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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二七．宜将剩勇追穷寇。
既然刘家大院不识时务，无毒不丈夫，毁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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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暑中闷雷雨天。风死了，满空乌云峰耸峦矗；太阳要么不露脸，一曝出就有将这世界烧作枯炭的火劲。沉压，憋窒，酷热难当，整个宇宙仿佛进入了热寂。
四处蝉儿的知知聒噪似给闷热火上浇油。

更加上一触即发的打斗气氛那紧张。全公社的治卫队员，加上近千个造反军骨干战士，从四面八方，把猪头山弄里的刘家大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周围的坡头岭坎，竹荫樟脚，甚至花生地、红薯垅、禾田水沟、溪沿潭边藤萝下、丛柯深，红旗漫卷，刀剑如簇。吆喝，叫喊，吼号，如潮如涌；诱说，恫吓，谩骂，浪起浪伏；可谓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自然不是所有造反豪杰都在向围圩高耸、四门紧闭的院里进行攻心瓦解宣传。这种不动也鼓汗、稍动就气促的伏暑天，大部分角色都如晕头鸡，选避荫处躲着。
一早接到行动通知，多半就没端自家粥碗；留着空肚子来这饱餐干饭，此刻都饿得清口水滴溜。三五相知或新交，议议论论，都离不开会餐台面。有的已不怕大热天灶火灼人，围着坡坎下的灶口帮着添柴加火，以求快些煮好焖熟，早些安顿那已在造反的胃。

喊话的，只是刘老二、李胜虎、汪若良等，以及逢事都有的粘乎端捧的巴儿狗。
“勤农叔公，认清形势哟！要懂变通才好！切莫做反革命帮凶哎！”这刻，刘老二在院后的崖坎高处，向着院里屋子那尺方小石窗喊道：
“只要交出李晓父女，公社红联便既往不咎，马上把人撤走。这两个是县红联指名通缉，一定要捉拿归案的重犯，你一家是绝对保不了的。保他们就是对抗文革，对抗最高指示。‘十六条’和‘公安六条’都有明文规定，你阅历深，见识广，要思前想后，别糊涂哟！”
嘶哑，一定因作劲喊够多时，气力不济了。

然而有如扔石入海，气泡都不冒上一个。根本没人搭理。里头，闲若无事似地，只偶尔有个把人在菜园、畜栏，在看得见的过廊来去。
“狠砸顽固封建堡垒，摧毁资反独立王国！”
“一定要把反革命罪犯缉拿归案、示众严惩！”
“提高警惕，擦亮眼睛，划清界线，站稳立场。革命的贫下中农绝不受骗上当！”
“革命贫下中农和造反军心连心！”
………

勇忠，志甫，若村，套的套铁皮广播筒，或用报纸卷成喇叭，从各处向院里喊。助威的，帮腔的，哄哄闹闹，好不嚣张！许是没人接战就扫兴，喊着喊着，有气没力了。
任你外头惊天动地，里头总沉沉稳稳文风不生。

当然，也听到些动静：楼头乒乒乓乓，必是在翻寻多年不用的家伙；前院井台嚯嚓嚯嚓，准是家伙久搁锈重，该除除；后头畜栏，也在杀鸡宰猪；那紧靠井台的厨屋，洗涮，剁切，炒动，声声清脆。屋顶，给低空浓重的乌云压得铺瓦漫脊的炊烟，带着炒菜焖饭的浓香，蒸肉熬汤的清香，以及开坛陈年老酒的醇香，一个劲地向四面发散。

辕门上虽没挂免战牌，但随你骂阵激将，就是不予答理，只把这越来越浓烈的喷香扑鼻来怄你！刘老二急得团团转。因为这回革命行动是委他代着去县汇报太阳群众专政情况总结的于代主任而任总指挥。不用说，此刻他乃是太阳一把手。接任时又曾夸下海口，不捉到李晓父女，割下自己的头相抵；可从早晨八点到近午的这刻，半天过去，劝、诱、哄、吓，各种办法用尽，对方就是不买账。

