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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祉
澳洲彩虹鹦版主
加入时间: 2005/09/12 文章: 2110 来自: 澳洲悉尼 积分: 11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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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歌(中篇小說)
(仲彥-湖南省作家協理事,土家族)
茅崗寨寨主帕普帶著鳥銃、牛角腰刀和匕首等趕仗工具,腳穿草鞋,也沒要管事拔佩陪同,一個人就從寨子裏走下來,去深山裏獨自打獵。
“嗵”,帕普勾響了烏黑黝亮的鳥銃。一縷淡淡的硝煙過後,一隻野雞撲楞著翅膀從半空中直落下來,掉在草地上。
帕普走過去,輕輕撥下野雞尾巴上那根五光十色的羽毛,別在腦後的青絲帕上,接著把野雞和槍一齊放在石頭上擱著,把梅山神像供在後面一塊更大的石頭上,然後取出火鐮岩、引火紙和線香。
在四處彌漫的煙瘴之中,帕普跪倒塵埃,叩首三下,然後用右手大拇指在地上畫出四縱五橫,接著念動咒語,敬槍神和山神。
敬完神後,帕普繼續昂首闊步地往前走。
草木紛披,沙石滾滾流淌。突然,一隻野豬搖著尾巴,箭矢一樣疾射到帕普面前。
看見野豬來到自己身邊,帕普趕忙敏捷地一閃,已經躲過野豬長長的獠牙,來到了它的身後,然後立即伏下身,把一尾柳葉小刀迅疾地從缸門插進去。小刀轉瞬間沒了蹤影,想是已經深入了它的腹部。這時野豬負痛,直貫貫地轉過身,但是帕普已經又轉了一圈,還是在野豬的身後。野豬看不見對手,嚎叫一聲,騰空一躍,撲向一棵大樹,“嘎”,一聲脆響,那棵碗口粗的樅樹竟然脆生生地斷了。
野豬瘋狂地跑了起來,帕普則如影附形,也跟著野豬瘋跑。突然,他截過去,牛角腰刀突過野豬的獠牙,磕在兩耳的頭皮之下。野豬本能地抬起頭來,隨著“哢嚓”兩聲,野豬的兩顆眼珠被挖了出來。野豬痛瘋了,在叢林裏拼命衝撞著。帕普躲開長長的獠牙,閃電般地退向一邊,任憑野豬在叢林中胡亂衝撞。突然,他瞅准機會,再次截過去,從野豬後面把牛角腰刀對準它的缸門再次疾捅進去,“嘩”的一聲,一股鮮血噴湧而出。瞎了眼的野豬認為帕普還在自己面前,因而還在那裏死碰硬撞,冷不妨後面又慘遭如此沉重的打擊,只好轉過身,哪知帕普緊攥著插進缸門的腰刀又轉過身來,同時把刀狠狠地旋起來,隨著紅豔豔的一大灘汙血,一截白花花的直腸被拖出來,這時帕普已經朝旁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躍去,躲進被大石頭遮擋著的灌木叢中,任憑野豬在樹林中橫衝直撞……
驀然,不遠處有個妹子從草叢中站了起來,一陣清脆的山歌也隨之在山谷中響起:
“扯根絲茅(呢)搭座橋(哦),
千年不朽(嘛)萬年牢(喲)。
(那個)有情哥哥(請)橋上過——
無情哥哥(你)水上漂……(喲)”
歌聲馬上引起了野豬的注意,它想撲向那個唱歌人,卻又苦於被刺瞎了雙眼,於是被激怒了,它低嚎一聲,接著淩空一躍,“轟”的一聲,一根樹樁竟被撞得粉碎。它埋著頭,閃電般朝著唱歌的妹子撲去……
這時妹子還沉浸在自己的歌聲中,她絲毫未感覺到危險即將來臨。
“閃開,快閃開。喂,快——要繞圈圈跑。”帕普炸雷般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歌聲。她抬起頭來,然後看見了眼前這血淋淋的場面,她嚇癡了,呆呆地站著,同時因為害怕而激烈地顫抖著……
“喂,快繞圈圈跑,找岩坷躲起來,聽到沒有,你是哪個……聽到沒有。”隨著這聲音響起,帕普從石頭中間跳出來,跟在野豬後面奔跑。
近了,更近了,“轟”的一聲……
在野豬即將撲向那妹子的一刹那,帕普已從它後面趕了過來,在前面狠狠地頂住了野豬。
“讓開,你--聽到沒有。”
妹子聽到了,但她沒有讓開,反而從後面抵住了帕普的肩膀,想是她要讓自己也出一份力氣,但是這份力量如水滴流入大海消散得無影無蹤,妹子茫然、迷惑,不知道什麼原因。
一股柔和的暖流從脊柱緩緩升起,帕普的手有些顫抖。“讓開”,接著帕普一腳輕輕地踢向後面,但這時野豬又向前推進了一下,“這樣我反而不靈活。”
“哎喲”,妹子嬌哼一聲後,閃開了。
野豬一步步進逼,數步之後是大岩壁。
“嘿”,帕普發一聲虎吼,“叭嘎”一聲,野豬尖尖的獠牙竟齊嘴活生生地斷了。
帕普已沒什麼依託可抵,說時遲,那是快,就在野豬嘴巴向上抬起準備啃咬之際,帕普已抽出雙腳,然後淩空一躍,接著又馬上一個空心跟頭翻至一旁,閃電般抱起那個妹子,幾個起落,早已把她抱進巨石掩映著的草叢中。妹子抬起頭,胸脯急劇地跳動著,美麗黑亮的眼睛定定地望著帕普。
“轟”的一聲,野豬粗糙堅硬的嘴拱進無數飛濺的石粉中。
妹子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忽然她發現自己竟然躺在帕普懷中,忙斂容,並於瞬間嫣嫣再笑,漂亮的臉上綻開無數粉紅的笑容。
“我叫銀格娜,靈溪寨主的女子,管事要上山打獵,我是背著父母偷偷跑來的。”
“別講話,讓野豬聽見了。”但帕普知道已經遲了,失去目標的野豬已循著聲音,聳動全身的骨節,死碰狠撞著沖來。
就在那野豬來臨之際,帕普已摟著那妹子,閃電般地逃開了,然後帶著她,爬上懸崖,坐在一塊突起的大石板上。
突然,一支黑衣勁裝的隊伍出現了。“那是管事帶領的族人。”妹子說。
“哦。”帕普說完,馬上對著他們虎吼一聲,“那野豬瘋了,快往旁邊閃,快!”
