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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祉]

下牡曹的悲劇

文/真柏

1

不知道其他地方的農閒時節，人們都是怎麽度過的。反正江浙一帶的人，在這個清閒的時節裏，是斷然不會讓自己閑著的。如果不是外出打工掙錢，他們一定會聚在麻將桌前，夜以繼日地，著了魔似地，樂此不疲地重復著搓麻這種看似簡單，卻又魅力無窮的民間活動。那陣勢，仿佛是在從事著一件無比重要的事情，重要得連吃飯睡覺都可以簡化成一道可有可無的程式，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值得一提了。

這種說法可是一點都沒有經過誇張的。你只要看看王振岩在牌桌前那副投入的樣子，肯定不會相信他那剛剛生産了不到兩天的媳婦，還躺在床上巴巴地盼著他回去呢。王振岩現在的樣子，根本就像個沒事人似的。他左手夾著一支煙，卻任它燃著，並不去吸，注意力顯然都在右手上了。他的右手剛剛抓到了一枚牌，也不急著翻開來看，只用大拇指細細地摩挲兩下，緊繃著的臉立馬眉開眼笑起來。自摸六筒，糊了！王振岩一邊沙啞地喊著，一邊攤開了面前碼得整整齊齊的一溜牌子。看他那興致，不玩到白天黑夜倒個個兒，是決不肯罷休的呢。

坐在一旁觀戰已久的連舉嫂可有點耐不住了，她推了推王振岩的肩膀說，你今天贏得也夠多了，得讓老姐過過癮了吧。牌桌上另外三位早已經輸得有點不耐煩了，見有人出頭，立馬應聲附和道，振岩啊，你也該回家去看看了，麗娟剛生了小鬼，得多照顧著點兒呢。

照顧啥呀，生個丫頭片子，有啥好照顧的！王振岩伸出兩隻巴掌大手，嘩啦嘩啦地洗著牌，啞著的嗓子悶聲悶氣地說了聲，來來，繼續繼續。

牌桌上一時沒了言語，只聽見嘩啦嘩啦的洗牌聲。連舉嫂也只得縮回手，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

2

臘月的寒風在下牡曹的上空盤旋著，發出嗚嗚嗚的叫聲。下牡曹是浙中的一個山村。說是山村，其實是坐落在一大片丘陵地帶上，所以特別吃風，寒風刮到這裏，仿佛找到了稱心的憩息之地，嗚啦啦地盤旋著不肯再走了。加上前天晚上剛剛下過雪，這白粉似的大雪落到樹梢上、田埂裏，被風一吹，就凍成了硬梆梆的冰塊。

麗娟摟著細猴似的小囡，側著身子蓬頭垢面地躺在被窩裏，一隻手臂早已撐得快要麻木了。她稍微轉了轉身子，想讓那條快要失去知覺的胳膊活動一下。可就這麽一動，奶頭就從小囡的嘴裏滑了出來，一陣細微但卻十分尖厲的哭聲頓時在房間裏爆裂開來。小刁胚！麗娟低聲地罵著，趕緊把奶頭重又塞回到小囡嘴裏，同時也把噪人的哭聲堵了回去。

小囡是兩天前才降生在鎮衛生院的，至今連個名字都還沒有。本來鎮衛生院的徐醫生說反正病床空著，是要讓麗娟住滿了一周再回家的，可王振岩卻耷拉著一張臉說，多住一天就得好幾十塊錢呢，生個囡哪有這麽嬌氣的，還是回家養得了。麗娟知道，其實丈夫並不是心疼那幾個錢，他是因爲自己又生了個丫頭片子，心裏不痛快著呢。

麗娟又生了個囡，不僅王振岩心裏不痛快，他的老娘，也就是麗娟的婆婆心裏更不痛快呢。想當初，麗娟剛剛嫁過來的時候，婆婆對她可比親生女兒還要疼的。按照當地的習俗，兒子一旦娶妻成家後，是必須自建新屋單獨立戶的。婆婆的老屋在村西頭的山腳邊，而王振岩的新屋則建在村東頭的水塘邊，說說同在一個村，走走也得花上十來分鐘時間。可自從麗娟進門後，婆婆每天都從村西頭跑過來，爲兒子媳婦洗衣做飯，颳風下雨都不拉下的。甚至，婆婆還時不時地帶來些好吃的東西給麗娟，惹得村裏的人都羡慕麗娟好福氣呢。

可自從四年前女兒英英出世後，情況就全變了，不僅丈夫沒以前那麽體貼了，就連婆婆也很少過來了，因爲她失望啊。婆婆早就盼著抱孫子，這麗娟是知道的。想想婆婆過去一直那麽照顧自己，可自己卻沒能給她生個大胖孫子，麗娟就生出了一片愧疚。

