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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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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别: 性别:男
年龄: 65
加入时间: 2009/08/07
文章: 2

积分: 15


文章时间: 2009-8-08 周六, 上午12:10    标题: [原创] 引用回复

复活

其实那是个极普通的日子。小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异样的感觉,屠夫高平贵照样只穿件裤头,恶狠狠地从一只瘦骨嶙峋的牛胸里一件一件掏出五脏六腑,他的亭亭玉立的夫人将眼睛睁得每根睫毛都峥峥作响,企图发现牛黄。

这是暑热在一个下午突然来临的初夏。镇郊的麦茬地里还有零星的捡麦穗的女人和孩子。当夕阳给小镇罩上浓红,蚊子开始寻觅早餐,直到小镇上空“哗”地一声撒下夜幕,空气中有了凉意的时候,大部分人并没有发现任何征兆。

第二天早上,那消息首先从接生婆七婆嘴里传出:中等生了个猫似的男孩!那孩子的雀雀久经沙场般的沧桑和丑陋,并且出奇的大,周围布满了黑森森的老毛。

“天哪!”人们议论了半年、渐渐淡了下来的关于中等的话题,忽然又重新满镇喧腾起来。

直到这时,届已八十二岁高龄的四世同堂的甲午老人才向人们宣布昨天晚上的异常迹象:镇西孤山上已有六十四年没有冒云的发云寺子时有浓云喷出,袅袅升腾并伴有编钟似的乐声。大约一袋烟的功夫,一个勾腰驼背的老人穿街而过,悄无声息地进入中等家。“我没说,等着奇迹出现。果然。”甲午老人一副极淡然的神色。

中等是个极丑的老女人。四十三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妇、跟着满脸胡茬的丈夫从夷地逃荒到镇上的时候,人们首先发现她丑陋到了不堪的程度。镇上人难以想象她的父母当初是如何造就她的。三角形的脸上极不规则地分布着眯视眼、朝天鼻和地包天的嘴以及无数大大小小的麻子,那脸并且是凹面的。她象麻雀那样爱在人前叽喳,惹得大人孩子无一例外地讨厌她。开玩笑的女人说:“你真漂亮。”她扭捏着说:“我不漂亮,可也不难看,中等。”此后镇上人便叫她中等。

中等清楚地记得那个史无前例的夜。她在与丈夫同床共枕了四十多个春秋后,不仅毫无造就,并且从没有获得过任何感受。她不知道那是一种快乐,似乎跟排泄没有区别。即使在初夜,牛一般壮实的丈夫也没有使她有过丝毫的感觉,甚至疼痛。直到她六十二岁、丈夫也已七十岁的那个夜里,她忽然发现并且体会到了那种不可名状快感。那是在她的灵魂仿佛弹跳般地突然离她而去,游荡在绿色雾霭中开始的。那绿雾的呼吸如同紫丁香似的迫使她的灵魂在此颤凛,很快就被融化、升华了。那种超感觉的快乐与兴奋,一直延伸到丈夫在她身边轰然倒塌,并且从此一厥不振。当她的灵魂游览了奇妙无比的境界、重新回到她那干瘪的躯体时,窗外那玫瑰色的雨点正好停在一个半音阶上,与她的呻吟一齐嘎然而止。这是十个月以前的事了,那一天下午,有恶云从西天涌来,晚上便下起了雨。小镇夏季有不少的下午和晚上都是这样的。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晚上,这个十九岁时跟着丈夫逃荒到此的女人,六十二岁时开始觉得成为一个女人。

