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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公寓大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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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正文
李明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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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5/09/12
文章: 262
来自: 澳洲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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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5-11-17 周四, 下午8:37    标题: 在我们公寓大楼里 引用回复

在我们公寓大楼里
(澳州)李明晏

一,小吉米

在一栋公寓大楼里,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安乐窝。
还末等我整理完房间,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我不由得一阵惊诧。刚刚搬进新居还不到半个小时,能是谁叩我的房门呢?
门外站着一个四,五岁的红发男孩,圆圆的脸上闪烁着几颗金黄色的雀斑。
"这是你掉在楼梯里的书吧?"一只赃兮兮的小手递给我一本书。
我好奇地接过来。不错,是我的书,普希金的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是我的书。谢谢你!"
我的一声感谢并没能将这个小客人送走。他用一双蓝蓝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我。面对着那带着几分悲怯的目光,我竟不知所措。刚刚搬进新居,还无法拿出孩子喜欢的东西,表达我的谢意,只好微笑着问他:"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吉米,你的邻居。"
''我叫史蒂文,很高兴和你认识。''我握住了那只赃兮兮的小手。
可小吉米依然站在原地,仿佛脚底生了根。
望着杂乱无章的房间,想到晚间几个爬格子的文友来庆贺我的乔迁之喜,我只好聪明地下了逐客令:"吉米,等我将房间整理好,请你来作客,拜拜! "
说罢,我便急不可待地关上了房门。
不到一分钟光景,门铃又响了。
我的天,这又是何方神圣?
我打开房门,又看到了那几颗金黄色的雀斑。我险些把一肚子急躁挂在脸上,可面对着那双乞求的眸子,我心软了下来。
"吉米,有什么事?"
"我......我想借那本书看看。"小吉米伸出了那只赃兮兮的小手,俨然一付不达目地不罢休的气派。
" 吉米,你懂俄文吗?"
" 我不懂,我喜欢书上的画,真美! "小吉米一面摇头,一面说。
我不由得犹豫起来。那本插图精美的俄文版童话诗,是多年前我的俄文启蒙老师安娜。别特罗夫娜留给我的纪念。漫长的风雨人生中,我一直珍藏着它,随身带到了澳洲,我真难以将它交到一个陌生的小孩手里。可面对那双渴望的目光,我难以拒绝,只好恨了恨心,将珍存多年的书交给了小吉米。
当小吉米接过书,欢天喜地地向楼上跑去之后,我又担起心来。出于对孩子的信任和尊重,我没有问他住在几层几号,万一......
我无奈地挥了挥手,将那个可怕的万一从脑子里驱走。
晚间,几个文友来我的新居庆贺乔迁之喜。
正当我们海阔天空地侃大山时,门铃响了。
我打开了房门。是小吉米,手中拿着那本普希金的童话诗。
'哈罗,吉米! 欢迎,请进! " 我喜出望外,满桌子中国美味总算可以弥补上午的遗憾了。
小吉米倒不客气,坐到桌旁狼吞虎咽起来。
我们当中唯一的女性苏姗,不断地给小吉米挟菜。一年前痛失爱子的她,爱怜地望着小吉米,美丽的眸子里闪着泪光:"澳州的父母太放纵自己的孩子了。我那个宝贝兒子若是活到现在,我可不能让他一个人深更半夜跑出来......''
苏姗的感叹犹如一付清凉剂,令我那醉醺醺的大脑恢复了理智。
" 吉米,这么晚了,你还跑出来,爸爸妈妈知道吗?"
小吉米那双蓝眼睛里喜悦的光辉顿时熄灭了:" 我没有爸爸,妈妈晚上不在家。"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这个单亲家庭不幸的孩子,霎时间将喜气冲走。一双双目光满载着同情,怜爱,向小吉米投去。苏姗竟掏出了手帕,抹起眼泪来。
"吉米,找我有什么事吗?"我关切地问道。
" 史蒂文,能给我讲讲这个小金鱼的故事吗?"
填饱了肚子的小吉米,打开普希金的童话诗,用小手指头指着绚丽多彩的插图。
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吉米,今天太晚了,明天给你讲。我送你回家。"
"不,史蒂文,我不回家,我一个人怕。。。"
还末等小吉米话音落地,门外传来了女人的尖叫:" 上帝,我的吉米不见了!你在哪儿,吉米
?''
那绝望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如此恐怖,唤起了我一身鸡皮疙瘩。
"妈妈! 妈妈! 我在这兒!"
