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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疯狂》十、春风得意弄潮儿,平步青云正逢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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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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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03 周五, 下午6:35    标题: [连载]《疯狂》十、春风得意弄潮儿,平步青云正逢时 引用回复

35
唏唏嘘嘘,萧萧飒飒,如怨如诉似哭似泣的竹声陪着伤心人伤心,却吵得春风得意儿心烦。竹嘘打断了于五生那甜美的登天好梦。他微睁眼,四面还黑沉沉,只有东窗口透进一抹微弱的亮光。
桌上闹钟响了,报告清晨五点。他伸个懒腰,坐起;好困,仿佛不过打了一小会瞌睡。他的确没睡够两小时。真想学平时,重新躺下,睡过中午后。“可是今天——”脑海里老翻显着这四个字,翻得心躁躁,睡意顿消,揉开眼下床,拉开房门走出。

天井上空已抹上了一抹彩霞,可惜地头搁得乱七八糟,要不,他真要站那中央,学早前住这的肖河生,甩动甩动手脚,做做深呼吸。
他没有。他只对着那片天空痴痴地发开呆。
他住的后院后这间,原是肖河生住了十多年的大房间。赶走了走资派,他忙不迭搬了来,无疑是为告诉人们,他从此也将拥有肖河生式的权威。

竹园祠堂这早年存棺停丧的后院真大。经肖河生经意拨弄,围着天井,除南北两厢各十来间,下首,即前头上厅的背后是个小后厅,上首,正对着圣后高崖,除他住的这大房间,还有饭堂,小会议室。转角处并且布有间刑讯室,一间班房。昨晚逢开张的明英就是弄在里头挨上的索子。

不分高下亲疏,一视同仁,他给每个治卫队员都分了一间。可是除非值班,多半不会来住。常在这的都是同他贴心贴肺、也都还是光棍的后生。不知因怕鬼还是喜凑热闹,这些后生也都不单独睡自己分有的一间,而是团聚在他这间两边的饭堂和小会议室。这无形中给他一种带有了警卫左拱右卫前呼后拥的荣显感;比之过去的杨山泉,出门三步便带上武装基干民兵班长杨石成或大队民兵营长杨山成更觉威风,就也更有煞气。

这种感觉实在舒服,如果能安然陶醉其中该多好!“可是,”他也笑自己:
“如果没今天的继续战斗……”
昨晚一阵雷暴加阵旋风,将那么多猎物赶进了造反军布的网。出奇地顺利,比预计的容易得多,想来,他不由窃喜。
然而,对网里的猎物,今天该如何处置?

竹梢影在天井顶袅袅摇摆,把雾气搅成团团水汽,直往下沉;突来一群长嘴蚊,把正心花怒放地得意的他一阵好咬,痒得钻心。
青苔厚铺的天井地湿漉漉。破四旧抄来的,充满封建老古董臭迷信色彩的雕、镂、刻、塑、字、画、反动毒草,充满资产阶级情调的黄色书刊,在阴暗中发着霉,实打实地放出刺鼻的腐臭。若依他,早添堆干柴架起烧掉了算;可胡主任有指示:竹园是远近闻名的封建老窠,如今又有错综复杂的海内外关系;凡是从竹园抄缴的四旧物品,都得认真过细地审查,或许就能从中找出重大的反革命黑线索,乃至变天复辟罪证。

五生心下好笑:这些从风剥雨蚀的门楼、回廊、隔扇、窗棂、封檐板及挑桁斗拱头削劈下来的镂花,从发霉的衣柜底、楼头灰埃里拣出来的纸片,连主人都已不记得曾有过的东西,会有那能托他们平步青云的政治价值?他不信,但绝不说什么。唯唯诺诺,一切听命,随而还送上几句恰如其分的恭维。

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深深地吸了几口。陡地,五生觉得自己也可笑极:是啊,何须你于五生瞎操闲心!一切有他胡主任呢,等他回来,你按吩咐行事就够;要不,稍出错,等他那脸拉长了沉下时,看你怎么得了!

