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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0年的雷暴(周蓬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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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彩虹鹦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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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5-10-10 周一, 下午2:54    标题: 一九七0年的雷暴(周蓬樺) 引用回复

一九七0年的雷暴(小說)
周蓬樺-中國石化作家協會副主席

上篇

一九七0年的那場雷暴讓我們村發生了一件轟動鄉里的大事:有兩個人遭到了雷擊,一人喪命,另一個人變成了瘋癲。
死者是在村外看守西瓜園的李苦根,下雷暴的時候他正躲在屋子裏吸旱煙,光著身子拿一把剪刀裁剪煙葉。屋外是上天暴怒的呼嘯,大雨傾盆,雷聲隆隆,呼嘯淹沒了他嘴裏發出的哼哼聲,但他自己能聽得見。突然,他的眼前掠過一道拖著巨大亮光的閃電,一記炸雷從天打下,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球滾進屋來,整個茅屋起火了,隨後茅屋轟然坍塌。
第二天,從濕土裏扒出了李苦根的屍體。人們發現,那天晚上的火舌狂吞了大半個西瓜園,連周圍的土地都被燒紅,用手觸摸尚有一絲潮熱。而那株遮蔽茅屋的老松,樹身被攔腰斬斷,燒焦的樹冠橫在一邊。總之,整個西瓜園就像經歷了一場戰爭似的,人們的眼中是一片廢墟。
應當加以說明的是,關於李苦根的死亡過程,是我虛擬的猜想。而後面的敍述,卻全部屬於真實的發生了,時間是極度悶熱的夏天。我記得,那個夏天熱得相當操蛋,連婦女們都顧不得羞恥了,光著上身在街上乘涼,一時間街上行進著一隊隊銀光閃閃的乳房,它們像魚群一樣從我的身邊遊過去。
“遭天遣了。”
接下來,是各種議論。
村裏打很早就流傳著一種說法,被雷擊而死的人,必是些生前做過壞事的人。人們圍繞著李苦根的一生刨根問底,一直挖到祖墳的源頭也沒有找到他的重要瑕玭。
老實巴腳的李苦根是棵獨苗,父母早已雙亡;他已經三十多歲了,日子過得安分守己,因為貧窮和愚呆,最終連個老婆也沒討到。好在他本人壓根也沒有討老婆的想法,給人一個過得很快活的印象。縱觀他的一生,如果按照現在的標準,甚至算得上窩囊,但在那個年代,人們沒有條件講究。
結論很快出來了,李苦根是個好人。至於他的死法,人們歸結於雷公的粗心和誤炸:上天原本是要取了那株老松樹的性命。八成是老樹成精,再活下去就要顯靈害人。老樹自然是該死,只是不小心把李苦根也牽連了去,使我們村子裏又損失了一個好人。
既然確認了李苦根的好人品性,村長就說:
“那這麼著,開個追悼會吧。”
這是規矩。就把全村的人召集起來,歷數了李苦根生前做過的一些好事,牧羊人說他每次在野地裏放羊,路過李苦根的西瓜園,經常向李苦根討水喝,李苦根從無拒絕;幾位面容悲戚的婦女,說李苦根經常幫她們把東西扛到河的對岸去;也有女人說自己也曾被李苦根背過河去,背她的時候,李苦根總是把手離她的臀部遠遠的,生怕一不小心碰了她的敏感部位,等等。類似的事蹟,儘管有點挖空心思,倒也說明了李苦根平日裏為人的憨厚平實,婦女們甚至還為沒能為李苦根說上一門親事而深感到內疚。這麼一個好人,人們竟然把他忽略了。追悼會開畢,在西瓜園挖了個土坑,眾人七手八腳,給李苦根換了一身新衣服,就這樣把李苦根埋葬了。
為了表示對李苦根一生的肯定和厚待,西瓜園變成了一個大土堆,李苦根就睡在土堆裏。
然而,時隔不久,有人聲稱自己親眼看到李苦根從這個大土堆旁扒出一道小門,伸了個懶腰,身子一閃走了出來。
“咳咳。”
“鄉親們好啊。”
李苦根像往常一樣咳嗽兩聲,邊走邊和路人打招呼。

按照一般規律,一個人死了就沒法再讓其復活,議論幾天也就淡化了,或丟棄在歲月裏慢慢遺忘。世界上無論多麼了不起的人物,也得遵從這個鐵定的法則,那就是要忍受著被世人遺忘。
但事情到了李苦根這裏,有了不小的例外。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這是我們村最奇怪也是最值得稱道的地方。鑒於我們村是個奇怪的村子,自然住著一些奇怪的人,比如人們時常將生死混淆,生即死,死即生。也就是說,在他們眼裏,一個死去了的人,卻並不算徹底結束。仔細一想也是的,一個好好的人,怎麼會說結束就結束呢?因此,我們村特許那些死去的人,仍然可以參與村子裏的各種活動。土地未減,待遇也在。他們依舊活在村人中間,他們躲在屋子的角落裏,或者躲在一株樹的洞穴裏,只是平常人的肉眼看不見罷了。
也有人說,他們就躲在你的衣服領子裏,跟蹤觀察著你的一切活動,反正他們是沒有多少重量,想藏哪里都可以。
如果那個死去的人生前做過一些好事,人們不但會記住他,還會用一種特殊的形式加以紀念,以至於到後來,對好人李苦根發展到一種瘋狂膜拜的程度。用村長的話說:李苦根同志的業績是死後才建立起來的,他是死後的英雄;李苦根同志既是我們全村少年兒童學習的好榜樣,又是我們全村少年兒童的義父或者乾爹。
也有人說:李家的祖墳冒青煙,出了一個李苦根。