小吉米迎着叫声跑了出去。
一个浓妆艳抹的金发年轻女人,哭喊着将小吉米搂在怀里:"上帝,我的小宝贝! 我的心肝
! 你可把妈吓坏了。"
她抱着小吉米,摇摇晃晃地往楼上走去,留下了强烈的酒气。
从此,小吉米成了我的小朋友,而随着孩子的友谊,我无形中接过了一个无法摆脱的包袱。
小吉米的妈妈夜出时,他常常一个人跑到我家来,缠着我给他讲故事。而当他妈妈带着三教九流的男人回家时,她总是带着歉意的笑容,把小吉米送到我家。头几次,她还能按时把小吉米接回去。可後来,渐渐地我的沙发竟变成了小吉米的床榻。
我的一个朋友,绰号鬼精灵的小北京,出于关怀,向我发出忠告:"史蒂文,收起你的善良,同情 你没有义务充当免费保姆。再说,澳州是法制国家,万一小吉米在你屋里出了什么意外,你吃不了得兜着走! ''
小北京的话为我敲起了警钟。
一天夜里,金发女人又将小吉米送来了。面对着那张美丽羞怯的脸,我早已准备好的拒绝词却卡在喉咙里。那天晚上,我忙着赶一编稿子,而小吉米又是出奇地精神焕发,闹得我文思枯竭。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抱着小吉米往楼上走去。可走到他家门前,却无法叩门。门缝里飞来的亢奋的呻吟声中,夹杂着男人粗野的喊声。我悲哀地望着小吉米,不忍心让他那尚末污染的幼小心灵目睹他亲生母亲赤裸裸的人生,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返了回来。
黄金海岸一个文友邀请我去小住一周。回来後,等待我的头号新闻是:我们这栋大楼险些化为灰烬。一天夜间,独自在家的小吉米,躺在床上点上香烟玩起来,玩着玩着睡着了。若不是楼上的邻居起夜闻到了烟味,及时包了警,将是一场可怕的火灾。事后不几天,小吉米和他妈妈就不见了。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我终于卸下了一个难以摆脱的包袱,可心情并非轻松。小吉米那双与年龄不相称的忧郁的眼睛,已在我的心灵深处占据了一定的位置。但愿有一天,我能再见到他,再握握他那双赃兮兮的小手,再给他讲一遍''渔夫和金鱼的故事''
当我从信箱里取出一大堆邮件时,发现了小吉米留给我的离别纪念:他亲手画的一条美丽的金鱼。




二,南斯拉夫女邻居玛丽娅

住在我们公寓大楼九号的玛丽娅是个即将和青春告别的南斯拉夫女人。
我般进新居后不久,她就登门造访。她那浓厚的斯拉夫腔调英语,犹如战场上的枪声,铿锵作响地向我讲解,作为这栋大楼居民所应遵守的种种规则:什么公寓里不准制造噪音,什么楼道里不准放鞋子,不准丢纸屑、烟蒂……
当她带着妩媚的笑容和我拜拜了之后,急忙关上了房门,似乎怕她折身回来,再来一番补充轰炸。
来澳多年,我已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已久违了共产主义群体生活中那种令人生厌的指手划脚,张牙舞爪。想不到,我在这栋公寓大楼里,竟和早已从我记忆中消失了的 大陆街道妇女主任和 苏联工会小组长式的人物重逢。
我因为忙于舞文弄墨,把人生享乐拒之门外,而变成了无声的存在,所以,我堪称本公寓的最佳居民。每当我在楼道或在院子里遇见玛丽娅时,她总是满意地点头微笑,似乎是领导者对被领导者的嘉奖。
岁月如流水,平静地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战场上的炮声在公寓大楼里隆隆响起来。
我对门的五号换了新主人,一个年轻的越南人。不知是青春活力过于旺盛,还是房间关不住置身于自由世界的巨大喜悦,震耳的音乐,载着越南烹调的独特风味,从他房里飞出来,在楼道里荡漾。
在大楼居民沉默的不满中,玛丽娅勇敢地冲出来。然而,那个在战火中成长 起来的越南小伙子,并非等闲之辈,他的英语虽然蹩脚,可是面对玛丽娅的机关枪,不但毫无逊色,反而将战争升级。一阵枪林弹雨的舌战之后,楼道里的噪音不但没有消失,在越南小伙子房门前还出现了一双运动鞋,以示血战到底的决心。
玛丽娅的眸子,望着那双有意向她示威的鞋子,闪着绿幽幽的凶光:"先生,本楼道里不准堆放杂物,有碍观瞻。"
"女士,我们的习惯是进屋前将鞋脱在门外。"越南小伙子说罢将门啪地一声关上。
翌日早晨,五号门前的一双运动鞋变成了孤零零的一只。
越南人站在门前破口大骂:"他妈的,谁偷走了我的鞋?"
玛丽娅姗姗下楼,望着满面怒火的越南小伙子,莞尔笑道:"先生,你可以去报警,我自愿警民合作,挨家挨户搜查!"
不知是心痛那遗失的一只鞋,还是不甘心就此败在南斯拉夫女人手下,越南人在盛怒之下,将楼道变成了摇滚乐大厅。
不料,他的报复竟弄巧成拙,玛丽娅叫来了警察,面对威严的警察,好斗的公鸡两眼一瞪,变成了泄了气的皮球。
从此,噪音虽然消失了,五号门前也不再有鞋子亮相示威,可取而代之的是奔向五号的纷杂的脚步声,和随着脚步声出现在楼梯上的烟蒂。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五号的客人个个精力充沛,声音洪亮,不知是有意向巴尔干半岛展示湄公河畔的团队精神,还是他们天性如此,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喧嚣。
而自称其父曾和铁托并肩作战的玛丽娅,不愧为英雄的后代,面对新的挑战,并没有鸣金收兵,她起草了一份投书书,准备联名向房产公司投诉五号越南人,以本楼不受欢迎的住户,请他迁出。
望着玛丽娅的起诉书,我不免有些犹豫。我并不想介入邻居之间的纠纷,何况,我对那些从专制主义统治下冲杀到自由世界的人,一向是敬而远之。
玛丽娅那双洞察秋毫的眸子,似乎穿透了我的心灵,鄙夷地笑道:"怕什么?你们中国人就是胆小怕事!"
