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st Winner 澳洲长风论坛

[黄慧英]

我在虚四岁时，就被送去离家很近的小学读一年级。当时我坐凳子还需要费劲地爬上去，晃悠着小腿，够不着地，当然坐在第一排。可我又不是那种开窍很早的神童，看着老师的嘴一张一合，就像鱼儿在水中吐泡泡，烦了就看着窗外呆想：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唱歌，蝴蝶也停在树枝上，可它为什么不叫呢？
带我的陈老师，她丈夫龚医生跟我家是世交，她经常跟我妈说我，乖还是蛮乖的，只是太小了。但我妈权当放养小鸭子，陈老师也知道我妈的心思，让小鸭子孵蛋，难道还指望孵出小鸡来？只要不琢破鸡蛋壳就成。这样我就升了二年级，可还是老样子，没见长进，写字本上血流成河，横尸遍野。一个“资”，老师总打个红叉，旁边写个标准的让订正，我订了不知多少次，可总是一叉毙命。我左比右比，一笔一条小鱼儿，一条一条掰着手指数，明明一条不少，为什么总被砍二刀呢？我心里就很郁闷。现在想来，我一定是把上下结构写成了左右结构，但那时太小也分不清。考试常常得十多分，这样，二年级的班主任沈老师不干了，她和丈夫都是归国华侨，这会影响到她教学的声誉，她让好朋友陈老师跟我妈说，孩子实在太小了，跟不上，回家玩二年再来上吧。
二年后我正式上学了，这时我虚七岁，还是班上最小的，排队排第一个，还在陈老师班上。陈老师受托自然十分关照，把我调到讲台前坐在她眼皮底下，她经常提问让我集中注意力，还让我当班长，负责喊起立。号令发出，只待战鼓擂响，可惜我嗓音的棒杵细得像蚊子腿，战场一片溃败气象，只有我身边的同学稀稀拉拉站起来。男孩子们气得大叫:“听不见,听不见,我们要看到她站起来才知道。”陈老师让我大声喊，不是我不想当将军，实在是我太过羞怯，怎么也放不开细声细气的嗓门儿。她只好换了个中气十足的男孩子当班长，让我当学习委员，我也终于没辜负她的苦心，从此开始，次次考全班第一。
陈老师一直跟班跟到我三年级，这三年，我快乐而充实，因为成绩好，又因为年龄小，备受老师同学的宠爱，臂上成天挂着白底二道红扛扛的中队委标志，有校庆活动时,我参加打铜鼓,各种表扬表彰又让我深感荣耀。但只要是体育运动，我都不灵光。不过所有的女生都像姐姐带着我玩，无论是踢踺子，还是造房子、跳绳，我要是表现良好，她们就齐声喊道以资鼓励：“大木椟，小活络！”
升四年级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课也不上了。小学的许多老师被批斗游街，他们在沈老师的丈夫脖子上挂了一个大铜锣，让他在街上边爬边敲锣，还要他喊着：“我是小爬虫！我是小爬虫！”当时我在家里听到外面的喧闹打开临街的大门，正好看到他脸色腊黄，满脸大汗，从碎石砌成的街道上边爬边喊边喘息。旁边有人悄悄说，他有病,只有一个腰子。我腿肚子突然间抖动起来，怎么也控制不住。几天后听说他上吊自杀了，他美丽的妻子沈老师在河中一步步走向深处，想到自己一对未成年的儿女，她在河中痛哭失声，寂寂深夜哭声传得很远很远，惊动了睡梦中人，因而自杀未遂。造反派说她“装腔作死”，剃了她阴阳十字头，十字上还刷了黑漆。
不久传来陈老师也上吊自杀的消息。她被关起来，听说第二天要批斗她，她让上小学六年级的大女儿送衣服来,特地关照不要忘记带一条裤腰带来。为了尊严，当天夜里她就用这条裤腰带吊死在窗框上了。陈老师家中有六个孩子，最小的是个男孩，才二岁多，小名福多。她的医生丈夫当时己关在禁闭室中好几个多月了。她女儿哭着喊着以头撞墙“姆妈啊,我哪知道你要裤带干什么?你叫我和弟弟妹妹怎么办啊?” 我妈流着泪叹息说：“这可怎么办？六个孩子都没了娘。”听着大人的议论，我扑倒在床上泪流满面，心口一阵一阵疼痛。死了，就是世上没了这个人。陈老师，从此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什么叫作痛不欲生？后来读到这句成语，我想陈老师教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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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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