事情的起因出在另一個遭受雷擊的人身上,他的名字叫曹六毛。曹六毛雖遭雷擊,但只是胳膊受了點輕傷,擦破點皮。他本人吹牛說,他往傷處吐了口唾沫就沒事了,老天爺本事大,本事大能咋地哇。起初,他還到處炫耀當時的情形,說什麼“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天奈我何”之類。村裏人聽了,都呶起了嘴唇,覺得老天爺真不公道,連打雷劈死個人,都專門撿老實的下手。
但在安葬李苦根的第二天,有人急匆匆地從村子跑到田野,向正在勞動的人們傳達了一個消息:曹六毛突然瘋掉了。其外在表現是胡言亂語,赤腳狂奔,橫衝直撞,雙臂飛舞,把頭髮撕抓得滿街都是。
全村頓時又轟動了。
曹六毛原本就是個著名的慣偷,名聲不佳,他遭受雷擊時正在行竊,村裏人就又認為老天爺此舉無比英明正確,真是大快人心。老天爺好,老天爺洞察秋毫,儘管老天爺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這個曹六毛,不是一般人物。相傳,曹六毛憑藉祖傳密藉,練就了一身飛簷走壁的高超絕技,來無也蹤,去也無影,形象也似蝙蝠俠:鼓泡眼、塌鼻子、尖嘴巴。曹六毛這個外號的來歷,是因為他的腳心處長有六根毛,這六根毛可以助他翻牆入院,盜得所需。在村人眼裏,曹六毛決非常人。沒有誰能收拾得了他,相反,人人都對他敬畏三分。現在,曹六毛成了瘋子,人們覺得是惡人遭了報應。有人甚至提議好好慶祝一番,說,老天爺啊,你終於開眼了,好哇,好哇。
“聽說曹六毛瘋了麼?”
“聽說了……哈哈。”
在那幾天裏,人們竊竊私語,奔相走告。

但時間僅僅過去幾天,事情不對了。
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天之內,瘋子曹六毛竟傷害了數十名在大街上玩耍的兒童。只見他隨手抓起一名兒童,很輕鬆地丟進了路邊的糞池,就像丟一塊鼻涕那樣簡單。而且,曹六毛這一瘋,幾乎看到什麼就破壞什麼,包括破壞一些婦女。見女人光著上身在街上乘涼,曹六毛不管三七二十一,按住一個就行姦淫,旁若無人的像個冷血動物,一邊做,嘴裏還像狗一樣發出嗚嗚的叫聲,目光又凶又狠。街上圍滿了人,卻不敢靠得太近,有個膽怯的人手拿一根木棍,曹六毛投過一個眼神,就讓他把棍子乖乖地扔在了地上。這樣,等待曹六毛很潦草地把事情做完,看客們的心情都很複雜,只能事後互相埋怨一番,回家後吩咐自家女人不要上街。
但曹六毛的發病沒有規律,天熱得像蒸籠,女人們難免大意。於是這樣的事情仍在一天天重複發生著,整個村子陷入了恐怖和混亂之中,被曹六毛污辱過的女人,當晚就上吊或喝農藥了。
“敢動俺的女人,看俺不一槍崩了這狗日的!”
這一天,民兵連長黃大路的老婆楊春花被當眾污辱了,在曹六毛只弄了整個過程的一半的時候,黃大路聞訊後開著一輛火紅的手扶拖拉機趕到,將楊春花救下,讓人護送回家,自己卻被曹六毛三拳兩腳打得口鼻出血,眼前有一堆星星跳來跳去。黃大路在家休養了兩天,越想越憋氣,實在是忍無可忍,他從牆上取下破舊的步槍,氣衝衝地來到大隊部。經過和村長碰頭協商,連夜報請上級批准,把全村民兵集合起來,組成了一個阻擊隊,有五十多個人,十人為一個小組,在村口交通要道布下埋伏,只要見到曹六毛的人影出現,可以立即開槍將其擊斃。
夜深時許,曹六毛準時在街頭出現了,在月光的朗照下,人們吃驚地發現他的臉已經嚴重扭曲,嘴巴變得格外大,而眼睛裏冒出一團綠光。儘管曹六毛也十分警覺,但還是進入了伏擊圈,這時,黃大路的哨子嘟嘟地吹響了,全副武裝的民兵組成一排人牆,舉槍射擊,砰砰砰,一股潮濕的硫磺氣味在空中散開,但五十餘杆槍,僅三槍放響,其餘的全是潮濕的啞彈。每支槍裏,只有一粒子彈,這讓黃大路萬彈齊發的場面停留在了想像中。“咋回事?媽拉個巴子。”黃大路急得破口大駡,掄著槍撲向曹六毛,曹六毛可不怕這個,飛起一腳就把黃大路踢到了路邊的柳樹杈上。黃大路被拤在樹杈上,雙腿亂蹬,惹得眾民兵笑成一團,抱著自己的槍跑掉了。黃大路心裏一急,流下淚來。責怪自己平時荒疏訓練,全村民兵只顧偷懶,才來這麼點緊急情況,就對付不了啦。

