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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疯狂》十四、是良心是狼心,随你说好了;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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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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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6/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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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20 周一, 下午5:26    标题: [连载]《疯狂》十四、是良心是狼心,随你说好了;在我…… 引用回复

十四、是良心,是狼心,随你说好了;在我,实在是诚心给你特殊照顾
51
与贵庆带白玉去竹荫堂同时,际昌把竺韵领到了际炳家。
途中,际昌悄声介绍外头形势:随着全国一片红,各处都岗哨林立,戒备森严。过往行人,昼夜盘查,不管谁家来客,都得当即向治卫队报告,登记在册;客人必须持有公社红联以上的证明,不然,就可当作潜逃的阶级敌人,先抓起再说。村与村、大队之间,公社之间,还将不定期交换搜查,联合戒严。

“形势好紧哟!际炳哥对我讲,他不想定你为阶级敌人。然而,考虑到你的家庭历史,你的阶级成份一直棘手,怕县城关镇红联来要人;若给见着,必定带走,必定遭际莫测。因此要我带你藏来他家以躲过这场风浪。他是公社一把手,太阳实权在握;见上头又有他叔撑腰,上上下下都红他,这底下就没人敢打他主意。到他家就当得进了保险柜。着实如他所说,这么办,既为体现党的区别对待政策,主要还是他念往日情分,对你母女力所能及地特殊安排与照顾。”

临分手,犹犹疑疑,际昌又丢下那么句没头没脑的话:听说鸡也有能听懂黄鼠狼的拜年歌的。
竺韵好生震骇。不敢深细推究际昌那话的潜台词,一个劲倒抽冷气,首先念隔离问话的妈妈,同时牵挂在外的爸。

对际炳,她比际昌知的多得多。在她情窦初荫的一刹,第一个闯进脑海的异性就是他、他那张微笑常挂的脸、那潇洒成熟的风姿。为此,她曾妒过他对别的女同学也表亲热,曾鄙耻他脸皮厚,轻浮浪荡。基于他少小时曾傍附、得过爸妈的百般顾护,当年也甚知感激,这刻听了际昌说,还是先抱上了侥幸,宁愿相信这照顾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让惴惴不安的心绪纠缠着,在所有竹园人几乎都觉陌生诡秘的这座屋里,孤独地,竺韵从晌午捱到了天黑。暮色降下,暑伏的闷热反而加剧了。不知几时始发的蚊嚣,渐渐盖过那闷悒的蝉噪;门外水沟,不时送进几声“咕蝈咕呱”的雨蛙凄鸣;水声在这一角是深深的跌扑,整村水网汇集到这屋外,通过暗涵泻下河。
竺韵提不起闲绪去细分竹声水声、蚊声蛙声,此刻她在想:昨夜尽管恐怖,但傍着母亲,心底总很踏实,那么今晚呢,今晚……?

一串好脆的自行车铃,一阵轻快的脚步,惊得送晚饭进来的际炳妈慌不迭退走。是际炳回来了。一连声骂“老不死去哪啦?天都黑了还没点灯!”一面“叭叭叭”打着打火机,点着煤油灯。
灯光映出他悦和的笑脸,使你没法相信先头那恶声恶气出自那张温吁恬恬的口。他随望一眼竺韵。竺韵两手托腮,肘子支在桌沿,半片屁股挂着椅子边,身子紧靠后门,偏开脸不理。

“对,你该对我持有戒心。且不提上辈间的怨隙,就我们,我也已不是十余年前那个‘扁大个’,而你,更不再是原来那羊角辫翘翘的韵宝宝妹。此刻我们是对立双方,理所当然,你要小心提防。”
边说,边坐到桌前,开始庄严郑重地忙开他的“雷打不动”:翻开红宝书,摊开学习笔记,再掀开革命日记;埋头读;认真地,这里划一笔,那里写几个字;咬着笔杆,悄声地背一节两节。并非煞有介事装模作样,他的确是县活学活用的青年标兵,省活学活用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发言代表。

竺韵当真紧张地戒备着。虽也不免让他的话逗起对少儿时期的回忆,可脑海里也老漫过他后来的故事。他变的太多了:为跟弟兄争风,几乎闹出人命;听说还曾同好些……总之,都是女仔们敏感的桩桩件件风流丑事。

“嗬嗬,中饭没吃,晚饭还是不开口?向我绝食?孩子气!书呆,糊涂!你当真自认阶级敌人?”
“我没反党反……谁叫我阶级敌人是说他自己!”还真学孩子,说出口不敢,闷在肚里回嘴。

不过眼前的确还是十多年前那个温厚随和得有些过分,因而令人觉恶心地卑谦粘乎的“扁大个”。
那时他们同弄巷,住隔壁。大人在县府共事,她父亲比他叔职位高。据说他婶柳荷——柱生老婆柳珍兰的姑妈——曾与她父亲订过童子亲,后来不知何故先跟了他叔。解放初,为了柳珍兰的父亲、从广州回来的大学生柳林被胡乱弄成“三、二九”暴动犯,差点遭枪毙一事,他叔差点儿就给她父亲撵出党。他婶因此越发恨她父亲,到处散布,说救下她哥是因为李家眼红她全得了柳家家产。但到五六年公私合营,那说法又略加修改了。

大人的怨隙归大人,无知的孩子可不管。尽管那时她是巷里的高傲公主,他不过叔从乞儿群寻回来的野小子,然而小心灵间无比配,没间隔,不计较,常常玩在一堆。加上她父母待谁都和气,没歧视,他呢,在家常受婶无端喝斥,也就常到她家找安慰。他常领竺韵去玩,每走多路,年纪大她近十岁的他便总是让她骑坐肩头。而她常不免顽皮地闹点恶作剧:揪他耳朵啦,蒙他眼睛啦,拔他头发啦。有一回还对着他后颈窝撒尿!他都没生气,不见责,倒是她挨妈妈关了一小时禁闭,等他喊来外婆,才得救出。

“跟你说,不吃不行!”他的“雷打不动”进行完了,回头来责备。比当年严厉,带的命令口吻:
“你不是常说学邢燕子,学董加耕,要在竹园、在太阳作为一番吗!不吃,饿死了,怎么学,怎么作,怎么为?!”

