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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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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5/09/12 文章: 262 来自: 澳洲悉尼 积分: 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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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文友和他們的作品>補上最後三篇﹕
從高行健到袁紅冰
(我的文友和他們的作品----二十五) 進生
原北京大學教師,後來被警察搶到貴州﹑又終於成了貴州師範大學法學院院長﹑正值壯年的袁紅冰先生,帶團訪問澳洲時出逃,震動了海內外.
最近﹐托朋友買了袁紅冰先生的兩套書﹕【自由在落日中】(上﹑下)﹑【文殤】(上﹑下)。書到手後﹐送書來的朋友幫助翻到一頁﹐說:"看看這前言,看看這前言,"聲音裡滿是不常聽到的激情.我放眼看去,是這樣幾行字:
庸人的臟手不得翻看此書,因為書中竣峭的激情拒絕被充滿物欲的生命欣賞;
虛偽﹑猥瑣的眼睛不得閱讀此書﹐因為﹐只有高貴而真實的心才配親吻書中堅硬的血和淚。
任何人或神都沒有資格評論我﹐只有太陽才能對我做出評價。
我翻回去﹐翻到封面﹐那是小說體自傳【文殤】(上)。於是我拿起另一部小說【自由在落日中】﹐翻過封面﹐想看看那裡是什麼樣沉重的題詞﹐卻只是一行平實的小字﹕
獻給我魂牽夢縈的內蒙古高原.
於是我想:中共高官李長春欣賞的肯定是這一部【自由在落日中】,而絕不會是小說體自傳【文殤】,原因是顯而易見的.而引動我非看看袁紅冰先生四部小說的最初願望,就是來自李長春的一番話,他說:黨和國家幾十年來培養了這麼多作家,為什麼我們的作家就寫不出這樣有文學價值的作品呢?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問題."(大意),這話引起的震動超過上面我引用的袁先生那幾行獨白所能激起的感受----畢竟我還未閱讀小說----但我清楚記得,幾年前高行健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中國官員的激憤反應:"有好幾百個中國作家都寫得比他(高行健)好。"雖然自六.四起,黨官們是不怕"打擊一大片"了,當初被引用的更優秀的"幾百個中國作家"這次也在訓示之列是明明白白的,這些個人會不會反彈是另外一回事情(我相信他們終會發出自己的聲音).但兩相比較這種官方言論,,你能不讀袁紅冰的這些書嗎?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能讓共產黨高官如此動情說溜嘴的欽犯和他的犯禁作品不多啊!
讀完兩部書,我默然無語﹐仰望虛空,卻沉思起袁紅冰先生義無反顧地推開的另一種命運----我只是假設,不談其它。
假如﹐袁先生這次帶團而來又帶團歸去﹐風平浪靜﹐無差無失,回國後會是怎樣呢﹖
假如袁先生真的折節彎腰,真的低眉而順眼,更洗心革面;假如袁先生進而願意依吩咐修改幾十年心血的【自由在落日中】,再經此"出國考驗"一證,當局象是會跟進,比如撤消前朝對他"永遠不能再回北京"的禁令,比如﹐不同於當年秘密綁架他到貴州﹐而會公開地"調動"袁先生回北京大學,再在北大講臺上執教﹔進而在適當的年月日,委任袁先生當北大校長﹔------都說不定.如此久經考驗的袁先生,名字筆劃依舊,自然可供當局昭示於其餘安份或不安份的子民,一如"末代皇帝"重新做人消息的可喜.如今,"胡溫體制"倡導"以人為本",已經懂《孟子》公孫丑篇的名句:"與人為善,取人為善"。。。。。"我有善則取以益人,人有善則取以益我.這是處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重要準則,亦是處理國與國之間關係的重要準則."(溫家寶語),真開明多了﹑又進步多了的胡溫體制,該沒理由認為﹐如此重要的準則會把經過重大考驗的袁先生排除在外.
可惜﹐那兒橫梗著四部小說稿,它們是沒有預料到的變數,天長地久地勝過鐵幕政治,於是政客們熟悉的稱量﹑叫賣“生命﹑人格和道義”的天平,在這個變數前宿命地失效了.
這是怎樣的一種命運!
袁紅冰的出逃,卻使這樣的兩套書----還會有另外兩部小說------循通常的途徑出現在你我讀者面前。現在----他說,就是把他遣返回去,他也死而無怨了.
一個人,言行能這樣,使你至少想到要去看看如此艱險地用命保存下的小說﹑他的心血之作﹔參照著痕7b任中國高官的註解﹐至少想去回味一下當年何以那樣氣惱【靈山】的不怎麼樣﹑氣惱法藉華裔的高行健先生(我依稀記得﹐高行健倒是主張文學遠離政治的)的運道好;而今天對袁紅冰﹑對他的小說又何以如此無奈和懼怕﹖
這些人之常情的問題之解答,已經演變成了中國曆史得以發展的一個環節﹑一個硬節。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要個答案卻是迴避不了的.我卻忽然還想起一件事。幾年前,高行健得獎時,有人把酒問青天﹐想游說中國的有錢人,也搞一個類似諾貝爾文學獎的東邊的文學獎﹐免得中國的作家們﹐連帶中國的政府去受“一個彈丸之國的評委”擺布.這枸思極好,若不是說說而已﹐中國的有錢人真願解囊﹑成義舉搞成一個名堂﹐那樣的話現在就極方便借來一用﹐就拿袁先生和他的小說一試如何﹖推薦詞就以那個李長春的感慨開頭﹐至少袁紅冰他目前還不是華裔澳籍,這一定極有意思.
(2/2/2005刊登在大洋報大洋廣場。補注﹕其實﹐話題再朝前挪一點﹐就觸碰到“偉大的作家”這個話題了。國內的王蒙﹐說過為什麼中國少“偉大的作家”﹖是因為中國“自殺的作家”太少。劉紹棠﹑王蒙﹑劉賓雁﹐這三位當年的“右派”﹐數中間的王蒙最機靈。他開出的這個答案﹐也怕是言簡意賅﹑話裡有話﹑帶點個人意氣。若將“作家自殺”這種血淋淋的意境換成“性溫略寒”﹑極平和的“中藥”-----即把她轉換到一個更普通些的平臺上探討﹐我倒想起了兩個“偉大”的建築﹕埃及的金字塔和中國的長城。在古埃及﹐他們由自由人建造金字塔﹐在中國﹐他們靠鞭笞萬喜良們構筑長城。中國缺少“偉大的作家”﹐是因為當今被黨認可的好作家太多了﹑待用的“偉大作家”太多了﹐若隱若現地學著“精神自閹”的“准”作家還在延續。)
一本美好的書───【吟唱在悉尼海灣】
(我的文友和他們的作品------二十六)
進生
這是一本讀後覺得快樂﹑令人感動的書。雖然振鐸先生曾坎坷一生﹐來到澳洲後﹐因社會和諧﹑人心自由﹐使作者大半輩子累積起的追求﹑幾十年的深思和努力﹐丰盈得象地底不可遏止的泉水﹐噴涌迸濺出來﹐壘聚起高高的水頭﹐那歡跳著的每一次托起﹑每一朵水花都折射著陽光﹐活潑潑地展示著生生不息的"生之喜"﹑"生之愛"的力量﹐璀燦地增添著週圍世界的美麗。
振鐸先生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寫下了這本書。這本書﹐實在是作者心靈的寫照。他出生於知書達理人家,至今還記得兒時誦讀的〔詩經〕﹑古文﹐李白杜甫的短詩。長大了﹐一腔熱血﹐喜歡儐5c讀巴金﹑老舍﹑曹禺的作品;很自然地﹐他也傾情於托爾斯泰﹑普希金﹑契珂夫﹑萊蒙托夫這些偉大的卓越的靈魂。他熱愛莫泊桑﹑海涅的作品﹐鑽研劉勰﹑林琴南的文論﹐揣摩楊朔和秦牧的心聲。他狂熱地愛上了文學﹐那是他人生裡永不離身的背囊和精神食糧﹐也因此遭遇到異乎常人的痛苦和艱辛。當文學同政治以令人駭異的方式結合在一起時,善良而又敏感的人,想用文學同社會溝通,吟唱人性的頌歌,就要品嘗加倍的人生坎坷﹐去承受那或許難以想象的磨難.在一個國度裡,當這樣的殉難者的名字可以列出長長的清單時,文學祇得退而求其次,安心地雄踞在民間﹐雄踞在永遠不會缺乏的珍愛她﹑呼喚她﹑仰望她的人的心中﹐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慰藉的源泉.那時﹐這些正直的人們﹐除了同“家”相濡以沫﹐就是同心中的那座文學殿堂守望相助﹐一起維繫起"真﹑善﹑美"將永存的指望。對此,你可以從振鐸先生的〔我愛文學〕一文中看到更清晰﹑動情的表達﹐因為那已經轉化成他真實的一生.他說過:"我艱辛的人生之路,總是跟文學緊密地聯結在一起.我的命運中,無論必然的結局,還是偶然的際遇,都或多或少與我對文學的熱愛有關.""文學滋養了我的人生,培育了我的人生理念,給與我無窮無盡的跨越坎坷的動力,照亮了我波瀾起伏的人生道路,澆灌了我乾枯心田的精神綠洲,令我總是懷著對美好明天的期待."───他就是這樣地一路走來﹐今天,他懷著對文學的熱愛,奉獻給廣大的讀者一本美好的書:【吟唱在悉尼海灣】。
或許,正因為振鐸先生實際人生裡裹著萬里風塵的坎坷和艱辛﹐今天在他吟唱的歌聲裡﹐才滿溢出對“只要勤勞﹐就必有收穫”的社會的讚美﹑對幸福“可以用真誠去追求﹐用勤勞的雙手去迎接”的社會謳歌。讀這本書,使你相信﹐在"人心自由"的社會裡﹐人心的溫馨和諧,是不難追求的,人與人之間是值得信賴的.你也會為不幸的人在生活中陰差陽錯獲得轉機而歡喜.人能使生活變得美好;生活也能證實﹐誠實勤勞的人會有好報。而兩性之間愛的神秘﹑她的巧遇﹑不期而至給人的驚喜﹐也總是在同人之間的真誠相待﹑同善良的情懷相連時,才會結出最甜美恆久的果實.
仔細讀了【吟唱在悉尼海灣】這本書後﹐我清楚地感受到振鐸先生是一位將文學追求與信念同行的前輩﹐在他心靈深處﹐始終有一盞燈在照耀著﹐無論他寫或不寫﹐他都清楚地感受到那盞燈的存在.燈,對於他是一種動力源泉,也是一種期盼和許諾.那盞燈,使他堅信生活會有意義,他從那光明裡獲取一種誓言般的莊嚴感﹐一種深沉持久的力量;那盞燈,促使他正直地生活,即使在險惡的環境裡也能圈護起內心豐富的波濤﹐去應付紛繁的人間雜情,經受那接二連三不請自來的磨難;那盞燈,就是他熱愛文學的始終不諭﹐是他對文學所持的堅定的信念。而文學信念﹐實際上就是在文學園地耕耘或奮戰者的一種"自我定位"﹑"自我審視"﹐它萌芽於人們開始在源遠流長的文學世界裡尋找“身世”的努力﹐一種準備站到哪些巨人的肩膀上去獲取自己的文學視野的"歸屬".﹐能預示作者怎樣去講述自己想要講述的故事﹐寫出自己的文采﹑情懷和境界﹐又怎樣通過文字反映出個人生活同社會事件的碰撞,使寫作具有某種社會延展的寬度,而避免被動地成為低窪處的積水。在〔抹不去的情結〕這一篇裡﹐振鐸先生提到了年輕時精讀托爾斯泰的作品﹑背誦普希金的詩篇﹐研讀那些俄羅斯文學的不朽之作。他將這些元素納入了自己的血液﹐讓這樣的血液去鼓動自己的文學心臟────這些元素是﹕用豎琴呼喚善良﹑謳歌青春和愛情﹑在冷酷的時代歌頌自由﹑用詩篇燃起絕望的人對未來的信念和響往。相信讀者在欣賞〔幸福時光〕﹑〔震顫心靈的弦歌〕﹑〔晨光曲〕﹑〔誰家玉笛暗飛聲〕﹑〔一曲難忘〕(噢,這篇裡的"曹子期",是一個可以補充進楊顯惠先生的【告別夾邊溝】裡的受難者.他在蘭州當過音樂教師,後來在祈連山下的夾邊溝農場呆了幾年.九死一生,吃夠了苦。還有〔燭光伊人〕裡的那位因為飢餓敢從勞改農場逃跑﹑最後勞累而死的年輕姑娘,蘭州一間中學的語文老師蕭媛.今天,我們確實應該記得他們)﹐還有〔梅花結〕﹑〔誰染霜葉醉〕等篇章,都令讀者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這些元素在字裡行間的激蕩。振鐸先生的筆下,無論寫什麼,都寫出了意義;寫出一種啟示,浸淫著某種作者感悟到的"真﹑善﹑美"的人生哲理﹐或明或暗地引動讀者沉思.
讀完這本書,心裡油然而生的想法是:"今天的生活,終究是多麼美好!"
