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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疯狂》九、网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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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澳洲彩虹鹦版主




加入时间: 2006/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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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01 周三, 下午2:49    标题: [连载]《疯狂》九、网下了…… 引用回复

B卷、“救星”说:“红色恐怖”很有必要嘛


九、网下了………
31
落日还没平岭,悬在祠堂顶那八角阁楼柱上的广播喇叭,突然“嘟嘟嚓嚓”怪叫开。这是用手摇电话机干电池作电源的送话器,社教中装起,社教队走后变了哑巴,怎么今天恢复了发音功能?
屋里的明英这么一疑,浑身就好不自在,眉心乱张。她强迫自己镇定:你神经过敏啦?它响也好,哑也罢,关你屁事!

好一阵骄横的歌吼,可惜搅杂着太响的“吃嚓”杂音,使那不可一世打了好些折扣。好一阵干咳。好一阵最新最高指示。然后是大队治卫队长于牛生的破锣嗓——
“注意,大队造反军司令部和治卫队联席主持,在老公社里召开群众大会,任何人都不得缺席。广播通知后,请各生产队长立刻催人,催齐、并带队来新大队部;请各队治卫队员监督!”

公社一迁走,竹园大队部就从竹园学校移到了祠堂。想必为显示权威延续,提到时,都先点老公社,后才称明新大队部。
听牛生那破锣嗓,有如听锈钝的铁锯锯横丝倒纹的快朽松木,刺耳,醋心!——开会,开会!除了出工就是会;上面开了下面开;白天开,晚上也开。对此,人们已习以为常。心神不宁的明英瞅瞅房里望着墙壁发呆的三生,突觉今天这会有很不祥,可能会与自己过不去。

行动军事化。很快地,从忍苦冲山弄,从凤凰口杨家卫圩内和竹园本村的各条巷子,随着同样吆吆喝喝地催命似的催人声和急促哨子,向祠堂团来一队队拖的拖、抱的抱、掺扶的掺扶着的队伍。
祠堂坐东朝西,背倚圣后崖“龙脉”,虎视着竹园乃至整个太阳。这祠堂永远是权威的象征。谁执掌了这里,谁就握有着竹园乃至太阳,谁就四时威势八面威风;可以颐使气指随心所欲,说一不二地发号施令。

通过拜坪和门前庭廊走进大门,是一个两排各九根巨柱高高撑起的宽敞大厅,最是好会场。上厅,左右齐耳门后,整个盘成离地四尺的高台。旧时,这是祭祀祖先时族里头人们的位置,因而叫祭台。秋冬闲时,新春社前后,也用作戏台,惯称戏台。解放后,把靠后墙中央的神坛拆除,改成了一间,时有用作文娱宣传演戏时化妆,便顺口叫成化妆间; 以前的乡政府、公社,曾一度把它用作电话机房。现在竹园大队那部电话,就也安装在里头。
四外好远就能望见的、巍峨雄峙的竹园祠堂八角顶阁,高高地耸立在整个上厅的顶头。

戏台上首后墙,紧靠化妆间,一道后挖的门,改直了原来须通过两边耳门经廊庑再进后院的路,直捷进入深邃神秘的后院。
后院里,围着个偌大的天井,原用作存棺停丧的回廊,用木板壁隔成二十余间房间。原是肖河生为安顿乡里干部及乡政府日常处理政务事务之处,现在,满够得据有此地的造反军们在其中研究、盘算、讨论、决定竹园人人从口粮、工分值、布票等,以及婚丧嫁娶,生养死埋,歌哭言笑,乃至思想做梦,拉撒排放等一切至大至屑的问题。

尽管公社迁走后,曾冷清了一段时日,可自造反以来,这里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具威风煞气了。
一张讲台常放戏台前沿正中。头上,一左一右两个灯钩,逢晚上开会就吊上两盏汽灯,把整个会场照得耀眼地惨白。
讲台后,化妆间正面板壁上,大概是原先的公社贴上的,那张巨幅领袖像已经发黄;现在,像两旁对称地贴着“三忠于”“四无限”的长条红标语;像顶是“四伟大”万岁金底红字匾;像底,一个直有米余见方的红“忠”,表明着竹园人无限忠于誓死捍卫伟大红司令的赤胆忠心。忠字下头,长条供桌改成的宝书台上,供着整套宝书,以及最新最高指示的活页。

这刻,两盏汽灯已咝咝咝狂燃起,大放开光明。风从大门和耳门旋进,让八角顶阁启开的四面棂格拉上去,使整个大厅风旋旋凉快。
惜在不该也带起纷纷扬扬的尘雾。
化妆间经常进出着人。是际昌, 勇忠,贵庆,文革等。大队会计竺大林 偶尔也露露面。
仪容温润笑颜甜软的于五生端只小凳坐来台前灯下,捡看着一大摞红光漾漾的文件,俨如个政务繁忙从无闲暇的大干部。可细心人能看出,他心猿意马着,有些魂不守舍。

