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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玲]

村庄的羊



说起村庄的羊，我已记不清对哪头羊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只知白花花一片，或间杂几只黑羊。但若要提起为什么怀念，首先闪出记忆的是牧羊人刘放羊。

刘放羊耳朵不很好使，他好像很忌讳说耳聋的原因，据说他当初是国民党炮兵，耳朵被大炮震聋的。聋了耳朵的刘放羊跟人说话总打叉，加之放羊满身沾染着一身羊骚气，为此他半辈子都没娶上媳妇。村里的孩子不怕刘放羊，却怕他的牧羊犬。那犬如牛犊一般高大，黑背，从不像其它狗儿般地见人就吠，而是不动声响地就到了来人面前，用一种不可侵犯的目光逼视，常惊得生人如做了贼般地惊惶。刘放羊每次放牧的时候，前面走着羊群，后面跟着牧羊犬。羊很乖，随着他的吆喝顺从地啃着青草。狗更听话，时不时地护着落下的羊羔，好让它们跟上队伍。在我的记忆里，刘放羊手里不拿皮鞭，却总拿着个小瓶子，瓶子里装的是羊鼻子里钻出的如菜青虫般的虫子，据说那虫子能治什么病，但他从不轻易让孩子们看，他怕被孩子们冷不丁夺了去。

那年我还乡的时候，碰到了刘放羊。他已经很老了，跟以前一样白白胖胖的，说话还是爱打叉。其实他早就不放羊了，土地分到户以后，羊也分了。记得那年分羊时，刘放羊很是失落，他想承包那群羊，却又拿不出那么多的资金。他眼睁睁看着每户人家将羊从他眼皮子下领走，却又无能为力。羊分到户不久，他的牧羊犬也病了，钻进村头稻场的麦秸垛里，被一帮淘气的孩子们从草垛里拽出来，它恹恹的，一扫往日的威风。它被孩子们扔进水里，它从前很会游泳的，夏季的傍晚，总是披着它长长的皮毛在水里游来游去。然而这是个冬天，池塘里还结着薄薄的冰，牧羊犬从水里浮出头来，挣扎着上岸，可还没爬上岸却又被孩子们再推进水里，与其说是想看它游泳，不如说是幸灾乐祸。如此反反复复，直到刘放羊闻讯赶来，抱着他的犬大声斥责着一轰而散的孩子们，那条平常被刘放羊昵称为“华敏”的犬就死在了他的怀里。

那年的冬天，整个村子都充满了血腥气息。每家都分得一两头羊，正是春节，村里很是热闹，池塘里的鱼也正在打捞。我没去看捞鱼，我看见刘放羊在村子里来来回回不安地走动。先是安葬了他的犬，再就是哭他的羊。一只被剥了皮的羊忽然一伸一缩地抽动着后腿，大家看到刘放羊朝这只羊走来，都说这羊是在跟刘放羊猜拳呢。刘放羊呆呆地看着这只被剥得掉了皮的羊，很想说些什么，但却咂了咂嘴，除了叹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村里还是有一家没杀羊的，就是村头的狗蛋家。狗蛋娘吃斋念佛，不轻易杀生。刘放羊用手抚着仅存下来的两只羊，喃喃自语，泪却跌了下来。自此他有事没事就去狗蛋家，与其说是看狗蛋娘，不如说是看那幸存下来的两只羊。

刘放羊一直跟狗蛋家保持着联系。他孤家寡人没去种土地，回他的山东老家跟侄子过活。好在他的老保金还在当地，每次来领老保金，进村第一件事就是去狗蛋家。此时狗蛋家的羊群已成了规模，由原来的两只，发展到了几十只。狗蛋很早就没上学了，他学习本就不好，他娘就让他放羊。狗蛋放了十几年的羊，中间的羊生下不少羊羔，也卖去了不少老羊。卖羊的钱大多都拿去治他娘的病了，他娘有长期的哮喘病。因此狗蛋手里并没攒下多少钱，这成了他娘的心病。村庄里的孩子们大多都有了归宿，比如村西的海涛，进城在一家饭店跑堂，后来学了一手厨艺，当了厨师，再后来就当了饭店老板，发财了；还有村东的长青，起初去城郊帮人采茶，后来就学会了制茶，再后来承包了一片茶园，开着轿车出出进进的，据说贩卖茶叶发达了。而狗蛋还在放他的羊，刘放羊每次回村，就鼓励狗蛋别再卖羊了，留着再扩大规模。他扬着他的大嗓门自顾自地说，生怕狗蛋听不见似的，直到狗蛋鼓起了眼球子朝他吼：我他娘都放了近二十年的羊了，连个媳妇都没娶上，你想要我跟你一样断子绝孙么？

的确，狗蛋穷得除了一群羊，什么都没有。他住着三间烂草房，其中的两间还住着羊。他的窝碗瓢勺里沾的都是羊毛，甚至连床上都卧着小羊。他家的羊骚味，村里人经过他家都要绕道而行。狗蛋娘死后，他的日常生活更是无人帮他打理，所到之处，不用听声音，大家远远都能用鼻子嗅出是狗蛋来了。

那天我在回乡的路上碰上狗蛋，他正赶着羊群回家。我问他就这样一直放羊吗？我的话音刚落，他竟破口大骂起来：都是那个狗日的刘放羊，自小就撺掇我娘，让我去放羊，这下好了，他入了棺材，可是苦了我这还活着的人……

这才知道，刘放羊在前不久也死了，临死之前还打电话给狗蛋，劝狗蛋千万别卖羊啊，这些畜生，都是有灵性的……我不知道刘放羊死的时候，是否还在想他那些死去的羊，但我相信，他这一生唯一值得他留恋的，也只剩下羊了。

[郑达夫]

拜读

[李修玲]

[刘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