感謝振鐸先生﹐給讀者這樣的一本好書。
(刊出在澳洲日報<作家園地>)
田沈生的兩個短篇
( 我的文友和他們的作品----二十七)
悉尼 進生
記得幾年前﹐一位上海來的作家坦言﹕”我現在缺少的就是‘故事’”。寫作的人﹐自然會重視那些對當事人說來已經是‘刻骨銘心’的事件或遭遇﹐會取之為創作的素材。田沈生的兩個短篇小說﹕“多情的比爾”﹑“狗娃”就帶有這樣的色彩。
“多情的比爾”談到了戰爭﹐戰爭中產生的愛情。當時是澳紐兵團戰士的比爾﹐在馬來西亞同一位華裔姑娘並肩戰鬥而相愛﹐又因戰爭而永遠失去了聯繫﹐戰後比爾卻把這段感情“刻骨銘心”地保存了下來﹐陪伴了他的余生。但我這裡想指出的不是這個沒有實現的愛情故事﹐而是田沈生對麥肯酒巴的“元老專座”﹑非常念舊的酒巴老闆以及比爾的臨終安排等象是很不經意然而卻是有力的簡短交待﹐給比爾這個人物提供了一個可信的社會背景.吐克裡鎮的傳統是同善良勇敢的比爾合拍的﹐他們形神相通﹐吐克裡鎮有著為善良的人都認可的核心價值觀。在這樣的一個小鎮上出現比爾這樣普通而又感人的形像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想想吧,“多年來﹐酒巴的老闆夥計換了一茬又一茬﹐唯有比爾穩坐“元老專座”....不單如此,比爾還享受每日頭兩杯啤酒免費招待的殊遇。”對一個傷殘老兵,一個社會﹐要能出現這樣不起眼的“細節”﹐我們還該進化多少年﹖
我當然被比爾感動了﹐我也羨慕生活在那個小鎮上的人們。
“多情的比爾”短篇中的“我”﹐對於吐克裡鎮是個匆匆過客﹐但“狗娃”中的“我”就不同了﹐擔當敘事的“我”也是那‘刻骨銘心’事件中的參與者﹐他是插隊到了陝北宜川縣牛家-----才活了六歲半的"狗娃"生活的小山村,並成了"狗娃'的老師.但令人驚異的是﹐田沈生的筆調異常冷靜,他只是簡練地敘述﹑交待﹐真情卻從樸實無華的細節裡悄悄滲出﹐比如﹕當“我”說行﹐收下了狗娃這個學生後﹐“狗娃笑得咧開了嘴﹐轉身飛也似地跑回家去了----"爺!"狗娃又跑了回來,"給!"只見他兩隻小手托了兩個雞蛋,恭恭敬敬地遞到了我的面前:"我娘說了,這是給先生的."當狗娃聽到"先生"說不收,要不就不教他時,"見我一臉正色,狗娃猶豫了一會,轉身又跑了回去....不一會兒,狗娃他娘領著狗娃又來了."他叔!"狗娃他娘見到我,老遠就叫喚著."...當先生終於收下雞蛋,轉身找出一支帶橡皮頭的鉛筆和筆記本,遞到狗娃手上,"狗娃高興得跳起來,用小手把筆和本緊緊摟在懷裡,連連向我鞠躬,大聲說:'謝謝爺'"..."狗娃"這個陝北偏遠小村落的孩童已經活潑潑地的出現在我眼前,吸引住了我,想知道他的以後.“狗娃”通篇筆調一致﹐異常簡練。為什麼﹖我想,再沒有人會比田沈生更清楚,他在這裡描寫的事件本身所具有的內在力量了。
作者是對的.讀完這個短篇﹐我心裡已經很不好受﹐清楚"狗娃"已不可阻擋地留在我記憶裡.“不能讀過就算﹐這是活生生的'過去',該記得有過的這樣一個窮鄉僻壤裡的孩子...."是一個健康的民族會有的心理狀態。從這個短篇的閱讀中能產生這種情緒或者說是感受﹐是田沈生能預見到的,也使他能如此冷靜地經營文字。我一向讚同並記取這樣的主張:“小說的精神是複雜性的精神”“小說必須把過去和未來放在自己的視野之內。”
如果說,吐克裡鎮的麥肯酒巴,在比爾病離人世後,能接受比爾餽贈的那頂早已褪
色的澳紐軍團帽,依然把它掛在門後牆上那個古色古香的老式紅木衣帽架上(那帽子裡面的邊沿處有一個用紅絲線繡的小小漢字和比爾的英文字母B)﹐讓比爾的故事常存﹐那麼﹐當年那個在彌留之際﹐還掙扎著坐起來﹐用燒得通紅的小手抓住鉛筆﹐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寫下“爺﹐我的功課做完了。”的苦命男孩﹐會因短篇小說“狗娃”而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打動人心﹔----人們一定相信短篇的那句開場白,象是狗娃他娘這些年來的唸叨﹕“狗娃是個聰明的孩子﹐要是活到現在﹐恐怕該有作為了....”
【27/8/2004刊出在澳洲日報副刊】
短篇小說九篇-------山裡的紅鶴﹑母語之歌﹑莽原裡的遺憾﹑大海作證﹑翻落山崖的年輕人﹑漢森夫人的故事﹑年關購票﹑萍蹤浪跡在澳洲﹑彼得需要幫助
山裡的紅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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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生
夕陽西下﹐在山後收瀲起最後一縷霞光﹐暮色就淹沒開來。老人已經比往常早收工了半個時辰﹐仍然沒能在天黑以前趕回家。他真正地感到自己已經老了﹐余下的日子真的已經不多。他腳步沉重﹐骨架子裡隱隱的關節痛。雖然如此﹐余下的這段路﹐借着月光他還是自信地走完了。那條狗﹐先一步到家已經繞屋一周後在門口耐心地等着﹔他把那帶回家的頭依在門外﹐手一伸﹐門吱呀一聲開了﹐接着是竹椅承受重量後發出唧嘎的聲音﹐連這一向熟悉的快樂聲音都變短促脆弱了﹐但還是驚動了灶間雞窩裡的幾只母雞﹐老人有些安慰地諦聽着那低沉模糊的咕咕聲安靜下去﹐懊惱着自己沒法象老伴那樣聽懂她們的語言﹐他就這樣坐在半明半暗裡﹐燃着長杆煙斗﹐昏暗裡一點火星一明一滅﹐門依然敞開着﹐狗馴服地躺在門口﹐一任月光灑進門來....
他心裡很是悲哀。
今晚他依然是回到老伴身邊﹐依然是從手植的一坡又一坡新林﹑老樹中回來﹐但他把那一切第一次留在了原地﹐留在了山裡昇起的靜靜的圓月下﹐因為老伴再也不會用圍裙揩着手﹐抬眼詢問似地凝視他﹑招呼他了。過去的歲月光陰幾十年﹐他倆一前一後相跟着進山又相跟着從山裡回來﹐他總一進屋就坐在這把竹椅上﹐抽一袋煙﹐眼睛默默地瞅着泥地﹐聽憑她升火燒水料理簡單的晚餐﹔八﹑九年前﹐她感覺到腿腳不便了﹐他才一人進山﹐將鄰近的山坡留給了老伴。每天回來﹐風塵仆仆﹐老伴看他﹐依然能看到他背景上的那一小片一小片幼樹新林。
夜晚﹐他同老伴休息時﹐一坑坑新栽下的樹苗往上長的聲響﹑樹葉在夜氣中伸展﹑枝條顫悠悠竄長的動靜﹐他倆仿彿都能聽到﹑感覺到﹔暴風雨之夜﹐山野承受着風淋着雨﹐他倆會擔心着雨水太急沖走泥土裸露出樹根﹐那思緒﹐就是在夢裡也會同幼樹的枝杆一起彎曲﹐一起彈跳搖擺﹐一直到風散雨過去﹐陽光重新流進密林﹐他倆的心才象山野一樣平靜起來﹐但從不沉寂。從小見山﹑出門就是山﹐看這山千遍萬遍了﹐每遍都看到她的變化﹑她的要求﹑她的可以更綠的地方。山青才能使水長流﹐小鳥才在林間試鳴﹐風才能鳴響綠葉。他倆是山裡人﹐能不操這份心麼﹖就象是兒子還在﹐你能不替他操心麼﹖
那一年﹐兒子被迎出山﹐同許多年輕精壯漢一起裝在車裡穿過大平原﹑越過一條條江﹐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土去打仗﹔一去就再沒回來。臨行前﹐兒子跳進湍急不馴的山溪﹐說要痛痛快快洗個澡﹐只見他站在齊腰深的水裡﹐牙齒雪白﹐硬生生勝過山泉涌起的浪花﹐他兩手用衣衫兜起一汪沉甸甸的清水﹐爽朗地笑着讓它從頭頂淋下﹐那晶亮的水片兒從他強壯的頸項﹑寬闊的肩膊奔濺下來﹐“媽媽﹐我真愛這山山水水啊﹗”兒子的聲音是那麼動情﹐可老阿爸卻聽出了一絲還未消失的童音。
“那麼就多看看﹐心裡裝着她去吧﹗”老伴當時用新蘭布褂子衣角揉着眼說。
兒子一去就再沒回來﹔轉回來了輕飄飄一紙證書﹐沉甸甸的象一塊磨盤石壓在心裡。多少年了﹐送兒子出山的最後場景﹐他忽然把它非常清晰地全部記起來﹐宛若就發生在昨天。其實﹐他從來就沒忘記過﹐根本一天也沒忘記過﹐只是從來沒在老伴面前吐露。他怕惹起老伴傷心﹐難道同那封通知書緊相連的她的眼淚流得還不夠嗎﹖暴風雨之夜﹐風折斷枝條﹐摧折老樹﹐雨點想敲掉綠葉時﹐他躺在這小屋裡﹐曾苦苦思索﹐兒子是怎樣倒下的﹐是怎樣倒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那冰冷的山地裡﹐也有閃電和駭人的震響麼﹖當親愛的兒子最後合上眼睛時﹐他還來得及想起家鄉這一片山水麼﹖......他從來沒敢推推身邊醒着或睡着的老伴﹐向她吐露一絲半點自己心中的思念和痛苦。他什麼時候忘記過啊﹖兒子倒下時﹐也許是清晨﹐草葉上還掛着露珠﹐或者是傍晚﹐月亮還沒有露出山巔﹐也許風和日麗﹐但為什麼每當暴雨之夜﹐他會睡不安穩﹐無法擺脫對死去的兒子的思念呢﹖失去兒子在他心裡產生的持久的震撼﹐難道同天地間的風暴雷雨有某種呼應麼﹖那一年老伴半夜哭醒﹐告訴他﹐在夢中她到處追尋兒子﹐到處呼喊﹐“兒子﹗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啊﹖”兒子回答了﹐她聽得那麼真切﹐那麼貼近﹐兒子就在她耳邊說﹕“我在這兒﹐媽媽﹐跟您在一起﹐我就在家鄉的青山綠水間﹗”應聲那麼久遠﹐可她就是看不見他啊﹗日子沉悶而哀傷地拖曳着腳步。羊兒依舊在青青山坡上啃着﹐太陽攀上山頂又落下山後﹐雞依然能自動進窩﹐山裡迷迷糊糊的夜氣依然潮濕。可日子變樣了。40多歲漢子的他將痛苦藏在心底﹐活兒有時干得飛快﹐有時卻又拖拖沓沓﹐他再假裝沒見還是常瞥見妻子撩起洗得發白的衣襟偷偷揩拭眼角﹐他只能恨恨地別轉頭去。
...淚水從他眼中流出來﹐慢慢淌下眼角﹐流進耳朵﹐涼涼的﹐甚至有些癢癢的感覺﹐他醒了﹐睜眼躺着默默地感到有些羞﹐哎﹐老了﹗可終究有些歡喜﹐他終於說出來﹐自己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我全記得啊﹗”聲音蒼涼而有些發岔﹐聽來有些陌生。雞窩裡的幾只母雞受驚發出咕咕聲﹐門口臥着的狗輕吠了幾聲﹐他屏息靜氣地等了一會﹐才輕輕地吐出一口長氣。
接到兒子陣亡通知書的第二年的夏天﹐氣候燥熱異常﹐陽光特別鮮明﹑刺眼﹐令人感到不安。一連幾個月不見雨水了﹐山澗水的清朗聲成了山裡人夢中的幻象與渴望。人們張口閉嘴求山神拜龍王﹐向菩薩禱告﹐愁眉下一雙雙眼仰望着白天晒得發白﹑晚上又滿布月亮清輝就是難見雲彩的天空﹐耳朵裡聽着老人數說着古經裡的災難﹐心裡發慌﹐大人嚴厲地警告着孩童不准玩火。那紅色的山火還是燒了起來﹐無人知道第一顆火星燃在哪一片枯葉上﹑哪個山旮旯﹐那裊裊竄起雲天的煙柱向四鄉八里傳遞了確定無疑的警報。火一燃而不可收拾。空氣打着旋渦﹐火球在樹梢上跳躍﹐燒了一坡又一坡﹐過了一山又一山。被迫逃離家園的人們﹐睜着失神空洞的眼睛﹐恐懼地回望冒着煙吞吐着火的山嶺﹐心情象焰熱空氣一樣飄忽搖曳。
燒過的山變得粗礪﹑凋敝而荒涼﹐摧動人毛骨悚然的想象力。那燒裂的枝杆﹑折斷的焦黑殘樁﹐仿彿本來就是從地裡長出來的。大火在漫長難耐的兩三天裡﹐暴虐地讓山成瞭如此的一座座廢墟﹐毀掉了多少柴干米細菜青果紅﹐現在就這樣默默地蹲着﹐讓風拂着灰燼。岩石裸露﹐沒有了皮膚﹑血脈和表情。想當初那一刻一顆子彈猝然奪走翠碧碧正該竄長的生命﹐兒子倒下再不能站起﹐他作為父親無能為力﹐眼下的山卻石在土在﹐這山就該活轉過來﹗他的面頰上突出了硬塊﹐他狠狠地一跺腳﹐灰燼騰起﹐腳底板傳輸上來的是山體堅硬岩石的支撐﹐他心裡踏實起來﹐眼睛閃着光﹐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女人﹐--她已經遭受得太多﹐可她是山裡的女人﹐強韌得勝過山核桃樹﹐--但她此時卻臉色蒼白而扭曲﹐仿彿懼怕來自心的深處﹔當她交接到了丈夫的目光時﹐先是那意外的關切和某種詢問使她整個軀體的緊張和緩下來﹐而她更多地從自己丈夫眼中看到了兩朵不會閃開的火焰﹐表達出蠻牛也拉不回頭的一種特別的信心﹐這信心使她的雙瞳激起新的光彩﹐--這光彩自有她的源泉﹐他已經很久沒有從妻子眼中看到這種堅毅的光彩了。那種遭受命運打擊後無奈悲哀軟弱的表情已一掃而空。她看看他﹐看看山﹐看看天空﹐目光從天空落到已經了無頂蓋的自己的家上﹐泥牆煙熏火燎過﹐一薊5c縷黑的痕跡﹐窗口空洞洞﹐但家的靈魂還在﹐埋在地窖裡的種子糧食還在﹐願望是燒不死的啊﹗“呵﹗”她突然一把拽住心口的衣衫﹐驚訝着想起﹐兒子當年離家前採集的一小袋樹種就好好放在地窖裡﹗瞧這記性﹗她再也忍不住地微笑起來﹗