倒曹行動失敗後,黃大路覺得誰也指望不上,決定單獨去幹,幹成了給全村一個巨大的驚喜。他望著老婆楊春花豐滿壯實的身影,很快想出一個主意。他對正在蹲在豬圈裏喂豬的老婆說:“春花,回屋商量個事兒。”楊春花遭受污辱後情緒剛剛好轉,偶爾也會想起自己被曹六毛按倒的那一幕,現在變得像做夢一樣恍惚。她也曾尋死覓活,到底還是被著名的“村嘴”黃大路說服了。黃大路的這張嘴,說出話來像打竹板一樣響亮。
黃大路說:“你這點事算啥麼。在咱們村裏,男人和女人做那事體,只要男的不泄精,就根本不算有那檔子事。比起那幾個上吊的婦女,你算是幸運和有福的。”
楊春花聽了,心裏輕鬆了些:“可他畢竟......”
黃大路擺擺手:“某啥,某啥,就當是村裏熟人和你開了個玩笑。他曹六毛再瘋,他也是咱村裏人麼,戶口薄上有他的名字。他又不是惡鬼,量他也折騰不出什麼花樣來!如果因這點屁事就去死了,才叫二蛋哩。那幾個上吊的婦女,都是它媽缺心眼子的二蛋。”
在我們村,“二蛋”和傻瓜的意思差不多,往狠一點說,也可以稱之為傻逼。總之,你不能解釋成是男人的兩粒睾丸。
最後,黃大路一本正經地說:“春花,死是很幸福的事情啊,簡單的很,找根繩往脖子上一套,腿一伸就成了,地不少,糧也不少,年底還有人送紙錢。但她們一個一個地享清福去了,撇下一窩孩子可就沒娘了。”
其實,黃大路的內心是十分痛苦的,老婆遭受曹六毛污辱後,他曾偷偷地掉過幾回眼淚。但他很快想通了,人活著比什麼都重要。他很愛楊春花,還巴望著楊春花給他生個大胖小子哩。
聽自己的男人這麼一說,楊春花打消了尋死的念頭,決定在人間繼續受苦。
然而這一回,楊春花發現黃大路說話吞吞吐吐,觀點也遮遮掩掩,她越聽越摸不著頭緒。黃大路上來就說:“唉,你別說,那幾個女人雖說是上吊死了。倒也不錯的,地不少,糧也不少,年底還有人給送紙錢。嗯......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
楊春花心裏掠過一陣陰暗,眼裏有了淚水。她覺得事情過去半個多月了,丈夫還沒忘記那件事,說不定是開始嫌棄她。
黃大路說:“要說那種事,也沒什麼,反正我是不在乎的......”
一聽這話,楊春花驚呆了:“你說啥?啥意思呀你?”
“哎呀,老婆!”黃大路一急,索性就把計畫和盤托出了———他想讓老婆再次接近曹六毛,伺機下手毒死曹六毛,為民立功除害。為了做通楊春花的工作,黃大路把舌頭說得發鏽了,打不過彎來。高帽子一頂頂地朝楊春花頭上戴,把這次行動說成是一次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行動。最後好歹算是說服了老婆。楊春花怯怯地說:“那就讓俺試試吧,事不成,可別埋怨俺......。”
歷史上由女人作誘餌的計謀,在我們村重複上演了。忍辱負重的楊春花,實施計畫的頭號方案,是包了一蓋簾水餃賄賂曹六毛。餃子餡用白菜芯做的,裏面放了一勺香料、一勺鹽、一勺豬油、五包耗子藥。楊春花細心打扮了一番,打聽到曹六毛正躲在村西的神廟裏睡覺,廟裏供奉著幾尊偶像,偶像個個儀態莊嚴,或慈眉善眼,或面目猙獰,天天都有人來燒香磕頭,曹六毛事件一出,來許願的人更多,願望只有一個,要求神儘快懲辦魔頭曹六毛。
這一天,有個老太太正在上香磕頭,覺得臉前漫過一股熱流,似乎是一批一地灑落下來,聞著是尿味,抬頭一看,卻見曹六毛就在偶像頭頂上的屋樑上側臥,高翹的器官暴露在外,正淅淅瀝瀝地往下滴尿液。
“哎喲,俺的娘哎。”老太太嚎叫一聲,魂魄盡散,逃出蛛網密佈的廟宇,回到家就休克了。  
黃昏時分,楊春花把煮熟的水餃放在一個竹籃子裏,假裝香客來到寺廟,可能是太緊張的緣故,她的兩腿發軟,一進廟門就跪倒了,哆嗦著手取出盛水餃的碗,放到偶像前,根本不敢朝屋樑上看上一眼,就逃離了寺廟。
“那狗日的......他吃下餃、餃子了嗎?”躲在一旁接應的黃大路從一棵大樹後閃出。
“啊。”楊春花嘴唇哆嗦,說不出話來。
黃大路就安慰了她幾句,擦掉老婆額頭上的冷汗。然後,拉起她的手,躡手躡腳地回到寺廟前,兩個人屏住呼吸,把住門框朝裏窺望,隨著眼前的一陣黑暗,慢慢地就看清了屋內的景物:幽黃的光線下,瘋子曹六毛正端坐在神像下津津有味地吃水餃,嘴裏吧唧有聲,奇怪的是他的吃相一點也不瘋,倒像是仔細地品嘗上天賜予的美食。黃大路拉著楊春花的手,心裏掠過一陣暗喜。
他們看著曹六毛吃完最後一個用耗子藥當調料的水餃,心想太好了,狗日的曹這回算是死定了。他和楊春花都松了一口氣,心頭所有的鬱悶終於化作一縷輕煙飛上天了。
黃大路興奮地拉著老婆楊春花回家,一進屋就很粗魯地把楊春花扔到了炕上,三下五除二地脫光了自己,楊春花見狀,稍事羞怯,也主動配合丈夫脫光了自己,兩個人頃刻間陷入了一場由人體發動的雷暴運動。毫無疑問,借助性交這個平臺,男人想把所有的怨恨都發洩出來,女人想把遭受的屈辱得以清理和洗刷。
折騰完畢,黃大路一扭身就呼呼地睡去,很快做了個荒誕的夢。他夢見自己穿著英武的軍裝飛在天上,披頭散髮的曹六毛也飛在天上,他手持一把大糞叉子在後面奮力紮曹六毛,紮是紮上了,卻總也紮不死他,也不流血,曹六毛依然在天上胡亂飛著,還雙手互抱,一臉得意的樣子。早晨醒來,黃大路顯得鬱鬱寡歡,夜裏的怪夢在眼前縈繞不去,正要吩咐楊春花到街上打探一下曹六毛的消息,卻聽到外面響起一陣嘈雜和騷動,只聽一個老女人在哭嚎著尖叫:
“快救命哇!曹六毛又要禍害女人啦!”
“怎麼?他、他……沒有死?”黃大路驚恐地睜大眼睛,心下涼了半截,瘦削的身子順著門框,頹喪地滑下來。