此后这个女人便生活在一个无比崇高的感觉中。虽依旧是那样丑陋,但她感到她已不是中等而是上等了,人们也确实发现她脸上的麻子少了。眼里时常盈满泪水,闪闪烁烁,望着镇西的孤山出神。她不再在人前叽喳,一个人默默地讲述恐龙与蚯蚓结婚的故事,唾沫飞溅着一直讲到镇上的野猫晕晕糊糊地带着安祥的梦幻去跟耗子交配,讲得太阳跟月亮以及她的腹部一齐升起。当接生婆七婆象屠夫高平贵一样,从她的宫腔里拽了那个猫一般的孩子时,她又一次体会到了那第一次的快感。她只记得开始的疼痛没有延续,然后便有一汪清水将她托起。那水柔弱无比,芬芳馥郁,拍打着身体的每一个细小部位,载着她朝一个向往已久的神秘的境界漂游。她努力睁开眼睛望过,看见的是森林和苔藓。正在这时节,她看见那片望不见边缘的苔藓里有一只蛇叫了一声,声音是很艰难的钝音。

接生婆七波就是在这时惊诧地冲出门,跌倒在地的。她后来证实中等听到的蛇发出的钝音是那刚拽出的猫一样的孩子说了一声“好闷!”。

真实人们并不理解“好闷”的意义。镇上人盘古至今管闷叫“沤” ,天气闷热,叫沤热。从此这孩子便被人叫做“老闷”。

老闷一出世就理所地当然成了镇上的议论中心。除了他出生时说过一句“好闷”和长着一颗苍老的生殖器外,并且因为他有时会突然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最先发现的是四世同堂的八十二岁高龄的甲午老人。甲午老人不仅体形庞大,而且经历非凡。他老人家走南闯北,理所当然地能够听懂老闷说的是什么。“那孩子说的是 语”。他十分肯定地说,并发出与老闷相同的两个镇上人发不出的一个喉音。那时候蚊子还没有现在这样猖獗和肆无忌惮。甲午老人在目睹和倾听了老闷的莫名其妙的言行后,他说“异人,异人。”镇上人不懂事 语为何方人氏所讲,而甲午老人德高望重,所说的必定不会错。那么老闷便更异了。甲午老人神色凝重地望着镇西孤山上的发云寺,于是听的人都无比虔诚地朝那个方向望去。

谁见了老闷都会认为这是一个起码有四十岁的侏儒。除了不长胡子,那张尖瘦尖瘦的脸犹如饱经风霜的壮汉。这个奇异的怪孩子从不跟别的孩子玩耍,并且拒绝回答人们好奇的提问,拒绝接触任何人。尽管他的奇丑的母亲对他百般娇宠,但他始终不理睬她,尤其不让中等瞧他那异常的生殖器,从生下来开始便知道用尿布遮盖。从四岁起,他每天每天只是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不厌其烦地用碎布条拧绳子。他把中等家里那些所有布头、破衣服,都撕成一绺一绺,然后用手一点一点拧。那布绳在他手中令人眼花缭乱地翻飞、延长。中等家里里外外的墙壁上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布绳。那些布绳色彩斑斓,犹如彩蛇布阵。他不许任何人动一动那些神圣的布绳子。谁也不知道他这娴熟的拧绳技术是跟谁学的,更闹不清它们除了耀武扬威地悬挂在中等的墙壁上,还另有什么用途。老闷每天将已经腐朽、失去色彩的旧绳取下,换上当天拧出的新布绳,然后欣赏一番他那支阵容强大的、充满生命力的布绳队伍,裂开嘴笑一笑,唠叨一会。那些布绳们也精神为之一振,仿佛只要老闷一声令下,它们便会冲锋陷阵。后来甲午老人意味深长地告诉人们:那孩子在编井绳。

这天,老闷忽然放弃他十四年如一日的神圣作业,提着小板凳,摇晃着向镇中间走去。他对镇上人目瞪口呆的惊讶神情视而不见,一直走到甲午老人跟前,叹一口气,然后坐在对面。甲午老人似乎早已料到,他点点头,也沉重地叹一口气,并摇摇头。镇上人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无比清冷的冬日,天上有纸一样薄得透明的太阳。老闷跟甲午老人先是默默地坐着,他们沐浴在一片无垠的、被冷稀释了的阳光下。后来他们开始说话。

“他们来啦。”老闷说。

“我看见了。” 甲午老人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混沌。

“可是我找不见马蹬。”

“唉,恐怕锈得不能用了。”

“总得有吧?”

“是啊。其实何必呢?”