漢子驚訝地瞅着妻子﹐面頰上的硬塊軟化了﹔ 一霎時﹐他們感覺到心又貼在一起了﹐前頭有件事在等着他倆去做﹐這件事再無須任何言語的明晰表達。
玉米﹑南瓜﹑山藥蛋﹑幾壟小麥﹐一小方山坳坳裡的水田。長年一窩雞﹑幾頭羊﹑一條強悍的狗。起早貪黑﹐出山時去用山貨換回油﹑鹽﹑火柴﹑燈油﹐添些棉絮扯幾尺布。嫁在山外的閨女請不動爹娘搬出山﹐只能掏錢幫襯老人最大的開支﹕樹種﹑樹苗﹐還有刨坑用的頭。
那一年春天﹐發芽的花草﹐吐葉的樹木﹐青油油的莊稼。一個早晨﹐他倆趕早去南山坳那巴掌大的水田施肥蓐草﹐卻不敢相信眼睛所看到的景象﹕兩隻大小似雁的鳥兒通體白色﹐飛過山樑﹐那樣醒目地正伸腿斂翅降落在碧綠的稻田裡﹐紅色細長的腿插進秧棵中依然高出長長的一截。鳥的頭頂是朱紅色的﹐長緣插動着﹐在捕捉着什麼。他一時識不出鳥名﹐因為從來沒見過﹔還是老伴突然說話了﹐雖然輕得他剛好聽得﹐不知什麼原因連嗓音都激動得變了﹕“莫不是老人故事裡說的喜慶鳥紅鶴﹗﹖”紅鶴﹖啊﹐是了﹗不是紅鶴還會是什麼呢﹖啊﹐這山﹐能引來久遠的老話裡神鳥一樣的紅鶴了﹗他瞥見老伴那黝黑的臉頰竟泛起一陣紅暈﹗
自那以後﹐他驚奇地感覺到老伴仿彿已經忘卻了過去的不幸﹐她的舉止言談裡有一種神奇的力量﹐眼睛裡有更柔和滿足的光彩。呼喚雞雛的嗓音更柔和更親昵。這情緒﹑這份滿足也不由得感染了老漢﹐他手中的頭揮舞得更勤奮了。
“山山水水這麼廣﹐它自然到處飛啊﹗”老漢試圖寬慰老伴。
“我們的山水配得上它了﹗”老伴有些固執......真的不久﹐他們又見到在西下的夕陽光輝裡﹐那紅鶴帶着幼鳥在鄰近的山樑上空飛﹐翼翅和尾羽上也有亮亮的朱紅......
這鳥是從清素的山水裡冒出來的﹐還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遷徙而來呢﹐沒人知道。
山裡的老人卻用心感覺到﹐從此﹐紅鶴會在這兒的山林裡安家。
......他披衣下床﹐走去推門﹐從房屋背陰處挾出一捆樹苗﹐柱着頭站到門前的空地上。他揚頭看看依然高掛但已開始暗淡的月亮和閃閃的星星﹐他久久地凝視着前方那個山坡﹐他老伴最後安息的地方。那兒已經平靜端莊地站立起一小片清瘦的樹林﹐地上斜斜的不成片的陰影﹔而他﹐若從這一片小樹林望過來﹐卻象一棵大樹的主幹﹐那簡陋的小屋幻成了樹的華冠。他只在心裡默默地想﹐來得及的孩子他娘﹐這最後一片山坡一定也會長滿樹的﹗現在你累了﹐我也快累了﹐但別擔心﹗就這一片了....他將頭往肩頭一掮﹐聳聳肩﹐大步朝山埡口走去﹐隨着一聲呼嘯﹐那狗忽地從房屋的陰影裡躥出﹐跟隨着主人跑上山道......
又一個山裡寂靜的黎明。
(本文獲華僑救國聯合總會2005年度文藝創作項小說類佳作獎)
母語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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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生
一隻烏鴉﹐棲息到我身後的松樹梢頭﹐興奮地叫着﹐它的叫聲卻顯得非常遙遠。此時﹐ 我仿彿在用靈魂感觸着彼得.巴科先生那雙淡藍眼睛的凝視﹐他的眼神裡仿彿飄着溫柔的雲影﹐而隔着一道木板條筑就的籬笆﹐兩邊花園裡的綠色蜃氣更加重了這種印象。我凝神傾聽着他的話語--他說到了一些我不知道的歌裡美妙絕倫的旋律﹐一些我沒可能讀過的詩的漂渺輕靈的音節﹐那些音節攜帶着的我還不能想象的豐富意象--我感覺着這些話語﹐它象一條平緩流淌的小溪﹐源頭卻在遙遠的崇山峻嶺﹐那流程逶迤綿長﹐需要用心才能想像﹔我身不由己地望進了他的眼睛--他的許許多多的歲月在裡面張翅掠過﹔我似乎開始明瞭巴科先生多年珍藏在心底的一個願望。他渴望能聽到來自另一個親切國度裡的話語﹐那是他的祖國﹐可他無法用那種親近而又奇異的語音思維﹐面對屬於自己民族的那種語言﹐他口齒不清﹐手足無措﹐宛若一個靈魂的流浪者。幾十年來﹐彼得.巴科先生已經習慣和熱愛澳洲這塊土地﹐可他知道﹐無論自己在這邊如何成功﹐還欠缺着一件事﹐必須去完成﹐才能結束這種心靈上的顛簸和不安。這個自我許諾﹐竟象一種擔保﹐長久紮根在心坎裡﹐使他能平靜地朝前走。常常地﹐他憧憬着那成功的一天﹐微笑了﹐自信地想着另一塊土地﹐和那土地上世代繁衍生息着的同自己血脈相聯的人們﹐便再不懼怕這邊人生裡的大雨滂沱。
他11歲隻身離開祖國﹐早已經不記得任何少年時代朋友的音容笑貌﹐兒時的趣事似乎從未發生過﹐只遺留下幾個他極力保持住的語音﹐強而柔韌地維繫在心裡﹐永不消失。這幾個語音﹐有着變化無窮的內涵﹕它們具體﹐十足精神﹐充滿象征。奏響時如交響曲﹐雄渾得如夏天波羅的海的浪濤﹐輕柔時象春天芬蘭灣裡的微風﹐又純淨如碧綠山坡上滾動着的雪白羊群。他每一次都聽憑這音樂象風把他吹彎﹐象潮把他推擁﹐他總在其中用心捕捉﹑細心分辨﹐希望能發現新的音節﹑新的旋律。而在他退休後的第一天﹐他坐在院子裡的無花果樹下﹐在那個黃昏前的紫色陰影裡﹐沉靜地說出了一個決定。
我想象着那個時刻﹐仿彿看見了巴科先生蔥綠人生裡的一道亮線。
愛沙尼亞﹐這曾是他夢中的國度﹗芬蘭灣畔波羅的海岸邊的一個美麗的小國。在漫長的歲月裡﹐無論是和平還是戰爭﹐勝利或是遭受折磨﹐ 彼得.巴科先生的同胞創作貢獻出了二萬多首詩歌和民謠﹗“那麼美﹐那麼動人﹐可我只能通過英語去欣賞﹐”他的眼睛暗淡了。“在這兒﹐澳大利亞﹐也沒有多少人能自如地把握它們。要是沒有人想學習愛沙尼亞語﹐這門課ܘ
'7b就會從學校消失。可會有年輕的澳洲人希望學習這門語言的﹐這是我的祖先遺留下的一筆巨大的財富﹐它屬於全人類﹗我決心讓它在澳洲也扎下根來﹐讓年輕的澳洲人也能真正地欣賞擁有它。世界應該了解﹐象愛沙尼亞這樣的小國所擁有的豐富的文化寶藏﹐世界應該知道﹐愛沙尼亞雖然歷經磨難﹐但她依然存在﹐正在努力掙扎着﹑恢復和發展﹐走回屬於她自己的道路。愛沙尼亞語﹐永遠活着。”
巴科先生退休了﹐他選修了中學的愛沙尼亞語。而我﹐是他右邊新搬來的鄰居。兩家的後院﹐用一道木籬笆隔着。黃昏時﹐我們常站在籬笆兩邊﹐隔着籬笆交談。話題﹐常常就由談論“語言”開始。
我也是隔着籬笆認識了我的右邊的鄰居蘇珊.瓦倫苔夫人。 在隔着籬笆打過幾次招呼之後﹐一天我突然認出了她。
“瓦倫苔夫人﹐你就是今天的[每日電訊報]上報導的那個蘇珊.瓦倫苔夫人﹐是你﹐僅用了16分56.4秒完成了352個單詞的縱橫字謎比賽﹐是吧﹖”
“叫我蘇珊﹐那是我﹐”瓦倫苔夫人微笑着回答﹐“你連我花的時間都記得一點不差﹗”
“登了你的照片﹐我一下子認了出來﹐所以就仔細地讀了整篇報導。真了不起。平均3秒鐘就得準確無誤地填出一個單詞﹗”我由衷地讚美道。
“我不是最好的﹐而世界記錄又被刷新了﹗”她真誠地說。
“相信有一天創造新的世界記錄的是你﹐”我說。
這是非常可能的事情。雖然她距離新的世界記錄﹐還有一段差距﹐可我從報導中得知﹐今年31歲的瓦倫苔夫人僅是在16個月以前﹐在生下她的第二個兒子之後﹐才開始參加縱橫填字競賽的。這是她第一次代表澳洲參加國際大賽。
作為一個比較語言學的學者﹐我當然也注意到了一個使人驚訝的現象。那就是﹐在澳大利亞﹐各種各樣的字謎填字游戲﹐天天通過媒介﹐如各種報刊﹑大小雜誌﹑電視臺的成人﹑兒童的語言文字的競賽節目﹐同社會打着照面。我也常常看見人們就着報紙在列車上填寫着當日的字謎游戲﹐打發着上班旅途中的時間。
“是這樣的﹐填字游戲也是我們孩子在校內校外學習語言的一個有機部份﹐我們有着專門的人才協會﹑專門研究填字競賽的許多雜誌﹑專門的詞典工具書﹐甚至可以說﹐英語的文字游戲是我們社會生活中的一個相當活躍﹑不可移易的部份呢﹗” 瓦倫苔夫人品嘗着我泡的道地中國綠茶﹐說道。
“你知道嗎﹐有個叫克杰爾的美國人﹐花了20年的時間﹐走訪了30多個國家﹐用微距攝影機﹐從蝴蝶翅膀上拍懾到了26個英文字母和十個阿拉伯數目字﹐那真奇妙啊﹗”
“你不是想說﹐連蝴蝶也懂英文吧﹖” 巴科先生打趣道。
“如果﹐”我思索着﹐認真地說﹐“如果克杰爾認得漢字﹐尤其能認識一些漢字的古文字的話﹐他也一定能在蝴蝶翅膀上不難發現許多古老的漢字呢﹐...比如﹐”我移開面前的杯子﹐騰出一塊桌面當黑板﹐沾上了茶水的手指懸在空氣裡---我極力在記憶裡搜索最簡易的幾個象形字﹐以便增強自己的看法﹐“你看﹐很久很久以前﹐有些漢字是圖畫﹐"太陽"是畫成了圓圈的﹐月亮寫成半月形﹐這是人字﹐這是水﹐這是牛這是眼睛﹐這是雲字....”我仿彿看到這些畫面﹐通過瓦倫苔夫人和巴科先生卓越的想象﹐已經出現在蝴蝶的翅膀上﹐在世界各地的奇花異草間閃動。
“當然﹐絕無可能在蝴蝶的翅膀上找到絕大部份漢字﹐而上帝﹐”我說﹐“卻把26個英文字母也是作為圖畫全畫在蝴蝶的翅膀上了。我看到過那些絕妙的照片﹐要是有可能買到克杰爾用這些彩色圖案印刷成的海報﹐裝飾在家中牆頭﹐很耐看呢﹗”
“是啊﹗我同意你﹐”瓦倫苔夫人雙眼晶亮﹐象大口喝可樂似地咕咚灌下一口綠茶﹐忘了品茶呷茶的規範動作。可是她卻願意談論中文﹐給我一連串奇特的問題。
“非常有趣﹗漢字太不可思議了﹗”瓦倫苔夫人感動得那一頭淡黃色的秀發﹐在陽光下直發閃。她的目光追尋着那些我用茶水在桌面上寫下而又漸漸消隱着的字跡﹐想象被我的漢語文字游戲的介紹﹐尤其是關於元宵佳節﹑中秋月夜的燈謎盛會﹐
所蓬勃地點燃了。事實上﹐那樣的盛況﹐在我也只是讀自書本﹐親身是從未真正體驗過的。巴科卻看着手中的一張4A紙﹐用不亞于他鑽研愛沙尼亞語的那種專注審視着。那紙上﹐是我特地進屋去給他複印的一首僅僅20字﹑四句的回文詩﹐50多年前一位詩人創作的。這詩可從任何一個字讀起﹐順讀逆讀﹐只要保持同一個方向﹐共形成40首詩。說巧奪天工﹐絕非誇張﹗
"漢語世界﹐每年也舉行漢字的縱橫填字比賽嗎﹐你們也有世界冠軍嗎﹖"瓦倫苔夫人膂b真地問﹐巴科先生也抬起頭﹐饒有興趣地等我回答。
這是一個小小的問題﹐它竟造成了一段悠長的靜寂。以後﹐我常常回想當時的情景﹐記得清楚那棵如華蓋般展開的松樹下的我們三人﹐在墨綠的塑料桌面襯托下格外顯得造型古朴的一樽陶瓷茶壺和三杯瑩瑩的茶水﹔我還能清晰地回憶出我們之後進行的談論。
瓦倫苔說﹐40年前﹐這個渾圓的山丘上﹐還只有不多的幾戶人家﹐鄰居間隔着茂盛的灌木樹林﹐附近只有兩三間非常小的店舖﹐常需要到更遠的小鎮去購物。現在﹐那小鎮已經發展成城市﹐而這個山丘上﹐鄰居挨着鄰居﹐來自世界許多不同的國家。......僅僅40年光陰啊﹗
這就是為什麼人們一向尊重古老的歷史﹗這也是為什麼人們常常會對有着古老歷史的中國發出自然的關切詢問﹗
難道"五千年的文明史"可以使我簡單地回答﹕"不﹗我們沒有這樣大規模的文字游戲比賽﹐不﹐我們沒有用我們自己的語言文字進行思維能力競賽的不斷在刷新着的世界記錄﹗不﹐我們沒有﹗因為....."