一伙扛枪提刀的好汉在戏台和后院间穿梭般来往,好生英雄了得。他们之所以威风,是因为手握有刀枪。枪杆子里出政权,刀枪就是印把子,这在国中确是万古不变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
这些好汉就是竹园的造反军和治卫队员们。
他们的队长于牛生,这个不管闲忙都把《花子骂相》中的花子台词变腔变调地挂在嘴上的角色,端一副自以为好威肃的样子,此刻端坐在“誓死捍卫”的下头。早几日的浑身剪贴领袖像片,换成了在灯下粼粼闪光、稍动则琅琅发声的满胸前金属像章。他是今晚大会的主持人。见际昌和贵庆把大会议程贴好了,迫不及待冲到讲台前,恶雷吼似地:

“际昌贵庆快把大门耳门通通从里外两面锁上;各生产队开始点名,没来的,报治卫队员带绳索请去!”
忠不忠,看行动。雷厉风行,闻风而动。除了贵庆际昌,还主动来了勇忠文革,配合着,很快把厚重的大门、严实的耳门关拢;先锁外头,后将里头粗大的柘木门杠一一杠上,上好插销,也锁了。
一把把都是两斤来重的“保安牌”大弹子锁。

同时,各队长在治卫队员的监陪下,捧起花名册长呼短应地点开名。遇上没听到怯软的“有”,或答的“有”不太对头,治卫队员马上叫暂停。若断定确实没来,或发觉谁打掩护冒应,就有好戏看了。——立刻通知台上机动的治卫队员。不一会,那畏缩没来和打掩护冒应的就同时给推在台前,让一根棕索捆绑起,跪向领袖像请罪,跪向大厅示众。围拢来喝斥的场面,有如一群忠顺于主人的牧羊犬,恶狠狠撕咬欲脱群求自在的羊羔。

热。关了门,风不大流了。拥在屋柱排立的大厅中那七八百人,立时一个个大汗鼓突。汽灯似乎变成了烈焰迸射的毒日,咝咝嘶嘶,烧得满屋有如火炕蒸笼。人们都拼命打扇,或掀起汗帕招风,搅得满屋汗臭薰天。
相互搅杂的点名声,宛如在给热锅底的猛火上浇油。
“妈,回,回,我要回,妈!”

不知为闷的难、憋的慌,还是受不了那催死惊生的点名声,柳珍兰的两岁儿子哭闹起来,挣着要走。杨柱生接过手,温言温语地哄了好久都哄不住。仿佛会传染,这里开了头,刹那间到处都闹开了。哭的,叫的,哄的,吓的,越哄越哭,越嘈的凶。不晓得哪个母亲还是父亲起了火,朝手上那嫩屁股拧了一把,嗬,那孩子立刻学真造反军破四旧,乱翻腾起来。一时,哭喊,叫骂,打屁股,顿脚,骤然声声凑潮,一哄而起,有如多头地点着、放开了一盘十万响爆竹,那浪势,好像会把厅顶的瓦面冲掀而去!

会场成了一锅热粥。牛生的眉头越敛越紧,威煞煞怒气冲冲,猛地冲桌上话筒狂喊:
“不准吵!谁吵,以搅乱会场破坏文化革命罪论处!”
可是更糟。他那破锣声给原有的声浪冲混,听来,台下竟以为宣布进行“雷打不动”了;立刻随声附和,“滋滋嘶嘶”念开。牛生更火,举起常攥紧的拳头就朝讲台猛砸;“乒乓咔嚓”!跟着话筒扩出来的巨响,一块台面板给砸破,裂开,夹伤了他的手背。这把他气得、越发暴跳如雷;挥刀就朝桌角劈去,又一声“嚓”的脆响,那桌角离弦箭般疾射而去,飞到好远好远的角落,才让屋柱挡落。

“今晚这个鬼怕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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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01 周三, 下午2:51    标题: 引用回复

32
在屋柱的黑影里,忐忑不安的明英向身旁的竺韵咬耳朵,同时瞅瞅也被传来参加这社员大会的玉婶,望望倚在玉婶肩头的大肚婆梅子,以及左近的杨柱生柳珍兰一家。她惦记着屋里的三生,心里直有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想走,可走不脱。搜尽肚肠都没找到合适借口,每次都给挡回来。后院有茅厕,有水井,可喝可撒;除此,别的任何由头都不行。

柳珍兰显然习惯这种气氛。她只管顾着怀里儿子,时时抓紧身边丈夫的大手不放;对其它,似乎一概不看、不听、不关心。明英见此,心头不由浮生点酸涩:她以丈夫为依靠;而自己却必须护着自己那只可怜的羊羔……
竺韵守持历来到会的老样子,垂下长睫,眯细眼帘,隐住那对会说话般的瞳人,仿佛在做梦。其实她心下更不安:白天妈妈已示过众,那是在五位一体的公社会场;妈妈虽住在竹园,但仍吃国家粮、拿国家工资,即并非这里的社员,怎晚上这大队的社员大会也传了她来?

