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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二二、三生哥正在奈何桥头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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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英悠悠醒过，脑海里一片空白，两眼直勾勾望定一处，木木然，呆着，傻着。
受命监陪的山姑同她素无交往，虽偶尔也给她来一句两句不冷不热的宽劝，多半就只顾自坐门口，同外头来来往往的人骚笑扯淡，逗趣取乐。
这一整天，除做中饭时由一个治卫队员替班，就由山姑相陪。直到快煞黑，山姑才被喝得醉醺醺摇着晃着摸进来的际炳妈替走。

际炳妈虽门挂烈属光荣牌，但屋里名声臭。不仅臭在往昔那叫人不齿的卖笑生涯，更还臭在她如今的手脚不干净；进了谁家门，不管有用没用，见东西总要捞点走；动作又奇快，随你何等精微、谨慎，也防防不了。

明英与她不是同个生产队，加上后面就要说到的原因，闻名而厌，路头相逢也不会招呼的。最不欢迎她进屋。见她进来，陡地记起了早晨际炳来过的事了。一时，“三生哥已死”涌满脑际；悲痛骤生，嚎啕立发，弄得自身也自明的际炳妈也好生惊讶。

今天的际炳妈，这刻是从五生茶芳的婚宴上来。那张脸给酒力冲得血红泛紫；更令人作呕者，还用小学生蜡笔描了眉，打了脸墩，抹了唇头。长到二十多岁，明英还没见过女人这么打扮。在她眼里，这刻这个五十多岁的婆子就活像了讲古中的妖怪。她口大张着急喘，扶着板壁才走得稳；一靠近床，淫荡地，一把将明英搂进怀就吧咂吧咂狠亲开。

“莫哭了，妹仔，你也望得到的：就这么，今晚，茶、茶芳五、五生好、好快活！”
真见鬼！满口酒气已冲得人难受，这种猥亵行止更叫人恶心。然人家终究长辈，明英只好耐着；说声“伯母醉了，先躺躺，莫说胡话！”就想挣脱走开；谁知反被箍得更紧。

“英妹仔，看你、你这身肉头！也难怪牛生院长心痒痒想的得、得相思，就我——”
“去你个妖怪婆娘！”明英再压不住心头火，猛力一掀，几颠几搡，将老妖婆推开。
这婆子的是醉得沉。给明英动的，没醒过脑，倒翻了胃，哇！大呕起来。那菜渣、饭粒、黄水，刹那间喷得满床满帐一塌糊涂；犹自浑然不觉，顺势倒在呕秽里，呼呼地打开响雷鼾，睡沉了。

腥，臭，刺鼻，呛眼。那呕物气味，常人胃口浅的都受不了，何况此刻的明英。她虽停了哭嚎，听着那猪般的呼噜声，心头更为凄楚。她茫然无的地在这房中逡巡着，这摸摸，那探探，这靠靠，那站站，好不惨戚。

在这里，爷爷奶奶和爸妈相继在她眼前离开人世；她悲她哀，不知哭出多少酸泪。
她在这落生、长成。这房装着她二十三年的苦乐甜愁，梦梦真真；在这，她太早地抛下童年的嘻戏天趣，过重地挑起沉沉的生活；这里没有过她向父母膝下撒娇的镜头，这里装满的是她咬牙熬活、忍受度日艰难的苦辛。那硝化的墙、霉朽的壁，暗漆脱落的衣柜、虫蛀的床，是父辈给留下；油光放亮的大缸小瓮，是随工分等级提升而在长成的她掐紧指头过日子，一件件置办。

她在这同三生吵架，同他定情交爱、憧憬未来，共多番愁苦，同多番甜蜜。那红漆鲜艳的书桌、坐椅、樟木箱，及樟木箱上的皮箱，已是她同三生小家乐园的梦影构真；箱笼里装着用舅舅照顾的棉票买棉花新弹的棉絮，肖庚舅特给的布票买的结婚包被、毯子和衣料，刚开手、织了还不到五寸的三生的毛衣。甚至备好了红瓜子，日常凑着定时换鲜的、染得鲜红的三十六只喜蛋。两张鲜亮的结婚证，平展地摆在开箱第一层，只等那国庆节，又正逢星期天，将鞭炮一放，她同三生就再也不分离！她每天都开箱看看，摆弄一番，每次都能得到新的喜悦，感到新的幸福。心里美滋滋，觉得此生已经落实，她好满足……