“你給我閉嘴,你以為老子不行。”一個陰冷的聲音從黑衣勁裝的人叢中傳出來。帕普一愣,想放穩銀格娜,誰知手臂被緊緊地摟住了,“那是寨裏管事吳惹巴。”妹子吐氣如蘭。
看那人叢中的管事幾個起落,已超出人群幾步遠,“大家快往兩邊閃,快。”
人,一排排地往兩旁閃開去。
“嘿”,那人一聲大喝。
野豬聽見大喝,猛地停住腳,突然又瘋狂地朝棒喝處撲去,那人沒讓,反而朝瘋狂前撲的野豬疾沖過去,“撲”地一下,用尖刀插入野豬頸下那條柔軟的喉部,然後一攪,挑開它喉部中的血管。“嘩”,一大攤鮮血象沖決堤岸的河水飛泄而下,野豬慢慢地倒了下去。
人,一排排壓上去,捆住了野豬,齊聲吆喝著抬了起來。
這一幕,帕普看得呆了,“娘的,有種。”
“那人是寨裏的管事,叫吳惹巴。”
“我嘵得,算了,這野豬就讓你們抬去吧。”帕普不由自主地拍了拍銀格娜的後背。
“你和我們去吧。”
“好,去就去。”
“小姐,我們走吧。”帕普看見吳惹巴來到面前,趕緊抽開銀格娜纏著的雙手。
吳惹巴面孔英俊粗獷但又顯得無比陰冷。“小姐,走吧。”
“我要這位大哥和我們一齊去。”銀格娜說。
“你是小姐,隨便你。”
銀格娜一改往日到處亂跑的習慣,這幾天只和吳惹巴打個照面後就不見了。不知道又和帕普上哪去了,吳惹巴想。他四處找了找銀格娜,但是沒有找著,問了一下給她收拾房間的丫環,她們都說不知道到哪去了。在麻石板鋪成的小巷四周穿行,吳惹巴狂熱的心漸漸冷卻下來,站在寨子壯觀的糟門前,望著高大的牌樓,吳惹巴想起了很多往事。
好多年前,土匪夜襲貓廊寨。
土匪們一律腰裹獸皮,半身赤裸,突兀的胸肌上用各種彩色的圓圈層層相疊,圈中心點著一砣朱紅的丹砂,臉上同樣盤來繞去塗畫著各種古老的符語,頭上的絲帕圈成鬥蓬大小,長長的野雞毛牢牢紮在帕子上,他們驕傲凶頑地撐著繡滿龍虎圖案的大旗,簇擁著頭領帕那帕,暴風驟雨一樣洗劫了貓廊寨的所有土地。
殷紅的血液在貓廊寨到處流淌。
因為吳惹巴在小米地裏和小朋友躲貓後,不知不覺睡著了,所以躲過了這一場災劫,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被管事熱河帕抱著,一路狂奔著跑出了寨子。後來,熱河帕帶著吳惹巴,躲進了猛洞河畔一處名叫雞公嶺的懸崖上的一座山洞裏。
後來,這世界到底發生了多大變化,吳惹巴不知道。吳惹巴只是認認真真地在山洞附近的山上打獵,下河架船。
後來有一天,熱河帕告訴他,土匪在偷襲時刻防範著的靈溪寨時大敗而回,頭目帕那帕被亂刀砍死,一雙兒女下落不明,殘部退進羊峰山。講完這件事後,熱河帕對他說,我們去靈溪寨吧。吳惹巴原本不想去,但禁不住熱河帕的多次要求,只好走出山洞,架著木排,越過猛洞河,走了半個多月的山路,終於來到了靈溪寨。
面對散發著人類氣息的寨子時,吳惹巴把用野葛滕織成的草鞋脫下來,光腳板在石板路上踏得山響。他往常冷竣的嘴角情不自禁露出一絲輕微的不容覺察的笑容,他極想吹一聲長長的尖利輕快的口哨,但熱河帕冷靜嚴竣、莊重肅穆的表情震攝著他,使他不自覺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再把光腳板在石板上劈劈啪啪在砸個不停,而是收斂住笑容,放輕腳步,跟在熱河帕的後面,朝巨大麻石板鋪成的小巷深處走去……
後來,他們終於在一座高大巍峨的宅院面前站定了。他們默默地站著,面對雄偉壯觀的糟門望了很久。
“跪下。”突然,熱河帕厲聲說。表情嚴肅、莊重而又陰沉,全無往日的撫愛與慈祥。
“為什麼要跪下?”
“跪下!”
“我吳惹巴上跪皇天后土和過往神靈,下跪父母和長輩。”
“這是靈溪寨主屋。”熱河帕喃喃地說,“跪下。”
熱河帕自己跪了下去。
“你還是得跪下。”
“不跪,就是不跪。”
“哎。”熱河帕一聲長歎,然後不停地磕頭。血流了出來。“銀寨主,在下熱河帕又給您磕頭了,那件事您還不答應麼?”
屋裏,一片寂靜。
良久……
“屋裏的人聽著,再不出來,老子吳惹巴要放火燒寨子了。”吳惹巴朗聲長嘯。
“吱呀”一聲,裏面開了一個門縫,“大管事,對不住了,我家寨主正在打磕睡。”
“銀寨主,你莫非又要我跪通夜麼?”熱河帕不理開門人,朗聲長叫,聲音蒼涼,而又隱含著一種悲憤莫名的痛苦。
門關了。
“跪下。”熱河帕想拉吳惹巴跪下,但拉了幾下,一點也沒拉動。
“哎,走吧。”熱河帕一聲長歎之後站起來,面前的鮮血早已痂成黝黑醬紫的一大塊。
吳惹巴熱淚盈眶。
路上,熱河帕異常冷竣地說,他老了,再也經不起折騰,明天可能走不動路了,他囑咐吳惹巴一定要把他背到靈溪寨主門前跪下。之後他再也沒有說話,只是一味地歎息著,拿愛護憐惜的目光打量著吳惹巴。晚上,他們睡在靈溪寨前的土地壇邊時,熱河帕把吳惹巴父母的靈牌從懷裏取出來,要吳惹巴跪下,然後又叫他跪土地公,做完這些,熱河帕等吳惹巴睡著了,便搖頭歎息著,自顧去了。
第二天早晨,吳惹巴發現熱河帕沒在身邊,他以為熱河帕有事去了,沒有在意,便取出懷中的獸肉,吃了起來。但是熱河帕後來一直沒有回來,他等了很久之後,這才想起他可能是去了靈溪寨,便急忙趕回靈溪寨。
在靈溪寨寨主糟門前,吳惹巴把門擂得山響,口中不停地狂喊:“哪個是銀寨主,快出來,快把熱么么交出來,不然,老子要放火燒寨子了。”
門開了,吳惹巴瘋狂地扭住來人,揚起擂缽大的拳頭。
“住手”,冷不丁一聲大喝,接著出來一個人。“你就是貓廊寨少寨主吳惹巴吧。”來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儀。
吳惹巴心中一震,呆呆地望著來人。接著瘋狂地撲過去,狠命地揪著來人,“你就是銀寨主吧,快還熱么么來。”
“住手。”銀寨主又一聲大喝,接著背對著吳惹巴喃喃地說,“吳寨主有這麼一個管事,也刻合眼了,哎。”說完轉過身來,溫情地對吳惹巴說,“熱河帕為了你的事,正要上吊自殺,所幸我昨天看到吳惹巴神情不對,暗中派人跟蹤,發現他在你睡了之後,自己跑到猛洞河邊,哭了很久,後來找到一棵樹,準備上吊自殺時被他們救了,現正在床上躺著。熱河帕以死相薦的人,我也該收下了,哎,倘若我也有這麼一個人管事,死也足矣。”
“進來吧,後生。”
“搞什麼?”吳惹巴鬆開手,怔怔地望著銀寨主。
“當靈溪寨管事,怎麼,熱河帕沒對你講麼?”
“不,我要你把熱么么放出來。”吳惹巴又沖上去,緊緊地揪住銀寨主,揚起拳頭。
“爹”,一聲悽惶而又清脆的聲音從後面傳出來,吳惹巴一怔,覺得心中被什麼尖利的東西刺了一下,感到一陣溫柔地刺痛。他抬起頭,看見從吊腳樓廂房裏的欄杆旁跑來一個自己從此再也不能忘懷的妹子。
“銀格娜,不礙事。”銀寨主回過頭,溫柔慈祥地對她說,接著又轉過頭來,“這是小女銀格娜,走吧,後生。”銀寨主歎息著,掉頭走了。
“少寨主,你進來。”一個蒼涼的聲音響起後,熱河帕被人攙扶著,從屋裏走了出來。
“謝謝銀寨主。”吳惹巴面對熱淚盈眶的熱河帕,跪下了。
“想什麼呢”。熱河帕的到來打斷了他的沉思。
“沒什麼,只是看看。”看著熱河帕關切的目光,不知道為什麼,吳惹巴有了一種想哭的衝動。
“少爺,走吧”,熱河帕說。
“好”。
兩人沿路來到銀寨主的大院裏,然後折過回廊,穿過青石板鋪著的巨大坪壩,來到銀寨主住著的那棟房子,吳惹巴向他報告了銀格娜偷跑出來的情況,同時淡淡地告訴寨主和夫人,家裏有一位名叫帕普的年輕人,已經來了很多天了,他們只是輕描淡寫地點了點頭,說已經知道了,一點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只是要他注意,不准再次發生銀格娜偷跑出去的事情,然後叫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息。