只有梅子,这刻巴不得玉姨陪在身边。总是站累了,她蹲下,伏在了玉姨的膝头,像个老实巴交的孩子,绝不探大人的事,只管两手蒙着脸瞌睡。然而在拥挤中的人群低层更闷憋得难受。没一刻就虚汗乱暴,还头晕欲吐。受不了啦,身体一颤一搐,打开了摆子。
“际昌,梅子晕倒了!”
明英猛不丁朝台上大喊。喊的吓人,正要司仪的际昌听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跑了下来。他一把抱起老婆,拉开蒙脸的小手,果见唇乌脸白,目光呆滞,呼吸一顿一顿,像一刀未断喉管的鸡,手脚也一颤一颤抽搐。他慌了,朝人群急求:
“哪个会短痧?!会短痧的,快救救我老婆!”

刚让牛生逞淫威镇平的会场又复骚动起来。退开的,围拢的,嘁嘁喳喳,如鹊嘈雀噪。
际昌也算急懵了。郎中早在动手诊治。白玉撩开梅子那罩额散发,掰开眼皮望望,跟着从自己兜里掏出几粒防治中暑的药丸喂进她口。边扯动她关节,慢悠悠细声地说他:
“她有孕在身,哪受得这种闷气;快快到外头竹山脚通风处躺着。最好送她回去。快好生给五生牛生请个假去吧!”

际昌感激地点点头,托起老婆就走。他是副指导员,须请什么假!
明英想借护侍梅子跟出去,就给勇忠拦下。
“人家有老公照拂,何须你去碍事?!”
会场总算又复平静。跟着由贵庆司仪。随着他的口张口合,一套仪程严肃地进行着——

立正站直,一人一册红宝书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仰望着领袖像,虔诚地鞠躬。同时热烈而有节奏地晃动手中红宝书,虔诚地跟读语录,比诵经堂念经更庄严肃穆;如受巫师咒语催诱梦呓,下意识跟舌,昏昏然迷醉,忘已忘身。不敢有丝毫轻慢。

拉唱语录歌。当“造反有理”的旋律疯狂奏响,怀中的婴儿又凑热闹,加进去造反;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飓风刮起,有一多半人就恐惧地缩了头;与此相反,台上的好汉们裂开嘴笑了,直摩拳擦掌热血沸腾;《国际歌》起,无形中感到,似乎全世界都跟定咱中国俯伏陛下山呼万岁了;《东方红》牵起人人由衷的感戴之情;跟着高亢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开,无比崇敬无比信赖地,望着那画像,感受那岸伟慈慧、勇毅强绝,热泪盈眶地,觉得自己顿时也浑身力量、满怀豪情……

几乎所有的会都如此开场。按部就班,“雷打不动”,不管会大会小,农事闲忙,白天晚上。
风行一时的“雷打不动”啊,就是这,一方面捧着个空前的最高绝对权威,另一方面,却又高号“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就是这,由“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旗幡警诫着、召唤着,使人人不得不进攻,更不能不提防!忠字牌,宝书台;早请示,晚汇报。别仅只联想的洋教早祈晚祷画十字做礼拜的陶醉,比那规更严,矩更谨,赋义更隆重。洋教已纯属信仰,一种精神寄托安籍、一种人文素养标范;而这乃是风云人物活跃弄潮,以求进身上爬的阶梯。这是已成过去的、欧洲中世纪政教合一模式,在现代东方古国意外起死回生了的、君权神权一体化的登峰造极,一个真正的史无前例。

唯一破例是黑五类请罪聚会。阶级和阶级斗争说把国中人简单地划归一大一小两个对立营垒:统治与被统治。明旨昭示,一反过去小营垒辖治大营垒的提法,而说成是大营垒统治小营垒。

然而,过去的“被统治者”还被称作“民”,“民以食为天”,“君以民为天”,圣主明君的仁德即在“勤政爱民”,“爱民如子”;王道盛世,忠臣会不顾一已安危而“为民请命”,直臣会不计个人进退而“替民伸冤”。仁政,德行,牧民又护民才算好政绩。即是说,民是受保护的。而现在的被统治群则不过是被判了死缓、无期而世袭服刑的罪囚。

既不算民,自然可经常折磨播弄,无望于宽宥。是罪囚就得忏悔赎罪,于是光从宝书中选取鞭子抽打自己的魂灵,选取墨汁丑化自己的嘴脸。
纵然你遭的莫须有,也得绞尽脑汁从中找条文对号入座,认其惩,承其罚。你无权请求宽恕,不可辩解,只能认罪服判;纵然把你下错了地狱,也得热泪盈眶地“谢主隆恩”,颂为对你的格外恩典。