黔驴技穷，束手无策。他顿脚骂街，或许还由于早饭望的中饭好，没吃饱竹园庆功宴的隔夜剩饭，这刻饿的肚皮贴了背脊骨。闻到院里送出的阵阵香味，总禁不住那口水顺广播筒淌下。心里直在怪自己的火头军，手脚怎如此不麻利。就想该去督催。一挪近灶锅，立时忘了总指挥身份，忘了革命行动任务，混在那伙比他更饿的大兵群，挤挤擦擦，一面盯着翻饭炒菜，一面预评香甜咸辣去了。

对这个世人皆知的好吃嘴，要在平素，顶多听几句嘲笑完事；今天不同，有人钻空子来了。
这人就是周子昂。
周子昂今天叫人奇怪。不仅没像往常，拿起宣教部长的派头，积极指挥喊话，甚至连边也不拢。老半天地混在大兵群说笑轻松，或独个儿溪潭水里泡着消暑，树荫脚溜达悠闲；活似个事不关已的局外人。见院里没反应，他不仅不急，反而暗有喜色。这就刻薄挖苦刘老二来了——

“哎呀，统兵百万的总指挥大人，两军对垒之际，你的中军怎设来锅边了？”边说，手更苛恶十倍，把瘦干猴似的刘老二一拎拎转：
“你哪，这筷头战场何须劳你大驾督战！”
毫没提防的刘老二给捻成只柁螺转。亏得虽不怀好意，似也还留点情面，拖他倒时也顺势提着肩头，让他一旋几旋之后，等他半倒不倒中去挣扎。
他给捉弄得、好一番努力才好不易站稳。心里虽好不自在，反应也挺灵动。

“嗨，我正找的总参谋长你哪。这老半天不见人，你躲那个鳖眼里风流去了？”说着，也不管子昂脸色有多难看，一把揪紧袖子，拖了就走，“快，快去那头指挥部打打商量去！”
子昂不屑：“就跟在你后头，等打得胜鼓嘛！”
“你哪，还讲！”刘老二忙低下来粘乎这个常自诩太阳智多星的宣教部长，“我兄弟两个同着领下的这份差，你可别这么不冷不热哟。快给我参谋参谋，出出主意，看怎么办好？”
见子昂扭开头，听也没进耳，虽悻悻，也无奈。叹口气，自顾絮絮叨叨说下——

[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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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自听到监视哨汇报，昨夜院里确有反常动静，都判断李竺掩藏於此无疑。我同勇忠奉命带着几个弟兄来到院前，正撞着他大小二三十个在田里割禾。喊他几句，连个抬头的也没。我心里火起，作势喝问开。你猜怎的？只见他们一个个不过投来一瞥怒目，仍各自忙自个手里工夫。

只有带班的春生伸手拢来，卡住我的下巴颌：
‘你抄东家、劫西家、浪来浪去，还没浪够瘾吗！好大胆子，大清早又跑到太爷爷这嘈来了。还晓事识相就快滚！不然，别怪我这拳头不认得你这败坏刘姓家声的不肖子！’

“我这才吃惊：这趟差事并不是又白又嫩易溜喉的豆腐脑，而是吞的颗又大又硬的酸枣核。——哪会依他的话滚蛋哟！忙堆上笑，边赖向院门挨进去，脑壳里打着转转：
‘对不住，怪我一急就信口开河。冲撞、冒犯了大驾，还望宽宏大量，莫放心上。不过，我也确是无事不登门。相信你们也坛子里点火——肚里明白，只望大家成全我，把竺韵和李晓交我带回公社去！’

‘什么求云求雨！我表妹早几天不已让姓于的集了监，还抄家没产了吗！别罗嗦，快走开，别耽误我们工夫。我们可不想学你们，净天东家砸、西家翻，心安理得夺人家现成过日子！’