“是这样。但是……”

便又是沉默。

屠夫高平贵那亭亭玉立的夫人这时走到他们身旁。老闷开始发抖,愈来愈激烈地发抖。终于憋不住了,他唱道:

田野不再空旷

星晨困了,不再为猫头鹰歌唱

甲午老人也唱:

田野不再空旷

星晨困了,不再为猫头鹰歌唱

……

然后老闷跟甲午老人讲一些前朝的事情。镇上人开始围拢过来。甲午老人一面点头,一面纠正和补充,一直到他们周围已经被镇上人围得水泄不通。最后甲午老人用他那不能伸直的右手食指指了指镇子西边的孤山,老闷愰然大悟,起身告辞。

老闷象支孤独的拐杖似的摇回家,将他的布条队伍重新数了四遍,又数了三遍,然后出门,向镇西边的孤山坚定不移地走去。最初,他被他模糊的影子牵着在那麻木的阳光下行走,心里一阵阵骚动,直到神思愰忽,心醉神迷。后来他终于进入山上的野林中。这是平原上一个孤零零山,它桀骜不训,又有点可怜巴巴。踏在表皮结了层薄霜的枯枝败叶上,在死一般的幽静冷清包围下,他没有丝毫的孤独感,他只觉得山那边有个遥远的地方在召唤他。他有一种崇高的使命感。由于激动,体内不时阵阵地冲动,并伴随着时时的眩晕,发白的嘴唇不断地翕动。他找到一块类似晰蜴的大石头,坐下来平息激动的心情,。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那座被叫做发云寺的古庙。他是在出发前听甲午老人讲这座庙的。甲午老人说这庙建于前朝,那时这庙顶每当下雨前会有浓云涌出。他起身在寺庙的周围寻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进入寺内的那怕一个小小的缝隙,这座辉煌的建筑竟然没有门。他遗憾万端地离开了寺庙,重新被那遥远的召唤鼓舞。

他十四岁了。

翻过山,一是片旷野。天和地难分难舍,紧紧拥在一起互相取暖。他挤进天地之间,蛮横地摄取大地和太阳可怜的热量。他甚至觉得身后孤山上滚下来的冷风也将他推向天地之间的深处,推着他前进。他不由得加快进程,直到脚下是深不可测的悬崖,悬崖下边是条一眼望不尽的大河。这时一阵烦燥袭来,他像头发情的野兽,沿着河边疯了似的来回奔跑,选择着可以下到大河里的坡。他脚下扬起的一团团沙尘翻滚着飘下悬崖,奔向大河。他无比羡慕那些细小的群体,直想将自己的身体也化作它们的一员,随它们滚下悬崖,飘过大河。直到他经精疲力歇,大汗淋漓。他听到了心脏战鼓似的敲击声,伴随着耳边那遥远的召唤。

柔弱的太阳终于落下山,他也倒在了悬崖的边缘。他累得脸色苍白。也就是几乎在他倒地的一瞬间,他发现了一道平缓的坡!可是他已经没有力再爬起来。他思索了一下,便头冲下向大河滑去。身后扬起的沙尘,将西天罩成黄色。

几乎用了一个晚上,他穿过结了冰的大河。当天上只剩下一颗星星的时候,他看见眼前一片灯火,仿佛一个集镇的夜市。他笑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紧紧裤腰带,然后看清楚了真的是一个夜市。街面不宽,店铺门前的招晃若隐若现。沿街有饭铺和水果摊。街上的人步履匆匆,互相视而不见。他在一个小饭摊前坐下,身着前朝服饰的摊主给他盛了一钵酱红色的面条。他尝了一口,有一股淡淡的泔水味,但他仍吃得鼻尖上渗出细汗。吃完,他不动声色地等待着。那摊主用眼睛瞪了他半天,从容不迫衣袖里摸出两张纸钱,替给他,并用手指了指客店,他便起身离开,朝客店走去。