不知是怕丢中国人的脸,还是受到游击英雄女兒的鼓舞,我勇敢地在投诉书上签了字。
然而,投诉书并没有发生威力,五号不但巍然不动,还花样翻新,每当他和玛丽娅迎面相遇时,挤眉弄眼,怪声怪气地唱起越南小调。不过,他的越南小调不久就嘎然而止。在一个阴暗的早晨,他终于撤离了战场,搬走了。
临行的前一夜,他到我家来道别,为这段时间的骚扰表示歉意。
不知是室内的灯光柔和,还是我第一次正眼对着他,我惊讶地发现,他并非面目可憎,相反,厚厚的嘴唇倒流露出几分憨气。
"说老实话,我并不想搬走,我很喜欢这栋公寓,房租不贵,地点又好,可好男不和女斗。"
原来,他和玛丽娅之间的战斗已从公开转入地下,变成了无形的战线。自从那双摆在门外的鞋子剩下了一只后,紧跟着深更半夜电话铃声不断,
拿起话筒,却没有人声,只有恐怖的喘气声。后来,他一气之下,睡前切断电话,可不巧,却错过了不少意义重大的海外电话。他明知深夜电话来自何处,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他曾想通知电话局变更电话号码,但最后还是三十六计,一走了之。
当大卡车载着五号的东西即将开动时,玛丽娅踏着斯拉夫舞曲的旋律,翩翩出现在卡车前,对着五号优雅地挥动着手臂:"拜拜,越南先生!"
不知为什么,玛丽娅那声悦耳动听的拜拜,竟变成了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阿庆嫂的一句经典台词:"哼,想和我斗!早就被我打得落花流水了!"




三,澳洲模范丈夫

一个星期天,我参加了一个文友的乔迁之喜派对,返回家时,已经是深夜了。我走进楼道,浓烈的烟味钻进我的肺腑。我打开走廊的电灯,险些失声叫出来。是七号的瑞克坐在楼梯上,脚下是一堆烟蒂。
"哈罗,史蒂文!"瑞克的声音有气无力,似乎是生命正在悄悄离去。
"晚上好,瑞克!你怎么……"我把不该问的话憋在嘴里。
"史蒂文,你有烟吗?"瑞克的灰眸乞求地望着我。
"你等一下,我到屋里给你拿。"
我打开了房门,瑞克不请就尾随我进屋,令我後悔莫及。我今天被朋友拉去当派对的大厨,从早忙到晚,在烟熏火燎的厨房,大显身手,为40多人烹饪了30多种东北大菜和俄罗斯大餐,浑身散了架,只想洗个热水澡,一头钻到被窝里,不想再说一句话,再听一句话。
坐在沙发上的瑞克点燃了一只烟,随着一团烟雾,晶莹的泪珠缓缓流下来。
来澳多年,出席在我眼前的澳洲人,几乎个个无忧无虑,喜气洋洋。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澳洲男人的眼泪。也许,正是这白种男人的泪水,驱走了我的疲倦,唤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瑞克是我们这栋公寓大楼里人们交口称赞的模范丈夫。我本以为模范丈夫是中国人的专利,想不到我竟和一个澳洲的模范丈夫成了邻居。
我搬进这栋公寓大楼还不到一星期,瑞克就来扣我的房门。他是来拜我为师,学做中国水饺。他望着我惊讶的目光,腼腆地告诉我,他的妻子伊丽沙白喜欢吃中国水饺。
我本想告诉他,要吃中国水饺,在多元化的澳大利亚是最简单的事,几乎在每一个地区都有经营中国水饺的华人餐馆。可还没等我开口,瑞克就抢在我前头,似乎怕遭到我的拒绝:"史蒂文,伊丽沙白喜欢中国水饺,可不喜欢华人餐馆,因为……因为她……"
"因为她歧视黄种人?"
"不,史蒂文,因为……因为她有一次在华人餐馆吃坏了肚子。"瑞克羞怯地避开目光,似乎是怕刺伤我的民族自尊心。
"瑞克,包饺子可不是做你们三明治,不容易。"
"我知道,我学过,不,只是偷偷看过……"
原来,瑞克为了满足妻子的心愿,早就立志要学做中国水饺。他曾利用假日到一家华人餐馆打杂工,用一双渴望的眼睛,偷偷地窥望水饺手艺,可望来望去,不但没把手艺学到手,还引来了一个中国姑娘的想入非非,胆怯的瑞克只好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我被瑞克伟大的爱情感动,在百忙中抽出一个星期天,教瑞克做中国水饺。
出乎我意料的是,瑞克很快就攻破了最难的一关-擀饺子皮。
后来,每逢周末瑞克都送来一盘热气腾腾的中国水饺。最初是我传授给他的地地道道的中国风味。渐渐地,他中为西用,创造了独特的风味。有一次,他的饺子有一种怪怪的味道。我问他:"瑞克,饺馅里是不是放了咖哩?"