吳惹巴回到自己居住的那棟房子,丫環帕妹走了過來。熱河帕喊了一聲少寨主後找水手們扯白話去了,帕妹則放好了熱水叫吳惹巴洗澡。
望著溫順沉默的帕妹,吳惹巴記起自己原先無憂無慮無拘無束地守著那個山洞。那時山洞是自己人生的全部,他也只有這個潮潤溫涼的山洞。自己為什麼會離開那山洞呢?是女人麼?準確的說是像銀格娜那樣的女人麼,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要娶銀格娜,他想只有娶到她,自己才會安心。誰想半路突然殺出一個名叫帕普的漢子,他恨他們,特別開始恨起輕而易舉就愛上別人的銀格娜,然而又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這麼多年來,他可以拼命控制住別的欲望,甚至可以不聽熱河帕過去整天對自己說重新建立一個龐大家族的想法,熱河帕說,去山下搶無數個女人,生兒育女,再搶一些下人,龐大的家族就會建立。
帕妹就是熱河帕搶給自己的女人,開始帕妹死活不幹,也跑了很多次,但每次都被熱河帕找了回來,最後一次跑掉後,熱河帕因為忙著給吳惹巴聯繫到靈溪寨的事,就再也沒有找她,但是五年前帕妹卻打聽著主動來到靈溪寨,以後就一直住在這裏。銀寨主也認可了她,征得她的同意後,就把帕妹作為使喚丫頭賞給了吳惹巴。想到這裏,吳惹巴緊緊地摟住了往木桶裏添水的帕妹,帕妹則扔掉木瓢,溫柔地往他身上靠來,默默無聞地配合著他,用雙手仔細而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身體,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吳惹巴腦中總是出現銀格娜的影子,甩也甩不掉,他作了幾次努力,但最後還是失敗了,帕妹吳惹巴十分惱火,“哎”,他歎了口氣。
“怎麼了?”帕妹關切地問。
“沒什麼。”吳惹巴邊說邊更加用力地撫弄著帕妹。但是飄緲的思緒仍然塞滿他的頭腦。這是為什麼呢?他再次歎了口氣。他很瞭解銀格娜,他甚至有些後悔當初沒在山洞裏和她做那事。但當初不想來硬的,只想用自己的誠意征服她的芳心,因此一邊老實而賣力地做事,慢慢地取得她爹的信任,一邊仔細而又有耐心地尋找機會拼命博取銀格娜的好感,他相信自己是這個地方最優秀的後生,一定會得到預謀的成功,結果他取得了銀寨主的信任後,慢慢地開始有目的有計劃地誘惑銀格娜,他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他偷偷地帶上銀格娜去那個山洞,那時銀格娜年紀還小,象一個還未完全熟透的八月瓜,她天真地嬌笑著,帶著一種刺激的心情,一邊聽他講著自己的故事,一邊快活地注視著這個山洞,她胸脯急劇地起伏著,小臉因為激動而變得緋紅,眼睛裏充滿著一種神秘的嚮往,吳惹巴感受到了她的激動,禁不住要抱起她時,銀格娜已在過去吳惹巴經常坐著的草鋪上坐下,對著吳惹巴無聲地笑了笑,這笑抹去了他的躁動,他緊挨著她坐下,坐了好一會兒。他情不自禁講起了小時候自己親身經歷的一件事:有一天,一隻過山虎闖進了這個山洞,慢慢走到自己身邊,準備啃咬自己時,熱河帕來了,他先是把自己身上的一塊肉割下來,扔向老虎的額頭,聞到血腥味,老虎立即抬起頭來,血肉使它感受到了刺激,它掉轉頭,朝熱河帕撲去,熱河帕迅速跑出山洞,老虎跟著也跑了出去。過了好久,熱河帕才鮮血淋漓地爬進來,抱著自己。銀格娜聽到這裏時像惶亂、驚悸的小麂子,往自己的胳肢窩裏躲來,吳惹巴乘機緊緊地摟住她,顫抖的雙手乘機抖索著放在她胸前,眼睛死死地盯著她開始漸漸急劇起伏的胸脯,就在快要把她狠狠地壓在草鋪上時,銀格娜頑強地把他推開了,雙臉憋得通紅,好看的眼睛不相信似地狠命瞪著他,末了,她站起來,一個人走出山洞,快到洞口時又回過頭來,對著他燦然一笑,又走了回來,從草鋪上把他拉起,大女人似地牽著他,慢慢地走出山洞。吳惹巴第一次領略了她的貞潔、神聖和凜然不可侵犯的尊嚴。說老實話,當初自己是想乘機把她睡了。他曾經親眼看見過男人睡女人。第一次知道這事的那天,他獨自追趕被自己打傷後逃跑了的麂子,猛然,他看到一處亂草中有兩團白白的東西正在瘋狂地扭動,以為是自己從未見過的野獸,忙跑過去,才看清是兩個人正亂蛇一樣狠命地纏絞著,忙退後躲在亂草裏看完了這事的全過程。回來後他把這事告訴了熱河帕,熱河帕長歎一聲後,從此不准他獨自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打獵,只允許在山洞附近獵殺些小動物,待長得大些時,熱河帕每隔一段時間都要從山下很遠的寨子裏擄來一個女人讓他睡覺,睡完後又把她送回去。把帕妹送來後,熱河帕見到吳惹巴對她依依不捨的樣子就說,她是和哥哥走散後的一個孤兒,被養父養母收留後才得以活下來,養父養母死後,一個人生活,吳惹巴從此只要她一個人,每當她跑掉後,都要熱河帕把她抓回來。但是那天他帶銀格娜從山洞回來後心中就只有銀格娜一個人,從一開始見到她時就只她一個人了。後來,吳惹巴望著她漸漸高聳的乳房,越來越豐滿的臀部,他的念頭也越來越強烈。但後來銀格娜始終象一朵可望而不可及的白雲,很少真正飄到他身邊,隅爾單獨相處在一起,每當他有這種不可扼止的衝動時她就笑,是那種讓人塵念頓消冰清玉潔的笑。每到這時,吳惹巴就撇下銀格娜,把自己關進在房間裏,帕妹來後,就把門關好,和帕妹倆住在房間裏,帕妹總是溫順地迎合著他。
哎,吳惹巴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漆黑的天空遮蓋著蒼黃灰暗的山峰,風在山崖和樹林裏柔柔地流淌,輕撫一身的疲憊。背靠著帕普,銀格娜坐在河邊的草坪上,望著無窮無盡的天空,輕輕地哼著甜美的歌謠,銀格娜幸福而又甜蜜,帕普一邊聽著銀格娜的歌聲,一邊陷入了無盡的沉思……
那是個可怕的夜晚,身為寨主的父親帶著寨裏的一隊人馬沖下山,去了很久,還是沒有回來,母親則帶著自己和妹妹坐在山寨裏,突然間,一隊人馬沖了進來,母親被他們抓了去,自己和妹妹則被父親的手下拼死掩護著,沖了出去,半路上,又有一隊人馬沖過來,帶著妹妹的一個手下又被殺死了,而妹妹,則在那人快死的一刹那,被拋了出去……
後來,打聽消息的人回來了,他們都不知道那隊人馬是從哪里來的,母親和妹妹,也一直打聽不到她們的消息。
後來,有人從猛洞河下游打撈起一個大竹籠,從裏面白花花的屍骨可以看出,可能是母親被抓住後,用竹籠裝著,沉向了猛洞河……
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帕普仍然沒有打聽到妹妹的下落。
這麼多年來,帕普只想一個人下山,到處去打聽妹妹的下落,但是由於寨子經過了土匪的洗劫後,老人們考慮到原來寨子裏的壯丁們大多數死於攻打別個寨子的路上,一部分又死在保衛自己寨子的戰鬥中,寨子的戰鬥能力十分有限,考慮到大人小孩的安全,同時又擔心土匪怕寨子裏面的人報仇而重新血洗寨子,所以把原來的寨子搬到了現在的羊峰山深處的茅崗寨,大人們很長時間沒有安排報仇的事情,而只是重新建設寨子和修養生息,等待機會查清襲擊寨子的隊伍和實施報仇計畫。帕普那時候年齡還小,寨子裏的大人都不准他出去,長大後,又要忙於接手掌管寨裏的大小事務,一時間分不開身,直到拔佩正式成為寨裏的管事,作為寨主的他,才有空閒下山,四處去打聽妹妹的消息。