今天,当那套“雷打不动”祷告毕,按议程请公社红联主任作报告时,讲台前并
不见胡际炳露面。
这是怎么搞的?牛生朝通后院的门洞直望。
通后院的门洞开着,这刻只有那扇门没关没锁,也没岗;岗设在后院的后门上,要进出会场唯从后院后门来去。一束光带透进后院深深,蚊子和飞蛾在光带里扑去窜来,弄得灰埃乱纷纷纠旋;只不见平日每宣完这条仪程,便欣欣然又故作矜持、急迫而来偏装成步履从容的那身影。

冷场。奇静。扇子都不敢大打。像无形中胸口压着了巨石,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你望望我,我望望他,似乎都在探:怎么回事?既然仪程排了请他作报告,怎没人来?
此时最尴尬要数公社红联常委、公社红青年造反军司令兼竹园造反军司令、大队治卫队指导员于五生。隔三差五地同贵庆,文革,勇忠咬咬耳朵,时不时跑进化妆间打个电话。他如今占着早先杨山泉的位置,按职务比早先的山泉还显赫,却不敢学山泉的当年放开手脚干。他不敢更换程序越过去。

会场像摆好了的酒宴,一切准备就绪,闻着酒菜的喷香,望眼欲穿地干等着迟来的贵宾。台下嘀嘀咕咕地起了一片耳语,人们的眼神好像都是轻视,耻笑他到底不如山泉,毕竟还不是盛宴的主持人!
来了电话,牛生抢接了。回到台前,很有些不服地瞟五生一眼,才对着话筒瓮瓮道:
“胡主任因事暂时不能回竹园。现在由于五生给大家作革命形势报告。”

连半个职名都不提!然而宰相肚里撑得船,五生并不介意。他欣欣然走近讲台。步子急而慌忙,似乎怕旁边谁会突然冒出头来同他争抢那位置。那是代表公社一级作报告,他猜定有人妒嫉。总算,他占着了。先擦擦额角汗;拢好因急来而风散罩住了额面的头发;一串干咳清了嗓,终于自然了。挂上如平时样的讨人喜欢的温笑。他个子高而健壮。一张清秀的脸,粉白,润泽;因热躁而推上了些的黄军帽让拢发的手不留神弄歪也自不知;左胸前也挂满琳琳琅琅的像章,连双唇牵动也会引起那像章随之晃浪,从而光芒四射,绚烂夺目。

他放下那一大摞文件,双手成八字,撑在讲台沿,学全了胡际炳作报告的派头:首先一言不发,缓缓地,用严肃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视场面,从里到外漾开得意。那是对刚才受鄙视的回答:哼,我不能胜过山泉?看吧!放牛娃出身的山泉不过在十六七年的工作中磨薄、从而练活了嘴皮,也只会传达上级指示、讲讲生产或分配;而我,四百余页的语录,老三篇、新五篇,甲种本、乙种本,全能倒背如流;写大字报、大批判稿,拿手得很。这刻还是代表公社红联作革命形势报告!说来……也没什么,不就是从世界革命反帝反修,到中国革命,省内外县内外公社内外地背下来,掺些“嗯”、“啊”、“沙”、“这个”、“那个”,掺些咳嗽清痰、喝茶抽烟,编几个耸人听闻的事例,用上“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使它永世不得翻身”,最后归结到“伟大”、“光荣”、“无比正确”、“战无不胜”、“彻底胜利”,再高喊一串“万岁万万岁”,不就成?

农历七月的下午八点半,天刚落黑进的场,开头整顿秩序,点名,“雷打不动”,花了近两个小时;等候胡际炳拖了近一小时;五生“嗯啊沙”又弄了两个来小时了。已近清晨两点,几乎个个打呵欠。台下屋柱影里,早已有人互靠着打起了呼噜。五生仍滔滔不绝,似乎没个完。
也时不时打个盹的牛生不耐烦了,好几次眉头紧皱走近五生要干预。最后终于凑过他那癞头去:

“够,哪个听你这许多,还得办后头事哩!”
他自以为为顾五生面子说的悄悄话,其实比打锣还响。惊醒了好多人,都奇怪地望着台上,弄得五生好窘。
但五生绝没沉脸生气,强笑笑,听从了。
“好,现传达县红联刚下达的紧急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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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01 周三, 下午2:53    标题: 引用回复