楊春花正在院子一角的廁所裏蹲茅坑,聽到外面陣陣雞飛狗跳的聲音,也忍不住大吃一驚。她還沒解決完,但排泄的感覺竟然消失了。匆忙中提上褲子,搬了幾塊青磚摞在牆角,踩著磚頭把腦袋探向大街。她先是看到一群婦女兒童正四處逃散,表情都很驚恐,一個被絆倒的小孩伏在地上哇哇大哭;一隻咯咯叫的母雞,在逃跑的過程里拉下一灘雞糞。
……她終於看到曹六毛了,心下更是驚異萬分。曹六毛吃下她包的餃子,非但沒死,身子怎麼還變高大了呢?更可怕的是,他拔下一具神廟裏的厲鬼偶像,當武器開路。現在,他手持厲鬼,口出咆哮之聲,正一步一步逼視潰散的人群;他忽而把厲鬼放下,自己也並排站下,經這麼一比較,厲鬼與他酷似一對孿生兄弟。
失敗讓人反思,也讓人冷靜。楊春花慢慢地從牆上出溜下來,心裏泛起嘀咕:曹六毛,他好大的膽子呀,連神廟裏的偶像也敢破壞。槍子兒崩不死他,毒藥也拿他沒奈何,他、他、他的能量究竟來自哪兒?他到底是人是鬼?如果是人,依照他的力氣,他不會把一具石頭偶像搬得動的,如果他的力氣用在給村裏人做好事上,該多麼好啊。那個神廟,村子裏活著的人沒有誰知道建于何年,它存在的年代,已經久遠得無法追究。若果神靈住在廟裏,怎麼又任憑曹六毛肆意踐踏呢?神靈啊,我們村裏人可都是不敢動你一根毫毛的呀,你怎麼關鍵時刻不管我們了呢?最可氣的是村子裏男人們,那些青壯勞力,平時勾引寡婦和小妞的膽量都哪里去了呢?有人還號稱自己是大力士的,打起老婆來從不心慈手軟,可以一拳把老婆從院子裏捅鼓到街上。怎麼就把一個消滅瘋子的任務,全推給我們家大路一個人了呢?楊春花越想越委屈,就倚住牆角,哭了好一陣子。
後來,她聽到屋子裏傳來黃大路的動靜,就急忙擦幹了眼睛。

        下篇

曹六毛的此次發作,給我們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浩劫:一、有三名婦女被當眾強姦,其中一名為五旬老太。在整個過程中,老太的大兒子也混跡在人群中,充當了麻木的看客;二、五名兒童被扔進水塘,打撈上來後從肚子裏往外排水,排了一個下午,但其中一名在吐出幾瓣西瓜瓤子後咽了氣,孩子的母親將其抱在懷中落淚,一直不肯鬆手;三、兩戶人家的宅院被曹六毛親手點燃,升起了熊熊大火,兩家人飼養的牛羊雞鴨,在被活活燒死的過程中,嚎叫震天。
而這兩戶人家的一家老小,全部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夜晚,村莊陷入黑暗,四周卻依然被滾滾的狼煙籠罩,一股燒破棉布的氣味在空中久久彌漫。瓦礫之上,黑貓一聲一聲地發出淒慘的哀叫,叫得人心像是要從胸腔裏蹦出來。
這一天,黃大路從早晨就病倒了,躺在炕上發起了攝氏40度的高燒,他微閉雙眼,嘴裏叫著:“水……水……水……”。
當他喝完了水,又馬上嚷叫:“尿……尿……尿……”
楊春花守護在旁側,承受著病人帶給她的折騰,她不停地給黃大路喂水,不停地攙扶著黃大路去院子裏撒尿。稍有安穩,就用毛巾擦洗黃大路的身子,也不敢把村裏發生的事情告訴昏迷中的丈夫。在整整一天裏,她都心神不定,丟三落四。不知怎的,她心裏總存在著一個巨大的疑問:曹六毛是不是真的瘋了。因為曹六毛的瘋,與其他人的瘋,太不一樣。村子裏瘋子有五六個,但那些瘋子幾乎不傷害別人,倒是時常傷害自己。唯獨曹六毛,他瘋得太清醒了。難道他是借瘋子之名,行不義之事嗎?楊春花不敢往下想,一想就感到身上起雞皮疙瘩。
“天啊!他會不會來報復呢?”
為防止曹六毛入侵宅院,楊春花把大門用一根粗粗的圓木頂住,又從柴房裏剪了許多棗樹葛針,鋪到院牆上,一不小心,楊春花還把自己的手指頭紮破了,她急忙用嘴吸幹了手上鹹澀的血珠。