“妹妹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她還活著嗎”?隨著歲月的流逝,帕普已經記不清妹妹的模樣,記得和妹妹在一起的就只有這麼一件事。那回,他們在山上追趕一隻小免子,追著追著,天突然下起雨來,他們只好躲在一塊淩空突起的石頭下面,雨一直下個不停,他們只好一直緊緊地靠在一起。枯槁的柴草帶著一股濕濕的黴氣,熏得人心馳神往,雨霧帶著軟滑柔嫩的清涼,洗滌著他們骨髓深處的愜意,一種舒坦和輕鬆浸淫全身,一股烘熱的潮濕和溫暖的舒馨氣浪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從四面八方包裹著他們,迷人而又恍惚不定,這時妹妹悠悠地轉過小小的臉子,眼裏漲起似醉非醉的迷離和似霧非霧的陶醉。
“哥哥,下這麼大的雨,我們怎樣才能回家去呢?”。
“哥哥,爹娘會擔心我們呢。”。
帕普心中好象被一隻極細的小蟲溫柔地啃咬了一下,四肢百駭一陣顫動。“我一定要好好地保護她,一輩子不要讓她受到哪怕是小小的傷害。”他把妹妹摟得更緊了。
“妹妹,不要害怕,一切都有哥哥在,哥哥會保護你的。”
“我知道,我不怕。”妹妹說。妹妹一臉真誠和幸福的微笑,打動著怕普。
天快黑了,大雨還是沒有要停的樣子。
後來,他把妹妹抱在自己懷裏,一邊輕輕地拍著她,一邊唱著娘唱過的兒歌,慢慢地進入了甜甜的夢鄉……
第二天清早,他醒來時才發現自已已經睡在家裏,爹和娘坐在床沿,無聲地注視著自己,見他醒來了,爹把他叫到自己的房間裏,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記憶是潔白的浪花,總是浮上來又沉下去,泛起又破滅,總讓人感到虛幻和迷惘,“哎”,帕普輕輕地歎了口氣。
“你為什麼歎氣呢?”銀格娜止住歌聲,輕過臉子,輕聲地問他。月光下她長長的睫毛悠忽閃動一片靈動的陰影,斑駁陸離的陰影裏,兩顆晶瑩透亮的眼珠,象被清亮的泉水擦洗過,清純而又迷人。
“沒什麼”,帕普說,“我們走吧。”
在五陵山脈的懷抱裏,血紅的霞光籠罩著猛洞河慘澹的水花。
一艘大紅喜船,載動著娶親的隊伍,乘風鼓帆風摯電馳般沿河疾下。
帕普和銀格娜坐在船艙裏,漂亮的西蘭卡普作成的門簾牢牢地關著。
吳惹巴呆呆地站在船頭。痛苦,壓榨著他的心靈。
吳惹巴一邊不停地揮舞著泛著幽青光芒的大鞭子,一邊用滄血的眼光盯著象蝦公一樣勾曲著的撓手和舵夫們,只要撓夫當中有人稍微分一下神,吳惹巴就“唰”地一下,用鞭子朝他們的背上抽去,撓夫們的背上馬上就有一道巨大的紫紅色的血痕烙上去。吳惹巴看著一粒粒粗大的血珠從他們背上滲出來,再串成血線一條條濺下來,把地板上的水漬染成微紅,就發現自己心裏隱隱的莫名其妙的疼痛被一點點地釋放出來,自己的痛苦稍微得到了一點舒緩。
帕普打開艙門的時候,吳惹巴正在甲板上焦燥不安地到處走動。吳惹巴潛意識裏湧動的仇恨和悲痛,使得他繼續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鞭子,經常於不經意間朝船工的背上抽去,有時他又在冥想的間隙猛然定下神來,他感到奇怪,不知道為什麼,平常這些和自己一齊風裏來雨裏去的患難弟兄,自己竟然會下如此重手,而他們在今天竟然死死地一聲不吭,只是一味地注視著眼前魔幻似的河水,今天到底怎麼啦?吳惹巴想不通,只覺得全身的熱血直往腦門上沖,他恨不得把帕普從船艙裏扯出來,用鞭子把他抽進渾黃的河水,他的眼珠血紅,他情不自禁要走過去,但在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船艙裏傳來:“吳管事,現在在哪里了?”這聲音一下子驅走了吳惹巴心中的魔障,他忙說:“小姐,船快到青浪灘了。”吳惹巴好不容易控制住了自己。
但是沒過多久,吳惹巴又再次陷入了巨大的茫然與失落裏,再次體驗著更大的疼痛與激憤,以及痛徹心肺的沉默。他現在只能是機械地重複不停揮鞭的動作,但是冥冥之中的感覺又使他能夠準確無誤地指揮船夫們繞過一處處兇險萬分的暗礁。
“雜種,左舵,上撓。”吳惹巴憤怒地把鞭子甩向他們。
“狗日的吳惹巴,你不把我們當人看。”船夫中有人吼起來。
“你們還敢吼。”吳惹巴順勢把鞭子朝那人身上胡亂摔去,“叭”的一聲過後,吳惹巴朝天狂笑起來,“哈哈”。“叭”的一下,鞭聲再次響起,那人背上再次滲出醬紫色的血珠,一切又都無言了。
半晌……
“你們不是要吼麼?我讓你們吼。”吳惹巴胡亂掄著鞭子,狠狠地甩著。他感到一種巨大的快感。後來,他蹣跚著撲向艙門,雙手抖索著,禁不住要打開西蘭卡普織成的門簾了,殺死帕普,然後把銀格娜摟在懷裏,流著眼淚,用雙手輕柔軟和地撫摸她……一點一點,就要摸到那門簾了,這時簾門卻被一雙白嫩如蔥根的手徐徐拉開。門簾開處,露出一張粉粉的嫩臉,膝黑的眼睛裏眼波清亮清亮地流淌著醉人的波光,清洗吳惹巴遍體的躁動。
“吳管事,船快到清水灣了吧。”
“是,小姐。”
這時帕普露出頭要走出來,卻被銀格娜輕輕而又堅定固執地扯了回去,接著簾門關了,艙內寂然。
吳惹巴又開始強烈地焦躁不安起來,他繼續象暴怒迷狂的野狼,在艙板上焦躁不安地睃巡,遍身的關節叭嘎作響,手中的長鞭蛇信一樣異常憤怒地舒卷吞吐。
隨著“叭”的一聲,有人罵起來:“吳惹巴,你不得好死。”“叭”的一聲,一切都靜默無言。
船已緩緩地駛入靜水灣。
山靜靜。水靜靜。船靜靜。雲天靜靜。
一陣低沉雄渾的聲音從船上響起,驚起一隻巨大的麻鷂,撲楞著虯勁大翅,沉穩有力地向煙波浩渺的天際緩緩馳去……
“喲--喲喲--喲
喲呵,喲呵--
喲--
哥想親妹在船上--
妹親阿哥在枕頭--”
歌聲把吳惹巴弄得欲哭無淚。
由於是茅崗寨寨主和靈溪寨寨主女兒的大喜日子,泊船後,整個晚上娶親和送親的人都沒有去岸上找樂子,而是在船上喝酒和睡覺。
“銀格娜”,吳惹巴則望著繼續緊閉的門簾,痛苦越來越深,“九年來,我一直都想得到你,一直都在等待機會得到你,我一直沒對你說出心中的愛慕,一直沒有表達我心中愛你的痛苦,是因為你那時還小,長大後我又怕失去你,我一直等待著你慢慢長大,我一直認為自己的等待會有很好的結果,可是你長大成人後,竟然和帕普結婚了,銀格娜,你難道一直沒有意識到我深深地愛著你,你難道沒有注意到我深深的愛慕麼……銀格娜喲,我的銀格娜喲……我要殺掉他,是麼?對,殺了他,殺了他。”他扔掉酒碗,趔趄著從後艙走出來,一直走到前艙,看見旁邊一把斧子時他彎腰撿起,呆立了一陣,然後又趔趄著走回原地,再到後艙時他發現門簾開了,銀格娜和帕普似乎正尋找著什麼,見吳惹巴來了,她急忙拉住他說,“吳管事,你休息一下吧”,但是當銀格娜發現吳惹巴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忙關心地問,“吳管事,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不是太累了?你休息吧,帕普會架船呢。哎,你拿著斧子做什麼?”
