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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燕子]

　　
　　阿德已经在洞子口的腰顶上坐了大半宿了，身旁草地上已堆了好一些烟把儿，屁股底下压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了两件换洗衣服。这个憨实的汉子活了近五十个春秋，还是第一次这样走出家，走出他打十九岁就倒插门进入的金家湾。现在，天已微明，清风徐来，阿德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不觉把衣服拢了拢，放眼望去，山下不远处湾的拐角那冒烟的镶白砖的两层楼房就是他的家了，想必现在儿子金涛已经醒来，儿子的新媳妇钟珍也许已经在为儿子准备早饭了，阿德一直在心里感觉儿子是个有福气的人，不然外出打工几年，钱没挣几个，贤惠温顺的小媳妇倒是给领回家了，阿德不得不佩服儿子的精明。媳妇是个陕西女子，大儿子三岁，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儿子很自得自己的选择。儿媳现在已经是满口的川陕话了，听着倒是蛮亲切的，不紧不慢的调儿，不高不低的说样儿，每次听媳妇对儿子那咩声咩气的唠叨，阿德心里就不免一阵唏嘘，自己怎么就没得这个福分呢？一想起自己，阿德头皮就感觉要炸了，昨天那一幕幕又不禁袭上心头。
　　昨天晌午刚过，阿德刚浇完地回到家里，就听见婆娘玉婶在灶屋里大声武气的扯横经：个死人啊，你就不晓得多做一会啊，你没有看见今天晌午啷个凉快，不赶紧多做一哈哈，你非得等到大太阳火烤起你才做啊？阿德感觉婆娘这样说话很没得道理的，就回了两句：今天就是要把地里的水浇上，其他的事情都做完了的，你还要我在外面做啥子嘛？玉婶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阿德的面前来：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唆？你不会看看猪圈里需不需要理码？看看后面园沟里需不需要平整？看看水缸里需不需要抽水？阿德耳朵里尽是玉婶的来言去语，他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五岁，脸上已满是皱纹却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女人，突然间有种陌生的感觉。当年那个又说又笑爱唱爱跳的玉儿早已经死了，留给自己的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了，用蛮不讲理形容她似乎一点都不过分。唉，就紧她发泄一下吧，已经这样多年了，又何苦再去改变呢！阿德没有再说话，自己从缸里舀了半盆清水，端到院坝石坎上，又搬了个矮条凳儿，坐下后，开始慢慢清洗。刚才的战事就这样暂停。阿德将蘸了水的湿毛巾蒙在脸上，眼泪就忍不住地流下来，他心里的辛酸谁人又知！他也明白自己婆娘为啥子总是看着自己不顺眼，但他总是安慰自己，已经过了大半辈子了，还能闹腾出个啥子名堂呢？于是，就总是这样忍让，女人嘛，就依起她说嘛，看他能说出个金花花来？算了，几年的家庭内战不就是为了那一点拿不到桌面的事情，每一次战斗不都是以自己的让步而熄火嘛，也许，这就是老天爷给自己安排的生活吧，阿德总是这样宽慰自己，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来了。
　　午饭后，阿德感觉整个人都闷沉沉的，就回屋休息了。家里的房子修的是两层，涛儿和儿媳住在楼上，阿德和玉婶住在楼下。老少两代各行其乐，互不干扰。儿子结婚已经有一个月了，说是再过一段舒心日子就出去打工谋生了，阿德很羡慕儿子年纪轻轻很有主见的架势。一想起自己，心里又一阵刀绞。和自己女人产生矛盾的起因还是要怪自己，哪个让自己心生的软呢，哪个让自己看着曹全发就忍不住同情呢？唉，想到这里，阿德就感觉自己很冤。屋子里好静，阿德泪眼簌簌得进入了梦乡。