時間不知不覺就熬到了夜半。嗜血的蚊子嗡嗡地飛翔,微弱的油燈在潑刺燃燒,楊春花還在火爐前給黃大路煎藥,而此時的黃大路已經酣然入眠,在蚊帳裏打起了呼嚕。楊春花不覺陣陣倦意襲來,但她不敢入睡,就用胳膊支撐著臉頰,在燈下打盹。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辰,一股草藥煎糊的氣味把她熏醒了。她打了個激冷,坐起身子來,無意中把頭向後一扭,卻大吃一驚:只見五步之外的炕沿上,一個高大的人影,正用一隻手掐著黃大路的脖子,高高地舉著黃大路。可憐的黃大路,耷拉著腦袋,雙眼閉得緊緊的,嘴唇微微抽搐,憋得青紫。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進來的,反正自己的努力又失敗了。楊春花拼命控制住自己,才沒有暈倒。她撲嗵一聲,雙膝跪了下來,低聲哭泣:
“求求你……放……下……他……”
見對方沒有什麼反應,楊春花慢慢地脫下碎花短衫,露出了自己的一對渾圓乳房。依舊是哭著哀告,聲音像蚊子哼哼:“放下他,你要什麼都成,俺給你……”
這一次,楊春花完全打錯了算盤,瘋子似乎對她的身體沒有絲毫興趣。她大錯特錯了,忘記了對方的瘋子身份,即便是假瘋子,也是瘋子啊,他太強大了,這那個情形下,瘋子就是上帝,是命運的主宰。你和他講道理形同風吹聾耳。果然,無論她怎麼哀求,曹六毛都無動於衷地保持原有的姿勢,眼看著黃大路的兩條腿,在漸漸伸直。情急之下,楊春花抄起手邊的一根撥火木棍,朝曹六毛狠命打去,一棍一棍,都打中了曹六毛的細腿,砰砰地震麻了她的手臂。後來,她打累了,就抱住曹六毛的一根腿用牙齒亂咬起來,只聽咯崩一聲,牙齒被硌下半塊,這才發覺曹六毛的腿居然像石頭一樣堅硬,她急得嗚嗚地哭了,淚水和鼻涕一起飛濺而出。突然,她聽到頭頂爆發出一聲巨響,像是晴天裏的一個炸雷。完了,完了,她立即斷定是丈夫的腦殼爆裂了。
巨響過後,一股濃重的血腥便嘩啦一聲,像銀河一樣潑灑下來。