可是现在三生哥走了！她怔着，好像失去了一切凭倚所有想望，心，都空了、空了！
不知不觉，那酸涩的泪就成了脸上的潇水河。
窗外，暴风骤雨，厉电恶雷，齐力搅成一个沉暗如漆的黑夜。疾电骤闪，疯雷狂鸣，暴雨如泼，飑风呼啸；满村竹、树、屋宇，尽皆嚯嚯嚣噪，仿佛这世界全疯了狂了。

电闪中，却见竹影是无奈地招摇着，萧萧饮泣；雨蛙凄婉，哀哀伤诉；一切都与她那碎得不可收拾的心境相印合。而那随风而来的、四伯弄五生屋里的闹喜鼓乐声更刺她心痛，痛得两眼发黑！

她突兀也生恨，恨三生不该不带上她一道走。一忽儿，又觉三生并没去别处，而是回岭头坝，邀约仪仗堂堂正正来迎娶她；那随风而来的唢呐，正是他请的鼓乐哩。她觉得她该快些整好妆。于是找。打开皮箱，不见了婚衣，就开衣柜；柜门锁着，也不管要钥匙，只使劲扭锁，三下两下，那保安锁终究拗不过她那蛮力。
借着半明半暗的灯光，看到原是把皮箱所装归总在这。衣饰布料叠得平平整整，分男左女右男上女下，摆列得规规正正。三十六只红蛋用笸箩盛着，放在下层中央；上层当中是装着红瓜子的托盘，瓜子红亮，托盘红泛，在摇漾的灯影里，散发着洋洋喜辉！

只觉到有件最重要的东西不见。一时想不起究竟是什么，丢魂失魄地，只知急切寻找，像平日找什么不见便大喊大叫，催三生来帮忙一样喊；喊喊，记起来了，是他们的结婚证！
就这刻，耳边似乎悠来个悄语相告，是三生：你这个马虎大意婆呀，那不就在海底吗！

怎么放衣柜海底去呢？她怨艾地责问：平日不都放在最显目的婚衣面，一开箱就好见着吗！黑心鬼，晓得也不拿出来……怨着艾着，掀开隔板，手一伸下海底，首先触到的是三生视为命根子的那些厚本本线装书，扫数乱扔在其中。在一角，在明杰用过的课本间，摸到一大把碎纸屑；掏出来对灯一拼接，正是她要找的结婚证！

见物寻人，人已不见，脑海里一激愣，早上所获“三生哥死了”的信息复现了。她这刻那悲啊，哪还止得住放声嚎啕？

户外，风声，雨声，巷沟泄水声，嚯嚯闹潮；狂雷疾电把屋里一霎霎照亮。恍惚间，她又疑自己乃受了骗，其实她的三生哥没死，他说过她不在身边时他绝不愿死的。他此刻应是在暴风雨中迷了路，托蛙声、水声、竹声、雷声、风雨声捎信来，要她赶快去领他回来。为应付盘查，她必须先送去他们那结婚证。于是，先把那些碎纸屑朝窗外撒，交托风雨给先捎去安抚他。

透过闪电剪破的雨幕，倏忽间，倒见着三生捧着他们那鲜艳的结婚证——他们的凭依、他们的希望、欢乐和幸福，接她来了。他已换了个人，不再悒郁闷默，不再呆若木偶；快乐开心，容光焕发，热情奔放，活跃主动，向她张开那有力的双臂与宽阔的胸怀，大方到要当众拥抱并亲吻她！有个慈祥的老奶奶，满脸铺着爱怜，笑吟吟望着他们；是玉婶常默默相倚的娥皇女英的化身——泪竹，是玉婶常祭的芳男奶奶，她似乎在向他们衷心祝福……