数落归数落,脸色始终悦和;一连声吩咐老不死收饭过去,还切些肉丝,打上两个鸡蛋,炒炒好再端来。顺从地,际炳妈默声默气照做。
——他对母亲怎如此地粗暴无礼?
“还告诉你,这鸡蛋、鸡肉丝,都是你家的;你喂的芦花鸡让牛生们瞎胡闹抄杀了。乱弹琴!这也是四旧,是腐朽反动的封建迷信、黄色毒草?”俨然打抱不平的愤慨其辞。

竺韵听得,心里好一阵锥痛,痛得眩糊。家给抄了!尽管早就见过别家给抄,也早有自家可能遭抄的心理准备。然一旦真的临头,她还是忍不住难过。任人作弄,听凭践踏;屈辱,难堪,她不平啊!想喊,想哭,鼻子酸一酸,泪给忍住了。——她记起了妈妈常教:泪,该伴着欢乐流;哭,应是在庆贺取得了某种成就的场合。于是,只让脸变得更阴惨,更哀戚。

“好委屈,是啵?”温和,深切的理解与同情,“满肚子苦水,没处倒,倒不出来,是啵?”
——是,还是童年时分遇着的那个殷勤、耐烦的炳大哥“扁大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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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20 周一, 下午5:28    标题: 引用回复

52
“吃吧!人生在世,什么味都得准备尝才行。讨饭告化遭狗咬,塘里洗澡庙里宿,我那时还挣扎着过呢。”
他的确有过辛酸的童年。还好小、还没大学会走路,母亲就丢下他逃离了山寨;粗心的父亲只爱拨弄手中枪、嘴上烟斗。没人照管的他有如野狗仔,流浪讨饭,也偷也扒;有上餐没下餐,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挣扎。临解放了才由叔寻回、收留下,照管他上学,以至安排工作。

奇怪在,以前他对自己那苦切中也曾荒唐痞邪过的童年讳莫如深,听谁提提都会脸红;现在却作为一段极光彩的履历向人津津乐道了。
“人生路哪能老是风平浪静、顺顺溜溜!你该把它设想得恶劣些:乌风暴雨,暗沉沉天地不分;恶浪狂掀,嚯嗦嗦险象环生;然后,去作高尔基笔下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在学校,他很会演戏:革命牺牲的豪言壮语,英雄末路的慷慨悲歌。这一刻他也是演的戏吗?演的哪类角色?
“女儿怎不学妈妈?白姨不愧经历过民主革命激风暴雨的洗礼。‘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她因此想得通,对目前这集监措施表示理解,并愿积极配合。而你,你却抵触!遭这么点波折就受不了。不然为什么不吃饭、饿死算了?女孩家娇脆软弱的通病,没出息!总是从小宠惯,生活得太顺的缘故!”

责备,劝导,连讽刺与训斥都和颜悦色,软言软语,温温存存。仍是十余年前那个耐烦殷勤的“扁大个”?那时她真的又皮又坏。常常含着他喂的饭不吞,等塞成满口时,突地朝他鼻子眼睛乱喷,喷他满脸;之后,望着那副狼狈相哈哈哈畅怀开心,完了,自个飞快吃下。那时他婶对他好刻薄。因此他经常在她家,玩、吃饭,有时连睡觉也堂屋条凳上躺倒就是;等妈发现,才把已梦的迷迷糊糊的他牵起,送回去。

旧景一幕幕闪回,驱赶着心头的陌生。渐渐,竺韵脸有点发烧了,不好意思地,飞他一眼。
仍如待小时候的她,灵动地,他马上递过饭;飞快地,继而送上一杯茶;全依的她那时脾性,她没法再赌气。先喝口茶润润口。可是那饭!尽管炒得喷香,又是蛋花又是鸡肉丝,闻来看见都好想吃;扒进口,却如嚼的木屑、砂粒,更如知其中掺了毒药,喉头总是硬生生抵住,不让咽下。

“你应晓得我特殊照顾白姨和你、并只请际昌帮忙的原因 。”他从眼角悠出一线光,斜斜地套着她,“县城和学校那些日子先别说它,后来我参加社教工作组回来竹园,你去年也来了,我们又同到了一块,你说这是不是鬼使神差?说心里话,我一直为李叔和白姨暗暗不平。提起当年事,我叔私下也常常痛惜。说他是万般无奈,心不由己,并非有意要害李叔。”

打顿,支吾。他心虚自己其编。他知道,城府极深的叔让谁也捉摸不透,对他却言传身教,事事不隐。叔有强烈的立新功求上进的欲望。此前召他去县密谈,恰恰是相关李晓白玉。

叔说,经过长期周密的内查外调,已有证据显示,一直逃逸在外的右派分子李晓,从没停下过他对泪竹的所谓研究,近年来甚而更张狂了。所谓泪竹研究,是借对九疑山地历史人物及事件的探索考证,借搞学术研究,含沙射影地攻击我社会主义制度。他恶毒诋毁、贬低帝舜,意在诽谤伟大领袖;他谩骂我们的阶级警觉为无端猜忌,攻击坚持党的集中原则为搞封建的唯我独尊;他宣扬阶级调和,模糊阶级阵线,无非搞阶级斗争熄灭论。一个已贴上了黑五类标签的角色,敢如此明目张胆,放肆言论,必有人撑腰支持,必定牵有一个很大很深广的反革命修正主义黑网络,有一个或数个强劲有力的黑后台。这特别危险。上级对此非常重视,指示必须趁这次群众专政运动,把他手出的毒草全部清缴上去,不得漏下哪怕一个标点符号,一个墨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嘛,不革文化的命还革什么!说这乃是这次群众专政运动的重点,若弄成了此事,将是太阳造反军的一大光荣,有此不世之功,还愁前程不辉煌?