由肖河生直接领导、杨山泉主持的竹园土改,分胜利果实时,除店铺、公房归乡政府外,恶霸地主竺宏们的其它房产,就全部一分为二,一半给杨家,另半给了于家。分得新屋弄南的十家杨家人,十七年后的今天,虽已发展成一个人口规模不小的生产队,但包括杨山泉在内,已全部返回了杨家卫,并把他们的胜利果实拆成砖瓦材料运了走。而得到四伯弄北的十家于家人,开初也下来住过;总是新鲜过后,觉得其味也不过尔尔,后来也慢慢抛下这大村庄的青砖瓦房,重新回到忍苦冲那坡脚岭坎的一座座各家独居的茅屋。只有其中的于五生没随他的父亲返去,单身一人留下,同土改中也在竹园分到了田土房屋的胡际炳母子做了前后近邻。

他曾初中毕业,有一个格外聪明的脑瓜,一张甜笑常挂的漂亮脸蛋,一双勤快的手,一对乐于跑腿的脚。尤其那张嘴乖巧,舔、溜、拍、捧,样样在行。无论在学校还是毕业后来家,他都是活跃人物。当不了会计就捞上记工员;参加大队和公社的一切能参加、或通过粘乎可以靠拢的活动;为大队及当时还在竹园的公社跑腿办事,一喊就到,绝无二话;热心参与、不久就主持竹园业余剧团。凡见过,交往过,没哪个干部不喜欢他。

但是,当他试探着请求帮忙调出去拿工资,就不那么顺了。开始他只是怀疑杨山泉踩住于家的他,肖河生也偏听偏信。供销社,粮站,邮电所,森工站,肉食品站,特别是山外的工厂、矿山来招人,通统安派的杨家竺家人。
后来,他曾疏通税务所指名要他,可一到山泉那就卡住。于是他肯定了是山泉弄权作梗。

社教来了,恰逢旧邻胡际炳作为河生的副手分在竹园,气味相投,于是他搭上了他。运动中,他为社教干部服务的那积极主动,感动了所有见过面的人。从而总算也让肖河生入了目,他入了党。
命该他从此发迹。紧接社教验收而来的批三家村四家店胡家店给了他机会。在太阳公社内他标新立异追山外潮头,连续出了几期大批判墙报;尽管都知乃胡际炳授意与指导,毕竟是他具体做,肖河生从而赏识他了,让他当上了竹园团支部书记。

伺后革命造反了,他和他的顶头上司——公社团委书记胡际炳更成了同条战壕的亲密战友。为了实现他跳出“农”字圈、去拿国家工资吃国家粮的夙愿,他更卖力地为胡际炳做着可做和不可做的一切;同时也让胡际炳携带着,扶摇直上。
尽管竹园在外村人心目中已是太阳的天堂,但他痛感捋锄头把的扎手,熬红薯丝的难咽;他想一日三餐的白米干饭,望每月十五号的活钞票;他梦不晒日头不淋雨的八小时上班,迫切求摆脱头上那顶下贱得任谁也瞧不起的“农”字帽,他紧紧地巴附着早已是国家干部的胡际炳。

经过经心经意的传帮带,他的阶级觉悟,特别是路线斗争觉悟迅速提高。际炳的言传身教使他渐渐认识,原来的所望所求太简单,幼稚,那都是端人家碗,受人家管。从杨山泉、肖河生,从胡际炳,他灵动的悟性颖觉:他该去争取一级级管人的印把子;只有握住了印把子,一切才能……!
“可笑,可怜,我仍满足这奉命行事的勾当?”他心底一跳荡,便怨开自己。

“就凭昨晚看扁你的那一束束目光,你都一定要争气出息!他狠狠地打自己一拳。”既然这方天地已分封给你,何不放手放脚显显本事?你昨晚就不错,干的很出色,依此下去,你必能超过肖河生手下的杨山泉!……”
他已预感到天将降大任于他,该他扬眉吐气了。他飘飘然,他渴望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肯定要大作大为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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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他当即考虑起群众专政这一革命的迫切要务。一扪脑门,突觉早先搬来这后院后的大房间有些不妥。他并没想到,因他这一动昭示了勃勃野心,从而招到了疑忌;他这刻颖悟的:这里虽象征着统治太阳的权威,毕竟是肖河生树起;他人还在,自己就占入,不是钻进的他的阴影,给他阴蔽着吗!
该立刻移开。——他想:最好去前厅戏台上的化妆间。那里高出大厅数尺,也就同样有高高在上的威势;尤其原就是神坛所在,现在底下的灰牢又已启用,那里愈显威慑肃杀。也办公桌、文件柜、电话机现成,要上靠旁联,也方便施展手脚。