猛一阵疯狂的闪电，忽喇喇炸响沉雷，好像来了牛生的抢亲队伍。三生又复恐惧，连芳男奶奶也显惊怵。她更骇慌，快步而去，求先联上三生要紧。捞起根纳鞋底的粗麻线，一头套上自己脖子，另一头抛给高处的芳男奶奶，托她动员三生壮起胆来，先牛生抢她到手。麻线那头是挂在了楼桁的一颗大竹板钉上。她用劲蹬开牛生靠过来追她的椅靠，一径起势向三生飞去；椅子歪了，哗然倒下，她的四肢腾空了！

命定她这时不死。椅子倒地声竟能冲破那如泼如泻的屋檐水声，钻进仿佛是恰好路过窗外的际昌与大林的耳朵，让他们敏锐地分辩了出来。两个忙破门而入，将她救下。

“六道轮回，好不易投胎为人呢……”有如自言自语，悲怜地，大林低低地说。任谁精明，也猜不准他此刻心里是怨是怜，还是别的什么。他本想抱让际昌解开了吊绳的明英躺床上，一见四脚八叉仰躺的际炳妈，尤其那满床呕秽，先自恶心。扭开脸，叹口气，只好扶她坐椅子上。着急要际昌：
“快叫两个人来把肮脏清走！快喊下山泉嫂来！”

[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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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定她这时不死。椅子倒地声竟能冲破那如泼如泻的屋檐水声，钻进仿佛是恰好路过窗外的际昌与大林的耳朵，让他们敏锐地分辩了出来。两个忙破门而入，将她救下。

“六道轮回，好不易投胎为人呢……”有如自言自语，悲怜地，大林低低地说。任谁精明，也猜不准他此刻心里是怨是怜，还是别的什么。他本想抱让际昌解开了吊绳的明英躺床上，一见四脚八叉仰躺的际炳妈，尤其那满床呕秽，先自恶心。扭开脸，叹口气，只好扶她坐椅子上。着急要际昌：
“快叫两个人来把肮脏清走！快喊下山泉嫂来！”

际昌行动神速得很。叫来的新华林华两个搞清扫也不赖。可是当闻讯急来的舅母进得门，苏活过来的明英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她披头散发，凶狠地撕咬着控护她的大林，歇斯底里大喊大叫：

“莫阻我，莫拦我！三生哥正在奈何桥头等着我！打发芳男奶奶门外接来了，我要去，要去哟！”
猛劲挣脱，满房里乱窜。时哭时笑，“红烛高烧爆喜炮，腾云驾雾斑竹轿，三生哥他同我来拜堂了，闲人知趣莫挡道、莫挡道！”

舅母真要狠揍她，可打不下手；甚至也没骂一句半句，只放两行酸泪簌簌落。同大林低声商量了一阵，即刻有一伙后生进来，箱、柜、缸、罐、桌、椅，很快地，全移去了白玉那边房，并加大锁锁了。床也拆下，搬出外等雨涮，只留地板上铺张金红闪光的湘妃竹簟。
“哐铛”一阵过去，屋里空了；蜷缩着，明英蹲一角，也静了。

歇下来，在一旁的际昌笨嘴笨舌地劝道：
“死了的已没法活转，何苦想那么迂哟！要说，只要有个老婆管着，牛老倌也能实心实意居家过日子的。男人嘛，尽管在外头蛮横如牛，进了屋，谁不是老婆的奴狗？听我说，别死心眼儿，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啊？”

“好嘛，好嘛，就这么着，”明英嘻着脸靠拢际昌，“左右都一男对一女，就等梅子跟疤癞去，我拿你当三生哥！”没等际昌惊而出楞，早拉住他手，涎着脸皮大张声喊开：
“大家作证，他是男人，我是女仔，他做我的奴狗了；我们就拜堂，成亲，同房上床！你们快走开。出去，出去！洞房也闹了，喜糖也散了，还要什么！要看我们抱着搭脖亲嘴啵，好，就做来！”