“这小子真吃了豹子胆，竟辱骂我们的革命造反行动。如此放肆，不能不激起我极强烈的阶级义愤，可是……也只好灵机应变。没敢发作，仍陪上笑，将昨晚竺韵潜逃，派人追踪，发现由李晓领进了这院；考虑到同宗同族，晚上不宜惊扰，就布了岗哨，整夜守着，并没见走出；现奉公社勒令，来提捕归案，等等缘由，耐烦地讲了一遍。那家伙开头专心听着，渐渐面露忻然，活如不晓得际在肩重担就落了地，轻松了。仍沉脸逞凶狂。

‘什么勒令敕令！都是你们这帮獐头鼠脑狐假虎威，矫造令牌。就猜准是于家逆畜掀的风浪。你告诉他去，说我刘家大院不接他的假圣旨。有本事，有胆量，叫他亲来向我这拳头讨！’

“恰这时，大院主宰，大老家伙刘勤农边披衣边跨出堂屋门坎，朝我走来；一言不发，抽起我的下巴，左一看，右一瞄，弄得我好胆虚。好一刻，听他‘哼！’一声冷笑，吓得我心里不由缩紧，没想下巴就给他下脱了。痛得我嗳哟连天，他可不管，自顾蹲一旁点火抽烟。见他出来，春生恭敬招呼一声，便自下田做事去了。勇忠总见的只他个胡子眉毛全白的老家伙，嘟嘟脸就想发火。搭般没发。
“等他消消停停抽完那袋烟，过来：

‘哼！倘是我这院里的后人，非把你按尿桶里溺死不可。给你装好，去报个实信，就说刘勤农软不吃，硬不怕，却一生敬重伟大领袖。莫说我外甥父女没来，就是在这，要逮他们，也不交你们这群鼠窃狗盗、狼奔猪窜之徒。县公安局要人，必须办来拘留证逮捕证；太阳公社要批斗，得肖河生的亲笔条子；竹园要他们回去，非山泉伢子亲自来接不可！回头告诉胡际炳一声，说刘勤农党龄比他岁数大十年，劝他脑壳里多存点党的观念，政策法纪观念，快停止打砸抢抄，收手回头。不然，等到吃后悔药就晚了！’

“说完就把我们撵出门，并紧逼着快走开。
“人没捞到，气受了个饱，心里恨的生了獠牙，他就不逼，我也要急赶救兵报仇了。我向于代主任如实汇了报。他听着，好一阵子没说，只把眼珠子乱转。过后就叫了你们进来——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估名学霸王。我们的群众专政革命行动，取得了一个个伟大胜利。然而敌人并不甘心失败。刘家大院是肖河生资反修路线保护下的反动堡垒，一个根深蒂固的封建独立王国；自从抹上修正主义的水泥面，自恃牢不可破、坚不可摧，骄横不可一世，竟公然对抗最高指示。螳臂挡车谈何易。他们自不量力，出口不逊，向我造反军耀武扬威，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我们一定要遵照红司令的最新指示，奋起造反有理千钧棒，彻底打垮并粉碎一切敢于与公社红联为敌的黑帮势力。一切反动派都不过纸老虎，外强中干，表面吓人，骨子里虚弱得很。目前革命形势大好，革命造反的滚滚洪流，正涤荡着一切污泥浊水，冲涮出一个无产阶级的红江山。我们一定要胜利，也一定能胜利。现公社红联决定：把各大队各单位造反军骨干集中，到刘家大院去打掉它的嚣张气焰，将罪犯逮捕归案。谁负隅顽抗，就毫不留情地把他埋葬在造反烈火中！当然，我们提倡文攻武卫。早饭后，我得去县上做总结汇报，这次行动，就由刘老二任总指挥，竺勇忠副之，周子昂——’”

“好了够了！不用张扬，也晓得你如今是太阳境内头号老大，我听命，听命就是！”
刘老二正讲的兴头，没想给子昂气冲冲截断；截断也还罢，还拉长个脸，拂袖就走。
子昂是听着任命而火的。他暗恨；你于五生算什么东西，竟不把我这个上头县革委委员指定的太阳公社二把手放眼里，第一次重大行动就冷撇下，只给个总参谋长的第三权位，还处在连公社红联委员都不是的竺勇忠之下！他不服，也不敢明相对抗，就打定主意隔岸观火，偷懒一旁，等着看到笑话后再说。