不料,我的问话却唤来了他满脸阴沉。
我真没想到,咖哩竟是他痛苦的童年。他出生在一个破碎的家庭,父亲是个酒鬼,母亲无法忍受他酒后的暴行,带着小女兒离家出走,而把他留给了父亲。父亲依然整日搂着酒瓶子,一直到一个高大粗壮的印度女人走进他们的家。
这个满身咖哩味的女人,如同魔鬼的化身,不到几天,就把父亲由一个暴君变成了一个羔羊。可小瑞克却陷入了苦海,印度继母顿顿离不开咖哩,小瑞克常常只能啃面包。而她为他上学带的便当里放的咖哩尤其多,他只好在上学的路上,偷偷地扔到垃圾桶里。同学们津津有味地吃午饭时,是小瑞克最难熬的时间,他常常一个人悄悄地躲在校园的树丛中。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同班同学小伊丽沙白为他送来了可口的午饭。就这样,由二人共吃一便当的孩子友情发展到青春时代教堂里的婚姻。
可我不知为什么,觉得瑞克的家庭生活并不美满,难道这个澳洲的模范丈夫,也同大陆的模范丈夫一样,只是受气丈夫的代名词?
是一个落雨的星期天,我大大称赞了一番瑞克的澳洲风味水饺后,和瑞克边饮酒边
海阔天空地侃大山,接着歌兴大法,放声歌唱。瑞克五音不全,缺乏节奏感,可却唱得满面绯红。我呢,唱了几首港台流行歌,觉得不够味,便唱起了俄罗斯歌曲。想不到,俄罗斯民歌优美的旋律却唤起了瑞克浓厚的兴趣,他又要拜我为师:"史蒂文,我一定要学会唱这首俄罗斯歌,过几天是情人节,我要向伊丽沙白献上一朵玫瑰,唱一首俄罗斯情歌。"
我笑出了眼泪:"瑞克,如果你的伊丽沙白知道这首歌的歌词,她会用玫瑰花打你的嘴巴。"
"真的?为什么?"
"这首歌的歌词是:出嫁的女兒回娘家对母亲哭诉,新婚的丈夫并不爱她。母亲问她为什么 ,女兒说,丈夫把她抱在怀里怕掉在地上,含在嘴里怕溶化了,而她却渴望在丈夫的铁拳下享受爱情的甜蜜。"
瑞克愕然地望着我,满脸疑惑。
我故意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兒,才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中国人有句古话:打是亲,骂是爱。俄国也有类似的谚语:情人打架,纯属寻开心。几年前,我随哈尔滨一家贸易代表团去苏联,在顿河畔的罗斯托夫城,恰好碰到戈尔巴乔夫禁酒令开禁。被禁酒令禁锢多年的俄罗斯人,冲进了商店、酒吧,罗斯托夫变成了不夜城。大街小巷一片歌声、喊声。我们代表团住的房间,扣门声、电话铃声
不断。一个个没能买到酒的俄国男子汉,掏出一把把卢布,有的甚至脱下了身上的皮夹克、皮靴,摘下了手表。面对着老大哥一张张哀求的面孔,我们免费赠送,一直送完最后一瓶酒,
才猛然想起次日罗斯托夫主管商业的副市长的酒会。我们只好叫副市长阁下望酒兴叹了,因为匆忙中将赴宴应酬的茅台酒也送了出去。第二天早晨,当俄国男人们象死猪一样倒在大街小巷时,一个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俄国女人,却昂首挺胸地出现在市场上,面对全世界展示如火的爱情,而那些完好无却的女人们却只能躲在角落里,自叹不如。"
"这是为什么?"瑞克瞪大了一双灰眸。
"为什么?这倒要问问你自己!"我摆出了一脸神秘。
谁想到,我无意中开的玩笑竟闯出了大祸。
不知是瑞克把我的话当真,还是俄罗斯男人的大丈夫气概唤起了他男子汉的自尊。这天晚上,伊丽沙白请她的大学同窗罗伯特来家品尝瑞克的中国水饺。罗伯特对瑞克的手艺赞不绝口,可伊丽沙白却横挑鼻子竖挑眼,频频指责瑞克的水饺不成功。一向百依百顺的丈夫,霎时间暴跳如雷,推翻了餐桌,对妻子举起了拳头。想不到,伊丽沙白脸上的一块血污,不但没能成为爱情的象征,反而成了瑞克家庭暴力的罪证。瑞克不但被赶出了家门,还得等待家庭法庭的传讯。
面对着瑞克痛苦的泪水,深感自责的我,呆若木鸡,艰难地翕动着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四,犹太老人和鸽子

我们这栋公寓大楼的居民,虽是各扫门前雪,相互不来往,当每当在楼道里或是院子里相遇时,彼此却是笑脸相应,热情哈罗。唯有三单元的犹太老人费佛伯格与众不同。和他碰面时,若不先展露国际语言微笑,不主动哈罗,他会如同影子一般,无声地从身边遥晃而过。倘若主动和他打招呼,他的一声哈罗,也是颇为艰难地从翕动的嘴唇里飘出来。他一向独来独往,如同契柯夫笔下的套中人别利科夫。
然而,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套中人竟会有一天登门造访。
我望着站在门外的费佛伯格先生,惊讶万分,痴呆呆地失去了语言功能。
"哈罗,史蒂文! 可以进来吗! "
"当然,请进,费佛伯格先生! "我从坚硬的状态清醒过来,热情地将犹太老人迎进屋。
"费佛伯格先生,喝茶还是咖啡?"