际昌给弄的一脸羞红。心底往日的波澜突兀涌起：当梅子没来前，他曾央求玉老师为介绍明英；总是三生先占了明英那颗心，玉老师才为他另介绍了梅子来。而梅子过门后，又因与明英性格相似，不过白玉一句戏语，两个就当真结拜了姐妹。这，也是令为人不出众的际昌极觉尴尬而又没法避开的事。他深悔先头不该随意开口，心里惦记着白玉母女，忙拼命挣脱，逃了。

“哈，我讲呢，谁能像我三生哥，从不会丢下我；就这刚出门，就请芳男奶奶来接我随去，说他已在共产主义天堂为我们布置了好漂亮的新房啦！”
自是或说或唱，手之舞之；时而扭着这个，或而揪紧那个，拖住、抱着啃脸，喊你“三生哥，我的三生哥也”，嗲的肉麻；时而学花灯《刘海砍樵》的胡秀英来那么一段。把个来帮忙移走家具的后生，围来看热闹的大胆邻居，都吓跑了。
到房里只剩下舅母，她蒙脸缩到最暗的角落，再也不动，只让那凄惨的嚎丧大哭来震撼这个黑了天的世界！她精神失常了。

闪电照出风刮雨涮中满山倾复挣扎的竹影。那狂雷不为炸平这个积冤积怨的天地，便使这天地黑的更凄沉。山水冲宕，风啸竹嚯嚯，满天似乎都倾泻的悲呼惨号！

明英哀哀地嚎，水沫涮窗而入，淋她满头满身，不避；小老鼠在屁股底拱动，钻悠，千足虫在脚背爬，一条小蜈蚣耸动着触须，沿她手臂蜒上肩头，她一概浑然不觉。哭哭，呆了，傻了；僵目痴神，如猝死了一般。

这时，那个被清扫人叫醒，回去重新打扮过的际炳妈又来了。她得了五元夜陪工资，又受了牛生十元特俸，哪敢不尽责？再说，她本也闲得无聊，巴不得捞这等利市，别说还受人拜托，就只要听说了，也会凑来热闹的。
人没见着，那难听的话先飞进来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女一过十五，谁不思春？可女仔何必硬选读书郎！做那事哪须什么学问， 尤其还不须讲文雅，越蛮来越带劲。说来，读书郎不定比得有气力的农夫汉来的煞瘾哩。你英妹仔呀，也别装不晓得；你同牛生试试看，包你巴紧舍不得脱！”

这哪是人话？舅母一听火起，守住门：
“骚货，烂货，臭婊子！不知耻的狐狸精，给我死开，死远去！”
“咦，你敢骂老娘？你晓得老娘我今天的身份吗！我是革命的王婆，受了革命干部委派，给英丫头做媒来！”

“做你死不要脸！你死了血！见男人就脱裤子的骚精，死开！”
“还敢骂，你，你算什么东西？还拿往日书记太太的架子！嘘！嘘！你也不过走资派的臭婊子，也不是见男人就脱光身子吗！不知死活的臭狗婆，你行时的时节已过了，没你的戏唱了！”
“你、你、你！我撕了你张丑猪婆精的臭嘴！”

骂骂，都气涨平喉了，再不打话，捋手捋脚扑拢，就在门坎里外战斗开。你揪我扯，你撕我咬，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怯谁地狠斗；你拧耳朵我掐脸，你推倒压着我，我翻过骑上你，似乎势均力敌；一时虽谁也当不成赢家，也谁都不气馁。
她们斗成胶着，把让明英的疯态吓跑的人又都引了来。倒也好，给这时做小动作帮白玉母女的际昌投着了机。

这两个女人的打斗非自今日始，有其历史的渊源。原是在竺宏家种下的怨恨。
山泉嫂比际炳妈小十多岁。当她作为侍女随竺宏九姨太即和民母亲来到竺家时，际炳妈早就随胡老五逃走，还早已成了县城名噪一时的艳妓。这中自然没少了竺宏捧场。竺宏对她出逃不见罪，还修好，一方面因她淫乐男人技艺高超，在一群青楼寻欢的浪荡汉中颇得喝彩，另一方面，还因她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坑害良善的诡计多端讨人喜欢。当竺宏告知，他看中了九姨太带来的侍女，而始终没法到手，是她帮他设计，并专程从县城到竹园来实地帮忙，让竺宏如了愿。