要说，五生的调度相当周全，无可挑剔。行动在刘家山进行，刘家山十人九姓刘，为避人撩起邀人众欺刘的话柄，封住刘姓号鼓宗派斗争的籍口，刘老二即便脓包，总指挥也非他莫属；逃犯系竹园人，委了诚惶诚恐于失职的勇忠副于刘老二，等于逼他戴罪立功，挟他竭尽全力，不敢稍所懈怠；正因为他周子昂满脑子歪点子，才派他总摄一切策划谋略。而什么文攻指挥、武卫监督、总顾问、战地总指导等，同胡际炳一样，已把包括方志甫汪若良之类全数封了官位。似此，凭何指责？

其实，他之拒与刘老二合作，不仅在怪五生的擅权轻他。他脑瓜的确精，他觉得五生去汇报事出猝突。昨天胡主任刚走，只隔一夜，仅仅圣后庙前一战，且都事先布置过，虽多有周折，电话里讲得清，哪犯得着人亲自跑一趟？初下圣后峰没说去，派刘老二一行去刘家大院时没提去，独在听了他们回来汇报后就宣布走，这好像，好像……！况且，李竺父女尚待归案，正须他着力抓紧，总结尚早嘛。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他猛地省觉，在竹园称霸太阳的历朝历代，对其它村姓，要打要杀要封门，随意得很；唯於刘姓，却多半用的背后唆使、借刀杀人手法，很少扬旗对阵、短兵相接明斗。原因是明摆的：尽管刘姓威势在太阳屈居竺姓之下，可附近四乡甚众，且自来相互照应，一呼百喏；不管文斗打官司，还是武斗打仇家，要人来人，需财供财，必取赢方罢。而解放后的刘家大院就更不好惹。所谓公社红联决定，今早虽没召开常委或委员会议，此前确多次议过，要选个时机、找借口拔掉这颗封建毒瘤，绝非五生听了汇报后一时冲动、或报复心切的刘老二一力撺掇促成。既然身出太阳头羊竹园的五生尚有所顾忌而规避，他更不敢强出头了。

越想头皮越怵。边拿话胀激刘老二，就准备脱身溜；见不远处树脚有一伙好汉围观两位角色比试棍术，他一甩袖，就要过去凑热闹。
刘老二哪肯放手？
“老弟，可别太那个，总参谋长嘛，该尽尽责，莫当没事人了！”

这三号位一入耳，刺的耳就疼，也无奈，只得随着；口里嘀咕“要我参谋吗！”鼻子哼哼冷鄙，满脸的不屑之色。
顺着刚才的思路，他也直在观察刘家大院。他看到比预先设想的要棘手得多。刘家大院深处猪头山弄，院后崖高岩险，隔着红薯地，离高过二人叠罗汉的围墙少也有数十丈；前头一溜儿梯田下刘家山；东西两侧都是荒林乱坟。从后山坎上望进，院里的谷坪，一伙青少正在嚯嚯连声地操打，满院时隐时现着巡守，来去有章有法，纹丝不乱。
更叫人惊奇的是动作神速。

[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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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军们杠着红旗围来，将到未到之际，都还在割禾打禾；直到四方喝喝吼吼地潮到脚头了，才收手回门。几乎眨眼间，禾、谷、草、打谷机等，一应物事，竟悉数带了进去外，连门前新堆放的一大堆块石片石也一块不留，干干净净。初围上时还听得里头报秤，算数，吩咐堆草晒谷，直到外头喊话里多番现出“杀”字，才始作防御准备。

若按他周子昂，应一围拢即冲进；给它个猝手不及，再来个下马威吓，不怕他不就范。五生正欲他去拿这主意。但他以他的精明奸猾让五生失算了。他学乖不管。刘老二是脓包，把五生话当成圣旨，表面理解，真的先文攻、后武卫。到现在，文攻无效，武卫又不应战；外头急，里头从容，双方僵峙，他正好幸灾乐祸。