因為什麼呢﹖
我或許可以說出許多理由...... 所以當拼音文字--英語的縱橫填字國際比賽﹐創造出平均不到3秒一個的世界記錄時﹐我這個研究語言的學者不假思索地就能回答的是﹕"不行﹗"可這回答遵循的邏輯是否真有道理﹑經得起推敲呢﹖
我認真地向我的朋友們解釋着﹐我提到了漢字(正體字)的書法之美﹐漢字的書法比賽﹐那是藝術的結晶﹑藝術的瑰寶。我甚至搬出了那本<書法辭典>﹐但在心裡卻向自己發問﹑否定着自己。瓦倫苔夫人說過﹐英語的各種字謎游戲是現代的社會生活中一個常青常存的節目﹐只要打開電視機看看吧﹐哪一天會沒有呢﹖怎麼解釋這種現象呢﹖以文化水準﹑以對自己語言的熱愛或者英語是強勢語種來解釋經得起反問嗎﹖很難設想在中文的大報上小報上﹐能闢出整整一版給漢字的文字游戲﹗可是﹐如果有了版面﹐登些什麼呢﹖現在常在華人週刊上看到的豆腐幹大小的填字游戲﹐主要同商業廣告聯繫在一起。漢語的文字游戲﹐需要某種變化﹐比如形式﹐可形式的改變﹐從何處着手呢﹖為什麼在此之前﹐我從沒認為這能構成一個問題呢﹖是我的鄰居各自的文化熱情催化了我嗎﹖我飛快地思索着﹐同時傾聽着巴科先生和瓦倫苔夫人好奇的發問﹐我不得不承認﹐來自他倆強有力的追問﹐具有着歷史的﹑社會的和個人的深刻內涵﹐而不僅僅是從語言文字的角度。可我為什麼要在此時把涌入我腦際的那一連串的事件﹑那一連串的影象展示出來﹐使讀者不耐煩呢。我忽然覺得自己異樣地亢奮起來﹐這種現象﹐通常只是在找准新課題時才會在我身上出現。
我一邊欠身﹐記起該給我的兩位珍貴的客人添茶﹐一邊說道﹕"雖然現代漢語還沒有類似這種形式的世界規模的文字游戲比賽﹐但已經有人開始研究﹐以期能找到一種新的形式﹐表達出那種清b代社會的活力和競爭性﹗我相信﹐不久的將來﹐會有漢語的世界冠軍的﹗"
"相信你﹐我的朋友﹗"瓦倫苔夫人臉上有着古怪的表情﹐她盯着我那因激情而明亮的雙眼﹐告訴我茶壺早已空了﹔巴科先生則微笑着說﹐他已經不渴了。
這個場景凝聚成一個瞬間﹐那樣鮮明地留存在我的腦海浬﹐佔據着最活躍的那一部份腦思維組織。後來﹐又出現了另一個畫面﹐使我久久地激動不已。
那是一個巨大的環形運動場﹐看臺上觀眾滿席﹐第一屆世界漢語諧音棋競賽已經進入了決賽階段。運動場中央是一幅巨大的屏幕﹐屏幕上是一張同樣巨大的方格棋盤﹐屏幕下方﹐在一間透明的玻璃房間裡﹐由單人賽決出的兩位優勝選手正在進行對弈決賽。這是一場奇特的比賽﹐不是見慣的車馬炮在撕殺﹐也不是黑白圍棋子在攻防圍剿﹐只有一些話語在棋盤上遊動着﹐不時在觀眾中激起一種增長着的熱情﹔想想吧﹐聽着成千上萬的人們同聲或相跟着讀出優美的語句﹐或千萬人重複着一句正在成長出的格言精華﹐這是何等強烈的文化氛圍﹐是何等使人激動的萬眾一心的景象﹗我在心裡向第一屆世界漢語諧音棋大賽決出的第一對世界冠軍級選手致敬﹗我焦急地等待着他們創造出漢語語言棋的首次世界記錄﹗
忽然﹐那屏幕上出現了閃光﹐這意味着玻璃房間裡的比賽已經結束。人們屏息靜氣﹐目光聚焦在那間透明的玻璃房間裡﹐全場沒有一點聲音﹐兩位選手熱烈擁抱﹐又分別同裁判和計時員一一握手。當他們一起走出那安靜的玻璃小屋時﹐全場響起的巨大歡樂的聲浪幾乎一下子淹沒了他們﹐他們很快地鎮靜下來﹐揮舞起手裡出現了的花束﹗
巨大的屏幕上出現了漂亮的播音員﹐用純正的語音領讀出所有出現在棋盤上的話語。那裡有俏皮的警句格言﹐有暗設的謎語和答案﹐有選手情急智生的絕句﹐也有人們熟悉的詞語短句。人們安靜地聽着﹐小聲復述着。當介紹到兩位決賽選手時﹐我吃驚地看到了兩張熟悉的臉﹐而其中一張面孔尤其使我吃驚﹐那正是微笑着的巴科先生﹗
想不到他學習中文也如此神速﹗昨天他還隔着籬笆告訴我﹐愛沙尼亞語真的是太美了﹗......我緊閉上眼睛﹐抑制住激動﹐ 努力追索腦海中依然在飄忽的眾 多靈感﹑竭力恢復帚7b若親眼見的那些場景﹐深怕遺漏掉那怕一丁點兒的寶貴啟示和可供發展的思想。
我仿彿追隨着澳洲著名的土著畫家的足跡﹐正沿着她們喜愛的河流走着﹐入迷地觀察着流水的形態﹔--所不同的是那不是真實的水流﹐而是一條語言的河﹐從歷史的深處婉延拓展而來。河堤上有一群西方的心理學家語言學家﹐正激烈地爭論着。他們談論着語言和言語﹐談論着音位學﹑語義學﹐談論着語言的外部代碼和內部代碼﹐心理詞典中的搜索。我注意地傾聽着﹐懷着感激的心情﹐總覺得他們爭論着的也是圍繞着我的疑問。
我又走下河堤﹐進入了一座蒼茫的森林﹐那是我們漢字古老而又長青的疆原。這座森林﹐明麗而充溢着生命﹐到處能看到陽光垂下的金色緞帶和葉片上跳動着的亮斑﹐到處有着沉雄而又美麗的情趣﹐往四下伸展的枝條空靈動蕩﹐每一棵樹都自在端莊﹐高貴而飄逸﹐散髮出的靈氣﹐洋溢在整座森林。漫步在大樹小樹之間﹐輕易地你就能有一種感覺﹐它仿彿來自心靈之血﹐從中凝聚出一種莊嚴的情感﹔這裡是催生神遊的酣暢之地。
我滿懷着使命感﹐提神攝魄地傾聽着﹑捕捉着林子裡音樂般的聲響。林子裡一樣響着爭論的爽朗話語﹐那是來自已經崛起的漢語的語言心理學家﹐他們正在集結形成自己的隊伍。他們談論着漢字的筆劃﹐筆劃攜帶着的信息﹐他們談論着中文詞語的識別過程和影響因素﹐談論着高頻詞低頻詞﹐命名操作﹐認識閾和編碼上的選擇性﹐談論着漢字的美和精確的平衡以及它強韌的生命力和適應力。
我激動地傾聽着﹐我向這些親切而活躍的靈魂詢問﹐那也是我自己的問題﹕對於漢語文字思維的能力﹐能否找到一種相對獨立而又來自自身的尺度﹐通過測試文字思索的力度﹐去衡量以漢語為母語的人們的一般思維能力﹐從而制定出有科學依據的量化指標( 包括思想集中能力﹑大腦自控能力﹑學習摹仿能力﹑反應聯想的速度﹑頓悟能力等 )的測試體系呢﹖
如果以拼音文字為母語的人們﹐在有詞義提示的前提下﹐像我的鄰居瓦倫苔夫人和她的戰友﹐證明瞭人類的大腦可以創造出在不到16分鐘的時間內準確無誤地完成352個單詞(平均2.7秒一個)的思索考驗﹐ 那我們--使用漢語文字的人們﹐能否創造出相似的人類漢語世界的記錄呢﹖
我走出了這座浩瀚的森林﹐因為我有一種感覺﹐或許應該暫時離開它﹐去廓大自己的視野﹐尋找一個新的角度進行勘察﹐才有可能幫助發清b這座森林尚未開發的寶藏﹐捕捉它蘊育出的新的韻律和光彩。
我又登上了堤岸﹐沿着各種語言的河流走。每一條河流都源遠流長﹐都有各自奇異的水紋﹔說不清多少次﹐我重新返回那座蔥翠的森林﹐在林間徘徊﹐那清新的空氣有助於我比較思索。漸漸地﹐我能迅速明瞭那些活躍着的靈魂所說的話語﹐我不再迷失自己的道路﹐我已經能將那些精靈般的樹木調動分類﹐這樣整座森林就顯出另一種奧妙的簡潔和新的奇特變化﹔有時﹐在一種光束下﹐她竟成為一條滾動着的不斷變幻着色彩的語言之河﹗
我追隨着這個啟示﹐在林中開闢着新的小徑﹐我聽風兒在林中的游蕩﹐看碧水繞着綠林迴轉﹔我深情地仰望那偉岸的枝杆﹐用音韻的碧水洗濯漢字的綠葉。在那些日子裡﹐我鍛煉着自己的眼力﹐已能看清地底下虯曲盤紮根莖的走向和它們之間的親密關聯。
林中響起了一支新的歌﹐引出了殷殷洪洪的和聲﹔我終於找到了寶藏﹗我能用那“灰色的語言顆粒”去構筑漢語世界的“語言板塊”﹗漢語文字﹐它是森林﹗它也是河流﹗我確定了所需要的那種形式﹐發掘出了我要的寶藏﹗漢語﹐我的母語啊﹐我向您深深鞠躬﹗您獨步環宇幾千年﹐永遠有着年輕的五彩翅膀﹗
有把握可以履行自己的諾言了﹗雖然它暫時還僅是我一人的秘密。
我向遠方寄出了自己的思索﹐請求和希望。我按奈住激動的心情﹐靜靜地站在花園裡﹐目光越過左右兩邊的木籬笆﹐向鄰居張望。巴科先生噙着感動的淚花﹐用來自他祖先的愛沙尼亞語﹐嘗試朗誦一首又一首詩歌﹔常常地﹐我聽到他嗓音顫抖聲音發岔﹐可他依然勇敢地朗讀下去﹐他的音色竟是那樣丰滿年青﹗不止一次地﹐那陌生的語音使我熱淚盈眶﹗瓦倫苔夫人非常忙﹐每天﹐她都要完成七到八個至少352個縱橫的填字作業﹐她還要上俱樂部去參加實戰的演練。她希望﹐能夠第二次代表澳洲去參賽。我默默地為她祝愿﹗
有人敲門﹐是巴科先生站在門廊裡﹐懷抱着兩大瓶香檳。
他告訴我最新消息:鄰居瓦倫苔夫人又成功地闖入了決賽圈。
我接過他遞過來的報紙﹐發現報紙上也有一個巴科先生﹐他西裝革履打着一條格子領帶﹐一手拎着公文箱﹐一手托着一本書﹐滿面笑容﹐正朝我聳着肩膀。
標題是﹕孤獨的考試保存了一種語言。
報導說﹕昨天﹐在新南威爾士省的教學委員會大樓裡﹐舉行了一場最別開生面的高中會考。彼得.巴科先生是唯一參加兩單元的愛沙尼亞語文考試的學生﹐一位監考官是他唯一的同伴。但是﹐彼得.巴科先生似乎完全不在意這不同尋常的情景﹐而全神貫注在試題上﹐他是位目標明確意志堅定的學生。瞧﹐彼得.巴科先生微笑着走出教學委員會大樓了...