"不必客气,史蒂文。我今天在录影公司租了「舒特拉的名单」录像带,可偏偏不巧,我的录像机产了毛病。如果方便,我想请你共同欣赏。有兴趣吗,史蒂文?"
这部风靡了世界影坛,囊括了十多项国际大奖的影片,我不但看过,还托朋友复制了一套,可难得这位孤独的老人亲自登门,何况,他还是个犹太人。出于对犹太民族命运的同情和尊重,我佯装出惊讶的喜悦,兴致勃勃地和他共同欣赏美国艺术大师史匹堡的巨片。
我已不止一次看过这部影片,但和一个活生生的犹太人坐在一起,共同面对犹太民族悲惨的历史,却是另一番感受。
当悲壮的音乐响起来时,随着荧光屏上的第一个画面,费佛伯格全身便抖动起来,跟着从他那凝谛的眸子里流了出来,流过苍老的面颊,滴在浓厚的胡须。渐渐地,随着剧情的发展,他失声断气地抽泣,仿佛要把整个犹太民族遭受的苦难全部倾吐出来。而我,不知是又一次被史匹堡的艺术魅力震撼,还是被身旁这位犹太老人心裂肠断的哭泣所感染,尖锐的隐痛撕裂我的五腹六脏,泪水如泉水般流溢出来。
当我们从血淋淋的画面回到现实中来时,费佛伯格又恢复了套中人别利科夫式的表情。脸孔僵硬,似乎涂满了石膏。当他拿着录像带姗姗向门口走去时,猛然间回过头来,对我说道:"史蒂文,不好意思,我租这盘带用了二元钱,咱们一人一半,你应付给我一元钱。"
我呆呆地望着那张泪痕斑斑的老脸,险些失声惊讶地叫起来。待我清醒过来时,急忙找出钱夹。可偏偏不巧,只有一枚二元钱的硬币。
"没关系,我先欠你一元。"老人以敏捷的速度,从我手中拿走二元钱。
我直瞪瞪地望着他在门口外消失,连一句拜拜都说不出来。
大约十分钟后,门铃响了。悦耳的铃声似乎向我传递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信息,预告犹太老人的再度登场。我蹑手蹑脚地 走到门前,通过门镜向外窥望。
果然是他,费佛伯格先生!
我屏住呼吸,悄悄躲进卧室,任凭门铃响个不停。
我并非因为一元钱而神经错乱,是我一直恪守着我的处世哲学:不和悭吝人打交道。因为一颗自私的灵魂,带给他人的是种种不快,而那种不快还往往花样翻新,变化无穷,令人哭笑不得。
当日下午,我和几个文友去海滩露营。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尽情地享受人生。
三天後我返家。在院子里遇见了费佛伯格先生。他急忙走到我跟前,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史蒂文,不好意思,这三天我天天按你的门铃,还好,一元钱没利息可算。若是大数目,我还得付你利息。"说罢,塞给我一元钱,蹒跚而去。
我望着手中的一元钱,伫立在灿灿的阳光下。
"哈罗,史蒂文! 是九号南斯拉夫女人玛丽娅的声音。
她那幽深的灰色眸子,直勾勾地望着我手中的一块钱,突满唇膏的嘴唇,冲着犹太老人的背影,挤出了一个鄙夷的笑容:"史蒂文,那个老葛朗台是不是借口自己家中的录像机出了毛病,用你的录像机共同欣赏「舒特拉的名单」,然后拍拍屁股,叫你付一元赞助费?"
我惊讶得喃喃说不出话来。
"哼,好一个生财之道! 他先到我家,请我欣赏。我心知肚明,和犹太人决不会有白吃的午餐 。我将计就计:对不起,我的录像机也不灵了。"
玛丽娅说着说着走到我跟前,戒备地向四周扫了一眼,低声说道:'' 史蒂文,你能否提供一
下线索,除了你家,费佛伯格还和哪家共同欣赏「舒特拉的名单」。只要再找出一家,我就可以到录影公司,告发他从事非法经营。租一盘带二块钱,你付一元欣赏费,无可非议。如果他再从一个人手中勒索一元,那他就有一元钱的非法所得。。。"
玛丽娅的伶牙俐齿,仿佛把我带到了战火纷飞的南斯拉夫。我惊诧之余,反而感到一丝慰籍,因为我一直认为,与人斗其乐无穷是中国人的专利,想不到,我竟在南斯拉夫人身上也发现了战斗的细胞。
不料,我那种犹如发现新大陆的喜悦,却被玛丽娅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她的呼吸顿时变得十分急促:" 有线索吗?谁家?"
我用尽了最大的意志力才压住心中的怒火,用电视剧里最时髦的一句台词''对不起,无可奉告''
摆脱了玛丽娅的纠缠。
大约一星期後 ,我应几个文友之邀,去唐人街饮茶,交流爬格子的甘苦。走出中央火车站,我看见人群中的费佛伯格。他手提大包裹,步履显得十分艰难。
不知为什么,我那已被自由空气净化了的灵魂中尚遗留下来的一个阴暗角落里,突然间响起了九号南斯拉夫女人玛丽娅的声音:非法牟利!犹太老人手中的大包裹,在我的想象中变成了一盘盘
「舒特拉的名单」录像带的复制品。莫非,他真的财迷心窍,从事非法营业?