“别哼哼唧唧装神弄鬼，有办法就该倒出来！”刘老二不满，使起激将法来。
“什么叫史无前例？”子昂斜瞟他一眼，训道：
“敢于革命，善于革命，立前所未有的丰功，创前人未创的伟绩，有胆量做前人没敢做的壮举。通俗些，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可是你一窍不通。就给你讲透，你也做不来！”
“我小器？谁不晓得，只要有吃喝，你就当面同我娘老子上床，我都不脸红；还说得我心不狠吗！桃李寨，你岭头坝，还有马家岫、牛头山……到昨晚的竹园，哪里没我刘老二出场动手，哪里少得我几十块钱工钱？！”

“嗬嗬，还好意思表功！你向谁表功？何功可表？你处处抬风、喊号子、出场动手，几十上百块工钱，有几块钱来自打刘倒刘？你还有脸吹，为你刘家山做事，日头正顶了，还肚皮空着没吃饭；要我饿着肚子给你替死垫背？干癞蛤蟆哎，你巧不到我，我带我的人走路！”

“要得啊姓周的！昨夜才再次赌咒发誓，一定有福同享有事同当；这差事是你我同着领上手的，这阵十无一成，你就要拍屁股溜号？”刘老二终于也光了火，“走就走，回头我只邀大家一齐给于代主任胡主任讲，人没要出，他就走了，肯定是他昨日暗暗做了李晓内应，偷偷使人放的竺韵！”

“放你娘的臭狗屁！血口喷人吗！”子昂大惊：看不出平日村村的刘老二还蛮会打倒耙子！立刻反咬回去：
“想诬我？好，我就不走。可是若等于主任回来了，人都没要出来，那就肯定是你昨晚及今一大早派人给通了风，打好商量作了计划，是你让他们硬抗着，自己又装蒜拖延，僵着，以便李晓父女藏好些、逃远些！”
“老子揍你个胡说八道！”
“哪个怕你个懒猴精不是？干癞蛤蟆，来啊！”

狗咬狗，都翻脸。文化的造反者口出即恶臭，大革文化命绝对地厌弃和摒除文雅。恶臭的骂大街，恶狠狠地动刀动枪；又都是装腔作势，把旁观者吓坏愁坏而已。勇忠们忙劝解。
也算是种凝聚手段吧！
“看你们，大敌当前，自家兄弟反先开起仗来，不怕敌人笑！”若良把两个牵拢，“都平下气来，研究研究，看究竟如何活学活用公社红联及于代主任的指示与决定。”

“是的，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李胜虎惯于空吹空擂夸大话：“这么近千兵马的声势，还制不服他个刘家大院，我死也不信！”
“先头我们几个想出个好计策，”勇忠望望院里，神秘地，向刘老二咬开耳朵。
“不行、不行，不行！”鼓肚蛤蟆刘老二心里还有气，没等勇忠嘘嘘个完，就拨浪鼓地摇开头：

“虽是外村，你们总也听说过这院是怎么院成的。先说墙：里里外外，明的暗的，一色三合土水充墙；别说刀砍枪扎，子弹碰去也只露个印。再说布局：开基时只有中央那座没楼的矮三间堂，外围圩子；往后，一圈圈以圩墙作屋墙周遭建屋，再于外另筑圩墙，拓展、加高，加大；到如今，十几亩宽的院里，除了菜园、晒场，那住屋，灶厨，仓房碓屋，畜栏禽埘，哪样没得！你望他家出来挑水做饭时，或乘虚而入冲进去搜，或抓个把人质换人？莫谈莫想！我们这会儿打水煮饭吃喝的井池，还是他家为方便路人，用竹筒埋深从院里井下分出来的。院里是股龙泉，从猪头山腹心而来。猪头山从前叫笔架山，据传这水是帝舜和圣后写字研墨的清泉。当年来开基的森茂公，正是看准那龙脉，望后人出个文曲星，才从平坦坦的大院子，搬到这步高步低的石山窝来的。”