肖既然余威犹存,把这间改成刑讯室,让肖的生魂镇慑镇慑那些执迷不悟、顽固不化的家伙,狠狠给一顿,何愁他们不老实按预设的交待?
为配合好这次全国性的群众专政运动,治卫队应正规军事化。另外,有许多事,在讨论过程恐怕应先限在领导核心内;让全体治卫队员驻在这决策指挥中心,怕诸多不妥。对,把治卫队部迁去前头的竹园学校。那里是旧大队部,公社红联也点过,门前的纪圣桥头是须严密控制的路口;治卫队部去了那,等于蹲了只老虎。

来往联络的各路造反战友要食宿招待,上下视察的各级革命领导要恭敬款待;治卫队在此统一派班也有必要统一就餐,食堂还得设在这祠堂饭堂。
——得招个能干的炊事员兼服务员?招谁好?绝不学山泉的本位,不能一双眼只望定于家。他思忖着,脑海里蓦地现出个身手麻利的影子:山姑?对,要刘山姑来。虽不过临时,对那个正想凑钱上手的勇忠,我招了他老婆来赚活钱,他必感激,会赤胆忠心为我,一如我之对胡主任?

思谋一定,立刻发号施令。吩咐刚下班的于际昌领着他侄儿于忠东为他搬家;要勇忠和贵庆布置刑讯室;同时通知勇忠,完后即去叫老婆来上班。
勇忠果然感激涕零,千恩万谢,直向他表忠心。兴兴头头,还先帮忙际昌和忠东。
接下是派岗查哨。这虽属治卫队长职分,然而他得过问。一元化,一大头全盘抓。从革命大局着眼,他认为他责无旁贷。何况他知牛生那个本家兄弟的底。若全放权当队长的他去做,哪放得心?!

他于是马上出门。可还没等他迈出后院后门槛,已有人堵在那了。
“五生,昨晚礼堂里留下的人,吃饭问题怎么安排?”正值班的大林迎上来请示。
六点多,是准备早饭的时刻。
“你哪,老好人耳朵软!”对他直呼已名,心里有老大不快,五生本要板起面孔打打官腔,可对的这老大队会计还兼着信用分社会计,这个财神爷本不愿来治卫队的,亏他好说歹说,胁求了一大通,才答应。想想,忙堆起笑:

“告诉他们,都好好反省,准备老实交待。不要怕饿死嘛。你看,我们这些干部、还有治卫队员们,不也还没安顿吃喝么!——对了,你去通知各生产队,每个队暂时派送两百斤谷和五十块钱来造反军司令部!”
说完,一甩手,自顾走。
先自去通知刘山姑。这不算背着她那在为他搬家效劳的男人向她献殷勤,有好事,先等人家高兴高兴嘛。

然后上凤凰口。顺便察看昨晚已从公社押回的山泉。不只防他搞没搞阴谋诡计,胡主任有指示,得通知他,除了好好反省,作为竹园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副院长,应随时听传参加有关会议,并做些工作。
还要他做什么工作?胡主任这一决定叫他有点摸不着头脑。既已宣布夺了他的权,怎又给安个位置?纵然可以冷他,丢开他,毕竟是个位置,战友中谁不可占?然而,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心里虽不通,决不表示异议。也不敢深问,怕惹的际炳不高兴。顺竿子爬,直奉承这着妙极,捧的际炳突拿好古怪的目光望他。他以为被他窥破了内隐。其实,那刻他哪悟出那高明所在!还是后来形势发展到那步,那精灵心眼才真正揣摸透。马上就活学活用于自己的工作中。

他这时认定,要想前程,就必须抱紧胡主任那粗腿。他出身好:母亲温如柳曾是竺宏家的丫头,虽然后来的名声较难听;父亲胡老五原是竺宏的长工,尽管后来上山当过土匪,但在白玉感召下率弟兄们投奔了游击队,在解放初镇压“三、二九”反革命武装暴乱中牺牲,让他成了革命烈士后代。他靠山稳:叔叔胡鸾高从竺宏小厮转而投身革命,解放后一直在县里机关任职,如今则更是以革命干部代表的身份入主县红联,任实权在握的代主任;过去,肖河生能稳坐太阳,就有他从后撑腰的缘故。