你通過了﹖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告訴我﹐他開始嘗試用愛沙尼亞語的創作。
好﹐讓我們開香檳慶賀﹗為了我們大家現在和未來的成功﹗
我也真該告訴他那個秘密﹗......
郵差送來一包掛號郵件。裡面是一本發明專利證書。
莊重的封面﹐燙金的字﹗
漢語諧音棋誕生了﹗
第一個衝動﹐使我想起了那環形競賽場和震天的歡呼聲浪﹐第二個衝動使得我沖到後院﹐向兩邊的花園看去﹐都靜悄悄的﹐瓦倫苔夫人家那棵檸檬樹上果實纍纍﹐樹下一叢觀賞植物﹐濃密而細小的枝葉綠得蔭涼。巴科先生花園裡巨大的無花果樹下﹐是一張白色的藤椅﹐藤椅上靜靜地棲息着一隻鸚鵡﹐五彩的羽毛份外醒目﹐它正抬頭瞅着天空。
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飛來的﹐只是想﹐它為什麼不鳴唱呢﹖
我轉身進屋﹐拿起電話筒﹐又擱下了。我得耐心地等他們回來。
我滿懷着感激之情。
( 該文刊載在大洋報【大洋筆會】第295期﹐1999/11/11日)
莽原裡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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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 朱文正
小狼呆在家裡﹐外邊是冰天雪地。獨自它一個﹐還從來沒有外出過。上回母狼叼回來一條兔腿﹐這回是一段魚﹐都凍得硬梆梆的。母狼看着小狼吃﹐一會又出去了。天寒地凍﹐食物越來越難找。
天很快黑下來。小狼醒了睡﹐睡了又醒。覺得餓﹐也覺得冷。豎起耳朵聽外面﹐靜靜的﹐只能從洞口看見一圈黑夜。母狼一夜沒回來。
外面終於有了動靜﹐是母狼回來了﹐回得極其艱難﹐更沒有叼回來任何食物。它爬到洞口﹐就完全癱了下來﹐狹長的眼睛又努力睜隍7d﹐最後看了小狼一眼﹐就永遠閉上了﹐嘴角帶着一縷血痕。
昨夜﹐狼群在篝火附近圍攻人類。老獵人為了援救魯莽的獵犬﹐也落入狼群包圍。數聲槍響﹐回聲停息之後﹐一切歸于沉寂。沖在前頭的母狼飲彈﹐拼死逃出﹐耗盡最後一點力氣才能回到家。
今後的日子﹐只有靠小狼自己。它趴到洞口﹐頭枕在死去的狼的頸子上﹐弄不清世界怎麼一夜就翻天覆地變成這樣。白天又飄起大雪。死狼冰冷象石頭樣硬﹐皮毛ݏ
'5c着一層厚厚的白。
第二個早晨﹐小狼抖落掉自己頭上的雪﹐仰面嚮天﹐稚嫩的嚎聲尖細細﹐象綿長的金屬絲悠悠顫在空中﹐乾癟的肚子在催逼着它﹐它只得走入茫茫的陌生世界。
白茫茫的原野﹑叉出雪的樹林﹑隆起的山和孤單幼小的生命。它屹立着﹐沉靜地眨動着狹長羞祛的眼睛﹐希望在視野裡能發清b其它生命運動的跡象。
雪地裡蹦跳着一隻兔子。它眼尖﹐一下子看見了﹔ 兔子也看見了它。瞅着那端着兩條前腿站着凝神不動了的兔子﹐小狼甚至認出了幾天前吃過的那條兔腿。它象一陣風似地追過去﹐兔子蹦跳得比風還快﹐爪子下雪團飛。它還是快追上了﹐留下一串雪痕﹐兔子卻一下子不見了--它真的鑽進了雪裡﹑一個洞裡。小狼趴在洞口往裡瞅﹐不甘心。洞口光亮亮的﹐可太深太狹小﹐瞧不見裡面。它扒了一會﹐泄氣了。想吃的那條兔腿不知跑哪去了。
它低倒頭﹐ 看在岩灘上一層層流瀉着的水﹐看見水中一個眼熟的形影﹐它卻看不見自己的嘴和臉--原來是被一條魚遮住了。它一凝神﹐尖嘴一伸就咬去﹐魚潑刺一掙﹐濺它一臉水﹐冰冷冰冷。它吃驚地趕快跳開﹐又慢慢伸頭看去﹐這回看見了自己的嘴﹑受驚的眼﹐嘴裡依然沒有魚。魚豎起來左右擺尾﹐拍着水在旁邊游。它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景象。
它徒勞地追逐出現在雪地上的一隻老鼠﹐ 卻迎面碰上了一頭熊﹐是在樹林子裡。熊直立起來﹐那麼高﹐引得它揚起頭警覺地向上瞅。一個是龐然大物﹐一個是小不點兒。一個揚天歪脖張開了血盆大口﹐一個也學着呲牙裂嘴惡形惡相。熊吼地一聲﹐雙掌往前一扑就縱了過來﹔它把腦袋一擰﹐轉身跑得比兔子還快。身後咻咻的緊追着的喘息聲﹐使它也想碰上個洞﹐長長的彎彎的﹐可以一頭鑽進去就看不見了。
前面一大堆樹杆枝條﹐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 壓着雪。它卻看出了許多洞。它一頭鑽了進去﹐不顧也凍得繃硬的枝條擦得渾身骨頭疼。它緊張地趴在深處﹐瞧着外面亮處的那塊棕色。有時是熊的腦袋﹐有時是一隻進來亂扯的爪子﹐暴怒的吼聲不斷。熊無奈地憾動着樹堆﹐低頭窺視着縫隙﹐ 咆哮着﹐把枝條樹杆扯得亂紛紛﹐ 雪團在洞口震落。
它知道﹐熊逮不住它了﹐就像它逮不住那隻兔子一樣。它知道那種無奈﹐現在是它的安全。
熊扭動笨拙的身軀﹐幾次回首﹐瞧那一片縫隙﹐終於無功而去。
它趴在洞裡﹐想着那隻逃脫的兔子﹐那塊到不了嘴裡的肉。這小不點兒的精靈﹐也從縫隙裡領略着這片荒野的智慧和氣度﹐飢餓的鞭策就象熊的追逐﹐逼迫它去把握莽原裡的自由。
隔着融化的雪水匯成的小溪﹐ 小狼第一次同人類相遇。若以小溪為界﹐兩邊的風景是一樣的﹕白色的雪﹑原野﹑樹林﹑隆起的山和生命。那人類是個年輕人﹐頎長的身材﹐眉毛上結着呼出的水氣凝成的霜﹐背着一個大背囊。他吹出輕柔動聽的口哨﹐還打着手勢。小狼盯着這怪物﹐向後退縮。仿彿它身後的那個荒野﹐裡面有使它安心的保證。它掉頭慢慢顛顛地跑開。
年輕人站着﹐目送着這頭膽卻的小狼。他也要往遠處去﹐到山裡掘金﹐用自己的雙手贏得財富。他希望有個陪伴﹐有個忠心的朋友。眼前是一頭也落單的小狼--------在一片白色的背景上﹐他不知道怎樣才能留住雪地裡這頭使他心動的狼崽 。
小狼迴轉頭﹐凝視着走開而又頻頻回頭的年輕人﹐對視著﹑不是看那莽莽的原野。
飢餓象風在不停地驅使它。它必須使自己老練聰明。
.......原來﹐食物不僅在地上有﹐空中也會有。可是掛得太高﹐它也不會去想﹐這只兔子怎麼會掛在樹枝上﹖它躥起又落下﹐只差一點。再落下時﹐爪子落進了什麼。這“什麼”使它一下彈上了樹﹐晃悠悠頭朝下﹐倒栽蔥。越掙越晃。它慢慢就沒有勁了。
獵人巡查過來﹐帶着狗﹐狗拉着雪橇站定了﹐狗眼不善地瞧着﹐獵人笑嘻嘻扳開它的嘴﹐ 看看它的牙口﹐摸摸它的頭頂毛﹐隨手用繩打個結﹐給它戴上了頸套。
它同人類一起坐上了狗拉的雪橇。
獵犬跟着跑﹐警覺地瞅着它﹐偶爾對它怨恨地呲牙叫。
獵人着手調教訓練這頭小狼。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它總是帶着鎖鏈行動﹐ 偶爾的也挨挨鞭子。但它逐漸懂得了獵人給它設立的行為規範。它學會了揹負重物遠行﹐學會了拖拉爬犁﹐學會了工作。獵人打獵時也帶上它﹐防範其它的野獸。主人賞賜時也從不對它吝嗇。它吃無需擔懮﹐所以發育正常。惟一的麻煩是同獵犬不融洽。平時﹐它喜歡獨處﹐瞧着獵犬打鬧而不會介入﹔------它已經知道﹐那會招來果斷的鞭打。
它喜歡聽獵人呼喚時的悠長的口哨聲。象是在喚醒某種記憶﹐它面對曠野﹐有時也向天長嘯。
它馱着一捆皮毛﹐跟着獵人去趕街。獵人取下貨物進了店舖。 它臥于街沿﹐瞧着來去的一切﹐等着呼喚的哨音。
一個惡棍加賭徒﹐牽着一條惡犬﹐跟着兩個幫凶﹐在街上遛達。他看見了這頭強壯而訓化了的狼﹐覺得是訓練自己惡犬的一個難逢良機。
無理的攻擊來得如此突兀﹐它的反擊卻依然乾淨利索。須臾﹐那碩大的惡犬被撕破了喉嚨﹐了無生氣地躺在血泊中。它兩前腿微傾﹐身子微挫﹐尖尖的狼嘴裡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它威脅地呼嚕着﹐防範着可能的報復。
獵人正好走出店舖﹐聽見了它低沉的嗓音﹐明瞭它的憤怒和異常的煩躁﹐便快步走來。
惡棍的驚懼和失望﹐在看到狼的主人時﹐迅速演變為驚喜和貪婪。
“你擁有狼是非法的﹗”話語就象狼張開的嘴裡那一根根利牙。
山野之人﹐多的是受風霜雨雪的浸淫﹐粗曠隨和﹐對付兩腳狼卻太顯忠厚。他從口袋裡掏出幾張揉皺的紙票﹐遞過去﹐又加上幾張獸皮。
票子懸在空中﹐無人接。
一句話象鞭子橫在那裡﹕“你不能繼續非法擁有一條狼﹗”代表著“法治”的那手伸了過來。
獵人無奈﹐接過鏈子﹐扣上它的頸圈﹐又看一眼自己的狼﹐它心慌而又不解地瞪著﹐獵人竟無言地離開。
他們給它的頸圈﹐又加一根鐵鏈﹐兩個幫手往兩邊拉。那惡漢用棍棒和怒罵在當面逼它進行扑咬。假如它過於兇狠﹐兩幫手就把鐵鏈扯緊﹐甚至可以把它吊起。惡漢審視着被它咯嚓一下就咬斷的粗木棍﹐驚懼地看進它的瘋狂了的狼眼﹐說﹕“這只畜生﹐千萬要小心它﹗”。鐵鏈被解開時﹐它就被放進一人高的圍欄。欄外都是人﹐嘈雜興奮。欄內還放進另一隻狗﹐非常兇惡的對頭。它倆不共戴天﹐就象驅趕進古羅馬競技場的奴隸角鬥士﹗眨眼它倆就撕咬成一團﹐那尖利的牙齒也咬磨着圍欄外人類的中樞神經。它只有這樣的一點自由﹐憋着的瘋狂找到了發泄的對象和缺口。有人笑着點鈔票﹐有人咒罵着向它揮拳頭。它通通看不見﹐甚至沒有感覺傷口的疼﹐只感覺到咬在嘴裡的那股血的溫暖和碎肉的柔軟。
它又被套上鎖鏈﹐關進牢籠。惡漢扔過來幾根骨頭﹐揮揮拳﹐揚長而去。
飢餓在逼迫它﹐死亡在威脅它。終於有一次﹐它自己的喉嚨被尖利的牙齒切入﹐它卻沒法咬住對頭。它終於倒了下來。它最後聽到的﹐分不清是一聲悠長的哨音還是一聲罵。
.......