是山泉碰巧救下被破了身子而痛不欲生投河的九姨太侍女，并把她藏起；还亏得一个月后就解放。后来，竺宏被枪毙，年未满二十的九姨太丢下刚始学步的儿子和民，回省城重新上学走了；连儿子都不要，哪还会顾及她这丫头？她走不成，也因为让大她近十岁的民兵队长杨山泉选作了老婆。

土改中，山泉分到的胜利果实，房子就在新屋弄；这时际炳妈也给安置到竹园，住四伯弄。一在村上首，一住下首，难免打照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只要一碰着，就有场热闹供人看。一个自恃本村头头老婆，正好借势报恨，往往抢得上风；一个虽也挂有块烈属牌子，但自心自明往日生活太不光彩，难免背后遭人诟病耻笑，也就内怯；场场下来，谁胜谁负没谁裁定，只弄得满村沸沸扬扬。

那阵乡公所及开初的公社都还在竹园。她们的打斗不仅轰动竹园一村，更回回波及全太阳，乃至远传上县。胡鸾高找去肖河生聊天，暗示这不只不雅，主要还会有损太阳声誉。肖河生心领神会，回来立即给老庚出主意，由乡里给钱买石灰砖瓦木料等，要杨家族里帮工，到杨家卫做栋屋，山泉重新回去住，以此隔开。收了乡里的钱，山泉把所分房屋也拆成材料带走，只留下那谁也搬不动的地皮。这算开了杨家人回迁的先河。之后，山泉嫂虽也常下来看望姐姐一家，而际炳妈只要远远望到她目空一切旁若无人的来头，就也悄悄避开。以此十数年来相安无事了，谁知今天这对冤家对头又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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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河生心领神会，回来立即给老庚出主意，由乡里给钱买石灰砖瓦木料等，要杨家族里帮工，到杨家卫做栋屋，山泉重新回去住，以此隔开。收了乡里的钱，山泉把所分房屋也拆成材料带走，只留下那谁也搬不动的地皮。这算开了杨家人回迁的先河。之后，山泉嫂虽也常下来看望姐姐一家，而际炳妈只要远远望到她目空一切旁若无人的来头，就也悄悄避开。以此十数年来相安无事了，谁知今天这对冤家对头又碰上了。

两个相互撕、扭、揪、扯，又抓又咬又掐又拧，抓的咬的血淋淋，衣裳成了布条条，好几次差点把裤子扯落！后来都骂着“你不要脸的骚货，左右不要脸！”都专抓对方的脸孔；甚至揪住对方露出来了的奶子也乱掐乱咬！
毕竟，际炳妈年纪大些体也弱些，渐渐抵敌不住；尽管揪紧不放，也还是被山泉嫂咬着牙狠推猛搡一大阵后，掀得老远老远。

恰翻倒到明英身上。这时，外表似死了的明英倏忽活转，出手用力一送，嘭咚！际炳妈倒回了门坎头。只见明英一蹦而起，抚掌大笑，仿佛进行“雷打不动”，张扬声威斗走资派、整阶级敌人，一面喊：“猪婆怪倒了、倒地了！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重而疾且快且准地，两脚直朝那双慌乱地抓着把着要撑起身的手蹬去，有如大胆孩子去蹬踏落在地头的、人人讨厌的毛毛虫。

斗红了眼的山泉嫂更不管对方是什么革命干部家属，捞起际炳妈一只脚就往外拖死猪。
正得意际，身后传来声熟悉的喝吼：“放手！老不死了，还寻来打架，像话么！”不用回头看，她已晓得，是山泉来了；不用再喊第二句，就顺从地放了手，并躲缩一旁。偷溜溜眼，原还来的一大帮；同山泉挨肩站定的，是肖河生。
“温如柳怎跑来这胡闹？还不快回去！”肖河生紧皱眉头，瞪一眼刚坐起身的际炳妈，厉声地说。