吳惹巴一愣,猛然意識到自己要做什麼,見銀格娜滿臉關注的樣子,一陣感動,忙放下斧子,為了掩飾自己的表情,假裝看了看桅杆。船是泊在靜水灣的,由於從此一直是下游,帆蓬早扯了下來,吳惹巴忙說:“我只是看看有沒有要修整的地方,我只是看看。”然後偷偷斜眼看了看身穿新郎裝束的帕普,見他正坐在已經重新蒙上喜帕的銀格娜旁邊,抱著雙臂,眯著一雙習慣瞄準的眼睛,看見吳惹巴瞅著自己,微微一怔,忙走上前去:“吳管事,你累了,休息一下,明天遲點再去吧。”
“好,我走了。”吳惹巴不理帕普,面對銀格娜說,然後無聲地走了。
那天晚上,吳惹巴喝得爛醉。第二天天剛亮,吳惹巴雖然感到頭部十分疼痛,但還是張開喉嚨,喊醒船工們:“起呵。”他長喝一聲。
“起呵。”船工們彼此應答著。船,緩緩地離開靜水灣碼頭,朝下游駛去。
在茅崗寨的碼頭上,鎮守碼頭的小頭目點燃了兩響山炮,通知寨裏的管事拔配,娶親隊伍回來了。
茅崗寨,靜靜地聳立在高高的羊峰山上。
一條長長的松柏古道,婉蜒而上。一尊山炮,架在山路的盡頭。兩邊的炮樓中,早就站滿了帕普的族人。看見坐著滑杆和轎子的帕普他們,族人們高高地舉著手中的鳥銃,嗷嗷嗷地叫喊著,拔佩則在指揮著土兵們朝天放了一陣鳥銃後,從一行人中間走出來,緊緊地抱住了帕普。帕普的丫環則打開轎門,把銀格娜牽出來,看著從轎子中施施然走出來的銀格娜,眾人又是一陣叫喊,他們都被銀格娜的美麗征服了。
寨主的大喜日子,是茅崗寨裏的大事,為了進行慶祝,茅崗寨舉行了一個最盛大狂歡的節日,擺手節。
“轟,轟轟。”九九八十一根鳥銃朝天響起來,九九八十一柱沖天而起的硝煙在天空彌漫。“嗵嗵,嗵”,急風暴雨般的棒槌,擂擊著七七四十九隻野牛皮繃成的鼓面,強健雄渾的蒼芒大音,帶著強勁有力的震撼,在大地上回蕩。“咣”,鏗鏘的鑼鈸聲,推湧著密急高亢的鳥銃聲、鼓聲,挾著雷霆般的氣勢,從早晨隆隆滾滾而來……
擺手堂裏擺放著巨大的梅山女神像、八部大神的彩繪陶像,然後是帕氏列祖列宗的靈位。面前供桌上的香爐罐裏,嫋嫋香煙糾纏絞結著騰空而起。隨著祭祖儀式的開始,人們都慢慢沉浸在一種神秘空洞而又質感極強的氣氛中,開始進行極端崇敬和頂禮摹拜。帕普站在跪拜的人群中,渾身充滿著無比的噪熱和莫名的快感,覺得好像有一種虛無縹緲但又確實存在的粘粘的膩膩的物體在一團煙霧中向著自己撲來,纏繞著自己。
幾個土老司身著寬大的對襟胸衣,下穿迎風掀動的灰色長裙,頭頂裹一圈黑色絲帕,絲帕上插著兩根長長的野雞羽毛,他們的背部和胸部都繪滿很多古怪而神秘的符語,在血紅的火光映襯下,他們手持銅鈴和司刀,一邊在祭壇前不停地跳躍騰挪,迷亂地畫出無數神秘古怪的符語,一邊搖頭晃腦地地念著和梅山神、八部大神以及與帕氏列祖列宗有關的誰也聽不懂似乎誰都聽懂了的咒語。
祭祀完畢,拔配率人把祭祀諸神的供品中最大的野豬的肉用牛角腰刀戳著獻給帕普,然後給銀格娜,最後一一讓給眾人。眾人得到食物,有的風捲殘雲一樣吞進肚裏,有的則小心翼翼地包好,好放在自家堂屋的神龕上,讓自己這支的祖先也粘上諸神的靈氣與血性。
帕普從椅子上站起來,揮揮手。堂前的坪壩上,正是瘋狂的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巨大沉默,但誰都感覺得到這種沉默將孕育出排山倒海般的喧囂……
帕普宣佈歌舞開始。
擺手堂前的無數堆篝火,從四面八方一下子噴湧而出。
無數個女人,從四面八方簇擁而來,她們戴著無數銀制的小小神像,渾若無骨的粉紅色細頸上,掛著用五彩絲線纏繞著的銀制的枷,臂套銀鈴銀鏈,細嫩柔軟的赤腳片飛舞著,腳踝處的銀鈴一律錯落有致地響出無數悅耳爽心的聲音,她們紛披著長長的於舞中不停飄灑生姿的長裙,在大地上旋轉和扭動。
“喲呵。”無數個膘悍後生,齊齊地發一聲虎吼。震天動地的呐喊聲,像是要把她們全吃進肚裏,讓她們變成一團火在心裏熊熊燃燒。變成精血,在脈管裏洶湧著,調和他們的陰陽,滋潤他們無窮無盡的征服欲望……在女人面前,他們就這樣變成能毀滅一切更能創造一切的頂天立地的男人,變成一艘乘風破浪的航船,犁過命運的荒灘與沼澤。
“呵呵咿,咿呵呵。”聲音宏亮、敦厚,從這世界平地炸起,人們開始了自由地搖擺。
場面就這樣鬧開了。
這次是跳大擺手舞。場面特大,氣勢恢宏。人們都像火一樣,在坪壩裏熊熊燃燒。擺手舞的基本動作有“單擺”、“雙擺”,“迴旋擺”數種,個體動作劃一但整體則極富氣勢,其舞蹈專案隨時變化,內容豐富,有摹仿禽獸的,有表演狩獵動作的,有演繹土家人農事活動的,生活氣息特濃厚,舞姿樸實優美。
帕普感到渾身躁熱,七經八脈處一股熱熱的氣浪沿著四肢百骸洶湧而來。看著這熱火燎天的場面,帕普的狠勁被激發出來,他不管不顧地站出來。這時正開始表演農事活動,第一個場面是拖木頭,帕普的吆喝聲蒼涼地響起:
“蹬好岩頭呢”(帕普領)
“咳唑”(眾人合)
“拉緊古藤呢”(帕普領)
“咳唑”(眾人合)
“腳莫抖呢”(帕普領)
“咳唑”(眾人合)
“心莫慌呢”(帕普領)
“咳唑”(眾人合)
“眼莫花呢”(帕普領)
“往上拉”(眾人合)
“一年四季呢”(帕普領)
“莫趴下”(眾人合)
如山如海的人在坪壩上應合著,吆喝聲如山,和聲似海,在大地上隆隆滾滾地轟響。
“狗日的,痛快。”
帕普變成了毛穀斯,他全身捆著茅草,中間於兩胯間伸出長長的一根用棍子在茅草中裹成的硬物,這硬物直挺挺地朝天昂起,這硬物愉悅而痛苦地扭動著,活躍著,在這世界發洩著男人的輝煌……
吳惹巴看得呆了,“娘的,這後生崽。”他握緊牛角腰刀,悄悄地靠上去。
坪場上正熱鬧。
自然和人生這時候正交相輝映。
銀格娜此時像一條雪青色的美女蛇,滑溜溜地跳躍著,舞步與速度,形成一種美侖美奐的組合,一種高度的和諧,與鼓點、歌調、木葉、咚咚奎有機地合奏著響成一片。鋪展在腳下的坪壩,旁邊燃燒的熊熊火焰,無數紫晶、暗粉、青黛的光線,一齊砥舔她不停揮舞的手臂,不停精靈一樣左右翻飛的雪白的腳踝。
坪壩上千百人在吆喝呼應,韻律撼天動地。帕妹的情致發洩到了極點,在一片光彩奪目之中,她飄飄忽忽猛地一蕩,輕輕地飄出來,左手作捧小米種子狀,右手兩指往左手手心輕輕一點,把“小米種子”取出來,然後把身體往右,半側成一道優美的曲線,右手隨之斜下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撒下小米種子後,又飄飄忽忽地蕩回隊伍,在朦朧的光影裏,帕妹好看的身子似有形若無形,在歡樂的海洋上飄舞……
吳惹巴在快要接近帕普的時候,被帕妹用雙手從後面緊緊抱住,緊緊地貼住他脊背的胸脯,輕柔而富有彈性,披散的長長黑髮撩撥得他的心癢癢的。他把腰刀插進刀鞘裏,然後轉過身來,捧起她的臉子,擁抱著汗津津的帕妹在坪壩裏跳起來,帕妹完全沉浸在浪漫的旋轉裏,舞姿輕靈而又迷人……後來,帕妹停了下來,慢慢的而又堅決得不由人拒絕地緊緊地摟著吳惹巴……
火光照耀下,帕普有棱有角的身體骨格清奇而又粗獷,不必摸就能感受到一種神奇的運動時的爆發力,銀格娜深情地望著他,只想伸出自己的雙手,蛇一樣在裏面蜿蜒爬行……
銀格娜感到渾身燥熱。她想起了在來茅崗寨路上看到有一處僻靜的小溪,此時只有那條小溪溫涼的水才能緩解自己身上的燥熱。她急忙穿過正瘋狂搖擺的人群,走向那處僻靜的小溪。