叔向他面授机宜,千万注意策略。讲求方式方法,慎重地选择手段。要从李晓其女竺韵入手。她年轻,单纯,幼稚,软硬兼施,一定容易突破。
叔特别交待尽可能不逼供白玉,这令他困惑不解。从心里说,他对白玉也素怀感激之情。但谁都知,她自年少偷学始,就在收集汇录历朝历代有关泪竹的诗词歌赋,一直宣称要编一本完整的泪竹诗稿,写一部异于寻常的泪竹诗话;显然,这不仅在为李晓的泪竹研究进行资料收集,本质上乃是泪竹研究的另一翼,是针对特定领域的资料进行的、专题范围的泪竹研究。不动她,不从她入手,又怎能弄清泪竹研究的反动实质,剥露其反动面目?

他了解,正如他自己一样,叔心底深处藏有一个隐秘。也不便揭破。回到太阳,便决定活学活用叔的指示。他审慎地设计对竺韵的软硬措施。
可是,“软”和“硬”,一想及这两字所表示的实景,就不由栗栗寒颤。
天哪!她不过刚脱下孩子帽的女仔,就如清明风里窜上梁分丫出叶的笋竹,娇嫩、脆弱,清新得逗怜,丫稚得好笑,天真得可爱,单纯得透明。他同别人处,内心老是好紧张,总得谨慎设防;唯独在她面前,一些儿担心也没,她总是那么善良,从不知什么算计。忆及少年时,恶谑也觉甜。他怎会对她施用革命狠心?
他认为自己只有责任将她重新领上革命路。

他爽快利索地编下去。
“我叔说你爸什么都好,就这为人不晓韬晦,处世不管避讳。老是毫无顾忌地锋芒毕露,难免树敌遭妒。又不审时度势、灵活变通,加上恃才骄矜,那次不栽跟头,到后来怕遭际更严重。我婶还格外嫉恨你妈。要不是我叔竭力地多方圆和,白姨哪得仅降职留用?早同其它分子一样,管起来了。肖河生和杨山泉至今没定下你的家庭成份,我想,或许能趁这次机会,钻他们这个空子,为你和你一家翻过案来?”

见竺韵眼亮了好一刻才垂眉自敛,知吊起胃口来了。转而说些你亲眼所见,以佐证他心的真诚?
“但现在条件还不十分成熟,我不得不慎重。我之所以只找际昌帮忙,是考虑到:白姨为他找来个好老婆,他定会记你母女的恩,这是一;二、他又能大义灭亲。竺宇竺宙竺宣及竺容等都是他亲舅或堂舅,那忠民和民,以及外逃香港的竺宗之子立人和新人等,则是亲血表,这次就是他坚持要把竺家一户人作重点专政对象,肆意折磨。如今战果辉煌,榨出了一个推背图反共救国军隐密。给人们看来,这个典型的贫农根子,其阶级立场,觉悟,都没得说,谁也不会怀疑他会搞什么小动作。”

那柔婉文和,那诚恳笃实,说的既实在又合情合理。你看不出有通常对黑五类七类子弟那冷峻,没有居高临下的威慑,没有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索性踢死了事那咬牙切齿的恨态,也没歧视之色。
关于他的种种传闻,或是因为妒忌而起的有意中伤?竺韵沉思着,脸色开些,本能的警觉就有些动摇。

“白姨的诗稿编的怎样了?据说还有计划写诗话?”
“我一向不探问大人的事。不过,我妈近来心境不太好,什么都没心思弄过。”
“李叔的泪竹研究文稿是由你妈汇编总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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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20 周一, 下午5:29    标题: 引用回复

53
“这——”这一问问得竺韵心底直惊,警觉陡地也提起。上代人的恩怨她从不探也不想了解,但父亲垮于胡鸾高的咬是世人皆知的。五七年反右中,就因为父亲又死保学校里的数学老师、解放前岭南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柳林,才被柳林那称党的利益高于一切的妹夫胡鸾高咬成“伙同漏网‘三、二九’反革命武装暴动犯,猖獗反攻倒算,借学术讨论影射攻击和丑化党的领导”,以至一前一后,两个都成了右派。虽然父亲搞泪竹研究并不隐避,可也讨厌干扰。早就谣传他乃写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对毒草,这“扁大个”会用好心关注吗?

“对我爸的一切,我越发不感兴趣。”她一边寻思,顿一顿,转到现实话题来:
“际炳哥,目前这邪风估计要刮多久啊?”
“什么邪风?”际炳的脸色说变就变,倏忽沉下,转瞬又月朗星稀晴明:
“集监当然是暂时应急措施。不久后就要成立革命委员会,对每个不想碌碌无为虚度此生的人,这可是个求上进的绝好机会。”

单刀直入碰了软钉子,忙改换策略,绕弯子旁敲侧击。他海阔天空地扯开。踱着方步,双手或交叉胸前,或反剪背后;时而仿效领袖思考问题,一手插进裤袋,一手颇有定式地指点,屈指敲数、摆动或高举。他不怕热,不介意从发际渗出淌下的汗湿透了“造反有理”的红背心。虽然几次衔烟上口,并叭叭叭打着了火机,但一见竺韵眉头皱起,马上吹熄、放下。他很少正眼对你,端然整束,肃然庄重,如封建社会青年男女正派相处那般恭谨。

但毕竟难免时不时溜你一眼。虽然即触即离,竺韵还是察觉到了,内里有好欣然。人,都高兴被人欣赏,更格外喜欢让人偷偷注目?
他踱着,步子时而轻舒,时而沉滞;有时呆立一处沉吟良久也不知挪动,有时疯子似地喃喃低语不止。喝茶。关于革命造反的话头渐渐有些凌乱,重复;越来越频繁地干咳、多了“嗯嗯啊啊”……
自过下春节这半年多来,他都少来家住,今天这时候了还泡在这——?