打著赤腳,楊春花披頭散髮地逃到了街上,她覺得臉上撲來一陣涼意。黑沉沉的夜,陰風呼號,樹影搖動,原來是燥熱的天空落雨了,淅淅瀝瀝地洗刷著她身上的汙腥。村子太靜了,靜得像是什麼也不曾發生。村子裏的人家,房屋都是相連接的,一戶緊挨著一戶。她先是一扇門一扇門地猛勁擂打,一邊哭叫呼救,門自是紋絲不動,就這樣擂遍了大半個村子,沒有敲開一戶人家。最後,她有些猶豫地想到了村長,因為村長的老婆脾氣很大,村裏的人都很害怕這個母夜叉。但這個時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她一口氣跑到了村長家的大門前,哐、哐、哐地擂起來,村長家的門比其他村民家的門厚重許多,她的手很快腫脹了,成了一隻大水蘿蔔。約摸擂了半個時辰,終於聽到院子裏有了窸窣的動靜,門吱呀一聲開了,但不等楊春花回過神,一隻牛犢大的圓眼狼狗忽地一下竄出來,從她的胳膊上咬下一塊肉。
她似乎聽到村長的女人叫了聲:“阿七,回來!”
牛犢似的大狼狗嗚咽著搖搖尾巴消失了,但大門也隨即關嚴,一切又歸於寂靜。
求助無果,反被撕下一塊肉來。忍著劇烈的疼痛,想想這些日子的遭遇,她終於絕望。跌跌撞撞地出村,走到一片野地裏,耳畔迴響起黃大路不久前對她說過的話———“死是很幸福的啊!”如今,丈夫黃大路已先她而去,在這個世界上她再無牽掛,三十年的人世生涯形同虛設。死吧,離開這個古怪的村子,這個村子裏古怪的人!恍惚中,她看到路南邊的田地裏,有一塊矗立的石碑,就走過去,近了才發現那是半株枯松,在沉沉的夜間還散發著淡淡的焦油味。楊春花解下褲間的腰帶,在半株枯松上系了個結,她不敢多想了,心一橫就把頭探進了套子裏。腰帶是用布繩編的,結實耐用,但若鑽進一顆人頭,長度還是欠缺一些。她費了很大的氣力,用一種先捆綁脖頸的辦法取得了成功,剩下的,就是身子奮力一跳,把自己勒死,瞬間獲得永久的解脫。
忽然,她聽到耳邊有人輕聲呼喚:“阿嫂,你……甭做傻事。”
她大驚詫,望望四周,卻沒有人影。在刹那間,她還以為自己已經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死去了,聽到的是陰間的聲音。
她自語道:“這是哪兒?……俺是死了嗎?”
那人語氣仍然溫和:“啊呀,阿嫂,您還活著,沒有死。俺才是一個死去的人,您看不到俺。”
楊春花問:“你是誰?”
那人便說:“阿嫂只需抬頭,十步開外便是俺的墳墓。”
楊春花這才恢復了正常思維,定睛看來,發現果然在不遠處矗立著一堆高大的土包,再感覺一下身後的半株枯松,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頓時心下掠過一陣驚喜:“你……難道真是苦根兄弟?”
那人“嗯哪”了一聲,說道:“阿嫂,活著的時候,村裏人都不曾注意到俺,您也不會注意到俺。不過,俺知足啊,因為最後村裏給了俺一個很高的評價。”
楊春花說:“苦根兄弟,你死後我們都心疼死哩。埋你那天,俺也來了,淚流了半臉盆的。”
李苦根聽了,竟抽抽答答地哭了:“阿嫂,您甭說了,俺都看到了。誰對俺好,真好還是假好,俺心裏最清楚。苦根向來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今天您遭了難處,俺決定幫您一把。”
她問李苦根:“能嗎?”
李苦根沒有正面回答,問:“曹六毛現在哪里?”
楊春花說:“在俺家裏。他把大路害死了。哦哦。”
李苦根卻說:“阿嫂放心,大路哥還活著。”
楊春花又是一陣驚喜:“真的嗎?”
李苦根說:“不過,大路哥……可能會落下點病根兒。”
楊春花說:“只要他還活著就成。苦根兄弟,麻煩你幫忙,把俺從繩套裏放下來吧。”
李苦根就小心地取下了楊春花脖頸上的繩套,遞到她手裏。楊春花有些不好意思,急忙系在了褲腰上紮緊。
接下來,一人一鬼,便合計著如何收拾曹六毛。李苦根如此這般地向楊春花仔細交待了一番,楊春花雖說心下疑惑,但想想親耳聽到李苦根這個死去的人在說話,還救了她一命,也由不得不相信了。

李苦根交待給楊春花的倒曹新方案是:在村子裏找一個青壯勞力,這樣他就可以將靈魂依附在這個人的身體上和曹六毛決以死戰,至於有多少勝算的把握,李苦根沒有透露。楊春花在感激之余,說明天一早要來他的墳前磕頭燒紙,被李苦根一口回絕。“阿嫂,你只要給俺找那麼一個人就行了,身子骨要硬實點的。其餘的俺啥也不需要!”說到這裏,李苦根甚至和楊春花開了個玩笑,“千萬別給俺找個棺材瓤子。嘿嘿。”
“大兄弟呀,你真是……。”她原本想說“你真是個活雷鋒啊”,———這是當時最高的讚美了。話到嘴邊,咽了回去,因為說出來像是一個莫大的諷刺。常言道,當著瘸子的面不能說地不平;當著死人的面,不能提活字眼兒。
楊春花感動得流淚了,不知該怎樣才能表達自己的心情。女人一感動,身子就發軟。李苦根見狀,趕忙扶住她,責備她見外了。李苦根望望微明的天色,說,“阿嫂,時候不早了,快去準備吧。俺等著您的好消息。”
說完,李苦根默默遁去。