许是被胡鸾高强制来竹园后，际炳妈耐不得寂寞，曾诱过年纪不相上下的河生偷情，可惜碰了壁；因此平日一见一身正气的他，她就也怯缩。
而肖河生要不是顾及老胡主任明白说情，他早给她叩上“坏分子”帽子了。
然而今非昔比了，儿子已爬到他头上，她一想到这，胆就壮了。正要撒泼放赖，亏得大林好说歹说，连劝带拖，也知趣顺势下台；第一次，在对手面前抬着头、挺起胸，趾高气扬，打马回朝。

一场大热闹煞了尾。屋里一时静得倒叫人不惯了。这时连风也停，雨也住，沟流也渐变悠细。整个世界似乎都是空的。
河生拧眉审视着栗栗然靠墙而立的明英，看来有话要说；可回望门口那笋立在人群头上的把把寒光逼人的刺刀尖，一股无名火不觉间使烘然而起。亏得他还能自制。他咬紧下唇，撩开雨衣头罩，几步来到门口，推开靠门默立的山泉，换上往常的笑脸，向那些刀出鞘枪上膛的治卫队员，婉和地打开哈哈。

“这是算警监严密还是警卫森严呢！同志们，请允许我讲个笑话：如果这是在战场，假若我是高级首长，我会由衷的感激你们如此负责的护卫。然而你们今天的刺刀对的是走资派。因此，我提请大家注意，切莫把矛头指错。告诉你们：肖河生素来光明磊落，以前从没偏离过党的基本路线；肖河生只姓‘社’而不姓‘资’，虽难免错误，但绝非罪恶，也就绝不会无罪潜逃！”

此番表白话中有话，不威而肃。封聚门外的治卫队员面面相觑，都露惧色。可命令在身，也都不敢擅离，一时际好不窘尬。
搭般送际炳妈走后返来的大林也听到了。他首先请六个押河生和山泉来的外大队治卫队员去隔壁学校小憩喝茶，到了竹园自有竹园当责；接着叫本大队的敬东、火旺、水生、木生、新华，林华自管去巡逻，这里有他就够；等那些人走清，他也悄然退了出去。

撤出那场“恶战”的山泉嫂这里破那里露，虽羞臊，仍磨蹭着没走。疼怜的目光紧套着丈夫不放。世事纷纭催人老。一日不见，他已似过了七十的老翁！她想关问，想诉说，唇抖抖、嘴张张，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哦，碍着老庚哥我在场，不好骂他个木脑壳？”河生见状，乐兴顿发，就逗起来。这是他一贯的智慧：处理问题前，首先消解那紧张与沉闷，把气氛搞轻松活跃；有人说这叫“笑使钢刀斩乱麻”。他走拢明英，慈怜地，理理她那散乱的鬓角：

“你看你，女仔家弄成个黑脸加官也不知臊！这么不讲皎洁，嫁谁要哟！还不快找舅母帮着梳梳，打扮打扮去！”
傻傻笑起，明英反而还吐口唾沫在手心，揩些墙霉合了，往脸庞和手臂等处外露皮肤上乱抹！

“英丫头疯了。她先头上吊寻死，搭般逢值斑的大林和际昌路过，发觉，救下她，叫下我来。”怯生生，山泉嫂总算得由向仍沉脸绷紧的丈夫解说。
“嗬，受这么点委屈就想不开啦？”河生故作惊讶，仍逗趣，“也怪你舅，只晓得自个好受，没向外甥女传传经。老庚哪，我们也别保守，你就把这几天来的经历和体会，抖给英丫头笑一笑！”