去年春上，麗娟突然發覺丈夫又變得體貼起來，久違了的婆婆也重新出現在了村東頭的新屋裏。麗娟正納悶著呢，丈夫悄悄地俯到了她的耳邊，用按耐不住的興奮語氣告訴她，生育政策放寬了，頭胎是女孩的，可以再生一個了！

是嗎？麗娟高興得差點蹦起來。這回，我一定要給你們生個大胖小子！她這麽暗暗地想著。可誰知道天不遂人願，最終麗娟還是生了個囡。

3

寒風在窗外嗚嗚哇哇地叫著，麗娟側耳細聽，那風聲中似乎還有稀裏嘩啦的洗牌聲。她知道，丈夫這會兒肯定是在搓麻將，而且就在不遠處的柱子家或者阿剛家。

英英出世那會兒，婆婆雖然很失望，但月子裏總還是過來照顧過幾回的。這一次，婆婆是絕對不會再來了。麗娟覺得有些淒涼，但是她一點都不怪婆婆。婆婆不會來了，丈夫也不回家，家裏就只剩下麗娟和剛剛出生的小囡，還有女兒英英了。

英英，你在幹嘛呢？麗娟擡眼望去，並沒有發現女兒的身影，心裏有點急。英英雖然只有四歲，但已經十分懂事，能幫麗娟做很多事了。現在，也只有英英整天陪著她，才讓她感到自己不是那麽孤單的了。

我在畫畫呢，媽媽你看，這是我畫的小妹妹，可不可愛？英英舉著一張紙頭，跑到床頭遞到了麗娟的眼前。

嗯，嗯，可愛。麗娟忽然淚眼婆娑起來。英英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親骨肉啊，只有她和自己一樣，是真心喜歡懷裏這個小囡的。

哇，哇——。懷中的小囡忽然吐出奶頭，蹬著四肢哭了起來。麗娟伸手一摸，尿布上果然已經一片淅濕。

英英，幫媽媽拿塊尿布來，小囡囡又尿尿了。麗娟對著坐在床邊玩耍的女兒有氣無力地說。

英英在床邊桌上找了一會兒，細聲細氣地說，媽媽，沒有尿布了。麗娟伸頭往床腳張望了一下，只見一隻面盆裏，早已經堆滿了濕尿布。

這個死振岩，也不知道幫我洗洗尿布！帶著一絲怨氣，麗娟試著從床上爬起來，可是手臂剛剛抽離小囡的身體，小傢夥便更加沒命地哭喊起來，小小的臉蛋憋得通紅通紅的，仿佛隨時都會閉氣過去似的。麗娟的心裏莫名地慌了一下，頭隨即就暈眩起來，渾身像被抽走了氣力似的，搖搖晃晃地支撐不住。

媽媽你別動，柱子媽說過，要讓你睡好幾天不可以起床的！英英突然扔掉了手中的畫紙，蹲下去把床腳的面盆端了起來：我去把這盆尿布洗乾淨了吧？

你？能洗乾淨嗎？麗娟覺得有些意外，又有些擔心。外面很冷的，還是等你爸回來了讓他去洗吧。

沒事的，媽媽，你躺著別動啊，我會洗的。英英端著面盆朝門外走去，在她小小的身影裏，那只面盆顯得特別的碩大。

麗娟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只好重新躺下，把小囡摟回了懷裏。

4

麗娟把那條已經濕透了的尿布從小囡的小屁屁下取出來，順手丟到了床腳下。小囡光著屁股，立馬止住了哭聲，她拱著小腦袋對準了麗娟的奶頭一口含住，便又貪婪地吸了起來。麗娟頓時有一種被掏空了的感覺，困頓疲乏如波浪般一股一股地襲來。真是個小討債！麗娟輕柔地撫摸著小囡的腦袋，眼皮不斷地耷拉下來。

麗娟似乎是被一陣嘈雜聲驚醒的。她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經有點擦黑了。小囡在她懷裏酣睡著，嘴裏還含著她的奶頭。她側耳聽了聽，嗡嗡嗡翁的，果然好像有很多人在屋外焦急地說著話，似乎還有微弱的哭聲夾雜其間。麗娟突然覺得一陣心慌，好像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英英，英英怎麽不見了？她好像是說去洗尿布的，天都快黑了，也早該回來了。麗娟急急地坐了起來，被突然驚醒了的小囡頓時嚎哭起來。