太阳刺开眼皮的时候,他发现他卧在一块墓碑上。他丝毫没有惊奇。他知道这是一个古战场,隐约可见白骨和陶瓷碎片,无数的荒冢被萤荚覆盖着,萤荚的顶部呈血红色,风将它们指挥得相互碰撞,发出咚咚的和谐音。老闷从怀里摸出一片白纸,抛向空中。他记起那是昨晚饭摊摊主给的。他低头拣起一片宝蓝色的瓷片,揣进怀里,咕哝了句什么,然后义无返顾地朝着那遥远的召唤,箭一般地射出。

最后他记得野草黄绿交替了三次后,他便看见那召唤不再遥远。



这是高原上一个并无特色的村落,直到老闷到来之前,老人们从没有传说村里有过什么奇特的事件发生,也没有出现过特殊的人物。尽管六世祖传的阴阳先生永顺无数次地说过村子地处 “金线吊珍珠”美穴,但村子依旧平安无事地伫立了一代又一代。

永顺所说的“金线吊珍珠”并非毫无道理。村子南临一片开阔的小盆地,其余三面则被阴森森的深沟包围,一条白得耀眼的细路伸向南边的盆地。其实很象盆地挑出的幌子。

最先发现异兆的是老实巴脚的天佑的孙子四喜。当时天佑正单腿跨在巷口石凳上喏喏地说着众人毫不理会的什么发现,他的孙子一脸惊谎地跑过来。这天是端午节,村里人无一例外地吃的是黄米粘糕。太阳眼看着奄奄一息,天边还没有云彩。尽管众人对天佑的发现不屑一顾,但并未找出比此更动人的话题。天佑憋红了脸寻找着一个转折词,他的孙子四喜岔着嗓子地对他说:“爷爷爷爷爷爷。”他同样对孙子说:“去去去去去。”四喜喊:

“蟾蜍!”

六指对天佑爷孙的重视程度是后者。他说:

“癞哈蟆躲端午……”

这时人们几乎同时发现那支浩浩荡荡的蟾蜍大军。聚在巷口的六个人和天佑孙子四喜都可以证实:那排列整齐的方队是由一个极大的蟾蜍王领队的。那蟾蜍王通体透亮,背上矗立着一截仿佛大纛似的癗疣。它张颐如虎,目不斜视,横着膀子,不可一世地率领上万只蟾蜍徐徐通过巷道。蟾蜍们个个腹如战鼓,昂首躬背,盖地而行。整个大军没有一只出乱子,甚至连正患肺结核的也没有咳嗽一声。聚在巷口和闻讯而来的人们手脚冰凉,眼睁睁地看着这支队伍穿过村子,进入村西的杏树沟。后来人们个个嘴唇乌紫,说不出话,有人吐出的黄米粘糕仍然粘糊糊的。最初打破这全村惊恐的寂静的仍然是四喜。他说:“是从‘一只花’家里出发的。”这时人们开始对四喜刮目相看。四喜青着脖子叙述完那蟾蜍大军从“一只花”家出的情景发后,人们便先后说:

“啊啊!”

这时太阳刚沉下去不久,仍然聚在巷口的人们又发现西天“忽”地几乎是喷射般地涌起紫云。那云似乎是从村西十二丈深的杏树沟喷射而出的。它们滚动着要遮盖太阳的余晖,渐渐地逾升逾高,高处的开始变成藕荷色。最终喷完的时候,便不规则地连成一片,伫立在西天。几只狗夹着尾巴躲在人的胯下齐声狂吠。也就是一袋烟的工夫,藕荷色的云正中间张开一个极圆的洞口,云们开始争先恐后地从洞口挤出、扩散。后来便无影无踪,象是谁用抹布擦了一下,天空就很蓝很蓝的了。

接着人们便看见老闷手里挥舞着一根暗红色的嫩杏树枝条,从村西头艰难地走过来。他微笑着穿过巷道,对泥水匠禄福和六指打了个招呼,轻车熟道地推开一只花的家门,进去后又回头“咣当”一声将门掩住。

他看见了“一只花”。

村里的孩子都会唱:

一只花,一只花,

两个眼窝一个瞎。

挎着篮子摘甜瓜,

摘回一蓝牛巴巴。

实际上“一只花”这时根本不能摘甜瓜了,甚至连篮子也不能挎。她老了,老得疯疯癫癫,每天日复一日地搬个麦草编的垫子,坐在门口毫无所指地骂。起初村里人全都疑心她是在骂自己,由于三年了除刮风下雨的日子那叫骂声从没有停止过,渐渐地人们便认为她谁也不骂,跟普通的鸡叫、狗吠、牛吼和马嘶没有区别。人们熟习了她的骂声,习惯了在这骂声中日作夜息,如果有哪天地停止她那嘹亮的骂声,全村人都会心烦意乱,慌慌不可终日。 “一只花”当年是一朵花,一双大眼睛,圆脸,个头不高,紧紧凑凑的一朵花。她丈夫是打井淘井的,是条壮汉,每天用热气呵着她,可惜在一次淘井中发生塌陷,没死就埋了。后来她就变得有点不正常,时时骂骂叨叨。忽一日做得一个玲珑剔透的花圈,挂在大门口,人们才知道她有这般手艺。此后她便以此糊口。她将红纸做出蜜,绿纸做出汁,花能招蜂,叶能引蝶,但她从不招野汉子。再后来,她老了,并且一只眼睛糊上白霜。便开始有人在背地里叫她“一只花”。当然,大多数人搞不清 “花”是指那只坏眼睛,还是指那只好眼睛。

这时她刚结束了一天的骂,盘腿坐在草垫子上越过院墙朝西天张望。她似乎预感到了今天非同往日,要有奇迹出现。她听到大门“咣噹”一声,回过头,便看见那个手里挥动着嫩杏树枝条的老闷。直到老闷将杏树枝条放在门后头,摇晃着走到她跟前,她终于看清了,这是个孩子,他一脸疲惫的神情,使她觉得似曾相识。她没有说话,指了指房檐下的台阶,让老闷坐下,起身从黑暗的厨房端出一碗黄米粘糕,递给老闷。老闷极不熟练地吃着。她似乎嗅到了老闷身上散发着井底的青泥味。她欣慰地笑了。

老闷吃完那碗掺着耗子屎的黄米粘糕,起身走进厨房。他爬在水缸里看了一眼,立刻有无数的蝌蚪迅速游弋,其中一只并且瞪了一眼。这时天上开始零星地布上星星,屋后传来蛙叫的声浪。他出了厨房,径自走到“一只花”眼前,牵起她的手。她觉得似有万般的柔情蜜意,脸上荡起温存的笑意。老闷眼睛里溢出惊惧、古怪和天真,身子开始发抖。天空并没有一点凉意,甚至没有凉的预示。“一只花”的另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圆,然后起身在老闷头上拍了拍,老闷便停止发抖,开始安静地随“一只花”进屋。屋里有一股刺鼻的尿臊味。老闷迅速上坑,皮球似地蜷缩在坑角。“一只花”象母亲一样轻轻地拍打着他,他在那温柔的拍打中冥冥欲睡,随之而来是周身燥热,心里冲出骚动不安的情绪。直到“一只花”象只温顺的猫一样倒在他的怀里,他很快觉得自己变成一片白云,醉意朦胧地随着蓝色的深情与纯净飘上一块闪亮的平台。

此后“一只花”像只干枯的果子被开水激了一般,重新鲜活起来,与老闷过着相安无事的日子。村里再也听不到“一只花”的骂声,人们足足习惯了一个月,方才从焦躁中解脱。村子里渐渐地又恢复了静谧。

接踵而来的不幸让村人进入恶梦般的世界,男女老少人人自危。

首先是四喜的惨死。那是秋天,天高云淡,能够看见盆地南端的山的皱褶。“我说孩子太小,不让去,他妈非要让去。”天佑后来对人们说。那天四喜跟三个孩子一起去收获过的红薯地寻找没有刨干净的红薯。去那块地要经过一段桥似的窄路,两边是深渊。三个孩子后来都证实当时不是他们跟四喜抢道,而是从开始走上小路,四喜就一直冲锋在前的。当他冲到中间,猛地向右,然后便向下栽。他先跌在半崖上突出的一块平台上,但没有停留,翻了个筋头又往下掉,一直头冲下倒栽葱似的掉到沟底。其实半崖上还有一棵柏树,但没有挂住四喜。整个过程基本上悄无声音,有几块风化土跟四喜一同掉到沟底和几只野鸽惊飞到天空。四喜没有叫喊,打捞上来后已经血肉模糊,辨不清眉目了。村里人很可惜,那是个多好的孩子啊。同时告诫自家里的孩子少去沟边玩!