33
手在那一大摞文件里翻找着,眼睛依然注视台下,耳朵也同样管着台下。嘴虽没停,口吻变了。
他现在是竹园造反军一大头分析本大队阶级斗争形势了。他说,最近造反军战士们发现,黑五类、七类、二十一种人相互来往频繁,有的甚而召集反革命黑会搞反革命串连;躲在阴暗角落密谋策划,必定是策应国内外帝修反的变天阴谋,蠢蠢欲动图谋不轨;已发觉有半夜嚯嚯磨刀,跑进山深向松树试锋者。阶级斗争形势极其严峻。革命群众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竹园大队经他煞有介事绘声绘色活灵活现地一渲染,宛如圣后峰不定哪个时候就会被阶级敌人扳倒下来,将竹园压成齑粉,将潇水阻成恶漩;家家户户都面临灭门之祸!
公鹅嗓吵耳躁心,唾沫星子炸人。台下,原没瞌睡的,被震醒的,都惶然不安起来,竖起耳朵用心听着,同时得躲,躲那恶毒的唾沫星子,躲那让仇恨之火烧红了的眼睛。

与大家的惶恐相反,听着听着,牛生那拧紧的眉头就松开了,眉飞色舞地,朝他的治卫队员们裂嘴笑了起来。
“为了保卫和巩固伟大领袖亲自开创的无产阶级贫下中农的红色江山,必须坚决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的反革命嚣张气焰,挫败和粉碎他们的复辞变天黑阴谋。根据上级指示精神,现在我代表大队文革宣布:把所有二十一种人清出来,由治卫队集中监管,交竹园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审查处理。”
五生的报告至此总算结束。

一煞下尾,牛生等好汉们便快活得手舞足蹈了。
而台下却几乎有半数人惊呆:要过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堂?这最高法院的法官几时会来?
然而已不容人们惴惴揣度,牛生已威风凛凛地发开了命令。
“竺勇忠、竺贵庆负责,木生、水生、虎生、反修、文革、卫红、敬东和于崇东协助,把二十一种人清出来靠右边站,好让贫下中农阶级兄弟靠左去;其余的治卫队员到大门外等候维持秩序,准备开锁放人!”

话音未落,台下先已乱了。名份明白的五类分子,早勾头勾脑往右缩;自认纯正的贫下中农并不尽力靠左,而是性急地朝大门涌,力求靠门口近点,门一开就好往外冲;自己定不准所属,迟疑犹移一阵后,就干脆团住一家子原地不动,听候清理。于是,喊爹、叫娘、寻崽寻女的,闹哄哄挤来挤去。孩子醒了,哭叫又起,场上一片嘈。

集中监管二十一种人!这话一入耳,明英心里就咚咚咚打开了小鼓。她记起三生所说邻县这情况,这刻不仅三生的岭头坝,连她这竹园也弄开了。她暗暗发慌,这刻真变作了热锅底的蚂蚁。
正惴惴栗栗中,又见个治卫队员从外头匆匆进来朝牛生咬耳朵。牛生一听,脸顿然沉下,拉长,目光搜到她,狠狠一瞪,直瞪的她浑身骨悚。自此,心神再没法宁帖。

二十一种人究竟包括哪些?绝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听到;搞不清,心中没底,你询我探,嘁嘁哝哝,越问越紧张,生怕其中也包有着自个。恐慌,就借喊你喊他来掩饰。牛生前脚走出,后面跟着大乱。吵的,骂的,哭的,笑的,你推来,我拥去,有如马蜂炸了窠。

乒乒乓!猛突三声好响枪,头顶霍地亮开个大孔,同时落下一阵瓦屑雨。惊破所有在场人的胆。还没等惊呆的人稍缓过神,耳边又炸响一串雷——
“闹什么,真要暴动么!不必问,不必争,不必吵!我们执行的是上级指示,根据阶级谱圈定名单,凡是五类、七类、伪军警宪特、伪保甲长、伪国民党员三青团员、反动会道门、四不清、搞资本主义自发的,还有、还有——各人自身自明,最好自觉归向右边,谁违抗,谁倒楣!”

人们循声望去,原是武装基干民兵班长勇忠在扬威。没谁还有心思去想他那“还有”指什么,堂上立时鸦雀无声。向左的拼全力挤向大门;朝右的战战兢兢也得移。渐渐,中间空出了一条窄缝。
“婶,你——我们往那边?”明英们恰处在骑缝。这刻,她这个十八二十代的贫农后代似乎也失了自信,问始终没挪窝的白玉。

仿佛没听见,白玉没答,只扬脸注视台上。明英不好再问,拉着竺韵和柳珍兰:
“走,韵妹仔,珍兰表嫂,我们靠左点。”
还没移,反让人挤散了。她回头见她们也都不挪身,忙挤回来。“索性不动也好,不左不右,插在这中间,等门开时,出去更快捷。”
就这时,台上的五生和台下正在清点的贵庆同时发话:
“凡黑五类七类的家属或子弟也得靠右!”