山中﹐一座小小的木板房。年輕人勞累一天後﹐渾身鬆懈地坐在火堆旁﹐享受
着山裡夜晚象火一樣無聲卷動着的靜寂﹐他從中傾聽世界那古老悠長的聲音。
常常地﹐他目光透視過火焰﹐又見到那頭小狼﹐站在岩石片作底的小溪邊﹐同他對視着。小狼又微微側轉頭去﹐長久地向它身後望﹐小狼身後是叉出雪原的樹林﹑聳立的遠山和冷脆的藍天背景。
流水抖動著小狼的投影﹐給人一種幻覺﹔他便想著在它四爪下飛馳著的命運﹐一邊等待小狼轉回頭來------他想再捕捉到小狼的那種凝視﹔他沉思地往火中添上又一爿劈柴﹔瞧火舌自然頓挫了一下﹐嗶剝幾聲輕響﹐爆出幾點小火星﹐又重新旺起來……
大海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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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尼 進生
陽光熨淡了蔚藍的天穹﹐一艘海棉採集船吭啷響着拋下了鐵錨﹔深藍色的海輕輕搏動着﹐船兒四週﹐涌起着不息的白色細碎浪花。姑娘隨着自己心愛的小伙子﹐來到了海上。水手們棕褐色的皮膚﹐默契的操作﹐嫻熟的技巧﹐常響起的爽朗吆喝﹐粗曠灰諧的話語﹐這些對姑娘來說﹐依然濃洌地顯露着海上的人情與風雨的氣息。今天﹐這艘採集船就是世界的中心﹐而大海的中央也就在這裡。她那修長秀氣的濃眉下﹐潭水似的一雙大眼睛﹐映着水天一色﹐感覺着海風在吹﹐可她只看到自己的心上人。此時他正穿上潛水服﹐--他的父親﹐那過去的老船長﹑現在的老水手在一旁幫着他套上那園球似的頭盔--顯得有些笨拙和怪樣﹐但依然透出她已熟悉了的那股不可遏制的魅力﹐那一種軒昂耀動着的生命光彩。
老水手習慣地拍拍兒子堅實有力的肩膀﹐ 絞盤軋軋響﹐年輕人便離舷滑入海中﹐緩緩地降到海底。
他愛潛來這裡﹐ 不僅僅是為了生活。在深藍的水底﹐尤如陸地﹐有千般植物萬類生靈﹐難測地鋪展着奇岩竣峰。岩上有枝條和草葉遊動﹐平坦處常有“小松林”叢聚﹐還有各種自在的漂移物。在光線微弱的深處﹐一切顯得朦朧。但他清楚這裡的一切﹐陸上的色彩這裡也應有盡有﹕灰﹑蘭﹑紅﹑紫﹑金﹐甚至有白雪般晶瑩的植物﹐也有純黑的色澤。所缺少的是清晰的光線和供人類呼吸的空氣。他優雅地劃動着﹐前傾着身體﹐用小扒齒幫助拖曳﹐攀援降落﹐運動自己。遊動的或懸停的魚兒絲毫不在意他這樣一個怪物的出現。他不時檢拾着那圓軟的海棉﹐將它們裝入網兜﹐扯動信號繩﹐讓水手收上採集船﹐他知道姑娘會幫着把它們串過晾起﹐心裡還會盼他早早浮出水。他在頭盔裡微笑了﹐雙足輕輕一點﹐緩緩躍下一個臺地﹐頭盔拖着一串串呼出的氣泡。一隻有他半身長的海龜﹐四足劃動着﹐向上游去﹔他身後拖弋着的通氣管驚嚇了一個小八爪魚﹐象塊灰白的手帕﹐從海床上一縱而起﹐變成一頂會飛的小圓帽﹐又象壽星老人垂着長髮﹐躥到他斜前方﹐--有一會﹐他的目光追隨着這只小八爪魚飄逸的行徑﹐象是要最後確認小傢伙躲藏的地點﹐免得再驚動它。只見小圓帽飄忽過一片銀色的平沙地﹐便消失不見了﹐仿彿鑽入了深淵。他知道﹐沙地邊緣﹐傾斜而下﹐會導至一個海底峽谷﹐那峽谷裡埋葬着一艘戰艦﹐一座海底的人工船形礁﹐在幽暗裡﹐沉默而嚴肅﹐代表了一首中斷了的暴力和不能凱旋了的進行曲﹐也代表着他父輩的那個時代。他沉思一刻﹐手舉起觸碰一下頭盔﹐仿彿向那些冰冷的鐵甲曾伴隨過的靈魂致意。他不是一名士兵﹐也沒從軍的打算﹐但他知道水兵永遠是海的兒子﹐生生死死都鍾愛着海。他還知道下面另有一個較為平坦的臺地﹐在一塊伸出的岩石下﹐那裡比較幽暗﹐會有更多的海棉﹐但要加倍謹慎小心。他緩緩而下﹐凝神察看着﹐留意着延伸的通氣管﹐小心地使用着扒齒。他採集﹐把海棉裝入網兜﹐扯動信號繩。可當他接近一塊礁岩時﹐幾條強勁的長鞭卻從頭頂抽下﹐一個奇特的重量壓下﹐那龐雜的力﹑那堅硬的吸盤象鞭子纏繞抽緊﹐使他感到疼痛。他奮力掙扎着﹐努力使用扒齒﹐使自己能移向鄰近一惻﹐那兒有茂密柔韌的長枝條和刀尖般峭立的石筍﹐可以借力﹐可以幫助他逃脫這只八爪魚的攻擊....他終於在柔韌的枝條﹑巋然不動的石筍間遊走出來﹐竄回海面。
“碰上麻煩了﹗” 他簡短地回答老水手的詢問。老人看一眼旁邊臉剛從煞白轉紅的姑娘﹐沒再多問。
“告訴我那是什麼﹖...你頸上有血﹗”
“擦破一點﹐”他簡短地說。
“我好擔心啊﹗”姑娘用毛巾毯替他擦干上身。“告訴我﹐那是什麼﹖”
“一隻...大八爪魚﹐躲在岩石上...可我掙脫了﹐我也差點嚇壞了。”
兩人的額頭碰在一起﹐四目對視。姑娘的眼睛就象陽光下的海面﹐爍動着受驚後更愛的熱烈光點﹔而小伙子的雙目就在那澄碧的波與光影中調皮地游泳……
天空幻出一陣雲﹐雲影遮暗了一塊海面。暗蘭裡駛出了一艘沉默的船﹐船頭剪開着海面﹐象幽靈一樣迅捷﹐不祥的旗風獵獵。
是感覺到天空變了樣了﹐海風不再吹﹖是懮慮海洋再不涌起雪白的浪花﹐心中的快樂突然在破碎。姑娘第一個發現這艘陰影中逼近的靜靜的船。
她驚呼一聲﹐指着遠處。
水手們扭頭注視﹔姑娘的心在收縮﹐臉色蒼白﹐仿彿陽光失去了一直有的效力--紅潮在一瞬間消失﹐那眼睛成了峽谷裡的兩口深潭﹐看不見天也看不見底。小伙子從姑娘的臉上讀出了一切﹐霍地站起來﹐毛巾從肩頭落下。他大聲吩咐﹕“大家趴下﹗不要亂動﹗”而他佇立在船舷邊﹐赤手空拳﹐面對來客。
一位老者端立在船頭﹐只聽他字字清晰斷然地吩咐自己的水手﹕“我女兒可是個好姑娘﹗” 水手們將戒備端着的槍口落下。
姑娘看見了槍﹐立刻站起身﹐顫抖着嘴脣﹐叫道﹕“爸爸﹗”
老者聽若不聞﹐視而不見﹐只是目光如刀盯視着姑娘身邊的小伙子。
不等船舷靠攏﹐老者身旁﹐那肌肉發達﹑怒目圓睜的青年﹐一個虎跳﹐就扑倒了小伙子。一陣翻滾﹐雙雙掉進大海。
海啊﹐那是兩條蛟龍在撕殺﹗只有那乾癟的肺才迫使他倆重新躥回水面﹗兩船上的眾人屏息靜氣﹐眼睜睜看着他倆躥出水大口大口地喘息﹐又雙雙憤怒地絞成一體沒入波濤﹗姑娘眼裡滿是晶瑩的淚水。
倆位老人的臉上掩着一層鐵鑄般的冷漠表情﹐那目光卻竭力想穿透蘭色的厚厚水層。
年輕人強壯﹑火暴﹐小伙子鎮靜﹑堅韌。他們互相瞪視着拳打腳踢﹐象一對連體嬰兒﹐在水草岩石間磕磕碰碰着﹐攪起一串串氣泡。在修長纏繞的水草叢中﹐小伙子滑如游魚﹐終於擺脫了年輕人的糾纏﹐舒緩柔和地自由出身子﹐憋不住地躥上海面。他眼睛裡仿彿一片虹彩﹐心臟仿彿在撞擊着胸骨﹐肺象風箱似地急速扇動。他還是立即聽清了姑娘脫口的驚呼﹕“他還在水下﹗”又一個猛子扎回海底。
啊﹐魯莽的年輕人﹐他陷在海草叢中﹐力不從心﹐被柔韌不息的糾纏捆住了身體﹐一隻伸出的手臂軟弱地擺動着﹐就象一片草葉﹐他差點窒息。當船上的人們終於又看見他倆時﹐一聲歡呼﹐兩邊的水手躍入海中﹐各自扶持住疲憊不堪的他倆。
﹐這海上淳厚的風情﹗
姑娘的父親象海底的岩石般沉默﹐小伙子的父親﹐那老水手揚起飽受風雨侵蝕的臉坦誠地說﹕
“老哥﹐你我打斗大半輩子﹐象那暴風雨中的青色海浪﹐多少次高高涌起又高高砸下﹐粉身碎骨也再所不辭。已經有多少夥伴葬身這大海﹐可我們倆還活着。海浪追逐時你高我低﹐平靜時還是一個大海。這世界還有另一種生活﹐遠勝過過去的恩恩怨怨﹐你我的任何輸贏。”他凝視着那強悍的老者﹐緩緩地轉向大海﹐對那風﹑對那浪說﹕“讓孩子們按他們自己的意願生活吧﹐我的老哥﹗”
老者凝視着不安的女兒﹐她身後幾只海鳥掠着平滑的翅膀﹔她聽見父親簡短地喝道﹕“跟我回去﹗”
姑娘怔住了﹔那船上的水手應聲問道﹕“姑娘﹐你是留在那兒還是跟我們走﹖”
“不﹗我跟他在一起﹗我是他的妻子﹗”她大聲地向父親說﹐她毫不畏懼地站在這世界的中央向眾人宣告。
她看見父親轉身走開﹐還又粗暴地轉身一把把她推開﹔姑娘內心震動了﹐她的耳朵也聽清晰了自己說出的話﹐響亮﹑堅決﹑雖然有一絲顫抖﹐但那絕不是膽怯﹐而是姑娘本能的羞澀。在說出這話語的一剎那﹐她知道自己真的長大了﹐已經跨出了海樣闊的一步﹐從此能把命運掮在自己的雙肩上﹐就像她的那個他一樣﹗她深潭似的眼睛前仿彿有一層薄霧﹐有一層蒸汽在飄﹐她熱切地努力透過那層障礙直視着父親。她愛父親﹐但那是又一種愛﹐她要兩種愛和諧地活在心裡﹐她們也應該能奇妙地相助。為什麼不呢﹖可就在那一剎那裡﹐父親的犀利﹑驚訝和哀痛的目光﹐依然直達她的心房﹐刺痛着她﹐雖然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她必須對自己負責﹐因為這是她自己的人生﹗她凝視着父親﹐從父親身後﹐她感覺到了一股溫暖讚嘆的眼光投射過來﹐---那是她親愛的兄弟﹗她感動了...可你們為什麼不說話啊﹖她覺得跟着而來的靜默是那樣漫長﹐連海都屏住了聲息﹗--其實卻是那樣短暫﹐短得小伙子覺得他都沒有時間加以思考﹐他一步跨過船去﹐站在姑娘的父親面前﹐口齒清楚大聲地說﹕
“嘿﹐長輩﹐憑心而論﹐我英俊而誠實﹐勤勞又勇敢﹐我愛同人們和睦相處﹐象波濤般融洽相通。海洋從來是我的心靈也是我長大的搖籃﹗您﹐一向教導我們要以是海的兒子而自豪﹐您是海上的老英雄﹗今天的事情﹐就像你踩着的船一樣踏實。我真心實意﹐就象海底的礁石。我們該是一家。可您卻還愛把我們﹐我和您的女兒﹐當成不懂事的孩子﹐永遠不會長大﹗我同您女兒一樣﹐已經無愧于大海﹗請象大海一樣接受我吧﹐祝愿我和您女兒幸福﹗”
他向前攤開雙手﹐微笑着﹐年輕的目光直視着那雖老而依然強悍的前輩。水手們﹐兩艘船上的水手們﹐不約而同地爆發出哈哈的笑聲﹐--姑娘沒有聽到笑聲﹐心細如發絲敏捷如小兔的她﹑卻在父親的眼睛裡及時捕捉到了一閃的讚許﹐她快樂地叫出聲“爸爸﹗”﹐--父親伸出堅強的臂膀﹐擁抱住回到身邊的女兒﹐哈哈地暢快笑起來。那笑聲驚得海鳥斂翅沖天﹔--此時﹐姑娘透過眾人的笑聲﹐卻又聽到了四週細碎的白色浪花嬉鬧追逐的柔和聲響﹐只有她能領悟到其中的奇異而令人陶醉的含義......