“皇帝还缺块铁砧板！”子昂鄙夷地撇撇嘴。
“我哄你给我顿吃喝吗！”别说这时肚子里正饿得造反，就常时，老二也张嘴就是“吃喝”二字。而此刻，倒有股子炫耀他刘家人的味道。
“若从开基的森茂公起算，这里已历八十年有余。森茂生四男一女，头二三四，即鼎鼎大名的‘勤耕苦种’四‘农’；老五芳男即竺韵的奶奶，李晓的生母；老六芳女就是白玉的妈，据传是在院门前捡的别人抛弃了的私生婴儿养大。

“勤农今年高龄八十，自幼练来一身工夫，会重手、限手、指手、飞手、定根法隐形法，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一生没娶，说是誓学景阳岗上打死活老虎的武松。
“他的三个弟兄，都一色好拳脚，使唤家传的刘家关刀。每人各有四子，依年纪大小，排为‘衣食住仰仗靠信慕求守定宝’十二‘山’；‘山’之后则是‘生’，打头的不就是志甫的姐夫春生吗！他脚下可多了：‘春夏秋冬’，‘桐茶竹樟’、‘禾麦薯豆’，‘丰年喜庆’，‘福寿安康’、‘太平乐业’，一路而下，小不溜秋的还有。‘生’代最少有二十个讨了老婆养了崽。再下是‘新’代，又是春生的儿子日新打头，都十七了。日新脚后，是什么‘日月星辰恒古运行，光华宇宙耀我黄炎’，等等、等等。除了大队会计，外人没谁清楚他有多少家口；若老少都编成班排，没个营也算得加强连。

“这院祖规：不论男女，五岁起得始练拳脚；讨进的媳妇，半年内要学会使一门家伙。男子上了十八，一色轻重自定的关刀。
“莫看人丁众多，从开基至今，灶不开坼，锅不裂缝，共厨同甑不分家，吃饭分分桌而己。做什么一人主舵，大家参议，紧，松，全依农事天时。
“拆伙分家，普遍由妯娌不睦缘起。可就怪，任你在娘家何等泼辣强蛮、长舌挑事、懒惰邋遢，一进了这院，不须半年，就变成温柔和顺知礼通理，勤快姣洁，会谦会让，懂得关心与体谅，知得尊重与理解，明白分担与尽责，相互真诚相待。

“全家处得敬老惠幼、父慈子孝、兄弟亲密、夫妻恩爱、婆媳融洽、姑嫂友善、妯娌和睦。
“还有更叫人称奇的呢！
“那老三苦农，只跟着妹夫白松直在县城李家药房拨弄了几个冬春，回来后拿脉、看病、开方，竟药到病除。他自挖、自采、自配、自制各种成药，远近乡邻，莫不大得方便。

“更叫人叹奇者，那老四种农，也只幼年读过四年蒙馆，至今，包教着全家青少年男女到初中为止的补习。他平日不下田，不上圩；偶尔出个门，就是去县城打书。先前是四言六言杂字，增广贤文，颜氏家训，四书五经，词源辞海，三国水浒西游；近年，那天文地理历算，什么计数画图造机器，什么种麦种豆养龟，什么喂鸡阉牛治瘟，炼铁熔锡耍魔术变戏法，剐皮化肉、接骨接筋……五花八门，千种万类。县里买不到，不时有人从外头寄来。听我刘家山那个肖河生老走卒刘为农讲，若要搬动的话，怕会三五马车都装不下、运不完！

“他队——他家的打谷机都是老四种农画图，由样样手艺拿得起的老二耕农依图造装。有一次，趁他们收工进去吃晌午的空，我偷着试了两脚，嗬，只须脚尖尖稍点一点，就飞起来转。怪还怪，公社综合厂依那图造出的，就没他那活放省力。

“初级社时，刘家大院是一家社。对外，社长会计保管出纳都是勤农。高级社时一家队，勤农改称小队长，其余兼职依旧。公共食堂只在这大显优越，数十年连续办下来，不仅不散伙下放，还愈益兴盛。以后分生产队，仍是他一家队，仍是勤农兼完了除妇女队长和共青团分支书以外的所有干部。大队、公社或县上要开会，除了党员大会、团员、青年、妇女或社员大会、复员退伍军人会以外，都由他一个人出来参加。
“他家是铁木泥篾、石匠裁缝、雕刻镂塑，七十二行，行行有人通；喜庆婚嫁——”