　　全发，没吃饭吧？走，到哥子家里去吃。阿德早就听说了曹全发的事情，心生同情。刚过三十就丧妻，一家人少了持家的主心骨，那家啷个还像个家，那全发整天萎靡垮干的，只有两只细长的眼睛里还可以隐约透露出点曾经的神采，阿德邀约全发随自己回家，叮咛玉儿煮块好脊肋肉，然后和全发兄弟情深喝到酒醉，从此，全发隔三岔五的就会到阿德家吃喝，甚至隔的天数长了，阿德还会挂念的让婆娘玉儿去找寻一下，说是担心全发一个男人家的拉扯个孩子会挨饿。这样的关系一直保持到阿德前年生那场大病截止。阿德又高又壮，却不知道为什么得了个怪病，怎么都治不了，把个正壮年的他急得说不出口，开始玉婶还无所谓的样儿，日子久了，玉婶就开始摔盆打碗喊抱怨了，说自己刚过四十就守活寡，说自己青春活力被耽搁，几天折腾下来，阿德就躺下了，茶水不进，话也不说，婆娘着实消停了两天，按时端水送饭，阿德满心宽慰。那天感觉精神好多了，起身来到院子里，到处是轻风雅静的，阿德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鬼才晓得是怎么想起到曹全发家的，曹家的院子很小很窄，院子似乎很久没有清扫了，有些杂乱。只有两间土块房子，墙壁上贴着的春联已经感觉不出年时了，对联纸被风霜梢得发白。阿德忍不住叹息。忽然，从一间房里传出说话声，女的说：枉他哪个大的个子啊，却是个耙红苕。男的一阵嬉笑：那我的呢？你看要得嘛？女的跟着一阵嬉笑：那啷个要不得啊，你的当然要得，硬是安逸得很唆。嘻嘻，我啥子都莫得，但这个最要得哦。来嘛，我们再来耍一哈哈嘛。进跟着就是床铺的咯吱咯吱的被强力挤压的西西簌簌的声音。阿德听第一句话时就晓得是哪两个了，心中的那股火迅速燃烧起来，这个不要皮的女人，竟然背到自己找野食，阿德举起手准备一把打开这破败的木门，但是，举起的手却停在半空中了，这个事情闹开了太丢人了，儿子在外打工已经谈了女娃儿，自己又害病，这个家需要婆娘操持，如果自己这一进去，推倒的只怕不是一扇门啊！阿德捂住心口，咬着厚实的下嘴唇，踉踉跄跄退到了自己家和曹全发家相连的路的当中，一下子就瘫坐在路边了，抑制不住的悲愤让他禁不住手握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在自己的脑袋上。他恨自己。更恨自己的婆娘。
　　哐啷-------，你个背时的，你个砍脑廓的，你个大天白日挺尸的，你准备睡到啥子时候哦，你也不看看，哪个家的男人白天睡瞌睡，晚上不沾床？阿德被惊醒，晓得玉婶又在无事扯横了，梦里的情境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让阿德两年来一直噩梦涟涟，总想着已经是赶五十的人，已经是大半辈子都过了的人了，让到她点，也就过去了，可一切好象并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改变。他走出屋子，站到院子里，遥望着并不多远的洞子口山顶，他看见山上郁郁葱葱长满了长年都油绿绿的松柏，还看见了与青山相呼应的浩浩的蓝天，天空上闲闲的飘悠着一片片白云，几只喊不出名儿的小鸟嘴里忽悠着清脆的调调儿快乐地飞向了远方，阿德望得禁不住呆住了。
　　晚饭是四口人一起吃的，玉婶做的玉米豆酸菜稀饭，媳妇帮忙调拌的小菜，桌上只听见小两口的唧唧喳喳声。阿德和婆娘都闷声低头吃饭。
　　媳妇：你把衣服换了，吃完饭好给你洗了。
　　儿子：昨天才换的，今天又要洗唆？
　　媳妇：都穿了一天了，天热，汗大，该换了。
　　儿子：你别老是洗这理嘛那的，还是陪我转山吧。
　　媳妇：那你等我哈哈儿，我洗了就跟你去，要得嘛？
　　儿子：当然要得，老婆真好！
　　阿德听得眼睛一直笑着，心里很欢喜。他起身收拾碗筷，媳妇钟珍轻言说，爹，你去看电视吧，我来洗。阿德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饭桌。
　　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繁星，阿德突然间感觉心里好亮堂，身上一下子轻松了，他禁不住又朝洞子口方向眺望，山的那边一定有他希望的希望.他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