他对胡际炳佩服得五体投地。称羡他是敏慧睿智的思想家,虽然其高谈阔论不免有牵强附会、故弄玄虚之嫌;仰慕他为雄辩的哲学家,不只满口对立统一矛盾,相反相成阴阳,唯物辩证正负,他能深奥地将白推衍成黑,红马非马;他应是杰出的理论家,尽管字里行间多武断专横,以势压人;他是出色的演说家,口一开即如悬河泻水,谈阶级斗争路线斗争侃侃如流,挑动、鼓煽、蛊惑拿腔拿调,使你听来摸不着边际,糊涂、茫然,恰证明他的成功;他是典型的职业政治活动家,城府深藏,圆猾机变,尽管有时的狡黠让人觉得有如无赖、浪痞、流氓;他归总是一个真正彻底的革命家,强悍果敢,冷酷乖戾,神鬼莫测地运筹决断,不近情理地无所不为,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活生生注脚,让人们领略到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形象真谛:逢事无不算计。不把对手吃下,就得遭对手撕碎;这乃做人的不得已也,若想成功,非学好不可。

五生一路想着,查过凤凰口哨位;绕到纪圣桥头,是木生和虎生的班。尽管不是躺柳荫下,就是靠石牌坊脚瞌睡,一听到脚步,就都持枪冲出来了。他满意,指示了几句现活,每个发给一包“前门”香烟以资鼓励,继续他的行程。
现在他准备通过四伯弄上忍苦冲苦竹坳去,那也是公社指明的重要哨卡。由于地形复杂,派了武华、反修、文革和崇东,都是他格外信得过的人。

正走进弄口,打算先去向胡主任母亲柳婶问早安的脚,让寻来的际昌挡住了。
“杨家的乡成和石成说要退出治卫队,”际昌不掩饰其对他们的同情,“说一定要他们来,那三队和四队就该增两个;另外,还必须开除勇忠!”
“他、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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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03 周五, 下午6:39    标题: 引用回复

37
五生脑袋里“嗡”地一泛,心禁不住有点发虚。当初讨论治卫队组成时,构想的确是每队两个名额。是他顾忌杨家人桀傲不驯,强蛮,怕多来两个凡事不好办;尤其怕与他分庭抗礼。从而在他行使最后决定权时,耍了个小花招:把杨家于家都当作一个队处理,分别派两个人来,而让竺家四个队每队增派一个,以讨好竺家换取削弱杨家势力的目的。于家有三个主要干部处在领导核心,重权在握,多一个少一个没关系;他以为这便瞒天过海了,谁知还是给看破。他搔搔后脑壳,问:
“你反映给了牛生没有?”

“你是一大头,凡事只有我同你商量在先,”际昌念了条“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的语录后说,“况且,也没谁找得到他。”
“其它没什么问题吧?”五生回一条“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很乐意卖卖谦虚,“这事等胡主任来了再研究,我可不能擅权。”
未几,他有些诧异地自言自语道:

“你说走遍竹园都没见着牛老倌?怪了,他昨晚也没到后院会议室睡;莫说形势紧、事多,自造反以来,平常也不再回于家那死火冷灶的破茅屋的,他会钻到哪个鳖眼里去呢?”
际昌没听他后头这句话就走开了。
正又要起步进柳婶家,让七八个生产队长包围了。连在治卫队的贵庆也叫了他的前任、现已是副手的松成老倌来。向他说派钱派粮的事:有说仓里已没去年存谷,昨天开镰收的新谷没晒干,调来收不收?有说出纳账上一分钱也没,要缴,不知请他批条贷款信用社给不给贷?有说一多半劳力给留在了礼堂,连背扮桶的都找不齐,今天这生产该怎么安派?杨家两个队队长乡成石成都没来,也派来的副队长,人活,话问的也古怪离奇:向他借十几二十个强壮的阶级敌人劳力协助双抢,这是一;杨柱生兼着杨家两个队的会计,还是他三队的记工员,每天都离不了,求先把他还给他们,杨家人情愿具结全体连坐以担保,这是二;第三嘛——