[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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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个封建独立王国！好个针扎不进，水泼不透的顽固堡垒！”勇忠惊叹，“难怪土改反霸那阵都没敢动它！”
“你呀你！”刘老二诧异地望着勇忠，明显笑他无知：
“人家解放时田无半分，地无一角。全家几十口人，只这院子四外高低不平的一片荒毛山弄，还靠挑脚过广东、上广西、打零工、做手艺、砍柴卖，喂猪织布，下苦力赚来、过日子省用，积而买下，为了屋院朝外展时有个余地。

“莫说从民国十六年起就有勤农耕农给竺毅怀疑通了‘匪’，后来明知他们是共产党，交结周支队，竺宏也不敢来抓，更不敢向他家要丁要夫；在群众眼里，他一不偷，二不抢，三不以强凌弱；四呢，苦农给穷乡亲看病给药，不收诊费还罢，看你日子艰难，有时连口茶也不沾你的；苦人家要修修补补的手艺人，找到他门上，人去了，事做好，最多吃餐便饭，绝不收工钱，而且随喊随到，有时捎个口信就行。因此，他刘家大院的口碑声誉，威信名望，在这潇水上下，太阳乡境，不是我讲，众口一词，都评比你竹园竺家好得多。”

“听，听，专给敌人唱赞歌，你说气不气人！”子昂扯起脖子怒斥：“你不是常咬牙切齿，恨他们藐视你这个公社贫协，动不动就弄你难堪受气吗！这好，他名声响当当就是坏在你！”
“你呀，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也不晓得这会儿你的立足点移去了哪边！”听到与竺家相较这里更服众，勇忠觉得丢了面子，愤愤然不服，“就不信从没谁奈何过它！”

刘老二实实在在供述道：
“据说就只四十年前竺毅来逮辉农。若不是猝突而至，防不胜防，洋枪洋炮架满了院子；若不是辉农见竺毅枪上了红籽比着岳丈太阳穴，威胁着马上击发，还扬言放火烧平，就自个跑出来，绝难捉到他。好多人至今都说，自那三个月后，竺毅在苦瓜井下落马拖残，卧床几十年，到解放才被枪毙，就是老大勤农对他暗暗放了限手，使了隐身法去抢枪夺马报仇的缘故。”

说说，沉吟地自言自语道：
“解放时岂会砸它，莫提过去曾支持与参加革命，土改时是太阳一乡的贫雇农根子之一，清匪反霸都有他一份大功劳；现在，全家六个党员，十二、三个团员，还有人在外头当干部、工人、老师，参军当兵。实话说，我也不是没想过硬打，硬打当然打得进去；就怕的、怕闹的不像话，不好收场。尤其怕日后、日后若——”

周子昂耳里最忌“怕”、“不像话”之类，一听就上火。“你说的什么，你、你！还对胡主任说要丢掉‘刘’改姓‘胡’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在是心向刘，你向着刘少奇，帮着他骂革命造反行动！只有刘少奇的徒子徒孙才骂造反不像话！”

“……”刘老二给这一耙捣的，眼直直做声不得；心下直暗骂自己不该外露了心秘；这一漏嘴，给他就抓去辫子！想挤几句圆回，可心虚胆怯便也笨而无辞。瞠目结舌，脸涨成了猪尿泡，“啊”了好一串，也没“啊”出句意思明白的话。

“你的立场一定有问题了。得赶快查查思想根源！”李胜虎严峻地，对他也有了几分敌意：“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造反有理，革命无罪！”
方志甫向他典出胖大罗汉肚，教训道：
“那打砸抢抄，自古说来都是土匪路贼勾当，然而一冠上革命头衔，用上辨证法，成了革命的打砸抢抄，由我们造反干来，就是大方向，谁再敢哼为犯罪？”