我如同一个无聊的乡下女人,悄悄地尾随他来到了中央火车站附近的公园。不料,出现在我眼前的竟是一幅动人的画面。还莫等费佛伯格在公园的一个长椅上坐下来,一群群洁白的鸽子,从四面八方向他飞来。霎时间,这些快乐之鸟在绿茵茵的草地上,组成了一幅白色的旗帜。一个个探出脑袋,发出柔和的声音,似乎是在和久违的情人喁喁细语。
"你们好,我的小天使,我的救命恩人! ''犹太老人一面说,一面从包裹里取出各种食品,撕成
一块块,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鸽子群抛去。
不知是好奇心的驱使,还是被眼前的情景呼唤,我慢慢向犹太老人走去。
''吃吧,我的恩人!上帝的使者!上帝,饶恕我的罪恶! 饶恕我.......''! ,
犹太老人望着鸽子,喃喃自语。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沿着青灰的面颊流了下来。
我的出现,他视而不见。我的哈罗,他也充耳不闻,似乎沉醉在另一个世界,变成了无形的存在,我只好尴尬地坐到长椅上。
费佛伯格一面喂鸽子,一面深情地和它们絮絮叨叨。当他的食物被吃光,他恋恋不舍地向它们挥手:''飞吧,可爱的天使! 飞吧,过几天再来看你们。''
那一只只美丽的鸽子,好象明白费佛伯格的话,洁白的翅膀载着耀眼的阳光,轻声吟唱着四处飞去。
''鸽子是我的救命恩人''犹太老人望着美丽的晴空,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被冷落在一傍的我
将起了他的故事。
在二战期间的波兰,全家七口只有他和父亲逃出了德国法西斯的虎口,躲在树林里。一天,父亲外出寻食,再也没有回来。小小年纪的他,在饥饿的煎熬中奄奄一息时,不知从何处飞来了一只美丽的鸽子。强烈的求生欲望顿时唤发了他的生命力。他将鸽子抓到手,咬破了鸽子的脖子。那热乎乎的鲜血,血腥的嫩肉,将他从死亡手中救了出来。他将鸽子的骨骸埋在一颗大树下,跪在鸽子的坟前大哭了一场。不知又过了多少天,当他似乎变成了一俱尸体,躺在鸽子坟旁,告别人世时,被游击队发现了......
''史蒂文,我一直不能饶恕自己,是我,残酷无情地毁灭了一个美丽的生命。鸽子是我的救命
恩人。我几乎每年都去波兰。我虽然已无法找到埋葬我救命恩人的地方,但我可以在有鸽子出现的地方,摆满美味,用我的虔诚忏悔我罪恶的灵魂。。。
一只美丽的鸽子飞到犹太老人的脚下,老人深情地望着它,一滴眼泪在苍老的面颊滚动,在阳光下闪着光。

五,钻石戒指
一个周末晚上,我从俱乐部回来,看见对门四号柬埔塞人吉玛房门的钥匙孔上,插着一串钥匙。我想,这一定是房主人一时疏忽,开了门却忘了取钥匙。我敲了敲门,室内没有动静。我又用力敲了一会儿,依然寂静无声。
糟了。一定是主人忙中出错,锁了门而将钥匙忘在门上。若是被不义之徒乘机入侵,还不是一场大扫荡。
我犹豫片刻,取下了钥匙带回家,准备主人回来时交给他。
我在俱乐部的迪士克舞厅几乎消耗了全部的精力,真想一头倒在床上。可四号的房门钥匙却令我放心不下,只好坐在沙发上,一面看小说。一面等。然而,室外楼道里一直静悄悄。我几次推门出去,敲四号房门,依然鸦雀无声。我只好怪责自己狗咬耗子。
我不知我是如何捧着书进入了梦想。是一阵猛烈的叩门声将我唤醒。室内已是一片早晨的阳光。我打着哈欠开了门。是吉玛。
〖早安,史蒂文。不好意思,这么早来打扰你。我把房门钥匙丢了,进不去屋。能不能用你的电话,请服务公司。。。〗
还末等他把话说完,我已把他的房门钥匙放在他的眼皮底下。
〖太感谢你了,史蒂文。若不是碰到你这样的好邻居,我家还不得被偷个精光。我老婆从柬埔塞回来,我的脑袋得搬家。〗
〖怪不得你昨天整夜不在家。是老婆不在,外出打野食。〗我和他开了个玩笑。
吉玛和他妻子阿贞搬进这栋大楼的第一天,我和吉玛就以当代英雄西哈努克亲王为话题,瞬息之间就找到了共同语言。我讲起当年西哈努克亲王流亡中国时,他和他那美貌如仙的夫人,莫尼克公主,一夜之间就成了中国的天王巨星。他们那光彩照人的形象,冲破了江青八个革命样板戏的铁幕,给予了中国人一种美的享受。吉玛向我讲述了他的悲惨遭遇。他本是金边城著名的外科医生,是赤共将他和妻子赶到乡下。在那地狱一般的岁月,他那曾挽救了无数生命的手失去了一个手指。若不是他和妻子投奔怒海,早就沦为赤共法西斯的冤魂了。
吉玛和阿贞搬进来没几天,一天夜里我被一阵乒乓声惊醒。我以为是错觉,翻个身又呼呼睡去。可当翌日早晨我出去倒垃圾时,看见垃圾桶里一堆碗碟碎片,才知道昨夜将我吵醒的乒乓声并非幻觉。
过了大约半个月,我在梦中又听到了那乒乓声。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轻轻推开门,是四号吉玛家里传出来的声音。可奇怪的是,只有碗碟落地的声音,没有人声,似乎是碗碟一个个长出了翅膀,飞舞了一阵之后,铿锵落地。