“莫扯淡,别罗嗦!”五生皱皱眉,好生不耐烦。抹抹头发,挺胸摆手,爱理不理地:
“这是你生产队的具体问题,都来问我?早先怎么搞还怎么搞,别以为我也会同杨山泉那样,大权在手就搞专制独裁一言堂。从现在起,具体事情必须由你们自主解决!”
话毕,只管昂头扬长而去。

到苦竹坳,见到只武华一人在坳头桐树脚抛石子玩。一问,说那三个给牛老倌叫去追捕从合圣口偷渡的阶级敌人去了。
“你不能这样,武华,”五生极亲热地,“我格外信任你,器重你,培养你,才放你到这个重要哨位来,为的你好锻炼锻炼。可你,枪挂在老高的树头,人还学三岁毛孩玩打垒垒,你呀你呀——”

“是,是我错了。我检讨,我诚恳接受大指导你的批评,我不该当站岗作耍子,我马上改,我这就、就……”装个精灵猴相,顽皮地行个礼,索索索,几下爬上树头,摘枪在手,作古正经瞭望去了。
他确也算不得大人,尽管个子有了成年人的高大。他虚岁十七,说话刚始发鹅公声;平时是童稚的孩子气十足,调起皮来还相当顽劣。五生怎会格外看重这个刚过孩子门槛的毛头后生?一是他知恩报恩:是社教中主动退下位的老大队长、武华的父亲清明老倌,在他的入党志愿书的介绍人栏按过手摸;再者,还因为他哥竺文华当兵回来不久就调去了红卫矿学开汽车。对有人在外工作的人家,他都有份殷勤献上。

虽然收受的敬礼是孩子的扮鬼脸,显然含几分戏谑,五生仍很受用。这也要有了权势和威风才能得到啊!在早,人家连眼角落溜溜你都嫌累。如今好了,不管站到哪,立刻就能收罗四面仰企的目光;一上讲台,直有君临天下的痛快;一开口,谁敢不诚惶诚恐洗耳恭听?过去常做这梦,常偷偷仿学肖河生等居高临下的派头,现在梦想成真,如愿以偿,是得好好逞一逞!

立时,他又想起了大恩人胡主任。胡主任着实革命不凡。他作报告总是慷慨激昂,高亢振奋,口号不断,引得台下掌声也不断;他辩论起来唇枪舌剑,盛气凌人,没谁敢胜,而平常扯谈又絮语温绵,甜笑腻人。你不能不佩服他扯天盖地的宏阔渊博:古往今来,公私隐秘,逸闻趣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上纲上线,洞幽烛微,矫情打趣,随兴诙谐。常常在你听得入迷,亲热地拍拍你的肩膀:后生,好好干!我对你期重得很哪。太阳这副担子不久我是会交托出去的;你这个竹园后生,可得把握好,莫等口边的肉还让别个抢了去哟!

受宠若惊,也惶恐不安。由权位,五生立想到责任。想起两个多小时来碰到的这堆问题,若真正放权归自己作主,该如何处置?假若有谁阳奉阴违,拖延怠慢,又该如何对付?胡主任也曾感叹,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比敌我矛盾要困难得多;但他毕竟处理下来了,据介绍,有一个很简便的办法……是啊,要认真见习,要快些掌握。

正出神,牛生气喘吁吁地跑来。
“我的皇天爷,你在这好悠闲哪,——可晓得屋里成了什么样子!”
“怎的,莫非还真得防那些角色造反不成?”
“你没听到枪响?”满头大汗的牛老倌边摘下帽子扇凉,“怪我一时疏忽,没在合圣口派个哨。就有阶级敌人钻到那空子。先头我去追,快到路坪也没追上。你想是不是上县乱说去的?——得打个电话汇报老胡主任,让他先有个底才行啊!”