“说实话,近日我忙得很。但见你情绪如此低落,而且只要我一走,那老不死就会来烦你。”他大概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决定留下来,说说话,排遣排遣,相信你不会反对?”
他半开门,让竹间风飒飒地旋进。可惜这屋周围不像别的屋子,收拾得光光朗朗;杂草蓬生,鸡遗狗拉那臭气,蚊蝇,也随风而入。他皱皱眉,搐搐鼻子,赶紧关紧。

知母莫如子。自打中午进来,际昌走后,际炳妈真没少来烦她。这个尝够了人生百味的女人,是一首悲音苦符凑成而浑然混世的苦歌。
她是竺宏正室的陪嫁侍女。有张好脸模,一副好身段,更兼会妖冶作态,一到竺家就被竺宏诱奸了。后来偷偷喜欢上了竺宏的贴身小厮、伶牙俐齿的胡鸾高,当年二十五岁了的她常常强要十七岁的胡,以至上身致孕。胡得知,惧遭沉潭,顾自偷偷出逃。幸得其兄胡老五肯关照,携同她私奔上了山,不久就生下际炳。可是她怯于山寨的惊扰动荡,更耐不得那种野处僻居的冷清,又私自逃到县城,过起卖笑生涯。

自那后,人遭千人唾、万口哂;想儿子,过早抛开的儿子去去无踪;思情人,出逃后进了警官学校,此时虽已发迹,荣任县警察局书记员的胡鸾高再不理她——他已讨到县城头朵富贵花、绸缎铺老板的千金、未婚先孕的柳荷为妻了。那个老憨胡老五倒常常冒险偷来看视,可是,不是醉如死人,就野如蛮牛,全没半点女人需要的男人温存。而且经常是在四面围来的枪声里,仓皇笼衣捞裤,跳窗落荒而逃。

解放了,已由地下钻出地面的革命干部胡鸾高半强制半劝说地把她送回竹园,有了一个安定的窝,但孤寞更甚。所幸儿子已让胡鸾高找回,每星期天都能见见,却是让叔逼来的。母子间生疏似路人,怨隔如仇寇;没有亲近,没有体贴与尊敬,只有不完的怨恨,恨她把他自小抛下,更为她后来那段不光彩经历而羞耻;鄙视她,把后来付出的纯净真挚的母爱全当作对儿子赎罪。见如不见,她伤心,落泪,对着门外那丛丛荒竹喃喃自诉;慢慢地,精神出现分裂,性情也变向古怪,人见人厌人烦。而她全然不知,要么就是不予理会,总是见谁同谁套近乎,亲热去粘乎,脸皮厚得比城墙。

“闷坐无言好难熬。可是,说什么呢?性格,志趣,爱好,欲求,”他朝她幽深一笑,“我们似乎已没了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他走开去,重新踱起来,低着头,朝着潮霉发灰的地面。
“想想,刚结束不久的学校生活还值得回味回味,你说呢?”
竺韵怕碰他那热辣的目光,别开脸,不答理。

他顾自启开回忆的闸门;从小学到中学,喜欢,厌恶。最讨厌数理生物,讨厌拖拖曼曼的长篇;最喜欢演短剧,喜欢化学实验,喜欢美丽优雅的爱情小诗;特别偏爱政治,热心社会活动;最爱读名人传记,最崇拜政治领袖,认真研究他们的生平,仔细分析其成败得失、其原因,探究其经验、教训。
“我发现,机遇是一个人成功的关键;我并且彻悟出一个做人的至理:善变者幸,执拗者悲。”
“善变者幸,执拗者悲?”很惊奇,脱口问。

“是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生活本质上乃一场生命不止不休止的斗争。”这个韵宝宝啊,吊在爱的裤带上长,百事不经,纯然书呆!他以谦和的兄长风度温厚地朝她笑笑,带上说教的口吻:
“政治斗争比打仗还复杂百倍。社会生活有如神秘玄妙的化学反应;适应形势,随机应变,才得顺活。革命要求革除个人主义,你就得放弃一切自我,抛却独立意识,一切从风从水,顺波顺流;像石蕊试纸,要红就红,要蓝就蓝,你就能始终占住风头,立在潮头。不然,那就如草纸沾了硫酸,只好烧的百孔千疮,满身焦枯。”

“这不是竹上那种变色龙虫婆了?”
“你这比喻更准确,贴切,形象。有人讥这么做人是没原则性,我可不管。我去跟劳模,并不真像报告会上的发言,立志当农民;我为争取在学校入党。马上就毕业,考大学无望,我只能转而求一纸时髦的政治文凭。”

豆腐白菜,各喜各爱,人各有志。生活态度,人生目标,思想认识、价值取向,所谓人生观与世界观是最难求同的。于名利事业,你厌他欲,他求他弃,或规避,或蝇趋,都毫不足怪。