隔了半个月,一个无比晴朗的月夜,全村人都被一声炸雷惊醒。按说已过了夏天,不该打雷的。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大巷口那株百年老槐被齐腰折断,断裂处可见血一样的红汁渗出。这时人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纷纷请教六世祖传的阴阳先生永顺。可是永顺始终态度暖昧,微笑着不置可否。一部分人对永顺的熟视无睹深表气愤,一部分人开始怀疑永顺是否他爹的真传。恐怖的气氛一直笼罩到一个傍晚。那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傍晚。开砖场的六指老婆脸色苍白地找到永顺家,述说她的丈夫六指中午就没有回来吃饭,直到现在仍不见踪影,永顺掐着手指算了半天,然后也脸色苍白地说了句“不好!”便吩咐六指老婆唤人,点火把,直奔砖场。这砖场是新开的,还没有煅烧结实。第一窑砖刚停火,在进行着最后一道工序,从窑顶往下慢慢地渗水。永顺率领举着火把操着家伙的众人,默念着在一个烟囱处停下,下令:“挖!”不一会人们便挖出已经烧掉半边身子的六指。六指的老婆开始撕心裂肺地惨叫。

第二天早上,聚在巷口的男人和女人们看见永顺乌青眼圈和嘴唇,满脸温怒站在众人面前,宣布:

“一只花!”

人群愣了一会便茅塞顿开,终于找到了祸根灾源。人们一起拥向“一只花”家,几个男人领头用脚蹬开“一只花”那弥漫着尿臊味的黑屋,将一丝不挂的“一只花”和老闷提出被窝。“一只花”手舞足蹈,嘴唇一张一合,并不发声。后来有老人指挥着众人站到院子,齐声呐喊:“滚出去!滚出村子!”

老闷吓得象条被子打折了腿的狗一样,直瞪瞪地望着始终经泰然自若的“一只花”。他丝毫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一只花”熟练地帮他穿好衣服,又将被子和褥子卷起。他明白了“一只花”是顺从院子里的响彻云霄的声浪,他们要滚出村子了。人们象送温神一样地押送他们出了村子。后来有女人返回“一只花”家,在门口燃了一把柴禾。

老闷茫然地被“一只花”牵着走到村西杏树沟边。这还是秋天的事,村子里的树叶总也扫不干净,田野时常被柿树叶映得通红。老闷朝沟底下望了一眼,打了个哆嗦。望不清楚什么,阴森森地怕人。沟里头避风,杏树叶子仍然是墨绿的。村里老人说,这沟原叫西沟,闹蝗灾的那年,一夜之间长出这满沟的杏树,当年开花结实。村里人是靠它渡过灾年的。蝗灾过后,人们在沟底建了一座庙,取名“杏王庙”。现在这沟有点象原始森林了,杏树们自生自长,稠密得遮天蔽日,阳光根本无法透过,即使正午,树林里依然暗无天日。果实正全部退化,个个小得跟羊粪一样,苦、酸、涩,全然不似它们的先祖那样惹人喜爱,帮村里过灾年。村里很少有人光顾这里。老闷踩着松软的腐叶跟“一只花”往纵深处走。他两手摸着滑腻地犹如“一只花”渗着臭汗的污体的树身子,惶惶惚惚地觉得杏林深处有一种荒凉古怪的神秘所在吸引着他。他开始兴奋起来,张大着嘴,嘴唇绿莹莹地翻起。他的目光被一棵无法比拟的杏树王吸引。他看见它的表皮象是一块块粘在树干上,树根似乎是受不了地下的压抑,露出褐色的脊背,蟒蛇般地盘旋在树周围。老闷心荡神怡,微微闭上眼睛。忽然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他觉得脸上似被割了一刀,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几乎全身贴在一棵树上。那是被“一只花”扳过的枝条又弹向他的脸。他睁开眼睛,顿时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光亮,那座造型奇特的杏王庙就在这光亮下面。庙有点象蛮人的竹楼,悬空建在四根大石柱上,一面石梯通向庙门,石梯两旁有一对被风雨蚀得面目全非的石麒麟。老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怪叫。“一只花”灵巧地跳跃着来到他身边,同他一起站定,注视着这奇特的建筑。