他自然不是真要山泉现身说法“传经送宝”。几天来，他们一个个都熬得好苦。特别他肖河生，自从弄到白玉的假手摸，际炳就转向他。经过慎而又慎的掂量权衡，经过对新展示给的材料的辩认，他答得简洁明了：“周任现在是奉命支左的部队首长；我曾做过他们的警卫，保卫首长安全是警卫的神圣职责，责无旁贷；我可以为他们献出生命，但我绝不乱咬人。我相信白玉同志也有颗革命良心。至于李、白文稿，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宪法中规定了公民有从事学术研究和文艺创作的权利和自由，我无权干预，也不懂过问。而那什么‘推背图’，在我任职期间，公安机关未曾发过追缴此书的文件；我没见过是什么样，若真隐有反革命秘密，必须立即呈报上级公安机关立案侦审。”

对此答复，际炳虽然恼火，也不敢对他用刑，只把那车轮战术连续“攻心”，弄得他焦头烂额。此刻夜半更深押来竹园见明英，说是对他的优待。
也有任务在身。他认真地审视着渐渐背向他缩远去的明英，突换大声：

“癫了吗？癫了我也得向你这癫婆讲明：我肖河生无事不登门。现在奉命郑重宣布，对于你和王三生，肖庚舅放弃介绍人的职责与义务。并代表你舅山泉表态，请你谅解。”
原来是门外来了悄声脚步。这刻复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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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补这马后炮！”明英神志清醒地接口。话音打着抖，泪光在散乱的发丝后直闪；一顿，她仍傻傻笑闹开：
“不要你们这些主婚证婚人了。三生哥在奈何桥那头等我哩，他已打发芳男奶奶做媒、押轿，催我快动身去……”

“什么，三生死了？！”河生大张嘴巴；山泉骇愕至楞；舅母更如遭雷击顶，惊的给明英梳着头的手，连梳子掉了地也不觉得。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喊出声来。
明英恨然相冲：
“明知故问，都装，合着伙儿算计我们。有朝一日，我会请下辉农公公芳男奶奶狠狠惩罚你们！”

——明英哪，你是误会、错怪了舅舅们。他们的确蒙在鼓里。别说在押者，就是散在外头的群众，听到的失踪者情况，也是给押去上头看押审查了。要么就放出流言，说他们畏罪潜逃走了。只有精明的，或有内线关系者，方部分了解屠杀情况，或偷偷地观察到过那屠杀现场。

河生意识到问题相当严重了。他沉思着，凝望着森漆的门外，心情说多重就有多重。住了雨的天，闪电仍恶喇喇地乱绞，那鸣雷直震得他内里阵阵锥痛。

十多年来，在他治下，这方百姓虽没得衣食饱足，总还算安宁。他想，纵然阶级敌人，也是国家的税民和劳动力，也是社会财富啊！现在却无辜遭宰杀、被屠戮！好些个败家子，搞得满世界人人自危；身为百姓父母，他无能保护，能不痛惜难过吗！只在传说里听到过，原始社会的原始部落才杀俘食肉；一进奴隶时代，已留作会说话的工具。解放战争中，对武装到牙齿的敌军，只要放下武器举手投降了，都不许虐待；而今天，纵然把二十一种人全算成阶级敌人，他们手无寸铁，并无反抗苗头，纯属臆构捏造，平白无故！河生沉吟着，好一阵，那脸上虽然铺笑，但已没法稀释那黯然。

“原来如此，三生死了，你也绝望轻生；社会上封建帮派抬头，你就跟着学芳男殉夫尽节？”他沉痛，他凄怆：
“孩子啊，你太不了解芳男这女中豪杰。她那时自杀，是面临的‘宁可错杀一千，不得放走一个’的严重白色恐怖，是遭遇着竺毅掘祖挖坟斩草除根的狠毒暴虐，杀了辉农，还胁迫她交出幼子一并处死；是因为在腥风血雨中赶来接救她的同志被阻路头，迟到了两天，她以为组织全垮了，精神失去支撑。又获悉竺毅马上要捕她，绝望之下，她不愿再受凌辱。而你，却在四十年后共产党领导下、贫下中农当家作主了十七八年的今天来学她自杀，你荒唐，荒唐得可恼！你糊涂，糊涂得可笑！你蠢,蠢得比不上一头牛！”