“为了这张政治文凭,我可没少费心思。我读红宝书,听领袖话,按导师指示办事,争做伟大统帅的优秀战士,从没敢稍生懈怠。我竭尽全力记牢所有语录,活学活用在自己的发言中。我的发言稿就是一条用语录、时新政治概念、术语为材料,以‘因此’、‘所以’、‘并且’、‘要’、‘应该’等串起来的串连电路;尽管有时自己也觉得拗口、别扭,犹如电路的短路,但只要精心地饰上几个振荡的革命口号,喊一串万岁万万岁,就发光焕彩,金闪闪瑰丽辉煌,就能得到赞赏,得到极好评价……”

他停一停,习惯地喝口茶。继续说:
“你准晓得,别的功课,没人说我不差,自己也不敢恭维;但用政治和体育补扯扯,大体上还能及格。放假后最怕见又第一个就必须见的是我叔。一看成绩报告单准挨顿臭骂。我不怪:他对我期之甚高啊!六零年上学期,我没交成绩单先汇报当时刚获的学习心得:要想领导人人,得先学会受人领导。叔听了,不仅不再讨成绩单验看,甚至有生以来第一次称许:总算有点通窍,开始晓事了。”
他偷偷留意着竺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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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20 周一, 下午5:30    标题: 引用回复

54
“或者有人会耻:不就是学会察言观色,窥探揣摸,投其所好,阿谀迎逢;吹捧溜拍,恭维奉承;博取宠信,伺机钻营……等等旧官场伎俩吗!然而,无论新,无论旧,就如古往今来人活着就得吃喝拉撒一样,本质上并没区别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权势的天赋特性。寻常百姓都烦专给自己倒梳头的人,何况有权在手者?我那意思,拔高上去,就是对‘先做群众的学生,后当群众的先生’之最高真理的形象与通俗化。你对上级不迎合,专挑刺扎刺,当刺头儿顶撞他、拗他,他怎会给你欢心?你纵有本事上天,也不作兴!中国人多的是,埋汰你一个,太阳照样每天东升西落,中国还是有个中国。而你呢——”

见竺韵一副爱听不听的样子,似有些扫兴,又顿。继而才沮丧地叹道:
“见风使舵,顺势从权,攀高巴挂,真也不易。本来在朋友中要树起威望,当也靠这‘理论’指导,可不知怎的,我用来就不灵。你谦让了、捧过了,得不到理解,反还招人背后耻笑:炫什么呀,都不过……哼!”
他再顿,偷瞅竺韵,同时深深叹一息。

“人哪,知我者谁?!各有其特定的向往与追求嘛。没法,我既从事政治,只应全副身心交给中国革命与世界革命。什么友谊,爱情,先放一边,听天由命吧!革命,才是我自觉最好的终身寄托。”
他既庄重严肃,又慷慨激昂。有很愤愤。

“青春、理想、抱负,立志搞世界革命的,今天却给挤压在这深山!韵宝妹,你说,就如你,你自小受白姨李叔的薰陶,立志一定远大不凡;你心目中的位置,绝非这竹园;你绝不甘心,一定也在谋机会,挣扎着浮上头,去中流击水!”他盯定她,兴奋地喊道:“告诉你,这机会来了!”
紧接着朝长征包里翻出文件夹,找到一页数页抽出,递给她;故作神秘,实是有些信心不足:

“太好了。既不须开会进行那漫无边际的讨论、研究、审查,也不要填什么表,写太多太长报告;你只须在这材料后头,简单一句两句,表个深恶痛绝的态,就同我们成了同条战壕的战友,我就能为你开脱。那之后,我们再共同设法,为李叔、为白姨——”
见竺韵只是有可无也可地用眼角瞭瞭,并没几分兴趣,他有些失望。但绝不停下他的出演。

“是啊,该审慎些。从没过这么容易就解决问题的先例嘛。不过也该想到,现在一切都史无前例;无论处理什么,都不会遵旧套套的。”
究竟是什么东西,只要对它表态痛恶,就能生出那神效来?竺韵好奇了。接来一读,原是关于游击队周司令等人的材料,说他是十恶不赦的土匪、恶霸、叛徒、军棍。这的确叫她大吃一惊吓一大跳。她的记忆中搜不出周司令的清晰影象,那时她还是婴儿。后来,常常从爸妈的扯谈中听到,他满脸络腮胡粗硬如钢针,一有空就爱抱上她亲,直扎得她的小嫩脸红红地,眼里蓄满泪花,呀呀呀要哭才放手。不想还真是个恶鬼!?

“难以置信吧?”见她蹙眉沉思,神色变而严峻,他暗喜,忙趁热打铁。
“这就叫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好会笼络人,当年见到哪个孩子都亲亲热热地抱抱,让个个都讲他菩萨心,到今天才钻到那么高去。白姨看后嘱我:‘对,拿去韵宝儿见识见识,让她学学识别。平时老说要革命,可嘴巴讲的过风消,心里所想谁也看不见,这就能考考她,看她在节骨眼,关键点,怎么表现!’”
还亏得际炳扯出这番话。她心里又是一惊,眼前不再迷离。她想起父母对周司令一向崇敬有加,称赏倍至,于是移开了要去提笔表革命义愤的手。

而际炳则在心里骂开了自己:笨蛋!演反了角色也不知。明知白玉是周的死党,竟蠢到举锄头挖自己的脚!他后悔不迭,想法子转圜。
“阶级敌人都十分狡猾,极会伪装,要识破还真不易。搭般这次群众专政运动来,逼他们躲躲不了,狗急跳墙也来不及;在迅猛的革命行动中,一个个束手就擒。远的不说,王三生就死在临头仍想蒙混,还要迷惑革命群众。”说到此,他突兀盯定她,目光绿幽幽好吓人:

“顺便告诉你,王三生已经在最后伪装骗不了人,垂死挣扎失败后,让造反军开除人籍了!”
明摆上威胁与恫吓。十几年前那个能容能忍的“扁大个”一晃眼不见了踪影,已是副典型的、造反有理的声色俱厉嘴脸。他把那赫然沉重的目光聚焦到竺韵鼻尖,不再游移。
也让他感意外,竺韵并无兔死狐悲之态,反浮显丝丝笑意,平淡地:

“反正,死了就算罪该万死。如果死后还被常提,证明他还死有余辜,硬是十恶不赦!”
“这就对了。”他正期盼的这,“于大是大非,旗帜就得如此鲜明,爱憎就得如此分明……”一连声串出好多个“就得如此”,紧接着:
“那么,行动呢?忠不忠,看行动呀!”
“怎样表态,你已告诉我了,我无非运笔照写。我只是担心,我一下笔这些材料就成了废纸。你想,当时我还没出世,后来也最多学会吃奶、学会笑,他就调走了。要我来证实,不是很荒谬吗?况且,那是上代人的事,哪轮得我辈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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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20 周一, 下午5:32    标题: 引用回复

55
“哦?”际炳佯装一楞,“并不是要你证实。只须认识:你认为枪杀游击队员好不好?你认为出卖游击队是不是犯罪?他们那时搞的民主革命,我们这代进行的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我们的革命对象就是如他这类的民主革命派。当然,你在名字前还应冠上‘原游击队老战士白玉的女儿’。”

他接着示范,在他手执的一份胡老五的遗书末尾写上:烈士遗孤、游击队红儿班小战士,现县红联委员,太阳公社红联主任胡际炳,收存于四九年七月南山桥激战中。
一长行写下,心不虚,气不乱,脸不红。编造惯了,做假不臊。写完,他一只手托另一份材料递过,另只手就要去拉竺韵的手来。
“放庄重!”仿佛遇的邪火燎来,竺韵呼地站起,黑沉脸喊道。边警觉地退。

“啊你!……哦,还是怪我,老以为仍在十多年前。如今的韵宝宝妹已长大了不是。然而,我得说明,我并没要轻薄你的念头。我是真诚关心你,为你,你一家的命运操心。就因为有这些材料上所揭露出来的、不可告人的阴谋活动混在革命中,才使得以往每次革命都没彻底。革命队伍不纯——”

正又要没完没了发挥,门开,五生朝他挤挤眼。他连忙收拾好材料,丢下话头“请你好好想想清楚”,匆匆走了。
油将尽,灯芯短,灯在暗弱下去。一幔昏朦的月色从门缝欺进,照出飞窜嗡嗡的蚊群。静听户外,在绵茫的竹声萧萧、在闷沉的泄水淙淙里,夜巡治卫队员的脚步放肆无忌地弄响巷弄石板路,使夜下的竹园陷在了惊鬼惊神的重重恐怖之中。
竺韵好怕。心咚咚乱跳,她警觉地侦听着。隔着那硝灰剥蚀的墙,那时而繁闹时而凄寂的蛙鼓虫唧和幽绵阴泛的吁呖竹韵里,时不时似还夹有人的屏息而喘,又像讲古中无形无影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冤魂怨鬼在抽泣。她越想心越虚,背皮阵阵麻凉,头皮绷得紧紧,正好促思路变而清晰——

三生老师被活埋的消息,在来这的路上已听际昌告知;此前也曾风闻邻县起了暗杀潮,不过还未往自己及身边亲友头上联系。这刻似乎有点明了:那个以前在翩翩风度掩饰下,极尽俯仰逢迎阿谀钻营之能事、千方百计向上爬、背后被人耻为肖小无赖的“扁大个”,已变成个心怀颇诡、既老道又干练的政治恶棍。他的赤裸裸地弄虚作假,淹没了开头给她的几丝好印象。她不再幻想侥幸了。她开始思索:他这整日整夜地在这泡,七拐八弯地威胁利诱自己,其真正意图何在?反复寻思,终于找准:一定是母亲拒绝了他们,才拐弯磨角纠缠她来了。看来这缠还没完结,往后,该如何应付是好?

际炳果然没去多久就返来了。装作的笑后隐有很重的愠色,开口时声带发着颤:
“考虑得怎样了?”
“你辛辛苦苦费心劳神,令我好感动。”竺韵也凑出一脸淡淡的笑,“我想问问,当我成为战友后,进一步将怎么办?而你如此操劳,若一无所获,怎划得来?叫我如何过意得去?”

“傻丫头何如此多虑!糯谷打回晒干进了仓,要酿酒要打粑,自有当家人安排妥贴。我晓得你历来对政治没几分兴趣;可是,只要脱下了头上那黑箍,‘七、二一’道路,‘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嘛。将来,省城、上海、北京、天津,复旦、南开、清华、北大,工农兵学员中若没你竺韵,我胡际炳还有脸见人?”
“那么你呢?”

“我?”他曼声应着,瞳人闪忽着,直言不讳:
“我只求不再回到童年似的苦窘,只望那凄惨命运不再临头。我不想步你后尘,怎么挣扎都越陷越深。我不能听凭别人踩沉;为不失去我的现在,我必须坚持革命;为了想望中的灿烂明天,劈荆斩棘,勇往直前,绝不敢稍有懈怠。老实说,对周司令、任政委,我还曾亲见亲近;凭心而论,他们待我很好,我对他们并无个人成见。但形势发展到今天这继续革命棋边,我也只好对事不对人;我得看准革命大方向,我必须紧紧跟随……”

别咒他流氓或恶棍。他自以为敢作敢为的英雄呢!要体谅的话,他也确有苦衷:政治风云历来变幻莫测,险恶吓人;其你吃我我吃他、斗得你死我活地踩着别人的头颅上升,又岂只是他一个!他对你确算坦诚无隐,有份真情!