溫熏的風在吹﹐涌起的海浪都是水﹐白色的浪花﹐象一群展翅的海鳥﹐在藍天下不捨地追逐着歸航的船。他們真是一群粗人﹐棕褐色的皮膚長年被太陽晒海風吹﹐纜繩使他們雙手粗糙﹐波濤常常濺濕他們﹐但他們心裡富足﹐過得自然。或許﹐他們還是歸去各自的港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港灣裡都有數不清的桅杆在等着他們……
他們身後﹐大海的中央留在了那裡。
陽光燦爛﹐海疆平和。
(2002/8/24 刊出在【華人日報】華人副刊)
翻落山崖的年輕人
★★★★★★★★
悉尼 進生
雨刷來來回回地刮着﹐車頭燈的強光劃破黑暗﹐山道不斷地拐着彎。他的反應漸漸地有些機械了。又是一個急轉彎﹐左邊是山壁﹐右邊黑乎乎的。他向左轉動方向盤﹐一種不妙的手感。他知道大難臨頭了﹐更猛地向左扭動方向盤。隨着一個猛烈的顛簸﹐車子就從道路上消失了﹐兩道光柱壓下又直沖天空﹐搖轉着鑽入黑暗。山中的夜幕合攏來﹐透出一陣碰撞滾動的噪雜聲。他卻在駕駛室裡天旋地轉﹐身體猛烈地同四面撞擊着。錐心的頭疼。他還能聽到喇叭長鳴﹐接着無邊的虛無如柔軟的棉花包裹了他。風捲動着雨依然吹着。山道上好一陣靜悄悄。
他終於爬出了那一堆仰面朝天的汽車殘骸﹐用兩手撐着﹐爬進了清晨的大霧裡﹐拖着兩條疼痛的腿﹐背上搭拉着一條以前極偶然留在汽車裡的灰色毛毯﹐一邊慶幸着自己還活着。幾小時前﹐那輛銀灰色的車﹐還是他的座駕﹐是他的夥伴﹐是他意志的體現者﹐現在卻再不會轟鳴﹐再不會發出任何聲響。他緩緩爬着﹐並不清楚要爬到哪裡去。那情景﹐就象矮着身子在蒸汽浴裡的一頭灰熊。草地上透骨涼的水珠﹐使他雙手冰冷﹐渾身哆嗦。他一手支撐着上身﹐將冰冷的另一隻手掌小心翼翼地壓在頭頂的傷痛處﹐希望能減輕一些難忍的痛楚。就這樣的姿勢﹐他鎮靜了一會﹐同時雙耳緊張地捕捉着應該從上面傳來的那種聲響。他終於放下那隻手﹐兩手撐地﹐仰起臉﹐向茫茫大霧﹐大聲喊叫﹕救命啊﹗救命啊﹗濃稠濕重的霧氣吸納了他發出的聲浪。他又傾聽着﹐頹喪地低下頭。意外地發現自己上嘴脣腫脹着﹐嘴裡還有一股咸味。他決定先找個可以挨靠的地方﹐休息一下﹐等霧散開再說。
霧中顯現出一截黝黑的木樁﹐濕漉漉的﹐旁邊是一堆隆起的黑色。他盯着那樁影﹐奮力爬去﹐艱難地轉過整個身子靠過去---一陣大水珠擊打下來﹐冰冷冰冷地落在頭頂﹐脖子裡﹐沿着脊樑淌下。他打了一個寒顫﹐條件反射地將背離開那傾斜過去的木樁﹐但換來又一陣急雨﹐灑在他身上。他抬起頭﹐看到了霧中還在晃動的斷斷續續的枝椏和淡淡的葉片。是一棵樹。他想。他的手在一邊摸了一會﹐知道那塊石頭很平坦。“不爬了﹐就在這兒等救吧﹗”他對自己說。他將毯子墊在身底﹐緊緊裹住自己﹐一動也不動了﹐就象隱在霧中的一塊石頭。
因飽含水份而沉重停滯的霧開始搖動起來﹐漸漸稀薄﹐緩緩上昇﹐剩下一縷縷一絲絲﹐裊裊地﹐還是融進了陽光裡。是一個溫暖有希望的日子。這個想法寬慰了他的焦灼和不安。他仔細審視起週圍的景物﹐思考起自己意外地落入的這種悲慘處境。
他在霧中爬行時在草地上拖出來的那條深綠色的帶子﹐不過二十多米﹐遠遠不如他想象中那麼遙遠。兩邊草尖上﹐掛着點點陽光。那堆象被巨錘砸過的廢鐵就在起點處﹐草地上砸出了一個坑。模糊看去﹐就象一塊露出地面的灰石。他深長地呼了一口氣﹐目光越過汽車殘骸。眼前是一條傾斜而下的山谷﹐夾在陡峭的兩壁之間﹐底部有四十或五十米寬。很像一個字母“Y”﹐他就坐在那丫口的中間略偏右的地方。他背後不太遠的山崖﹐也就是丫口上方﹐應該就是他翻車下來的彎道。肯定是當年開山筑路時傾瀉下來的山石泥土﹐造成了丫口裡較高而相對平坦的地形。縱眼望去﹐也還能看見稀稀琅琅幾棵樹﹐山石嵯峨﹐荒無人煙。什麼時候才能遇到人呢﹖ 他側轉頭向上仰望﹐生的希望來自山道上。驀然﹐他又傾其力地大聲喊道﹕“救命啊﹗救命啊﹗崖下有人啊﹗崖下有人啊﹗”“...有人啊!”“...有人啊!”山谷裡響起重迭的回聲。太陽穴裡有重錘在敲打﹐眼睛前有一群黑蒼蠅在飛﹐耳朵裡轟轟的。他一歪身子倒在了草地上。
來自胃部的痙攣﹐那飢餓的感覺﹐使他恢復了知覺。樹影斑斑駮駁地灑在他肩膀﹐臉上﹐賦予他一種奇怪的表情。他無助地用一隻手去按揉胃部﹐又慢慢地側轉過身子。就這樣﹐他完全躺在了太陽光下。草地上有蒸汽冒出﹐葉尖輕觸着他的臉頰﹐那柔柔的感覺使他睜開眼睛﹐他看到了﹑從沒如此接近地感受到草地上陽光下盛產着的生機﹗他凝視着﹑透視着那綠﹐端詳着葉面上的脈絡﹐聞着那青草特有的氣息。他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甲齊根一棵棵地掐過去﹐很快就在掌心裡聚起了一小束草。他毫不猶豫地將它塞進嘴裡﹐小心地咀嚼着﹐品嘗着﹐並不很難吃﹐至少有東西下肚了。”“吃的是草﹐擠的是牛奶。”他想起這句話。他閉上眼睛﹐努力將嘴裡嚼爛了的草嚥下肚去。之後﹐他一動不動地躺着。許久﹐他艱難地翻轉身﹐胳膊支撐着上半身﹐俯視着胸前平坦的草地﹐“乾淨﹐新鮮﹐能維持生命。”他對自己說。又開始掐斷青草。
他重新將自己安置到小樹的陰影下﹐那條毯子則攤開在陽光中。他專注地望着象一條寬闊的蔚藍色的河流似的天空﹐希翼着終會有鳥兒或飛機飛過。他當然並不指望從頭頂飛過的舒適地坐在機艙裡的人會看見他。他只指望看到變化。而迄今為止他的所有努力﹐都沒有改變依然處身在山谷裡這樣一種局面。雖然有幾次他確信是聽到了上面山路上駛過的馬達聲﹐可總是又漸傳漸遠﹐對他無動於衷。而夜晚眼看就要來臨。山體的陰影在擴展﹐在逐漸爬進他心裡﹐一點點地把他清晨在濃霧中千辛萬苦爬出汽車時感受到的又重新把握住生命的欣喜擠出體外。
山裡的黃昏非常短暫。天幕上突然閃現了許多細小的星星。星星無疑使漆黑的夜空顯露生氣。他強迫自己把思緒從可怕的處境裡擺脫出來﹐去想那星星﹐那宇宙。人類科學的觸角一直在向宇宙深處探索。謎樣的星空﹐星團爆炸的燦爛的光﹐旋轉的宇宙。不該有絕對的死亡和靜寂的。黑洞裡發生着什麼﹖運動﹖帶着智慧的幻想﹕人類分解成光在宇宙間旅行﹐再由光中還原出本身。誰來控制呢﹖自己。自己已經分解。靈魂還在才行。願望還在才行。依然要有核心。它不能解體。它是目的。那它該是怎樣一種形態呢﹖一種伸縮自如的光﹖光的核心﹐還是生命﹐一種隱形的光魂。靈魂太重要了。空間孤獨的漂移物與分解成元素﹑帶電的離子。太空裡無窮的電波﹐卻沒有一條是報導他的。他早已將自己儘可能暖和地裹在毛毯裡﹐倚樹半躺着。仍因夜的寒冷和思索﹐顫栗着。黑夜裹着他的靈魂﹐壓迫着他﹔內心裡﹐他卻用光明用不屈的生的渴望將絕望包圍住。他願意傾聽自己靈魂堅定的訴說﹐傾聽着遠離沸沸揚揚人世的這一域的自在聲響。他想找到能屬於自己的一個角度﹐那怕暫時融進去﹐能得到一個立腳點﹐產生一些智慧﹐獲得信心﹐幫助他重返社會﹐而不是一直孤單下去﹐張惶失措﹐那一定無益於他目前糟透的處境。他也不能抽身走開。他的雙腿做不到。他緊緊裹在毛毯裡﹐輕聲說﹕只有活着﹐世界才美麗。可死亡的念頭一點一點地鑽進心裡。他大聲向星空說﹕我還有明天﹗可心裡覺得實在難以抵擋那絕望和沮喪。
......雲掠過﹐綠蘭的海水變得蒼綠。又爍動起一大片光斑。一隻輪廓模糊的帆船從光斑中駛來。“得救啦﹗”他扑入水去﹐感覺到水的清涼---可那又只是清晨草尖上冰冷的水滴...
山裡的黃昏非常短暫。天幕上突然閃現了許多細小的星星。星星無疑使漆黑的夜空顯露生氣。他強迫自己把思緒從可怕的處境裡擺脫出來﹐去想那星星﹐那宇宙。人類科學的觸角一直在向宇宙深處探索。謎樣的星空﹐星團爆炸的燦爛的光﹐旋轉的宇宙。不該有絕對的死亡和靜寂的。黑洞裡發生着什麼﹖運動﹖帶着智慧的幻想﹕人類分解成光在宇宙間旅行﹐再由光中還原出本身。誰來控制呢﹖自己。自己已經分解。靈魂還在才行。願望還在才行。依然要有核心。它不能解體。它是目的。那它該是怎樣一種形態呢﹖一種伸縮自如的光﹖光的核心﹐還是生命﹐一種隱形的光魂。靈魂太重要了。空間孤獨的漂移物與分解成元素﹑帶電的離子。太空裡無窮的電波﹐卻沒有一條是報導他的。他早已將自己儘可能暖和地裹在毛毯裡﹐倚樹半躺着。仍因夜的寒冷和思索﹐顫栗着。黑夜裹着他的靈魂﹐壓迫着他﹔內心裡﹐他卻用光明用不屈的生的渴望將絕望包圍住。他願意傾聽自己靈魂堅定的訴說﹐傾聽着遠離沸沸揚揚人世的這一域的自在聲響。他想找到能屬於自己的一個角度﹐那怕暫時融進去﹐能得到一個立腳點﹐產生一些智慧﹐獲得信心﹐幫助他重返社會﹐而不是一直孤單下去﹐張惶失措﹐那一定無益於他目前糟透的處境。他也不能抽身走開。他的雙腿做不到。他緊緊裹在毛毯裡﹐輕聲說﹕只有活着﹐世界才美麗。可死亡的念頭一點一點地鑽進心裡。他大聲向星空說﹕我還有明天﹗可心裡覺得實在難以抵擋那絕望和沮喪。
......雲掠過﹐綠蘭的海水變得蒼綠。又爍動起一大片光斑。一隻輪廓模糊的帆船從光斑中駛來。“得救啦﹗”他扑入水去﹐感覺到水的清涼---可那又只是清晨草尖上冰冷的水滴...