楊春花佇立在這片曾經一片油綠的西瓜園,呆愣了好一陣子。她覺得胳膊上的傷口發出一陣尖銳的刺疼,這疼痛提醒她剛才的事情並非夢境,也提醒她本人還仍然頑強地活著。她能活下來,多虧了李苦根這個義鬼。
雨早已停了,從村子裏傳來了雞叫聲,聽起來調門不高,像是一隻處於陽痿狀態的公雞。楊春花略加思索,決定還是得先找到村長,無論如何要見到村長的面,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述說一遍。就這樣,她一瘸一拐,再次來到村長家門前。
當時,我們村的村長已經比較老了,他年輕時出過河工,被一塊飛來的石子擊瞎了一隻眼睛,成了當地有名的“獨眼”村長。鑒於村長有早睡早起的習慣,楊春花的再次叩門就比較順利一些。天也亮了,村長咳嗽著開了門,微微一愣,斜著一隻眼盯了楊春花一會兒,就朝她笑了笑,把她讓進了門。
“坐。”
村長並沒有讓楊春花進屋,而是往院子裏的石礅子一指,示意她坐在石礅子上。楊春花咬著嘴唇,站在那裏,沒有動彈。村長咳嗽了一聲,就問:“昨晚上,跟大路吵架了吧?嗯?你怎麼不坐呀。”見楊春花沒有反應,村長點上旱煙袋,屁股一欠,自己坐下了,一邊叭噠叭噠地吸煙。楊春花的鼻子有些發酸,聲音哽咽:“村長,昨天夜裏……我們家大路被曹六毛害死了!”
事情嚴重,話一出口,楊春花本以為村長會很吃驚。但是村長卻無動於衷,還是一副慢悠悠的神態,像是根本沒有聽見一樣,繼續抽他的旱煙袋,眼睛也不知看向哪個地方。
住了好一會兒,村長把一袋煙吸完了,就把煙袋鍋伸到鞋底下磕煙灰,一下一下,磕得很認真的樣子。在磕煙灰的過程中,村長無意中發現自己的鞋子上爬了一隻草蟲子,村長就用滾燙的煙袋鍋扣住了它,哧啦一聲,草蟲子仰面朝天伸了腿,身子被煙袋鍋烤焦了。
見狀,村長笑了起來:
“呵呵!……有意思,有意思……春花,你瞧這蟲子麼,就這麼說死就死啦……死是簡單的,人也就這麼回事,某啥……”轉過頭來,猛然間獨眼裏有了一絲威嚴的光芒,“也甭難過了,這個事,說白了,早晚的麼。大路是民兵連長,好好開個追悼會。你也知道,這個咱村的規矩,你懂。以後哩,地、糧都不減少,待遇和活著時一樣,你怕啥哩?……要說這個事麼,俺就是覺得挺奇怪,他曹六毛,咋會對黃大路下手?是不是。咋就放過你楊春花?是不是。其實呢,村子裏早就對你和曹六毛的關係,有些個議論的,一開始,俺還不信……”
“你胡說!”楊春花氣得臉漲紅,打斷了村長的話:“你、你再這麼說,俺立馬撞死在這石礅子上!”
哪知這一下,徹底激怒了村長,村長忽地一下站起身來,氣得全身哆嗦,朝楊春花一指,破口大駡:“楊春花,你撞!你不撞你不是人!你撞死了,正好追悼會和黃大路的一起開!”
楊春花怔住了,腦袋嗡嗡叫起來。她萬萬沒想到,事情就這樣陷入了僵局。但她很快清醒了,明白自己是做什麼來了。楊春花以最快的速度讓自己變臉,改換成一張陽光燦爛的笑臉,向村長道歉,好話說了一箥萁,終於說得村長咧嘴笑起來:“嘿……這還中。這才像人說得話麼。呵呵,你說你說———”楊春花把話轉入正題,將昨晚經歷的事情簡要述說了一遍。但不等楊春花把倒曹新方案說完,村長又像只猴子似地跳了起來,他把腳一跺,指著楊春花的鼻尖:
“你你你……開雞巴國際玩笑!”

村長的意思很明確:李苦根活著時有多大本事,他是清楚的;李苦根看了一輩子西瓜園,連偷瓜的小孩都管不住,他憑啥死後本事就變大了?村長態度堅決地拒絕了楊春花。說把希望寄託在李苦根身上,是白白付出無謂的犧牲。“全村男女老少幾百號人,誰敢冒這麼大的風險去鬥曹六毛?如果你楊春花不相信,你可以找這麼個人去,誰願意去當李苦根的替身,就說給俺打過招呼了,俺是同意的。”
村長沉吟半天,對楊春花說:“……話說回來,他李苦根要為民除害,這想法還是好的麼,對不。但你不能拿活人性命開雞巴玩笑,對不。再者說了,就算你李苦根本事大果真打敗了曹六毛,那這功勞到底算誰的哩?村裏開表彰會,是誰個來上臺領獎狀?他這不明擺著給俺這個村長出難題麼?”
村長說:“……嗯,我說春花,你要是覺得到李苦根那兒不好說話,俺來給你出個主意:你去問問他李苦根,用俺家養的那大狼狗當他替身,行不?”
這一次,楊春花很平靜,垂下眼斂聽著,如靜池中的一朵睡蓮。希望再次落空,也不試圖爭辯了。她睜開眼,說了句“那好吧,不用了。”
就匆匆地離開了村長家。
倔強的楊春花,一扭頭就又挨家挨戶地敲門去了。事情果然不出村長所言,她敲遍了全村所有有青壯勞力的人家,皆無結果___人們不是藉口推辭,就是把楊春花當作神經病嘲笑侮辱一番。眼看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火辣的日頭已行至正午的天空。而此時的楊春花,已經滿目瘡夷。
最後,她心服了,只好憤憤地回到西瓜園去找李苦根,見到李苦根的墳墓,二話不說,撲上去哇哇大哭,邊哭邊訴:“苦根兄弟,好難呀!嗚嗚。”哭聲大震,驚飛了墳墓四周沉睡在野蒿叢中的烏鴉群,它們彙集成巨型鴉陣,啊啊啊,一時間滿天都是烏鴉的悲嚎,每一聲裏似乎都加帶著血絲。平地突起一股野風,嗆人的沙粒落了楊春花一身一頭一臉。
這時,李苦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依舊是輕輕地:
  “阿嫂莫哭,事在所料呢……唉,看來,硬拼不成,只好這麼辦了。”李苦根將楊春花扶起,“阿嫂請起,一切聽俺來安排。”