門被轟地一聲踹開了，一股刺骨的寒氣撲面而來，麗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王麗娟！你個十三點，英英這麽點大的伢兒，你怎麽好叫她到河邊去洗東西的？！王振岩滿臉怒色地沖進門來，沖到床前，把坐在被窩中的麗娟一把拽了起來。他嘶啞著嗓子，帶著哭腔喊道：外面冰天雪地的，你讓她去洗東西，自己卻躺在被窩裏，你還算是個做娘的嗎？！

麗娟被丈夫這副樣子給嚇住了，她顫抖著問，英英，她怎麽了？

怎麽了？你自己出去看看吧！你個十三點、二百五，英英被你害死了！王振岩一邊罵著，一邊用手指使勁地點著麗娟的頭。

什麽意思？英英被我害死了？麗娟只覺得天旋地轉，她咬著牙從床上爬下來，顧不上披件外衣，就跌跌撞撞地沖到了屋外。

不遠處的水塘邊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一口碩大的鐵鍋倒扣在水塘邊的泥地上，鐵鍋上，正仰面倒挂著一個小小的濕漉漉的身子。

英英——！麗娟撕心裂肺地叫了一聲，便順著門框滑了下去，一頭栽到了門前的水門汀地上，發出了沈悶的咕咚聲。

5

站在水塘邊的人都朝麗娟家湧了過來，幾個年輕後生七手八腳把她擡進了屋裏。

麗娟很快就被弄醒了，讓大家始料未及的是，她居然沒有嚎哭，只是傻傻地仰面躺在床上，就像靈魂出竅了一般，一邊的小囡哭得都快要透不過氣了，她也竟然充耳不聞。

作孽啦，真當作孽啦。連舉嫂一邊歎著氣，一邊走到床邊想把小囡抱起來。可是她的手剛剛抱起小囡，便被麗娟劈手奪了回去。

連舉嫂悻悻地縮回了手，鄙夷地丟了一句：你這個做娘的，腦筋也真當有點毛病了，英英才多大點的孩子呀，哪里好叫她去河裏洗尿布的？

沒有，我沒有叫她去，是她自己說要幫我洗的，她說她會洗的！麗娟忽然把小囡摟得緊緊的，嘴裏喃喃自語著。

英英才四歲呀，她說能洗，你就讓她去洗了？她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天底下哪有你這樣十三點的媽呀！王振岩怒嚎著，跳起來又要朝麗娟打去，邊上圍觀的人趕緊沖過去把他按住了。

這個麗娟呀，真的是有點十三點的，英英這麽可愛一個伢兒，攤上這樣一個媽，可憐呀！人們嗡嗡地議論著，也不知是誰的聲音，特別的尖利，在嗡嗡聲中居然顯得那麽地清晰。

在陣陣議論中，麗娟的思路也突然變得異常地清晰起來，是啊，英英還這麽小，我怎麽能答應讓她去洗尿布的呢？外面水缸裏又沒有水了，英英肯定會到河邊去洗的，我怎麽就沒想到呢？外面下了雪，地上又特別滑，就是大人也不敢到河邊去洗東西的呀，我怎麽能讓英英去洗尿布呢？我這個十三點，我真是個十三點哪！想著想著，她的眼淚終於像決堤的洪水一樣噴了出來，英英，我的寶貝英英，你最懂事了，你別嚇媽媽了，你不能丟下媽媽啊！麗娟忽然歇斯底里痛哭起來。

6

圍觀的人群終於陸陸續續從麗娟家離開了。只有王振岩，還坐在地上，手裏握著一瓶尖莊，咕嚕咕嚕地灌幾口，然後罵罵咧咧地數落著麗娟的十三點。

屋外，已經漆黑一片。水塘邊的那口大鍋上，英英小小的身體還孤零零地倒挂在那裏，就像是一件被人們遺忘了的東西。

王振岩終於停止了咒駡，趴在地上發出了迷迷糊糊的呼嚕聲。

麗娟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她用被子的一角擦幹了臉上的淚水，緩緩地穿起了衣服。一件一件，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穿戴整齊了，然後用毛巾被把熟睡中的小囡裹緊了，緊緊地抱在了懷裏。她口中喃喃地念著大女兒英英的名字，向著水塘邊那口大鍋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路過村東頭的水塘邊，看到水面上漂著一大堆東西，便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的驚叫聲很快引來了許多村民，大家七手八腳地把那堆東西撈上了岸，仔細一看，果然是王麗娟，在她的臂彎裏，一左一右緊緊地摟著英英和小囡，一大兩小母女三個就像是連在一起似的，怎麽掰也掰不開。

聞訊趕來的人們唏噓著，充滿了同情。連舉嫂甚至還陪著落起了淚來，她抽抽噎噎地說：振岩可真苦命啊，娶了這麽個腦精不靈清的老婆，害兩個孩子都丟了小命，弄得家破人亡的。可憐，可憐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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