小溪,像藍色的夢在美花瑤草紛紛開遍的季節裏溫柔地流動著,純淨的浪花靜靜地親吻著這片古老的泥土,陽光、卵石、淺灘、還有靈性的飛禽、活潑的走獸都散發著瑰麗四射的光彩,成雙成對的蝴蝶互相追逐著在銀格娜眼前翩翩翔舞。
她走進潺潺流淌的清亮小溪。
水中出現了一個漂亮的身子,銀格娜感到無比的幸福和快樂,感到一種莫名其妙地激動……她用手不停地往自己身上潑著冷水,古老的小溪用濃稠的溫情熱烈地接納了她的顫抖,歡樂的浪花發出愉悅的聲音,銀格娜激動地盡情搖擺自己美麗妖治的胴體,腦海象暴風雨洗劫後的原始荒原,寧靜而又空曠。
這時,一條蛇無聲地遊來,褐色的軀幹上,斑斕的花紋開綻著無數妖豔的圖案,蛇與人,斑斕的花紋與漂亮的身子,承接了一幅壯觀的場景。
在蛇即將接近銀格娜的時候,帕普趕來了,他拾起一塊石頭,雙手掄成一個滿圓,這枚帶著嘯音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打到了蛇的七寸,蛇抽搐一陣後,慢慢地沉了下去。
“銀格娜,你受驚了。只一會兒你就不見了,原來你在這裏。”帕普趕緊跳下河,把銀格娜緊緊地抱在懷裏。
銀格娜豐滿的雪白臂膀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脖子。“帕普”,她香糯的紅唇,哆嗦著吐出如蘭似麝的香氣,她紅色的潮汛洶湧而至,淹沒了他也淹沒了自己……
時間,靜靜地踮著腳尖,悄悄從他們身邊掠過。
吳惹巴到來的時候,帕普和銀格娜正彼此偎依著,靜靜地坐在溪邊的草地裏。
吳惹巴一聲長歎。
遠處的坪壩裏,場面依然十分熱鬧。
半夜了,帕普和銀格娜居住的轉角樓的廂房裏還亮著桐油燈光,吳惹巴躬下身子,一縱,悄沒聲息地翻上吊腳樓,透著廂房的雕花視窗往裏面望去……
銀格娜此時象一條雪白的美女蛇,全身驚心動魄地盡情扭動著。帕普用濃稠的溫情熱烈地接納了她的呻吟,一切痛苦地爍燒,創造感極強的毀滅,一切快樂和痛苦都在無比強烈地對抗與撞擊,銀格娜瘋狂地纏繞著,用盡自己的全部和一種無形的巨大的力量撕咬著,拼搏著,極端痛苦極端快活地探索著無窮無盡的生命奧秘,最後一聲最慘烈的呐喊凝聚成一個久久的靜,長長的孤獨,帕普和銀格娜共同經歷了這次神聖的洗禮而變得格外貞潔格外光彩照人……
吳惹巴久久地站著,看得呆了。
良久……
吳惹巴象個醜笨的人熊,蹣跚著走開了。
“哪個?”裏面的人說。
“好象是夜貓子吧。”帕普說。
接下來一陣靜默。
偷偷躲在後面的帕妹,看到從帕普新房旁邊走開的吳惹巴,欲哭無淚。
這麼多年來,帕妹一直記不起自己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被養父養母收養之前的事情,帕妹基本上忘記了,她只依稀記得熊熊燃燒的火光,只依稀記得到處回蕩的撕心烈肺的哭聲、喊聲和撕破暗夜的槍聲,以後的一切都記不清了,只知道和養父養母的平淡生活沒過多久,就隨著自己年齡的慢慢長大而漸漸改變,帕妹發現養父盯著自己的眼光慢慢地有了很大的變化,象饑餓的野狼盯著眼前的食物,貪婪而又兇殘,讓自己感到莫名地害怕和顫抖,有時他還會趁養母不在家的時候,找藉口朝自己湊過來,在自己身上亂掐,她想告訴養母,但每次都感到羞於啟齒,她還想離開這個家,但一時又想不到要去哪里,有哪些地方自己可以去,只好在害怕、恐怖和無比矛盾的心情中過著膽戰心驚的生活。
只到有一天,她從山上燒火佘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不來,那次她小心翼翼地穿過一大塊茅草地,突然,從裏面沖出來一個人,緊緊地把她抱住。
“你是哪個?”黑燈瞎火的,帕妹以為是傳說中的人熊,她很小的時候就聽養母講過很多關於人熊的駭人聽聞的故事,她心裏非常害怕。
“嘻嘻,是我,你娘叫我接你來的。”帕妹聽出聲音,見是養父,本能地掙扎著,想從養父的擁抱中掙脫出來。
“爹,娘呢?”
“在家裏呢”,他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一隻手胡亂地朝帕妹胸前摸來,喝過酒的嘴巴臭哄哄地往自己嘴上湊過來。
“爹,放開我”,帕妹拼命地把臉扭向一邊。一邊頑強固執地阻止著他,一邊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但是,養父的手已經慢慢地摸進自己的胸脯,他開始用粗糙的手掌狠命地揉捏著自己。
“爹,你放過我吧,再不放我就喊娘了。”快要到家的時候,帕妹尖叫起來。
“你喊吧,你喊破喉嚨,看有不有人應你。”
“你把娘怎麼樣了?”帕妹心裏掠過一絲驚悸,一絲不祥的預感掠過心頭,只好一邊聽任養父在自己身上亂摸,一邊拼命加快自己的腳步,往家裏走去。
在那個渾噩蒼涼的世界上,那時天空開始有風,挾著無邊的蕭殺,嗚嗚嗚嗚地掠過大山深處的那座茅草房屋,有雨,伴隨著吐著血紅長舌的閃電和隆隆滾滾的雷聲,鋪天蓋地地傾瀉而下。家裏微弱蒼黃的桐油燈光搖曳著,慘澹的光芒映照著血淋淋的房屋,養母的四肢亂七八糟地散落在古老的木床上,骨頭、肉渣和血漿裹協著濃濃的腥臭和慘絕人寰的畫面流滿一地。帕妹嚇癡了,她欲哭無淚,不再悲慟和絕望,只是任憑養父把自己猛地一擼,摁倒在鋪滿養母鮮血和骨殖的大床上,任憑粘滿血漿的雙手在她身上兇殘惡毒地摸、掐、揉……就在養父要把他醜陋的硬物抵上自己腰際的時候,她仿佛猛然一下子清醒過來,仿佛意識到了什麼,猛然把手伸向他下體,狠狠地一捏,“啊”,隨著一聲撕心烈肺的慘叫,養父痛苦醜陋地蹲下來,同時順手抓住帕妹的頭髮,兇狠地撕扯著,兩人都大叫著在床上滾來滾去……突然,養父躺在自己的身體上一點都不動了,帕妹不知道為什麼,忙睜開眼睛,這時她看見了站在床邊的熱河帕。養父的脊背插著一柄匕著,木柄上系著的紅稠被風吹著,飄啊飄啊。慢慢地,帕妹從麻木中開始有些清醒,發瘋似地從養父脊背上抽出匕首,先是割下他的頭,然後開始割斷他的四肢,接著把他的身體一點點割下來,最後瘋狂地在床板上剁起來……只到養父也和養母一樣被肢解成一片血糊糊,她才軟軟地癱倒在血泊之中,任憑熱河帕把自己用草席卷起來,再用蓑衣捆好,然後搬上肩膀,連夜離開自己生活了多年的木屋,扔在吳惹巴的山洞裏……
只到這次帕妹看到了眼前發生的一切,才知道自己又不得不再一次離開這裏,離開吳惹巴,離開他們了。
她扶著轉角樓的樓梯,癡癡地想了很久很久……
但是,當帕妹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卻發現吳惹巴已經不在了,帕妹四處打聽,一直沒有吳惹巴的消息,趕快報告帕普和銀格娜。他們帶著手下到處看了看,都沒有發現吳惹巴的蹤影。
熱河帕和水手喝完酒回來的時候,帕妹告訴了吳惹巴失蹤的消息,熱河帕二話沒說,撇下送親隊伍和眾水手,走出茅崗寨,往山下奔去。
帕普和銀格娜認為吳惹巴到靈溪寨去了,沒有在意,等到回門後,問銀寨主吳惹巴回來了沒有,銀寨主和夫人都說吳惹巴送親後一直沒有回來,才知道吳惹巴失蹤了。
只剩下帕妹,獨自一人,坐在吳惹巴住過的房子裏,暗自神傷。
帕妹固執地認為,吳惹巴會回來的,她擔心他回來後,找不到自己,所以就決定留下來,她要等她的吳惹巴回來。