声气越来越高，神色越来越凝重，脸拉长得吓人。明英从没见过，更没受过他如此严厉的训斥，她给吓住了。停下疯疯傻傻的手舞足蹈，又要缩回那黑角落。但被肖庚舅一把揪紧后领，提转：

“站好，撩开遮脸的头发，正眼对着我！不许眨！谁叫你勾下头了？！”
明英给吓的浑身一震一震地颤栗着，可怜巴巴地照做，不敢稍有违拗。
河生始终严厉地盯定她，直到她镇静下来，才放和缓。慈怜地，替她理好鬓角，扯抻衣襟，仔细地擦去脸上的垢渍。他的眼眶也滚动着泪光——

“给你讲个真人真事，就是范梅子父母。四九年七月南山桥恶战中，他夫妇同守一个山头。一秒钟前，担任机抢射手的丈夫牺牲，妻子并没因夫丧悲痛而退缩，硬是转化成复仇怒火，立刻补上去接过枪继续战斗。全靠她咬牙坚持了半刻钟，主力部队得以运动拢来，才赢得了那次全歼对方全副美式装备的交警部队三千五百余人的特大胜利。如果像你，伤心自杀，阵地肯定从那让敌人突破。敌人乃机械化，汽车轮每分钟跑两里，靠脚走的我们就只好眼睁睁望着进了网子的鱼溜掉。这一来，丈夫仇未报，自己又死的不光彩，也就没有了白玉老师从火线上抱下来的际昌老婆了。她是个理智而坚强的革命战士，她没学那傻。尽管她也牺牲了，但她死得英雄，值得。是他们不惜性命打下这天下，是党的雨露阳光沐浴哺育，是贫下中农的辛勤养育，你才长大成人；正当出力，你却狠心丢下尚未成年的弟弟不管，自寻短见，你对得起谁？若三生在天有灵，他会同意你这么蠢做？！”

外头又传来轻悄的脚步，河生话锋马上一转，含蓄地：
“在今天，在太阳，在你竹园三家，比三生优秀的后生有的是。何苦霸住他一个不放？你蠢得屙牛屎！你疯了，我也要给你讲个明白透彻：我既会架桥，就也会拆桥。昨天介绍你嫁三生，今天又劝你离三生，到了明天，我保证给你找个更好的三生。听我的话没错，别再胡思乱想！”

随脚步现面的是五生。鬼头鬼脑地往屋里探探头，在门外站了片刻，见没谁搭理，总也觉得没趣，走了。人们有点纳闷：他今天不是同茶芳成婚做新郎吗？五更这合欢的黄金时刻怎也跑出来？
等五生走远，河生放开明英，回头对山泉：

“他们做的真绝，不只瞒着我们、骗过群众，估计肯定蒙着上级。一定要设法打破他们的封锁，把这罪恶的血火勾当汇报上去，提请上级来干预！”
说时，向房中搜视不停，向身上掏摸不住。山泉晓得他想找纸笔写点东西。几天来，这是他们第一次有机会接触普通群众，他要好好利用。可是两个摸够掏够，也没找出片纸支笔。

对望一顷，河生示意山泉出门望风；他撩开衬衣，哗！撕下一片衣片，咬破指头，写上“太阳肖河生告急！”迅速叠好，递向明英，低声交代：
“现在肖庚舅要你挺身战斗，我晓得你是装疯。装下去，装像些；想办法脱身，到县公检法军管小组去汇报，请求立即派人来干预。当然，你若还想着去死，就还给我！”

明英紧抓不放，并疾速地掖向身上，塞到男人们在公开场合不能触摸的部位去。
“我要为三生哥伸冤报仇！”
河生满意地笑了。可是接着就酸泪行行。在太阳呼风唤雨十七八年，以前从没他办不到的事；而这次——唉，这第一次！……
当然，他绝没有为不敢大胆直接进行干预而暗自疚责，乃至惭愧。也怪不得他自私，时局太险恶，他首先还得考虑如何尽力保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