恍惚之中,楊春花覺得身子突然輕輕地飄了起來,懸浮於一頂澄黃色的風轎裏,耳畔嗚嗚作響。不一會的功夫,風轎就降落到一座低矮的屋頂上。楊春花打眼一看,這屋頂正是自家的柴房,從這個角度,正房裏的一切都看得十分清楚。她看到丈夫黃大路偎在炕角奄奄一息,嘴角的血痕已呈幹紫。楊春花一陣心酸,卻顯然顧不得了。這時,她看到了正在飯桌上吃東西的曹六毛,蓬鬆的長髮遮住了曹六毛的整張面孔,只見他全身像是凝固了,間或伸出一隻毛茸茸的手去取桌子上的食物。他在很仔細地品嘗楊春花過年時醃制的臘肉,泡菜、醬花生,桌前還擺放著一壺酒。
“畜生!”楊春花恨得咬牙切齒,雙目噴火。
這時耳邊響起一個聲音:“別驚動他!快動手!”
楊春花迅速從李苦根交給她的布袋裏取出物件,摸著像是一粒粒的圓形珠子,冰一樣涼,有點像冰雹。楊春花卯足了力氣,嘩地一下撒了下去。嗖嗖嗖!珠子在曹六毛的頭頂叭叭爆響,屋內頓時黑煙滾滾,轟隆隆,轟隆隆,天空響起了雷暴,閃電刺目,窗櫺碎裂,樹木呼嘯。風掀翻了半個屋頂,狂雨潑打在曹六毛身上,聽得見曹六毛髮出的陣陣慘叫聲,臉孔扭曲嘴巴大張。約摸過了一個時辰,屋內終於靜了下來,一股難聞的焦臭氣味在院子上空彌漫,這氣味有點像什麼獸類的糞便。


楊春花從容地跳下柴房,從屋裏抱出黃大路,把丈夫放到柴垛旁邊。然後又轉身回房,用一隻手揪住曹六毛的長髮,像拉一條死狗那樣拉出了曹六毛,拋到棗樹下的石板子上。奇怪的是,曹六毛居然還活著,只是完全沒有了殺氣,全身發抖,顫動著嘴唇,用哀哀的乞求目光看著楊春花。刹那之間,曹六毛竟然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面對一陣明亮的光線無所適從。
噗___!噗___!
楊春花手持一把鋒利的彎刀,不由分說地直刺曹六毛的腳心,挖成兩個血窟隆。隨即,將兩塊帶毛的肉,放進布袋裏。
不知何時,院牆上早聚滿了顆顆人頭,不斷地發出噓聲和掌聲。楊春花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只是不時地在和一個看不見的影子說話,動作麻利地做著該做的一切。
她的樣子,像是一個老到的冷面殺手。

就這樣,曹六毛終被制服了。
當天夜裏,全村人都聚集到大街上,燃放了久違的煙花爆竹,像過年一樣歡喜了一番。那實在是我們村有史以來最熱鬧的一個夜晚。第二天上午,村長親自組織召開了慶功大會,公社裏的領導也趕來參加,要親自給楊春花披紅戴花。鑼鼓喧天,掌聲雷動。村長介紹完倒曹經過,宣佈楊春花上臺,卻獨獨不見了楊春花的蹤影。慌忙派人四處去尋,未果。這時,有人報告說:楊春花在制服曹六毛之後,歇都沒歇一下,就用一輛獨輪車推著黃大路離開了村子。人群一時大嘩。情急之下,村長先行安撫好公社領導提前講話,村民自由發言。一邊吩咐人去李苦根的墳前砍伐來那半株枯松,鐫刻上英雄李苦根和楊春花兩人的名字,置於台前,就這麼著,把獎狀頒發給了半株枯樹。
大會最後一項,是把曹六毛押解上臺。只見曹六毛蜷縮在一隻大大的木籠子裏,被挖空的腳心處還滴著血水,眼睛都在向外流血,雙腿瑟瑟發抖,無疑是再也站不起來了。一些受害的村民甚是義憤,哭訴著,朝籠子裏投擲石塊和牛糞。見此情景,村長便當場宣佈,將曹六毛作為反面活教材留下,以全村戶戶分攤的形式供其吃喝,每年的這一日為慶祝日,屆時便把曹六毛裝入籠子,供村民們戲弄取樂、看熱鬧。

三年之後,有人在五十裏外的沙河鎮上看見過楊春花。
她坐在一輛獨輪車上,由她的男人黃大路推著,黃大路始終歪著頭,用肩膀扛著。村人認定是楊春花以後,就去追趕,興奮地呼喊“恩人”,不料她聽了,卻投來一瞥冷眼,然後扭了頭,微微笑著,自顧親吻懷裏的兒子,雙手將兒子舉起來往空中拋,口裏叫著:“眼波兒___乖乖哎!”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裏。
人說楊春花的兒子一歲多了,起了個怪名叫黃眼波兒。


 2005年5月22日



作者簡介:周蓬樺,生於六十年代中期,出版有散文詩集《月光下的馬》等2部,散文集《告別壞心情》、《幹草垛》等,長篇小說《野草莓》、《木紐扣》,中短篇小說集《遙遠》。散文詩被收入海內外50餘種選本,小說和散文被收入《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美文典藏》、《布老虎散文》、《2003年散文精選》、《2003的雜文精選》、《2004年散文年選》等。現供職于某特大型聯合企業作家協會。任中國石化作家協會副主席。近年獲得美國新語絲文學獎,山東省精品工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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