后来他们相依着沿石梯走向庙里。“一只花”刚一推开庙门,“哗啦”一声,一阵呛人的尘土和着鸟粪味冲出庙门,呛得他们几乎窒息。一只猫头鹰忽地从他们头顶飞出。老闷觉得大腿间一股灼热的液体顺着两腿往下流。他们跨进去,迎面是一尊半裸的女塑像,高挽发髻,面目慈祥,双手捧着胸前的两颗巨大的乳房,似乎向人间射出甘乳。石砌的祭台上是一堆鸟粪。两个人将被褥打开,铺在墙角,然后相依而坐,细细打量着新家。他们感到前所末有的欣慰。天还没有黑,但蛐蛐叫得很响。老闷放肆地对着“一只花”淫笑,他能够听见她的心脏“嘭嘭”作响,象鼓声那样有力。他伸手扯了一把,“一只花”便顺从地倒在他怀里。

村子里的人们在经过了史无前例的大动荡之后,继续过着相安无事的日子,依然勤奋地耕作和收获。烧死过六指的砖窑又冒出了滚滚浓烟,天佑的儿媳妇又生了一个五喜。巷口又时常聚一些闲老人等。天佑话题至今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他仍在念念不忘地强调着他的话题的重要意义。这样经过春天到了夏天,到了一个下雨的日子。

雨是从早饭开始下的。前一天刮了一阵东南风或者西北风,然后闷了半天加一个晚上和清晨,到早饭时分雨便倾斜着往下撒。其实这雨来的极自然,村子里的雨大多是这样下的,连永顺也觉得平平常常。中午,永顺算出是正午的时刻,当空突然随着巨响抛出一个炽热的火球,那火球在村子上空疯狂地巡视了一番,然后呼啸着拖起长短不一的尾巴直奔杏树沟。这时雨仍然不紧不慢地下着,全村人只有永顺不露声色地笑。那火球从沟的北端栽下,弹跳了两下,如履坦途地沿着树梢向南滚去。滚过的杏林留下一条仿佛铺上去的带状的焦黄的通道。在滚到杏王庙前时,又凌空悬起,在庙的上空伫立了一会,然后猛地从庙顶窜进。随着一声暴响,杏王庙立刻腾起火焰,熊熊燃烧起来。这时大雨如注,水已漫过杏林的树干,而落在杏王庙上的雨,粘稠如油,浇得杏王庙上空的火愈烧愈旺,烈焰腾起数丈,浓烟夹带着焦臭直冲沟顶。火中一片“噼噼啪啪”的声响,整个建筑很快扭曲变形,接着“轰隆”一声倒塌。那对石麒麟和四根石柱间隔着接连脆响,然后四分五裂。大约一个时晨或不到一个时晨的功夫,所有的雨点站定在天空,铅色的天空裂出一道口子,太阳趁机撇出几束光芒。这时全村的男女老少一齐涌到杏树沟边,人人都托着满腿的泥水朝下张望。

除了本来是麒麟和石柱的石块外,便是一小片发黑的平整的焦土,好似树林的肚脐。杏王庙以及那对男女怪物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一无所剩。

永顺说:“干净暴雨邋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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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芳萍

澳洲彩虹鹦版主




加入时间: 2007/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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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9-8-08 周六, 下午3:35    标题: 引用回复

长篇啊,好深厚的文字功底,非凡的文字驾驭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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