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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燕子]

　十


　　西北天气和内地天气的差异之大，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回来两、三天了，还是一过六点就醒，这让我很恼火。这个时候的新疆还在梦中，早醒的我只能继续躺在床上或者出去走走。最终还是决定出去走走。周围一片恬静，笔直宽敞的柏油路左通记忆里的石河子总场，右倚闻名遐迩的石河子市，而我站的这里，仿佛置身世外。这片红色楼群旁还没有常说的沙柳簇拥，也没有戈壁滚烫的干风驾临，有的只是城乡结合部独具的淡定和沉寂。朝霞已在晨曦的怀抱里苏醒，悄然立于半空的帘边打量着我。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每一个经过身旁的人，我都报以微笑等待那瞬间的相遇和瞬间的分别。父亲与母亲不正是因为与大西北的相遇而献出了自己的一生吗？可惜，我没有遇见凹凸于记忆断片上的哪个面孔，经过的生命仿佛都是陌生的脸，却大都有着菜青色的脸或写满沧桑的黝黑皮肤，为此，我多少有些小小的落寞。其实，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个时候是不可能遇见儿时或读书时那些同学玩伴的。马上就要秋收了，那是一年里最重要的时节，辛苦了大半年的兵团人都要在渴望里憧憬收获的喜悦了，谁又会儿戏呢。想到这，心里豁达了好多。


　　回到家，母亲已做好早饭。见我进门母亲抱怨我该多睡一会儿，说我平时教书课多身体太累。听着母亲的话，我情不自禁挨着母亲，用手摸摸她的脸颊，那上面有好多沟壑了。又摸摸她的眼和眉，眼皮也早已松垮下来，眉毛只是无声地歇着，早已挡不住什么旧尘的挑衅了。我突然想起了女儿常做的一个动作和常说的一句话，于是忍不住也伸手抚摸了一下母亲的乳房，那曾经丰润的滋养我生命的源泉啊，如今早已干涸如残垣了。母亲很不习惯地扭动着身子说我神兮兮的，我撒娇说才不是呢，还学着女儿的声音对母亲说：妈呀，这就是我小时候的饭碗啊。母亲也禁不住自豪地说，那是，你们小时候可都是吃我的奶水，没有哪个因为奶水问题去吃什么牛奶和奶粉。听着这些话，我看着母亲，心生无限感慨：母亲真的老了，从年轻时的脚下生风到现在的步履蹒跚，从花儿一样的十九岁来新疆到如今白发苍苍退休舍不得离开......我真想对母亲说：妈妈,如果能回到小时候去,如果能让您重拾青春,该多好啊。


　　午饭后照旧午眠。女儿在老外婆的怀里酣睡着，两条长腿肆无忌惮地横压在外婆身上。满头白发的外婆侧睡着面对小孙女，一双早已变形的手搂着那个被幸福包围的小女孩，脸上似乎还有笑容在漾溢。这情景太生动了，让我心头一阵又一阵怆然，母亲啊，如果你不执意留疆而回到天府之乡，每天都可以如此啊。想起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回四川，母亲却回答了一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你爸爸是死在这里的呀！


　　楼下有说话声，像河南口音，又像山东口音，是两个老叔叔在谝闲传（pian 发三声音，新疆土话，即闲聊。）。透过二楼窗子，我只能看清他们头顶上如雪的发。窗子对面是2号楼，两栋之间相隔有六、七十米，中间空地里是才种上不久的小杨树苗，视线在其间穿行不受任何阻挡。2号楼2单元门旁边坐着一对人，起先这俩位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后来才发现，女人是坐在一部轮椅上的，身体极瘦，穿着的浅色衣褂显得很空大。男的似乎很健壮，老远望去，黑黝的脸庞上几乎看不太清楚五官。但他们的动作强烈地吸引了我。


　　女人站起来了，严格意义上说，那不叫站，那叫颤栗，叫挣扎。女人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劲儿，在男人粗大胳膊的帮助下，完成了从坐到立的漫长过程。然后，男人挪开胳膊，与女人相隔很近，但不再伸手相助。女人终于把一条腿成功地放置在轮椅前的土地上，然后扭曲干瘦的身子，将另一条腿放在了与前一条腿并列的位置上。停顿了数十秒，我估摸是在喘气。女人抬脸看了看始终站在身边的男人，似乎没有说什么话，但可以清楚地看见男人伸出了左胳膊，却并没有去扶，而是横在自己胸膛前，女人两只手就像抓扶杆一样抓住了男人黑褐色的臂膀，再没有丢开。这样的姿势又停顿了数十秒，然后，男人背对着我看的方向，女人面对着我看的方向，两人缓慢地开始了行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男人是在陪伴女人练习走路。我封闭了自己的想象，怕感性的泪水模糊了自己眺望的眼神。俩人相对而行，男人走路的姿势与他雄壮的体魄成反比，一边配合女人孱弱的脚步一边慢慢走着。他们同时出右脚向右移，站定后，又同时出左脚向右移。在近半小时里，始终按照这样的速度和步调挪动着，同出右脚向右移，休息几秒，再同出左脚向右移，再休息几秒，又开始重复前一轮动作。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心里像着了魔。练习走步的过程从相对右行变化为相对向左退行，来来回回，迟迟缓缓，中途都没有间断。接近两小时后，女人站在轮椅边半蜷着身体，男人紧紧挨着女人半弯着身体，两人在耳语着什么。然后，就看见女人慢慢直起身子，把脸软软靠在男人的肩窝儿里，男人掏出一块手帕，侧脸给女人擦拭着，女人闭没闭眼睛我看不太清楚，但我能看到男人双手环绕着女人的腰，像怀抱着青春的梦想一样抱着眼前的女子，开始了又一轮艰难而坚强的同行。我被这苦涩浪漫的舞蹈惊撼了。这样的舞步不是在花前月下，也不是在霓虹灯里，更不是在海誓山盟，而是在一片红褐色楼宇外，在弥漫繁华日夜更替的城市边缘，在活生生的毫不掩饰情爱的当今，我被这温馨质朴的情景深深融化了。我的父辈们啊，不都是这样一辈子如一日，意志坚定共战难关，为边疆建设炽情奉献的吗？！


　　对面练习走路的夫妇是什么地方人怎么来新疆的我不知道，但他们黝黑的肤色和他们坦诚的情感我是看见了的，那是西北人最明显的标志，那是兵团人的烙印啊！我心头又一次潮涌，世事沧桑，天穹辽阔，一切都在改变。可我不知道究竟是这片土地改变了他们，还是他们改变了这片土地。但我唯一确定的是：他们还在这里坚守着热爱着，从始至终，无怨无悔。
　　

（未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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