那怪臭的癞浆实在叫人嫌。五生慌忙避开眼还不行,还双手掏手绢塞紧鼻孔。
“你打嘛,电话机在办公室,我并没锁门。”
“这、这——”牛老倌也会脸红。不为自己的癞腥污浊了空气,他自带常闻,惯了,已觉不到臭;他是认输只会接电话听,不会拨电话打出去。“那碗饭生成你这个于家唯一的革命秀才吃,我哩,只分的跑腿赶山的份儿。”

跑腿赶山的是猎狗。牛老倌自认猎狗、他的猎狗!牛生这番话有如让五生喝了碗甜酒娘,他好舒服。是啊,若这个烂罐子受了教,甘服了你,这竹园就不愁了。他同样纯而又纯的十八二十五代的雇农根子;可惜有股蛮来的横牛性:看谁不顺,一犯起横,就没理可说;即便他老子,也同样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快莫这么讲,我如今不过给你做秘书。”

“你也莫欺我蠢,自古文官动笔,武官跑掉皮;现如今,两个胡主任都看重你,你呀,前途无量哟。”牛生给五生捧的,也顿觉四体通泰浑身轻飘飘;总也是一夜想了些事,想通了理。一顿,“不过,那天胡主任也对我讲过,从现在起,竹园看于家,于家在你我。他说,我俩合,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拆开了,我没搞头,怕你也要为难得多。”
看来牛老倌的确懂事多了。五生暗暗佩服际炳对他的调教。他试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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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你如今这治保主任、治卫队长、贫下中农最高法院院长三‘长’实权集一手,早胜过山泉十分了。这样下去,包不得哪天还会当个什么长哩。”
“天热,快莫老拿高帽来;不只这头癞谁见谁嫌,我自心自明,我不能同你比。你满肚子墨水,活学活用积极,大笔一挥,嘴皮子几翻,批也好,斗也好,一套套,就出得来,上可通天,下能罩地;我是蛮将,力气活不辞辛苦,别的哪行?我只望接下你的手,能抓住竹园的旋网顶顶就够。”

他是直肠实心,不知绕弯掩饰;见五生一副亲热体已相,也放弃了本能的戒备。“胡主任前两天倒许过我,只要我这次干出色,等把公社武装部长一踹开,就——。可我默足了神,我没当过兵,也没入党,不管怎么轮也轮不到我。这可论不得抢的。我想我还是实际点;再要,只求像土改时分的杨山泉,趁这机会捞个老婆进屋,就富贵足矣。”

“想成家了?好嘛好嘛,”话虽如此,心实不信:这条野牛还真能依路归缰?奇!“要得,要得,这种大好事,按讲,这次机会比土改更有利。看中哪里的谁?须我这笨手笨脚帮忙吗?若用得着,尽管开口!”
“胡主任倒批了,兄弟你如今还在竹园一大头位上,说来还真得请你帮。”牛生把心思全敞露了:

“唉,就是明英那丫头也着实横。要不,昨晚我哪会狠下心拿她头一个开刀!想想那种惨,也有点心疼。后来跑她屋里倒她床上,抱着她影子做梦时,就翻来复去总梦不成。”
“嗬嗬,看不出我们牛老倌英雄还挺会怜香惜玉的。”五生嘻笑着送他一拳,“老哥啊,既是你喜欢的人,这犯什么难,我这就放她出来!”说话间眼珠子几转,装成恍然大悟,拇指一竖点破机关:

“哦,你、你们,是高!妙!王三生一除,周子昂可望顶他那公办老师指标,你则捞个好老婆。明英同三生并没正式拜堂,本还算不上二十一种人的,回头把她从名单上勾销就是。你哪,看不出还满有心计,——是为捞她,为她服贴,才坚持列进名单好吓吓她听话的不是?”

“哪呀,胡主任给出的点子,说人民内部矛盾,说服教育未免难些,把人民内部矛盾先弄成敌我矛盾再处理,就容易多了。”
——原来如此!五生这时是真的顿悟:难怪胡主任做什么都如临大敌般,先营造起严重紧张气氛,并造浓为自卫而必须先发制人的舆论!
“哦,看,你都穿上她的花裤衩了,一定十拿九稳成功!”