后来,几乎每隔半个月,吉玛屋里就传出碗碟大战的交响乐。我迷惑不解。据我所知,吉玛是个失业者,并非经营餐具生意,哪来那么多碗碟,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创造乒乓音响。
一天早晨,我出来倒垃圾时,遇见了九号的南斯拉夫女人玛莉娅。看到她那炯炯发亮的眼睛,我就知道这个以楼长自居,专爱管闲事的人,又有头号新闻了。
〖史蒂文,你瞧,〗她指着垃圾筒的一堆碗碟碎片,说道:〖四号每两周夜间就摔碟砸碗,你猜猜是为什么?〗
〖玛莉娅,我可不是福尔摩斯,没有那种超人的本领。〗
玛莉娅望了望四周,神秘兮兮地悄声低语:〖吉玛每半个月领一次失业金。他拿了钱就去这个,〗她伸出手臂,往自己胳膊上扎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阿贞管不了他,只能在夜间摔盘子。〗
我本信以为真,可随着玛莉娅那个暗示吉玛吸毒的动作,碗碟音乐却消失了。接踵而来的是车衣的嗡嗡声。随着这嗡嗡声,阿贞时而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走下楼来,送到停在大门口的面包车上。而每当面包车的马达声刚一消失,四号房里就传出一种怪怪的声音。那只有动作没有人声的声响,听起来象似二个失去语言功能的肉体扭打成一团。
没过多久,四号室内的车衣声唤来了社会福利部的官员。一向没有人声的四号,终于传出活生生的人声。它冲破了长时间的抑制、积蓄,冲向空间,令整个大楼都震撼了。是阿贞歇斯特里的吼声。 福利部官员走後,嗡嗡的车衣声停止了,永远地停止了。接着,阿贞也不见了。若不是吉玛说她去了柬埔塞,我还以为是她离家出走了呢。吉玛从我手中接过钥匙,感激话说了一大筐,一直到我开门送他出去,他口中的感谢还是滔滔不绝。
〖哈罗,史蒂文,哈罗,吉玛。〗是九号的玛莉娅姗姗下楼。她冲着我和吉玛摆出一脸意味深长的表情:〖守望相助是我们这栋公寓传统的美德。〗
当时,我并没有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个落雨的黄昏。我从市里回来时,看到大门前停着一辆警车。我走进楼道,还没等我取出钥匙开门,吉玛破门而出,举着拳头向我扑来:〖你这个贼,你这个骗子。。。〗
随后出现的两名警察止住了他。
霎时间的莫名其妙之后,我才从警察先生们的表情看出事态的严重。来澳多年,马路上、车站上出现的一张张警察的脸孔,宛如人间的和平天使,给予我一种温馨,一份安全。可此时面对我的两双眼睛,却流露出威严的冷酷。我吃力的吞了一口空气,问道:〖请问,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你他妈的少装蒜。你偷了我的房门钥匙,偷了我家的祖传珍宝。你,你看样子文质彬彬,你是贼,小偷。。。〗吉玛又朝我挥起拳头。
〖吉玛,〗不知何时走出来的阿贞,奄奄一息地叫了一声:〖别骂了,有警察,会弄清楚的。〗
阿贞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转身进屋。吉玛脸上掠过一丝惶惑,跟着妻子走进屋。
两个警察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要我拿出护照。其中一个高个子从我手中接过护照,便到警车的电脑上去核对。
几分钟後,我才清楚是怎么回事。
今天阿贞从柬埔塞返回,吉玛立即用电话报警,控告我偷了阿贞的祖传珍宝-钻石戒指,因为我曾拿过他家的房门钥匙。
原来如此。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可我不甘心被人冤枉。我尽量控制自己,冷静地向警察讲诉了事情的经过。但警察只能同情地摇头:〖史蒂文,但愿你说的事是真实的。可你的处境不妙,钥匙是经过你的手交给了吉玛,而钥匙在你手中这段时间,有谁能证明你没用钥匙开门呢?〗
〖我能证实,先生。〗是九号玛莉娅的声音。我甚至没发现她是何时推门进来的。
上帝,我真没想到,正是这个曾令我十分反感的南斯拉夫女人证实了我的清白。
那天,我的敲门声惊醒了楼上的玛莉娅。她看见我没能敲开门,而把钥匙取下来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她曾想大声叫住我,可不知为什么,她改变了主意。也许,她是想看看好戏如何收场,以次排解无所事事的寂寞。其实,她比我还早就看见了吉玛房门上的钥匙。她也曾敲了门,也曾想把钥匙取下来。可铁托的后代并非等闲之辈,她无事一身轻地离开了,因为在她的意识中,四号似乎是个凶宅,那是个数次深夜传来碗碟乒乓声的不祥之地。那一夜,她将自己变成了福尔摩斯,拿着一本小说坐在楼梯上。每当有声响传来,她立即向楼下望去。当楼道里是一片晨曦时,她已是精疲力竭。正当她想回到床上大睡一通时,四号房门轻轻地推开了。吉玛探出头,左右看了看,捏手捏脚地走出来,锁上了房门,悄悄溜了出去。大约十分钟後,吉玛匆匆上楼,敲我的房门,借用电话。难怪当我将万般感激的吉玛送到门外时,玛莉娅姗姗亮相,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守望相助是我们这栋公寓传统的美德。〗直到玛莉娅在证词上签了字,我才明白她当时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警方人员客气地和我们道别,并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史蒂文,这件盗窃案末破之前,对你的怀疑不能最後解除,请随时听候传讯。〗
