版。


发表于《海内外潮人作家研讨会》,1991年11月,汕头大学;
当代文学报,1992年2月;新大陆诗刊29期,1995年8月;
《非马诗歌艺术》,作家出版社,199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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