牛生不好意思地裂嘴傻笑。并非害臊,他是心下得意:他穿的裤衩确是昨晚从明英床头翻到的。
戏说一回,夸贺一番,五生觉得该脱身才妥。“老哥,这好事,唱主角当然是你自个, 主靠还得胡主任那位总指挥,至于跑龙套,敲边鼓,筛筛小锣,我一定义不容辞。”
“晓得,晓得,这点理论我还弄得通。”
一路扯谈,边走回,不觉进了祠堂后院门。

头一伸进就得知:那些队长并没回去弄钱弄粮来,一直呆在戏台上候着他们;昨夜网下的“猎物”,也在“要吃饭出工”地起嘈;灰牢下的明英必是挣断了反绑的棕索,摸到块砖头在手,正冲得地板哐哐乱响。有一块的钉眼都有些松了。
这些,是特意到后院后门候他们的勇忠匆急相告的。末了,他也摆出副期期艾艾的苦脸:

“熬更熬夜,赶人捆人,守班吓人,站岗放哨地过来,难道我们仍各自家去喝那碗清汤寡水似的稀粥?”
牛生对其它各项并不敏感,他一听完勇忠,先盯住五生:“我看英丫头暂时还别放出来,啊?”
五生会意地笑笑,知道他还要治她服贴了再说。他扪扪脑门,拿起一大头的派头,果断指示:

“一,派人通知那些人的家人或亲族给送饭;二,他们的出工安排,等稍后大队文革核心领导小组研究后说;三,造反军及治卫队员们的吃饭问题,这就解决:勇忠,你现带几个队员,先把竺忠民家养的鸡抓来,顺便他园里摘些辣椒豆角茄子之类,解决菜;至于米,我这就出张条子,先向公社粮站借五百斤,收上谷后折算了还他得了。另外,为树起新生红色政权的权威,向生产队所派钱粮一定要收上,违者以蓄意破坏群众专政运动、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革命论罪,拿队长是问。牛生,这就要看你露几手哟!”

好聪颖灵慧,刚领会的师意,自己就用上了。这个活学活用的积极分子硬不赖。
给五生一顶高帽冠下,牛生也通了窍,一副对的笼里鸡的鄙夷神气:
“至于下厅那些家伙嘈,理都别去理他。惹得我火起,抓几个上台给一顿索子,看还有谁再敢作噪不!”

竺忠民是竺宏的长子,要在旧时,便是竺家族权、也即竹园乃至太阳一乡实权的继承人。原本叫竺忠,解放后添个“民”而成双名,意在从此老实守法,靠拢人民。他的族弟们也起而仿之,族谱及阶级谱上便成了愻民、恩民、惠民、慈民、悠民,等等,等等。甚至竺宏那个比大儿子还小三岁的九姨太生的、没学会开步喊娘、他爹就躲了逃了暴动了逮住枪毙了、后来在竹园各家狗窝里滚大的狗崽,户籍册上,不知谁作的主,也给填的“和民”。

勇忠得到这一指示,兴头了;忙不迭招上几个战友,到竺忠民家翻箱倒柜,掘地三尺挖浮财,捉鸡打狗抄菜园去了。
这已成惯例:举凡民兵集会,事先没准备而临时决定的会餐,都这么着办。
勇忠们一走,五生巧妙地一让,等牛生争前,两个大模大样走上戏台。
队长们见了,一窝峰围上;想必预先约好,同时都开口,七嘴八舌,将那些问题再一次倒出。

要聚众要挟搅我头脑发胀吗?哼,休想!五生一推黑脸阴沉的牛生,昂昂然睬也不睬,直冲而过。到台前,虎视厅下,只见或一家一团,或三五凑伙,或散着乱着,大人惕惕,小儿哭号,愁云惨雾弥漫。猛抬头见到他们,当即噤若寒蝉;连乳婴都似懂事了,偎在娘怀,再不敢娇啼浪哭。全把那哀怜的目光仰投来。
五生仍不动声色。他晓得毋须他出面,自有爱向人抖威风的牛生卖恶。

果见牛生一句骂“吵你娘卖×!”跟着那出鞘刀就劈出;又一个桌角变成凶猛的兀鹰,向那些瑟缩的鸡儿扑去了。这才回转身,对向那些队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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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03 周五, 下午6:41    标题: 引用回复

39
“看不起牛老倌是不是?”他狂妄地,“我曾为他牵过马的肖河生杨山泉,都三扯两扯扯下了鞍,何在乎几个卒子?不想学他们遭那惨,就赶快给我送钱送粮来。告诉你们,不支持群众专政运动就是对抗最高指示;这该怎么定罪,你们心中应有数!”
五生这才送上他常挂的那绵软柔和的笑:

“正当群众专政锋头,阶级斗争尖锐复杂,一日多变;望大家认清形势,站稳立场,都来维护新生红色政权。切莫惹火上身,自找麻烦。咸盐少吃,闲事少管,免得自讨没趣。更别当革命的绊脚石。你们提的问题,事关重大,我们会研究。现在必须按牛生吩咐的做,有事我会随时广播通知。回去执行吧!莫待在这里的好!”