現在,帕妹只想逃進雞公嶺上的那個山洞。
那裏,有她的全部夢想。
雖然,她過去只是感到自己是為被淩辱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所以,過去自己總是想方設法去逃避,就象逃避養父綠茵茵的目光,逃避散落在養母床上那鮮血淋漓的骨殖和血肉,她也曾無數次發誓無論如何要走出熱河帕的追趕,但是,隨著逃跑次數和被熱河帕抓住次數的日漸增多,隨著吳惹巴暴風驟雨般的親近次數越來越多,和養父在一起時那段驚慌恐怖的陰影漸漸淡化起來,久而久之,那個山洞也漸漸變得溫馨起來,仿佛自己就真的變成了吳惹巴的女人,最後一次逃離那個山洞之後,帕妹象無根的浮萍,在蒼涼人世漂蕩,她開始懷念起那個山洞來,開始懷念起被吳惹巴親近的日子,懷念起吳惹巴強壯陰柔的身體,她開始期待被熱河帕找到,並被扔在吳惹巴面前,但後來不知為什麼,熱河帕再也沒有找過自已,她感到一種巨大的失落和莫名的害怕,害怕吳惹巴會遺忘自己,後來,隨著這種念頭的加劇,她自己再也忍不住了,開始四處打聽他們的下落。五年之過去了,她終於打聽到吳惹巴在靈溪寨安家落戶的消息,情不自禁跑了過去。在他們身邊的日子,帕妹有了極大的安全感,才感覺到自己是這個人世間的一份子,但是,在吳惹巴走之後,守著空空的日子,帕妹心都碎了,以往的那種感覺又浮現在自己的眼前。
現在,帕妹固執地認為,兩年多過去了,吳惹巴這次已經回來了,他已經回到了過去棲身的那個山洞。那裏是她認識他們的地方,也是她夢想開始的地方。
帕妹就快走進那個山洞了。
雞公嶺,這遠古急劇動盪的造山運動鑄成的蒼涼造型,山洞,獨立在連綿起伏的群山的最高處。
漸漸地,高大的樹木越來越多,越來越密,也越來越粗壯。這裏,已不再有沒亂裏盡情瘋長的灌木和荊棘,不再有粗礪鋒利的芭茅,
帕妹正準備踉踉蹌蹌地鑽進去。
殘陽如血。
“不要”,隨著一聲大喝,拔佩從樹林中站起來,“帕妹,不要去,那裏有獵物”。
但是遲了,一隻麂子從山洞中匆匆跑出來,差點撞了帕妹一個滿懷。
“喲喲”,一陣長喝,眾多的水手全站起來,迅速向麂子圍攏過去。
麂子抬起頭來,兩耳不停地扇著,驚慌而又哀怨。
銀格娜從人群中走出來,歡快地跳了過去。
“小心”,帕普知道已經遲了,麂子的雙腳已踢向銀格娜的腹部,銀格娜已經象被風雨吹打的弱柳,彎下腰,雙手捧著小腹,痛苦地蹲在草叢中。帕普和拔佩兩人一個疾躍,掠過人群,分別來到銀格娜和帕妹身邊,把她們抱著。幾個起落,就掠過人群。
“喲喲喲”,眾人再次一陣長喝,把包圍圈縮得更小。
帕普把銀格娜放在一棵小樹旁邊後,一個鷂子翻身,越過眾多水手,然後就地幾滾,早已來到麂子旁邊,迅速扯下圈在身上的繩索,把早已綰好的繩套套進麂子的前蹄,然後順勢一拉,麂子被放倒了,這時,同伴們已經圍了上來,其中一人按住它的脖子,把剛準備站起來的麂子掀翻在地。同伴們迅速圍過去,七手八腳地把麂子的四腳綁住,吆喝著抬起來。
拔佩坐在樹蔭下,仔細地打量著懷抱中帕妹俊俏的臉蛋。頭腦中一片空白。
拔佩是雪峰山上土匪寨主帕那帕管事的兒子。那次,父親隨著帕那帕下山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父親死後,拔佩自然繼位成了新任寨主帕普的最可靠忠實的主管和朋友。他忠厚老實,木訥而又少言寡語。半年過後,在帕普和夫人銀格娜的主持下,他和帕妹結婚了。
結婚的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和已經成為自己女人的帕妹,架著大木船,準備去一個地方,到底那地方在哪里,他們要幹什麼?都不知道,但都清楚地感覺到要去的地方神秘而恐怖,仿佛是一個陰慘幽冷的巨大洞穴,有著無窮無盡的魔力,吸引著他們和他親愛的大船不知不覺要往那裏去。突然,有粉紅色的大霧從兩岸石壁上濃濃地瀉下來。晦暝幽暗的河面突然一片模糊,一會兒,便什麼也看不清了。兩岸的石壁,石壁上蒼老虯勁的大樹,竟也神秘地消失了。但它們都又在感覺中真實地存在著,像巨大麻鷂的兩扇大翅,厚厚地垂下來,壓在身上透不過氣來。他們膽顫心驚地架著大船,在峽谷的夾縫中艱難地穿行,感覺中一隻真的麻鷂突然拼命地俯衝下來,兩扇大翅猛地一合,夾得他們皮開肉綻,骨折架散,帕妹象煙塵一樣無聲無息地消散了,他苦苦地不停尋找帕妹的影子,猛然間抬頭看見她正在赤褚的霧靄和血紅的河水的交叉點上死魚一樣躺著,奇怪,這時大船竟變成了一把鋒利無比的鑿子,神經質地顫抖在一片血泊之中。麻鷂銳利的勾爪也變成了兩隻碩大無比的鐵鉤,跳著怪異舞蹈,隨著節奏一下一下地敲打著鑿子……“啊”,帕妹一聲慘叫,兩腿到肚臍之間的神秘部位竟自翕開。頓時,血光飛濺……
醒來,拔佩一陣大汗。
血紅的太陽。
血紅的河。
靈溪寨中最大的河碼頭上,祭祀水神的活動開始了。河碼頭最高一級臺階上,矗立著猛洞河沿岸特有的八部大神和水神像,前面的供桌上,擺滿了供品、紙船和紙糊的水神,四周,插滿線香,嫋嫋香煙之中,“轟”一通鼓響過後,接著響起三聲鳥銃聲,大地一陣抖動,慢慢地,“嗚嗚嗚嗚”旋響的牛角號、“咣咣咣”鏗鏘的鑼鈸聲漸次響起來,土老司們念念有辭,隨著節拍和韻律跳著,唱著,舞著,在一片梯瑪神歌和祝辭聲中,銀寨主帶領眾人跪倒在長長的臺階上,敬八部大神和水神。
隨著時間的推移,帕妹在婚後沒有多久,就弄清了自己的生世,並且和哥哥帕普進行了相認,帕普的兒子帕坨已經三歲了,外公銀寨主認清了帕普就是很多年前自己帶著隊伍勝利擊退將要洗劫靈溪寨並且相反將他們寨子一舉洗劫的土匪頭子帕那帕的兒子後,心灰意冷,一併讓帕普掌管了自己的寨子,而自己一心帶外孫帕坨,樂得將一切往事都埋在自己的心裏。帕普這次要帶女兒和帕妹去茅崗寨長住一段時間,銀寨主怕自己和夫人寂寞,要他們把帕坨留在身邊。但是,祭祀水神是所有要行船的人們心中的一件大事,為保他們平安,銀寨主堅持要自己親自主持這種儀式。
銀寨主跪在最前面,依次是跪在下一級臺階上的帕普、銀格娜和帕妹,最後是拔佩帶領的眾多水手。
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三次跪拜之後,銀寨主接過土老司遞來的一束線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爐罐裏。
“喲呵呵”見銀寨主焚香完畢,眾人發一聲吼,然後站起來,把供品、紙船和紙糊的水神紛紛擲向河面。
這時鼓聲、鑼鈸聲更加熱烈和高亢。土老司們的歌舞更加瘋張和迷狂。
隨著大鑼“咣”的一聲,一切都嗄然而止。
吳惹巴走後,拔佩暫時成了大木船的掌舵人,拔佩等帕普、銀格娜一家和帕妹辭別銀寨主,走進船艙之後,解下鐵錨,帶領眾水手,跳上大船。
“起喲”,拔佩一聲吆喝。
大木船,載著眾人,沿猛洞河溯流而上,向茅崗寨進發。
情感和夢想彙集著流攏來就是眼前這洶洶湧動的河水了,它吞咽著命運和空氣,並把無數巨浪撕成碎片吞進肚裏,填充欲望的深淵,這神奇的動盪,承載著有血有肉的時空,糾纏著沿兩岸翻滾的群山奔騰而去。
閻王灘,鬼門關,不死也要爛船板。