顿然,就如在分群的羊阵任凭鞭赶老实就范,左堆里,先挤到了大门边的,有不少要回头。
默默地,抱着孩子的柳珍兰挪向了右边。
竺韵紧紧靠着母亲;白玉仍端然不动,只遣目光朝戏台上搜找什么。
陡地,戏台脚大骚动开来。
“我不过去,不能过去。我杨柱生明规正矩的雇农成份,不是阶级敌人,也没沾四不清,资本主义帽子也戴不上我脑壳,我生死是在左边的人!”

哦,弄清了:这平日喜欢凑凑热闹的杨柱生,见儿子安睡在老婆怀里了,就去了台前那伙子一路来玩得好的青年人堆。谁知是自投罗网,自小儿交好的勇忠和虎生直把他朝右推,仿佛不推他就会沾带自个也“右”了。
柳珍兰见着,忙上前,凄凉地笑着,劝丈夫:
“孩子爸,要你过来就过来吧,过来,同我和儿子在一起也好……”

“莫,莫!你小子不是我这窑货;切莫过来,我这边地头死,容不得你的大驾哟!”右边蹲角落里的于家地主分子于学财,一面俏皮自损,一面嘘柱生。看脸模,跟随李晓的际明肖极了他。
左边的杨家人这时都涌了拢来:
“是别过去!柱生,谅也没谁敢吃了你老婆孩子,你只管放心大胆回左边来!”
乒乒乓!勇忠朝天又是三枪。接着几步跑上台,跑拢台沿,端脚就朝柱生那把稳台沿木的手狠跺狠踩。鼓圆了双眼:

“你杨柱生没了靠左的资格。你没四不清?从学校调整回来就当你杨家会计,六七个年头的老狐狸了!你没搞资本主义?上级文件规定,每户只准喂三到五只成禽,或鸡或鸭或鹅;根本不准私养牲猪;可你三婆成群还加猪婆一对,晓得吃了集体好多野谷,赚了各队多少钱!你不是阶级敌人,可怎会同阶级敌人吃在一锅,睡在一床,还操出个龟儿子来了?!”

“你!你你你勇忠——”柱生给气的,直要一蹦上台狠打他一顿,可是给珍兰死死地抱住了。让勇忠蹬得青紫了的手背连心地疼还能忍,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平日最投契的朋友,为他结婚用钱,自己担惊担怕去队里挪公款,并代为垫还了。而至今四五年过去,仍还有五十余元未归还自己,他不感激也罢了,这一刻竟如此无情无义!喂条恶狗咬人,柱生好悔,气得要发疯:

“你这个王八蛋,怎可如此翻脸不认人的?无耻!怪我平日瞎了眼,瞎了眼!”
勇忠的确恬不知耻。这刻正得意洋洋地斜着眼炫柱生呢。
这当儿,五生在耐烦地向杨家人解释。
“照文件精神,谁同情阶级敌人,也就倒向了阶级敌人,也要集监起来。你们还是稍安勿躁,不要聚众闹腾,免得捞上阶级界线不明、阶级立场不稳的帽子。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悔来就迟了!”

不用说,后头几句已带上了腾腾杀气。
几乎在同一时刻,敬东和虎生来到竺韵母女以及明英面前:“你们三个往右靠去点!”
“你说什么?”白玉仿佛没入耳,仍像课堂上站在黑板前那般和婉;但细心人可以看出,她内里有非常的震惊与愤怒。
“周子昂的‘红教工’已把你交托给竹园治卫队监管,”五生拢来说明,有些不好意思似地,心里是不是也觉如此愧对了老师?然而当他一转向明英,那脸色就明露鄙夷了:

“周子昂同时请我们替岭头坝暂时收押这位富农太太,听候处理。”
“放你娘的狗屁!”明英一听先发火。一火,什么粗话都倒得出。她呼地扭住五生:
“你屋里二十五代祖婆才是富农太太 !你仗谁的势敢血口诬我?哼,莫非我竺家人还怕你于家人不成?!”
“不要脸的贱骨头,你哪还算竺家人!”贵庆急忙去给五生帮腔。斜一眼明英后,谄笑着望向五生,“就凭你篾视革命造反军司令,企图侮辱殴打治卫队指导员这一条,就可定你个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现行反革命罪,关你的班房!”

“贵庆啊,你哪能这样讲话的?”从来不起高腔的白玉这下也生气了,话依旧委婉温和,不过一字一顿增强力量。极严肃地:
“你们这么搞,还讲不讲道理、要不要政策、按不按法律?!”
不知怎的,见白玉一开口,刚才雄雄武武的贵庆马上勾下头悄然而退。
但即时就有三个填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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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01 周三, 下午2:55    标题: 引用回复

34
“你问这个嘛,”反修、文革、卫红,一个将捆新棕索朝她脚头一丢,一个把根柘木打棍往她胸前一杵,一个挥起刀片向她鼻子尖一扬,傲慢地:
“告诉你,在今天,这,就是道理,就是政策,就是法律。你应该明白,不管法律,政策,还是道理,都得看是否出自最高指示。最高指示就是一切。最新最高指示:专政是群众的专政。我们可以直言不讳地告诉你,我们绝不做东郭先生,对阶级敌人,绝不施半点仁慈!”