雨水從山岩上流下﹐多少歲月﹐在身邊這塊谷地裡集聚了一層厚厚的泥土﹐隨遇而安的青草﹐承受着灼熱的陽光。這裡從沒有可以記載下的不幸﹐人類對它是一無所知﹐一片空白。即使當年開山鑿路﹐一時驚擾了這兒的寧靜﹐但很快就大體上恢復﹐而那時而接近跟着又遠遠隱去的馬達聲響也被接納成為此地的有機組成。幾天前﹐他出現了﹐原該也是匆匆過客﹐卻被命運留下來﹐要在這兒被剝奪可貴的生命。他是那樣年輕﹐生的慾望是那樣旺盛﹐雖然他也知道﹐人一出生﹐死亡也就相隨。但對於他來說﹐那實在是遙遠的事。他不能設想﹐擁有着青春﹐卻要面對人生的終了﹗在此以前﹐他的心﹐還沒有自己經歷過的悲劇陰影﹐孕育不出酸甜苦辣的心情去回憶。而現在﹐命運卻在他的思慮之網中﹐粗暴之極地扔進一塊鐵﹐如此沉重﹐棱角鋒利﹐他無法兜住它﹐只感到在生命脆弱之殼上的壓。他那樣年輕﹐踏着春天的路正走向夏天﹐滿懷希望去創造出纍纍果實﹐同他人共享生的激情﹐在他人的注視下努力和成功。如今﹐卻要毀在一個輕微的錯誤動作上﹐毀在一個起眼不起眼的不合格的另部件上﹐毀在一個偶然的時空藕合上。不﹗他拒絕絕望﹐他聽到了自己衰弱的話語﹕“我會得救的﹗”腦子裡突然衽b出一絲希望﹐一個念頭﹐一個羞恥﹐但這個荒誕的念頭仍然象洪水湧來﹐把他整個淹沒﹐迷迷糊糊的許多相關的意像不斷涌入已經疲乏的腦海。知道畏懼的靈魂在顫抖。他愛世界﹐他愛人生﹐他有來自父母良好家庭的薰陶和教育﹐他知道應該珍惜他人的生命。他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青草的採集上....他突然說:“上帝﹐救救我吧﹗小草都能為延續我的生命而獻身﹐你是萬能的啊﹗”他向着太陽﹐垂直地仰視天空﹐一直到陽光變成孔雀開屏般的五顏六色充滿腦際。
峭壁上飛下一隻小鳥﹐斑駮﹑灰褐色的羽毛。小鳥優美﹑安逸地蹦跳過來﹐“家﹗”“家﹗”地輕脆地叫着﹐不斷歪着頭﹐睜着園園的眼睛瞅着。它的鎮定與親近﹐使他屏息。他輕閉上雙眼﹐依然攤開那柔軟無力的手掌。小鳥輕快地一跳﹐他感覺到了骨節尖硬的兩隻鳥爪踩在掌心上。爪尖輕撓着肌膚﹐仿彿傳遞着來自另一個心臟的同情。在這一刻﹐他感受到孤獨已經離開﹐或者說釋放了他。他心裡充滿感激。小鳥終於雙翅一展﹐飛走了﹐但在掌心上﹑在他心裡久久留着它那輕柔的動感﹑它所代表的來自另一生命的慰藉。
草地上﹐被扯掉草葉的痕跡﹐形成一個園環﹐繞着那棵小樹﹐一天比一天長...
太陽一落山﹐黑夜就迅速掩至。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他已經非常虛弱﹐常常覺得自己心跳已經停止。任何思緒都成了一幅被臟水毀壞的畫﹐再難呈現本來清晰的輪廓。那陽光下的人生﹑水果的光澤﹑強壯的肌肉﹑簡潔柔滑的曲線﹑如花瓣輕貼過來的吻﹑奇妙的情節﹑白色的大褂﹑閃現在熒光屏上的曲線﹑一張張絕不相同的關切的臉﹐......他已經離得很遠很遠。只有白天那隻斑駮色的小鳥﹐在他腦海浬一聲聲叫着﹕“家﹗”“家﹗”叫聲格外分明﹑純淨﹐仿彿在反復說着一句密語。他非常非常懊喪自己當時無法與它互通信息。
雨水從山岩上流下﹐多少歲月﹐在身邊這塊谷地裡集聚了一層厚厚的泥土﹐隨遇而安的青草﹐承受着灼熱的陽光。這裡從沒有可以記載下的不幸﹐人類對它是一無所知﹐一片空白。即使當年開山鑿路﹐一時驚擾了這兒的寧靜﹐但同已有過的歲月相比是如此微不足道﹐而時而接近﹑跟着又遠遠隱去的馬達聲響也就被接納成為此地的有機組成。幾天前﹐他出現了﹐一個匆匆過客﹐卻被命運留下來﹐要在這兒被剝奪掉可貴的生命。他是那樣年輕﹐生的慾望是那樣旺盛﹐雖然他知道﹐人說一出生﹐死亡就緊相隨。他一向鄙夷這種荒誕的解讀﹐把它看成是對生命﹑對生活有害而無益的簡略。現在他依然不能設想﹐擁有着青春﹐卻要面對人生的終了﹗在此以前﹐他的心﹐還沒有自己經歷過的悲劇陰影﹐孕育不出酸甜苦辣的心情去回憶。而現在﹐命運卻在他的思慮之網中﹐粗暴之極地扔進一塊鐵﹐如此沉重﹐棱角鋒利﹐他不僅無法兜住它﹐還感受著壓在他生命的脆弱之殼上的沉重。他那樣年輕﹐踏着春天的路正走向夏天﹐滿懷希望去創造纍纍果實﹐憧憬著﹐同他人共享生的激情﹐在他人的注視下去努力和成功。如今﹐卻要毀在一個輕微的錯誤動作上﹐毀在一個起眼不起眼的不合格的另部件上﹐毀在一個偶然的時空藕合上﹐孤獨地死去﹗不﹗要拒絕絕望﹐他聽到了自己衰弱的話語﹕“我會得救的﹗”腦子裡突然閃出一絲希望﹑一個隱密的念頭﹐一個羞恥。但荒誕的念頭卻象洪水湧來﹐把他整個淹沒了﹐迷迷糊糊的許多相關的意像不斷涌入已經疲乏的腦海。知道畏懼的靈魂在顫抖。他愛世界﹐他愛人生﹐他有來自父母良好家庭的薰陶和教育﹐他知道應該珍惜他人的生命。他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青草的採集上....他突然說:“上帝﹐救救我吧﹗小草都能為延續我的生命而獻身﹐你是萬能的啊﹗”他向着太陽﹐垂直地仰視天空﹐一直到陽光變成孔雀開屏般的五顏六色充滿腦際。
峭壁上飛下一隻小鳥﹐斑駮﹑灰褐色的羽毛。小鳥優美﹑安逸地蹦跳過來。“家﹗”“家﹗”地輕脆地叫着﹐不斷歪着頭﹐睜着園園的眼睛瞅着。它的鎮定與親﹐使他屏息。他輕閉上雙眼﹐依然攤開那柔軟無力的手掌。小鳥輕快地一跳﹐他感覺到了骨節尖硬的兩隻鳥爪踩在掌心上。爪尖輕撓着肌膚﹐仿彿傳遞着來自另一個心臟的同情。在這一刻﹐他感受到孤獨已經離開﹐或者說釋放了他。他心裡充滿感激。小鳥終於雙翅一展﹐飛走了﹐但在掌心上﹑在他心裡久久留着它那輕柔的動感﹑它所代表的來自另一生命的慰藉。
草地上﹐被扯掉草葉的痕跡﹐形成一個園環﹐繞着那棵小樹﹐一天比一天長...
太陽一落山﹐黑夜就迅速掩至。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他已經非常虛弱﹐常常覺得自己心跳已經停止。任何思緒都成了一幅被臟水毀壞的畫﹐再難呈現本來清晰的輪廓。那陽光下的人生﹑水果的光澤﹑強壯的肌肉﹑簡潔柔滑的曲線﹑如花瓣輕貼過來的吻﹑奇妙的情節﹑白色的大褂﹑閃現在熒光屏上的曲線﹑一張張絕不相同的關切的臉﹐......他已經離得很遠很遠。只有白天那隻斑駮色的小鳥﹐在他腦海浬一聲聲叫着﹕“家﹗”“家﹗”叫聲格外分明﹑純淨﹐仿彿在反復說着一句密語。他非常非常懊喪自己當時無法與它互通信息。
天氣很好﹐下起了微雨。“ 老天在向我告別。上帝是仁慈的。”他微微笑起來。心裡有着某種如釋重負的輕鬆。那縮小的本來年輕丰滿的臉﹐嘴角現出了衰老的輪廓。只有那異乎尋常的眼睛﹐那奇異的眼神﹐還留着生的執着。但他心裡非常清楚﹐自己的生命象那雨水﹐已經開始滲入草地﹐生命終點接近了。不久﹐心臟將退出這場比賽﹐只有腕上的表針面對清冷的天空在走着渺小的一圈圈﹐最後它也會停下。它也完了。水從眼角溢出﹐徑直流入耳輪﹐冷冰冰的。他感覺到了﹐並不為自己的最後的軟弱而感到羞愧。哭的權力本來就是生的一部份。今後﹐自己將同雨水一起滲入土地﹐對山谷外頭的世界﹐我是無聲無影地消失了﹐警察局的失蹤者名單上多了一位﹐姓名﹑出生年月日﹐地址﹐職業﹐外貌特徵﹐汽車型號﹐車牌號﹐駕駛執照號碼﹐最後一次被見到是....而最后人們知道﹐我滋潤進了身下這塊草地。草吸納着陽光輝耀着綠。媽媽﹐別悲傷﹐就在這兒安葬我吧﹗這是一片錦繡安寧的山谷﹐也變幻萬千。骸骨則必須埋葬。不要任何標誌。那會造成不協調。他實在不願設想自己的骸骨靜靜躺在長長的瘋長的碧草中的情景﹐風拂過時﹐那是什麼景象呢﹖陽光依然一如繼往地從山頂往下照﹐照耀在灰色的石頭上﹐摻和着風﹐動着碧綠的草。他突然記起﹐媽媽保存着的自己來到人世間第一聲啼哭的錄音﹐他閉上眼睛不願想下去。留給人世間這樣一副最後場景﹐非他所願。他感到錐心的絕望﹐軟弱的手卻因悲憤一剎那產生了力量﹐手指彎曲起來﹐穿透草葉﹐摳入濕潤的泥土﹐觸碰到強韌糾纏的草根。他徒勞地企圖掙斷那些根﹐可它們頑強地糾纏在一起﹐互相呵護着。我還不如小草啊﹗他深長地嘆息一聲﹐無助地伸開手指﹐小草有根﹐能從新聚合﹐我有靈魂﹐卻有終結。孤獨如此﹐空有渴望和遺憾﹐和在死亡前難禁的顫栗﹗該告別了﹐再沒有機會燦爛了。年輕短暫的生命就要在不太遠的一剎成為過去﹐以後永遠屬於這個山谷。他感受著微微的風﹐聽憑細雨飄在木然的臉上。血液的熱度在不可遏止地降低﹐黑色的眉毛躺在蒼白的額頭。小鳥也沒有飛來。他心中無限淒苦。
他沒有聽到右側上方山道拐彎處轟的一聲﹐接着是喇叭長鳴。又有幾輛車停了下來。司機們聚攏過來﹐走向出事的一輛紅色的車。有人悠悠走近山崖﹐探頭向崖下張望。
他依然躺着﹐毫無知覺......
有人在小心翼翼地搬動自己﹐他感覺到了。生命在游絲上蕩回。他看到了自己緊閉着的眼瞼後那暗紅的混沌﹐聲音強力地衝擊耳膜﹐不是鳥叫﹐是人類的話聲。他微微睜開眼﹐光線刺激着視網膜。幾個人影。其中一個額頭流着血的天使般年輕的臉﹐生氣勃勃﹐眼睛裡焦慮同驚訝一樣強烈﹐使他一時分不出是男是女。
“謝謝﹗”他掙扎着說。他想再次睜開眼去迎視那眼眸﹐去回應那笑容﹐但知道辦不到了。“謝謝”他又在心裡說。自己整個靈魂和未來一廂情願地託付給那一雙幽黑而明亮的瞳仁。一股來自靈魂深處的強烈脈沖震散了他的神智﹐就象兩端緊固而被過度拉伸的彈簧﹐突然一端滑脫了﹐“錚”的一聲﹐由預應力狀態突然進入了不規則震蕩。那張意味着帶來他重生的輝耀的臉模糊了﹐隱退了.....最後在他的視網膜上呈現的是六天來常緊貼臉頰的那一小片不見了葉片的參差不齊的發白的草地﹐--------忽然一陣飄逸的風﹐有什麼在向上長。他甚至聽到了深長的草拔節的聲音。
漢森夫人的故事
>>>>>>>>>>>>>>>> (短篇小說)
悉尼 進生
漢森夫人是個冷硬如冰錐 _________________ 李明晏
澳洲中文作家协会秘书长
澳洲中文作家协会(中华分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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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清清
澳洲彩虹鹦版主
加入时间: 2006/04/15 文章: 425 来自: 郓城 积分: 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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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师啊,这字我很多不认识的,很费劲!我真不行 _________________ 没道文字浅,没道词意白.只要情谊真,一样能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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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风度
澳洲彩虹鹦版主
加入时间: 2006/06/08 文章: 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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