閻王灘是猛洞河中河道最窄的地方,中間,矗立著的一塊巨大礁石,把窄窄的河道劈成兩半,行下水船時,木船一般選擇左邊的河道,因為左邊的河道雖然較小,但水較深,只要前面的舵手和船頭的撓夫動作默契,舵手穩住舵,前面的撓夫拿著撐槁朝礁石上輕輕一點,兩邊的撓夫則要防止船頭觸著兩邊的懸崖就行了,然後任憑木船順流而下,方能有驚無險地通過,但行上水船時,卻要選擇右邊的河道,因為右邊的河道,水雖然很急,但較淺,加上河道較寬,便於撓夫上岸拉纖。
快進閻王灘時,拔佩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洶湧的河水,憑著水流和漩渦判斷著水勢和暗礁,他沉著冷竣地指揮著撓夫,繞過一處處暗礁,準確地駛向右邊的航道。
“閻王灘到了,大家分頭準備”。拔佩發一聲虎吼,把舵交給旁人,把鐵錨甩下,然後指揮撓夫下河拉纖,隨著“撲通”幾聲,撓夫們按照平常的分工,預備拉纖的,紛紛跳下河水,泅向河對岸從懸崖上鏨出的棧道。帕普這時也從船艙裏走了出來,帶領拔佩指揮船上的撓夫,把粗重的纖繩,準確無誤地擲向已經爬上棧道的縴夫,然後收起大鐵錨。
“吭唷”,縴夫們攥緊纖繩,一聲長喝,幾百來斤的纖繩慢慢被拉直,“吭唷”,第二聲長喝過後,船,開始了緩慢地移動。
“勾,啪”,隨著幾聲清脆的槍響,縴夫們紛紛倒下。船,順著水勢,一下子向後退了好幾米。
撓夫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下子都愣住了。“大家穩住”,帕普眼看船尾就要撞向懸崖,連忙發一聲虎吼,拔佩趕緊跑向船尾,抽出一根大竹篙,預備船尾朝懸崖撞擊時,好用它占住兩旁的懸崖,防止大船觸礁。帕普則指揮眾人,去船艙裏拿槍。
帕普,帶領著眾多水手,朝懸崖上面打過去一排快槍。但是,懸崖頂上又有一陣子彈打過來,船上的撓夫,有幾個倒在血泊之中。
拔佩也從船尾趕過來,帕普趕緊把另外一挺機槍遞過去,兩人朝山頂一陣亂射。無數身穿軍裝的人,紛紛象中彈的大鳥一樣,從山上“撲通撲通”地掉下來,砸向洶湧澎湃的河面,血紅的身子,濺起很多鮮血和浪花。但是,山上的槍聲也更加密急起來,撓夫們紛紛中彈,倒在血泊之中。
這時,從懸崖頂上一下子放下來許多繩索,許多拿槍的人,幾個起落,就從山頂上飛奔而下。
甲板上已經只剩下帕普、拔佩和為數不多的幾個撓夫。他們住快槍裏裝著子彈,一排槍聲響過之後,對方有幾個還用雙手拿著繩子的人,中彈倒下,象一群大鳥,跌向洶湧的河水。
但這時,帕普、拔佩和那幾個撓夫,都中彈倒下。
船,雖然剛才已被拔佩撥正了航向,但此時已經失去了控制,只好在河心飄搖。
這時,又有一撥人沿著繩索從山頂上飛奔而下,其中有個人連忙奔向船尾,站在舵手的位置,另外一些人,則拿起甲板上的槳櫓,船,慢慢地被控制住了,然後泊在閻王灘下面的靜水裏。銀格娜和帕妹從船艙裏出來後,看到的掌船人竟是穿了部隊軍裝的吳惹巴,兩人齊齊地發出一聲尖叫,然後不約而地奔向吳惹巴。
“別動,再動,我就叫他們打死你。”吳惹巴的聲音,依舊冷峻而又陰沉,“小姐、帕妹,你們都到船艙裏來”,吳惹巴說完,把舵交給身邊的熱河帕,然後走進船艙。
“不要緊”,帕妹扯脫銀格娜的雙手,靜靜地走過去。
沒多久,只聽船艙裏一聲槍響,接著吳惹巴從船艙裏走出來,厲聲說:“把她也帶進來。”
銀格娜被衛兵們押著,走向船艙,快到船艙時,一個衛兵狠狠地推了她一下,銀格娜跌了進去。
“來,小姐請坐”,吳惹巴扶起跌倒的銀格娜,把她摁進一張太師椅裏,“小姐,別怕,我是這裏的領導,他們都聽我的。”
銀格娜望著眼前這位穿著部隊軍裝的男子,感到既害怕又厭惡,她不敢相信他竟是和自己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吳惹巴。
“小姐,我從寨子裏來出後,一個人在山外遊蕩,後來,遇到了部隊來這裏追剿土匪和神兵,我就跟他們來了……小姐,我好想你啊”。吳惹巴邊說邊靠近銀格娜。
“不要碰我。”銀格娜尖叫起來,“你們連我的男人、帕妹和我族人都打死了,還敢說這些。”說完,銀格娜瘋了一樣撲過來。咬牙切齒像要撕爛獸肉那樣把他一條條連筋骨一齊全部吞下。那手腳齊舞舞出一個冰冷、惡毒和兇殘,但反而更美了。吳惹巴看癡了,雙手,情不自禁地顫抖著,伸了過去……終於,他握住了想要擁有的世界。一股極強的麻辣的火焰迅疾從心裏燃起,酥醉了全身嗄嗄作響的每一塊骨節。但這時,一股巨大的衝撞險些把吳惹巴碰倒,緊接著,又是咚咚兩下,銀格娜的拳頭打在吳惹巴的腰眼上,“吳惹巴,老娘子今天要殺死你。”她的聲音更加陰冷而惡毒,但神情更加妖冶而迷豔,緊接著,她簸張的十指,在吳惹巴全身瞎抓猛扯,潔白柔嫩的酥臂掄、拐、撞,雨點一樣敲在他的身上,雙腳亂踢他的腳掌、踝骨、小腿、腿彎筋,冷不防怒綻的山峰也遭了一下狠狠地撞擊,這時,銀格娜猶豫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麼,猛然兩頰於瞬間飛快地敷滿了緋紅色的雲霞,雲霞燦爛而耀眼,把一朵朵潔白晶瑩的浪濤鍍成了粉紅的花瓣。她癡癡地站在那裏。突然帕普的臉象五光十色的泡沫從眼前漂起。隨之而來她感受到了從靈魂深處湧來的強烈的痛苦。這時,吳惹巴還在她身上殘忍頑強地亂掐亂摸,喘息聲像轟隆轟隆的波瀾咣當咣當地撞擊碩大的礁石,又從礁石的縫隙裏洶洶湧出,她盡力扭動的身體更加楚楚動人,猛然,兩片熾熱的嘴唇朝她狠命壓來。
“銀格娜。”
“吳管事,你?”
“銀格娜,讓我親一下吧。”
“不行”。銀格娜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從吳惹巴的擁抱中解脫出來,“啪”的一聲,朝吳惹巴臉上抽去。
“銀格娜,你?”
“看在我爹的份上,你殺了我吧!”
“不,我不會”吳惹巴痛苦地低下頭。
銀格娜趁機要衝出船艙,朝甲板上奔去。
“不要。”吳惹巴趕緊跑上去,從後面抱住銀格娜。銀格娜拼命地扭動著,扭動著……
船艙外面的熱河帕,聽到一聲槍響過後,老淚縱橫。
船,仍然靜靜地停在那裏。
作者簡介:仲彥,男,1970年生,1988年開始進行文學創作,1990年寫詩,迄今已在《民族文學》、《花城》、《芙蓉》、《特區文學》、《紅豆》、《創作》、《農民日報》以及包括《詩刊》、《詩選刊》在內的全國所有公開發行的詩歌刊物發表詩歌2600餘首,散文百餘篇,另有中短篇小說、文學評論若干,著有詩集《浪跡民間》、《生存歸宿.仲彥詩歌選》、《把我的思考從烈火中心取出來》、《請小心看好我的糧食和火種》,散文集《沉甸甸的湘西》等,被《詩選刊》等刊物稱為七十年代(出生)代表詩人之一,系湖南省作家協會等多家協會(學會)會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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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5/09/12 文章: 2110 来自: 澳洲悉尼 积分: 11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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