“你家老祖公才是阶级敌人!”明英在气头上,竟忘了这三个都是她未出五服的本家弟兄。
她放起横,要打他们耳光撕他们的嘴。
那边也恨恨然要一绳子捆倒她。双方展开了一场好斗,虽说好手不赛众拳,明英一对三处在众寡不敌的劣势,但她拿出民兵训练得的那套搏斗技巧,反修三人一时也难如愿。
不可开交。没人敢上前劝解。无论居左还是居右,一见那毛糊糊的棕绳,那油光放亮的铁钎似柘木打棍,那冷嗖嗖寒气逼人的大刀片,谁不毛骨悚然?

僵持被“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跟着阵旋风袭来,是凶恶的狼嗥:
“谁抵抗!”
大家定睛一看,牛生拎着只小鸡似地抓着小明杰气势汹汹闯来。
这下文革可得了意:“明英顽固地赖向左边!”
“凭什么把我推进右边?不说别的,你治保主任纵不识字也该背得全大队白谱上名单,你说,那上面会有我竺明英么?”

“凭、什、么?!”一字一顿,牛生的脸拉长,鼓鼓牛眼直勾勾地盯着明英的鼻子尖,气鼓鼓的胸脯,带得那像章你碰我撞琳琅出声;他是癞头,许是天热的,也可能怒火暴发激成,癞浆也鼓鼓暴出,把头上那顶贴满红五星纸的军帽渍透,散放出令人恶心的怪臭。足有好一刻,等四围都怯然垂首,连呼吸都扣得细细,没谁敢正眼对他了,才一把将明杰提到前头:

“叫这小杂种讲吧!他姐弟俩狗胆包天窝藏阶级敌人王三生,本已罪不可赦,当我和周子昂把王三生搜出,这兔崽子又企图逃跑,去他走资派舅舅那通风报信!”
“啊,三生?三生哥!”自来开会起,明英就神魂不安,直牵着挂着那头;此刻担心成真:三生给搜出,让岭头坝人带走了!她没听完,先已站立不稳,只觉心里直堵,堵得两眼发黑,晃了几晃,软瘫瘫倒下,晕过去了。
好是倒在的白玉怀里。

原来,先头那来的治卫队队员就是告知牛生,周子昂来报说王三生潜逃了;猜必藏在明英屋,请他协助搜捕。这也为尊重竹园。他们到时,三生正在灯下教弟弟练算术。生命本能地求生。说他望死,不过是不惧死,没有死将临头的那种哀切与慌恐,料到死而能心境平宁。另外,他也迷信竺家的强门与明英贫农根子这保护伞。自进了屋,以为进的保险柜,万事大吉,一点也不提防;听见敲门,以为是邻居谁来串门,还礼貌地应着;去开时,闩一拉脱,门刚裂缝,就钻进根索子先套上颈脖!

机灵的小明杰一见,一溜烟窜出后门要去杨家找舅来救姐夫。等到子昂和牛生察觉、追赶去,都快跑进杨家卫圩门。然而,尽管他大声呼救,由于杨家人大多来开会了,等些七老八十的赶出圩门,明杰已被牛生拎在手,旋风般来大队部了。
变故突如其来,超乎人们想象地反常,就如眨眼间就改了朝换了代,没谁不惶恐骨栗。

竺韵勉力地扶住也有些摇晃的母亲。母亲从牛生手里夺过明杰搂在怀,一面还护着明英,眼睁睁望着人们像躲瘟疫样,悄没声息地快速离去,挤出大门。走在最后头的清明老倌要回头望望,给老伴使足劲一拖,只丢下个戚然无奈的面影。
在这棋边,这群绵善的羔羊自顾犹且不暇,谁还能照应谁呢?
“够,你现在可不是保姆,”牛生充着少有的斯文,遮住毕露的凶相:
“若不是上级特意招呼过,对你,我一样不会客气。——松手,我要审竺明英!”

“什么,你审问我?”不知几时,明英已清醒过来,她一跃而起,怒火暴暴揪住牛生,“你要审问我,你凭什么资格审问我?!”
牛生凶狠地剥开她,傲慢地瞟她一眼:
“是的,竹园大队贫下中农最高法院院长于牛生,上任提审的第一个,就是你竺明英!”
他狂妄地一挥手,目中无人地命令勇忠:“把她押过后院去!”