牛生紧跟着恫吓:“如果还不识相,就先拿根皮尺量量自己的脑壳,看能不能抗得住最高指示!”
总算把难缠的队长们打发了。
牛生的气可没消下。他说:“全是杨家人在捣鬼起哄,哼,看我牛老倌拿杨家人开开刀来着!”

“这……”五生装犹豫,“不等胡主任回来,他可是蹲点干部,他——”
“怕什么!”牛生大大咧咧,“整阶级敌人哪错得了,我就得要出出这口恶气!”
“老哥!”五生奸猾不露,“你我端这个碗才几天哟!要是……我可不敢负责。”
“那就摇电话,摇电话!”牛生急不可耐,“请他快点回,快点来!”
可是电话回说昨晚十点胡主任出门,到这刻尚没回公社红联总部。请示办法,却招致一顿怒气冲天的臭骂:

“你们治卫队长死啦?昨下午已布置得明明白白,一切按计划进行嘛!”
难怪牛生理直气壮。于是五生问他计划是什么。他昨下午奉命去了县红联,没参加公社红联群众专政工作部署会议。牛生一字不识,全凭记忆。道:一、布岗放哨,日夜盘查过往行人,凡可疑者就地拘留,作敌情处理;二、搜缴反革命变天复辟罪证材料,如有重大发现,立即呈报上级;三、集中监管包括黑五类七类在内的二十一种人,进行甄别审查,剔选重点对象隔离严控,听候惩处。……

猾头的五生是故意装糊涂,这些本是包括他在内的公社红联常委会议决定的。前两项已在实施。昨晚在下网捕猎的同时,就又将些家户透底翻抄过一遍,所获也丰。只有关键的第三项,总是看举措太出格,血腥味太浓,熏的他内心深处也怵怵忐忑,想来还是候胡主任回来,再奉命展开的好。

看看等到饭后,时钟已报九点,胡际炳仍没影子。牛生催去电话请,不是没人接,就是逗来刻毒的嘲骂:“几个不会活学活用的蠢猪!”
对方是公社机关造反队。他们扫除了肖河生,没“官”管,革命成功了,此刻真好悠哉游哉。
牛生不认猪,直气成个鼓腮鼓肚癞蛤蟆。

正逢气不过,一个电话不等摇而自来。乃是通报各大队群众专政革命行动状况:全面开花,到处放开手脚干。痛快,过瘾!好生振奋。接着是周子昂告知:今晨三点胡主任领着几个人去邻县联络,等一刻回来,估计将有特大喜讯。提醒他们抓住大好时机,放开胆子立新功。末了,预祝大家胜利。

一听这口气,五生也发慌发急了。周子昂乃代表的公社红联在主持召开全公社电话会议!他占了“红教工”的司令,兼着岭头坝造反军头,犹嫌不够,竟已伸脚插进公社红联的日常工作!这位置天经地义应属竹园,岂可以给他抢占了?是不能再等,得干出成绩,那时发起言来……!

“把名册摆开,梳梳。通过我这火眼金睛,还愁识不破重点对象?”牛生并非看穿五生的心事,是他自己不服气。“不怕有人抢了头功,竹园有的是公社最出名的阶级敌人。他们打翻一百,还不如我踢倒五十呢!”
“要得,依你的意见,我们也动手;要际昌、贵庆、勇忠进来,开个常委会,大家摸摸情况。”

“动手,动手!”牛生急得不耐烦地跟声。
随着牛生这疯狂的咋呼,斑竹一枝千滴血的序幕便拉开了。竹园祠堂的戏台上下、后院、前厅,马上给狼撕狗咬者的得意嚆笑和难堪其虐者的惨叫呻吟所充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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