然而,盗窃者自动亮相了。他就是吉玛本人。不过,他已用不着去体验铁窗风味,他神经错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也许,这是报应吧。
阿贞有一枚祖传的钻石戒指,是祖母留给她的纪念。在投奔自由世界时,阿贞将它藏在肛门里,带到了澳洲。吉玛来澳后,虽因右手残废无法重操旧业,但也可以白手起家。可他拿惯了手术刀,无法适应艰苦的体力劳动,变成了福利制度下的寄生虫,整日无所事事,染上了赌瘾。每两周的失业金几乎全用去买毒品,弄得家里时常揭不开锅。阿贞是大家闺秀,不会喊不会骂,只能在深更半夜摔碗碟。为了生存,她只好给一个成衣商车衣。可每当她拿到工资,吉玛就用暴力将钱夺去。后来,她叫成衣商将工钱直接转到她的银行户口里。吉玛恼羞成怒,跑到福利部将阿贞告发:领失业金,非法打工。结果,阿贞不但被福利部罚款,而且停法了失业金。陷入绝境的阿贞只有远走故乡,医治心灵的创伤。
然而,一日夫妻白日恩。阿贞无法忘记她和吉玛曾有过的青春、爱情。若不是赤共将柬埔塞变成了人间地狱,他们不会漂流海外,吉玛也不会失去曾为无数人的生命妙手回春的外科专业。经过无数个痛苦的日日夜夜,阿贞还是回到澳大利亚和吉玛破镜重圆
在那个破碎的家,吉玛见到她没有一句忏悔,反而是惊喜地大叫:〖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咱
家被盗,我知道是谁干的,我报警。〗
还末等阿贞问个明白,吉玛已拿起电话。
十分钟後,随着警车的鸣叫,二位警察走进屋。当吉玛将隐藏钻石戒指的地方,阿贞一件夏季套装的口袋指给警察看时,阿贞才恍然大悟,可已来不及制止丈夫。
整个询问过程中,阿贞只会点头和摇头。那伴随她回到丈夫身边的最後一丝希望破灭了。
吉玛赌瘾上身时,先是象条狗似的爬在地上,向阿贞乞求那枚钻石戒指,后来就是四处搜索。有一次,他几乎丧失了理智,将阿贞用绳子捆起来,用手去抠她的肛门。可他掏出来的不是戒指,而是粪便的馀渣。他一气之下竟将沾满便物的手指塞进阿贞的嘴里:〖给我戒指。给我戒指。不给的话,老子叫你吃屎。〗
阿贞曾几次想将存放在银行保险箱里的钻石戒指交给吉玛。可每次都是走进银行又折身回来。如果那个祖传家宝能驱走吉玛心中的恶魔,她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但他分明已是填不满的洞。
想不到,在她回柬埔塞的日子里,失去理智的丈夫,在彻底的大搜索中,将阿贞放在一件夏季套装口袋里的一枚人造钻石戒指,当作了她的祖传家宝。那是她在跳蚤市场上的一个地摊上偶然发现的。是因为那枚人造钻石戒指和她的那一枚一模一样,就用了十元钱买了下来。也许,因为是赝品,放在口袋里就忘在脑后了。而正是这枚市场上遍地都是的冒牌货,险些害我吃了官司,吉玛也为它进了精神病院。
事情是这样。吉玛在阿贞的衣服里找到了那颗人造钻石戒指後,未能和毒品贩子接上头,因为刚好有几个贩毒份子被扑入狱,歹徒们都躲了起来。这时阿贞回来了。吉玛先是欲盖弥彰,叫来了警察。警察走後,他因作贼心虚,无颜面对妻子,急忙跑到街上去找毒品贩子。在街头地点和贩毒份子联系上後,便在指定的时间走进公园的公共厕所。然而,等待他的是猛烈的一拳。他被打倒在地。随着满眼金花,他口袋里的戒指也不见了。吉玛满脸血淋淋跑到阳光下,见人就喊:〖还我钻石戒指。还我钻石戒指。〗一直喊到警车开来,将他送进了精神病院。
阿贞每天都去精神病院,每次都将那枚祖传的珍宝隔着铁栏递给他:〖吉玛,这是真的,你被人抢去的是假的,是十块钱的人造钻石戒指。〗
而每次,吉玛都是狂笑不已,把他梦寐以求的珍宝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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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晏
澳洲中文作家协会秘书长
澳洲中文作家协会(中华分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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