子昂破口大骂：
“清早来不说你通风报信打了商量，至少也算打草惊了蛇；这刻又借文攻武卫偷换掉革命造反，你就是掩护、包庇了阶级敌人！”
犯了众忌，触动众怒了，刘老二像大闯了祸候罚的孩子，哑口无言，僵尸般木着。
亏得好战友汪若良赶来圆场。

“嗬嗬，都压压火气吧！看老二还不至叛卖投降，他不过有点迷糊，是认识不清，而不是立场不稳。他还不懂得什么该矫枉，什么该过正。”
“这哪是什么过正矫枉！”子昂目中无人地打断若良这个“贰臣”，以纯正的造反面孔训人：

“党员是老修，团员是修苗子。勤农：封建家长；手艺人、郎中：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操打练武：明显图谋不轨，为搞宗派械斗作准备；什么干部、军人、工人、老师，统统是这封建旧王国派进社会主义的资反蛀虫。明摆着一堆反革命残渣余孽、牛鬼蛇神团伙！干蛤蟆还称要改姓胡，实在他骨子里只有刘，只有他刘姓宗亲观念，因此才般般美化嘛！”

勇忠好久没得到插嘴机会，急哩！这时趁子昂换气喘息，忙也发表自己的体会。
“听胡主任于代主任讲，姓，在旧的意义上的确代表封建宗族关系，最陈腐不过了；可是若用革命造反理论改造一番，铺上革命色彩，也就有了革命价值。它表现一种阶级感情倾向，说明你向谁、背谁，忠于谁、反对谁，爱谁、恨谁，立足点在哪条路线。这已触及大是大非的本质问题了。他们讲，他们不久都将改姓毛，不跟胡家店等同流合污，而你却要改姓胡，看来你哪，思想硬是有些问题了！”

“不，不是！”老二总算活过，赶急矢口否认，“我没说我改姓胡，我是说干脆姓无，我是纯粹的、彻底革命的无产阶级！”
“你是个鸟！”刘老二越急，子昂越趁兴怄：

“无产阶级阶级立场最坚定、革命最坚决，最大公无私，从而无所顾忌；而你他妈的哪一步没前瞻后顾，迟疑犹豫，怕这怕那？可晓得战机难得，指挥官贻误战机要军法从事，枭首示众？！”
若良语重心长：“在这关键时刻，老二你可莫当真学陈独秀刘少奇啊！”

“我，我……”老二觉得好冤。心里堵，嘴就结巴。慌、愧、羞、窘，生怕脸上少了革命光彩。沉吟有顷，只见他毅然扬眉，右手抽刀一挥，就见一道寒光擦着勇忠和子昂的鼻子尖劈下，吓得他两个“啊耶”一声，不约而同后仰后栽；惊慌中偷留神，只见地上血污点点；正奇怪哪里都不痛，自已怎会……？细细一看，原是老二将自己左手一只手指劈落，一滚几翻，躺在了就近的一泡狗屎边。

“我下决心了，无毒不丈夫。既然刘家大院不识时务，顽抗到底，现活学活用，把武卫改做武攻，决定强攻！不管是人是鬼，敢抵挡者都给一刀！打先锋进院者特奖二十块，刀上见血五块，捉到竺韵五十块，抓到李拐子搜到泪竹字稿赏二百，催饭开餐，十大碗一完就上阵！”

果断、坚决、英雄、豪迈，一旦握权在手，任是瘦干猴也生大将风度；这时的刘老二，名符其实地成了威武雄壮的革命造反总指挥了。
这令一传开，四下立时哄然而动。哗啦啦抢碗、争筷，呼嗦嗦夺铲、霸杓，喊酒叫汤，嫌菜嫌饭。树荫竹脚，田头土坎，顿时风尘四起；接住低垂的压城黑云，搅作天地一混。

吓得刘家山各队派来执炊的婆娘们，一个个有如鹰影下的鸡雏；四散乱逃，却又不敢逃远——要茶要水时还得去打点呀，否则要罚你三天工分！
她们好想哭，也不敢哭。除了自怕，心底还为院里的好人们担着份重重的忧：勤农公公，您老晓得这外头，这些丧心病狂的匪寇们要怎样张牙舞爪横行、你们在提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