但竺韵让无名火烧的,哪会体会这些?脑海里存有的、自小对他的好感一下子全消;这时她突起念头,要学学小时的调皮,耍弄耍弄他。朝他顽皮地眨眨眼,诡谲地一笑,夺过笔一抛一接地把玩开:“你如此热心帮我,我又该——”

“别,别,我绝无意求报偿。当然,话虽这么说,实在却是,你越不要越会塞给你。君不见,那不为名不为利的王杰如今不已名播红世界了吗!这就是生活的奇妙逻辑。——到了那天,如果你还能想到、记起自小来……我,我还真、真……”

她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听。手把着笔,玩玩、放下、又抓起玩;“叭叭叭”扣响指关节,抿着樱桃小嘴,张动细长的睫毛,不时偷眼瞅瞅他;十足的孩子气里,好像有几分少女春心被撩动的羞涩。

际炳见着,醉了。不由做起那个常做的梦来。在梦里,他甩掉了那一只只常傍来的喜鹊八哥,独钟一只凰。“凤凰于飞,翙翙 其羽,”“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他直要痛痛快快大笑一回。情不自禁,喃喃地念开了一段台词:
姑娘啊,我猜着你在想些什么;
只是羞于开口,你不好说。
何必忸忸怩怩,闪闪躲躲,
满腹相思闷在沉默!
过来吧,勇敢些冲破!
挣脱,挣脱,我的天使啊,
莫由着痛苦纠缠、折磨。
让我们同声唱支连心歌,
潇潇洒洒,自自在在,快快乐乐——

“我写好了!”算为凑得汗急的际炳解了围?竺韵把笔一丢,诡诈地笑笑,起身站立桌侧,一手把紧椅靠,大声禀告。
际炳闻得,喜上眉稍;可伸手接过一望,脸刷地白了。原来竺韵写的是“旁证人——右派分子李晓与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白玉之十八岁女竺韵于被集监中。”
神仙也猜不准他这刻心里是什么味。只见他苦笑笑,温婉地:
“不能这么写的。不要给自己脸上抹黑嘛。你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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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最高指示: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竺韵认真地,“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作老实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我可不敢欺瞒什么。我脸黑可不能心也黑。脸黑了,慢慢地总有洗净的一天;心黑了,怎换得了?”

“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正相信你心红才——”际炳感到冤苦,心阵阵颤抖,流露出来,怕也确属真情:
“韵宝宝妹呀,我还从没看你是黑类子弟。见你受苦受磨,遭屈遭辱,我心里好疼。万般无奈,只想用这个活学活用的主意,以求瞒天过海。我是望我们都能过得顺遂自在呀。想到早前的你、我,我的良心——”

“哼,哼!”她鼓起腮帮恨声打断。倒像极了无端遭受了委屈、要斗斗架发泄方得舒坦的孩子,满眶含泪,什么都不管不顾了,恶辣辣地:
“我不希罕,不作兴!你,你哪还有良心!你的良心早给恶狗吃了;如今从左偏出把狗爪子,你已变成了狼,一只披着人皮来世上招摇撞骗抓人吃的恶狼!”

“什、……么?!”
莫以为际炳火了。他不过把牙关咬紧了些。当然,若对的别人,在往日,办其它事,他确会歇斯底里发作一番。此刻此地他没有,他仍然心平气和,仍然苦口婆心,耐烦。
“难怪都说你一家子都吃的迂腐不化、愚顽偏执的亏。韵宝宝妹仔呀!——”

“不准再叫我,不准你那张臭嘴沾污了我的名字!”她大声叫喊。
“你哪……不想仍还这么孩子!快小下声。此刻你头上黑箍尚没取,让太多人听到在这里,怕我这保险柜也难保险。”文声细气,轻言慢语,一腔诚恳的宽容、体谅与关切:

“现在你该看到了,任凭你怎么骂,怎么丑我,我都没生气。因为你从小就这脾气:娇而骄,任性惯了;我晓得,当然该原谅。而我由你的今天,也常想起我那悲惨的昨天,如路边草,任人践踏也不敢吱声。我能体会你心里那苦、痛、酸、涩,我同情,怜惜,不忍。我觉得我必须殷勤劝你,耐烦等你。实话全告诉你好了,现在县红联正奉命追缴李叔的文稿,一定要缴齐销毁,以免流散去扰乱视听,贻害革命。为了这事,白姨已吃了大亏了。要说,如今倒是看你的心为‘良’还是‘狼’。若为‘良’,为救你妈,该把你晓得的统统说出来。况且,看李叔也像我这个老不死的娘,那么狠心,早早撂下你母女俩在家受罪而不管,自个浪到外头去逍遥,这种父亲,还顾着他做什么?为着护他,救不了白姨,还搭上自己,划得来吗?”

一切都摊开,摆明。他一副伤心的样子,眼里滚动着泪花,一步步欺身拢来:
“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活人偏学王三生,偏找死胡同钻!我不信,就不信!我一定要拉你上活路,上活路!”

“你住口,你畜生,你别拢来!”犹如蜂要螫来,蛇要咬来,竺韵怕,紧张极了。她抓住椅靠,死盯住他;心叫自己挺住,脚却不听,偏打抖发软。要躲,要逃,然而退后一尺就是后墙!