“你们——”白玉差点克制不住。威严地瞪止了勇忠。平日,这双眼流出的是母性慈爱的清泉;可是到了紧要关头,曾令五大三粗的玩命汉子胆寒服贴。这刻,勇忠就不禁栗栗,不觉畏怯地退开。
犹如受到惊吓的鸡仔相互挤着偎在母翅腋,她们默默怒视着前方,绝不旁顾。一组雕塑,端然凝重,凛然不可犯;仿佛谁敢动一动,必立遭报应!
又一次严严地僵着。

眼见牛生可能犯横,明英忙挣脱出白玉的顾护,跟着勇忠们去了。后院立时传来对骂与拼打,再一刻,已见明英给五花大绑着推过来,推到向下首开去的化妆间门口,给扔进了戏台地板底下去!
戏台底立时传出愤怒的叫骂、呼天抢地的哭喊、尽管无用也不停的撞击;从地板缝往空中腾起一幔幔灰幔。

戏台啊戏台,你竹园祠堂这戏台,曾出演过多少人间戏啊?几千年来,先是森肃威穆的神龛前,如今是神龛改就的化妆间外,善与恶,正与邪,亲与仇,爱与恨,得意与不幸,哭哭笑笑之中,公理、正义总是让罪恶嗤之以鼻。久远的嗜血的过去往往重现于一个个今天,从来也说不清历史与现实究竟有否区别……。啊,怪天性泥古、崇古与遵古吗,你草虫似的普通百姓们?

戏台离地三尺,三面临墙。前沿,古砖齐地盘满,把台底封得密不透光。岁月脚步践落的人世与自然风尘,怕要将那三尺空填实了吧?不难想象,那灰埃之中, 一定地虱成群、土鳖结伙、鼠游蛇窜,是种种可见和不可见的虫蝎的乐园。这下却把人也投下,人怎可与它们同处呀?那里,站,腰不得直;坐,无所倚托。黑漆,霉臭,闷憋,伸不得、屈不妥地泡在那灰埃霉吊里,稍动就呛;鼻不得喘,眼不得开,那算种什么惩罚呢?讲古里没有,是一代代善良心灵掩去了那残忍?
老人们的记忆里,四十年前的竺家一户主竺毅主持清乡,说一梦神授了这坐灰牢的刑罚。于家唯一的地主份子于学财,当年就曾在里头尝受过百余天。而今天这一刻,十八二十代贫农的女儿竺明英,转瞬间也被推成该死的阶级敌人,连绑都没松就推了下去,你是在怎样地承受哪?

她骂累了,嘶哑着,仍嚎叫;哭累了,变成哀惨的啜泣,哽咽;扑腾累了,仍在不停不歇地撞动,弄得满祠堂尘漫漫阴惨惨。
灯暗,光浑。外头,小明杰顺着台前封墙,对着台上那条条板缝,哪里冒尘鼓灰,就向那里哭唤姐姐。来了去,去了来,把地板,古砖墙,拍啊打地。他要救姐姐出来,可是他太小,太力弱,不管怎么用劲,都不过收获份失望。到后来,姐弟俩你呼我唤、你哭我号的那凄,惨,悲,哀,叫顽石都要心酸泪垂!——不信?请听屋外的丛丛泪竹,不都唏唏嘘嘘地饮泣开了么?

返回来轮值班的际昌对所生情况颇觉意外似地,见了明英姐弟那惨切,一时竟忘了阶级立场,心里憷动,带着鼻翼一搐一搐,男人泪跟着双双落下。他几次走近灰牢门,踌躇着,钥匙掏出来,掂掂,还是放回兜。
后来他向白玉走去。悄悄声:
“老师,您劝劝英妹仔,叫她忍忍,安静下来吧;那样挪挪腾腾会更难受的。耐心等到天亮了,只要际炳哥回来,这是非曲直就会有个分寸。我相信,若不是在岭头坝脱不出身,他回了竹园,就绝不会生出这种事!”

“是啵?”白玉并不掩饰她的将信将疑。这一刻她心里也许比明英还不好受些。她那久注台上的目光告诉她:这在四十年前关过竺辉农等二十多个农会会员的竹园灰牢,当时是从下首耳门后拆开前头封墙装的一扇牢门,过后即重新堵死,似乎那在当年也是受人诟病的极不光彩的治人手段。而现在,是在台上化妆间门口,靠屋后墙撬松地板,装成个两尺见方的孔,配上翻门;锁了斤多重的保安大铁锁,还扛上根碗口粗的横杠,表明这乃事先备好的。如果没他的指示,——又退一步讲,蹲点竹园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他如果不默认,只要稍示干预,这,可能吗?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他是公社红联主任,又是县红联常委,他手里一定有正式的红头文件。”平日惯了能推就推,可避就避,不大参加开会的这个贫协主席,这位受通知就任治卫队副指导员,从这天才开始来值班的于际昌,从他本分善良的心地出发:
“莫说自古也提法不责众,从来都讲的百分之五和百分之九十五,红头文件绝不会把近半数群众划归阶级敌人阵去。特别这英妹仔,如果谁同出身不好的人沾沾边,就也成了阶级敌人,那阶级敌人阵不成了威力无比的染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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