“别怕,我不是要伤害你,我只求你清醒。民主革命时期都有父子革命,到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今天,你怎还自囚在陈腐旧观念中?”他痛苦。这份耐性,恐怕只对竺韵才有。他依然把她看成赌气孩子?求靠拢来哄:
“听我说吧,啊?告诉我,文稿存放在哪?人嘛,我不管,我保证——”

已不光不领情。毫不客气地,叭!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际炳左脸,紧跟着,咔嚓!椅子也向他挡来。他实在没法克制了。气陡地上涌,胸腹剧烈起伏着,脸相急剧地变换着,牙关格格格咬响着,边躲,掏出手枪,冲动地朝桌上猛砸!
就跟紧那一砸,哗沙!桌面的宝书,连同铁皮书夹,全扫了过去;紧连着,哐铛空咚!那么沉那么实的书桌也被她飞快横移出,顺势推倒。

对面的际炳猝不及防,嘭!给压着了双腿;抗不住那疼,“啊唷”一声惨叫,扑通!倒在了床脚。
“杀人啦,快来人哪,这里有反革命行凶杀害革命干部哪!”一直闷在隔壁默不吱声的际炳妈突疯了似地冲过。鼓着充血的大眼泡,喷出恶狠狠的邪火,张开血盆大口,疯狗婆般扑向竺韵。一面呼救,跟着烂天烂地叫骂:

“烂蹄子,臭婊子,骚狐狸精,没天良没心肝的妖精婆!死到临头还放泼,竟下手杀我儿子!我,我同你拼,老娘同你拼!啊,啊……”
她破口大骂,骂得好难听;她疯狂剪扑,不抓到对手难消心头之恨。别回敬她老泼妇吧!母亲谁不护自己孩子?这个深悔往昔有歉的母亲,今天看是要好好向儿子表现表现其护犊之情了!

事至此,竺韵方知闯下了大祸。她给吓的战战兢兢,只知躲闪;别说还手,连招架也不敢。自馁晚辈外,自小受的淑女教养,生来学温柔文雅;刚走出学校不久,还以打架斗骂为耻的学生自居;她只有让。

幸亏房中杂物多,也靠了人灵活——还必须提到,被书桌压住一双腿杆、挣扎不起来的际炳,绝不给母亲稍援手;相反,当竺韵不意间躲到身边来了,他出手去挡的,却是那追扑过来的老娘。于是,纺车拦,便桶抵,坛子堵,米缸隔,箱笼遮,扯下蚊帐虚晃晃,拖过垫席掩一掩,甚或把儿子推给母亲去抓掐,直到扯出床板挡。轰轰隆隆,哐铛哐啷,好一场混战!只惜进攻的光进攻,毋须防守;防守的光防守,从来不进攻,是一场没有对抗的战争。也可惜当作战场的房间太狭,攻的说物堵难攻,守的也道到处挡手挡脚不易躲。

终于,竺韵给逼到后门死角,退无可退,要拉门外窜也已被截堵;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眼看头发就要给揪住,就在这节骨眼,嗵!一声好响,有如炸了颗开花弹,急切间门页又从外给踹破,又见武华、际昌和大林气势汹汹闯进!

这才叫四面受敌。竺韵给吓的!胆全破了,脑袋里嗡地一呛,再支持不住,软瘫瘫,倚墙溜下,眼直直似昏死了过去!

“怎么在搞,怎么回事?”平素一脸混小子模样的武华猛劲剥下际炳妈把住门闩的手,顺势楔在她们中间,屁股一拱将后头的老太婆抵开了好几步,同时黑脸恶煞地瞪住竺韵。
际炳妈以为救兵到,哭闹得更凶。顿脚起劲喊道:“她要杀人,她杀了人!”又要扑向竺韵。

恰此时,际昌冷不丁欺身过去。他要扶际炳,正好把要绕开武华去进攻的际炳妈那路堵死了。
似五里雾中无所措手的大林,这刻也找准了自己该表现的动作,赶紧给际昌帮忙。
两人用了好大的劲才把倒地书桌挪开。接着将满脸给抓破、到处渗血的际炳掺起,扶到床沿坐下。

听武华吼:“快找块白布来,包扎要紧!”际炳妈这才分神留意要护卫的儿子。一见血,慌了,立刻停了嚎叫,乱揩两把眼角,一抹鼻涕甩掉,迅速找来块五六尺白布。

武华接过,哗哗哗几下撕成条条,民兵训练中学过的战地救护包扎术派上了实际用场。一瓶红药水用完,把那张脸抹的红白相间,然后熟练地上缠下绕,前圈后围,麻利地,把际炳包的只剩一对眼洞两个鼻孔。
际炳痛,羞、恼、恨。恶声骂老娘:“老不死还不滚开!”

际炳妈当时气急败坏发疯,浑然不知,这刻才想起,乃是自己的爪子要抓竺韵没抓着,倒抓伤了儿子,她好悔好怕,听话地,溜开了。
际炳这才注目刚从恐骇中挣扎出来的竺韵,忍不住,脱口骂道:
“你呀,贱骨头!不知好歹,不识抬举!”

“恶狗!野狼!我希罕狼心狗肺抬举吗!”本就含怨带羞,陡生忿恨,竺韵不禁放声哭出。
她泪眼偷瞅际昌,见也是副沉沉黑脸对来,越觉委屈,更难过,哭的越发伤心。
此刻,际昌心里似有刀绞,疼且乱。然他能怎样呢?他避开竺韵,从腰间扯下棕索,咬牙喊道:

“反了,反了!乱杀起人来了。执迷不悟,顽固透顶,瞎了眼,把番好心当驴肝肺喂了狗啦!”
大林紧接着向际炳:“我们把她带走算了?”
“带走,带走!他×的,以后再治她!”际炳一叠声应,牵动了脸上伤口,痛得眉颤颤直蹙。

叫人费解,刚才那副恶相旋现旋隐,这时是一脸惋惜地望着竺韵,深而长地叹息着,摇头不止。
“放泼杀人,有你好受那刻!”武华浑如际昌徒弟,同际炳异口同声似地恶声恶气骂。马上接过棕索,帮着大林,三下两下,把竺韵捆上牵了就走:
“哼,哼!你也要杀胡主任,也学王三生、想要他们那种下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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