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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夫人(原创分享,非投稿。保留所有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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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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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5/11/22
文章: 1422
来自: 西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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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7-14 周五, 上午1:52    标题: 咪咪夫人(原创分享,非投稿。保留所有版权) 引用回复

咪咪夫人
作者:雪泥[西欧]

1989年夏天我们迁居到了法国东部一个偏远小镇汀陵维。那时,我的第一个小宝宝正在来途中,随时可能挣脱母亲的肌带呱呱坠地。说起迁居的理由非常简单——我的先生具有法国男人典型的优良品质:善良、浪漫、细心、温柔,我嫁给他的时候,他一个人居住在祖上传下来的宅子里,他的母亲据说是再嫁了个瑞士男人。我初次见到她是在巴黎火车站,她穿了件宽松罗裙,淡绿色爬着细细的小枝条,像一条条蛇信子,衬得她白腻的肌肤显出几分病态。但她低胸前一颗大大的、明晃晃的宝石和那染得猩红的虚笼的短发、绿茵茵傲慢的目光使我畏惧地站在先生背后不敢言语。她张开手臂,吊在儿子脖子上,“呣-呣-呣”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三下后便是嚎啕大哭,“你说妈的命咋这么苦哟!嫁了个混账男人……”在回家的路上,她告诉我们,她和瑞士男人性格不合,离了。
我们不能叫她妈妈,她听见也不会搭理的。“小甜甜, 帮我泡杯咖啡 。”“小甜甜,吃了早餐把楼上楼上吸尘。浴室的瓷砖要用清洁剂先擦一遍再用湿毛巾擦。卧室的木地板得打油了。”“小甜甜,篮子里的衣服,今天非熨出来不可了。威廉姆的牛仔用3档,我的丝裙用1档熨,记住了哟。”“……”“唯(好的),咪咪,我马上来。“唯,咪咪,就快好了。”“唯,咪咪……”
她的声音是甜蜜而沙哑的,让人感到过了时的矫情,至少,我不能忘记她额上、唇角深深的沟壑。我很少笑,无事让我开怀。除了扫地、洗衣、煮饭就是侍候咪咪夫人。我是农庄混大的孩子做家务乃份内之事。如果没发生以下一系列小插曲,我想侍候丈夫的母亲是天经地义,况且我极为要强,希望人人夸我贤惠、孝顺。所以,威廉姆看到的是一个温柔、勤快的太太,一个慈祥、美丽的母亲,一幅其乐融融的中产阶级家庭景象。
六月怀胎,大腹便便的我行动艰难,两腿水肿得利害,站在灶台前久了便铅注似的疼痛。恰逢咪咪年轻时的伙伴史密斯夫人来度小假。两个寡妇一堆儿唧唧喳喳有诉不完的委屈和风流韵事,当我靠近她们的桌椅,两人都不约而同缄默下来,使我有一种偷窥他人秘密、受到猜疑的犯罪感。但我不得不开口道,“咪咪,午饭我怕做不了,腿和腰断了似的。你帮帮忙,行么 ?”史密斯夫人诧异地瞅了我一眼,又拿眼看咪咪的反应。咪咪脸微红,怔了一下,不冷不热回道:“哦,知道了。你去躺躺吧。”我转身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史密斯夫人的询问,“你说她是乡下来的?这么娇贵!蛮会摆谱的,你这做婆婆的……”咪咪打断她的话,“她是看到今儿有个客人,我才不买她的帐。我们去太太的‘飘香苑’饭店。”我拉过门把子“砰”一下关上。“没教养的死货!”那骂声听来像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十二分的狠毒。我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都是无谓的付出,像一块石头落在水面,涟漪过后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摸不着。我用围裙擦了擦湿漉漉的眼睛,侧卧在床。
楼下传来小轿车“嗡-嗡-嗡”的启动声,我知道她们走了。下午的阳光从窗外菩提树浓密的树叶缝漏了几缕进来,刚好落在床上。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屋子里很静,她们在做什么呢?横竖撕破了脸皮,下楼随便吃点东西吧。小东西在里面乱蹬腿儿,我对着镜子摸了摸圆溜溜的肚子,笑了。客厅里没人影,厨房也空空荡荡。我拧开收音机,调到爵士乐电台,用早上剩下的黑麦片做了个三明治。胡乱吃完就听到教堂的钟敲了五下。天闷热得不透一点气,腋下都可闻到酸酸的汗味儿,我忖度着去洗一下。
浴室玻璃窗外的木栅栏被什么东西“咚”打了一下,隔一会儿又是一声清脆的“咚”。我穿好衣服,打开窗户,正准备向下骂,“不准在这里玩,小心我告你们的状。”附近小孩经常来这里捣乱,烦心。咪咪仰首看着我,两团火烧圆了双眼。我赶紧下楼开门。“搞什么鬼?这么大的人还像小孩子一样耍性子。 ”“我刚在洗澡,你没带钥匙么?”“大白天洗什么澡?!”史密斯夫人不耐烦地把我往墙角一推,擦肩进了弄堂。咪咪没有言语,尔后道:“去!给我们冲杯蜜桃汁!”我没好气道:“冰箱在厨房里,要喝自己倒!” “反了不是?威廉姆怎么看上你这样的土包子?!”
我把自己关在卧室直到威廉姆回家。史密斯夫人嚷着明儿动身回去了,这里不受欢迎, 咪咪拉扯着他的衣角哭道:“我白养了你一场,老了还受你媳妇儿的气。我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偏生得罪我这个几十年的Old Friend 。 ”威廉姆向来是孝子,即使咪咪让他半夜去买爆米花,他也会开车到几十里外的加油站。当下,威廉姆闷坐在沙发上,一旁是怨声载道的母亲,一旁是满腹委屈的娇妻 。
翌日,史密斯夫人傍着咪咪的臂膀,向威廉姆Aurevoir(道别)。我轻轻对先生说:“咪咪也去吗?我怎办?你加班时间又长,万一身体有个变化,都没人照应。”威廉姆大概是在史密斯夫人上洗手间的功夫转达了我的意思,咪咪讥笑道:“哦,这个时候需要我了?当年我们生娃娃也没听说身边要什么陪伴。我可不是回来做你们姆妈的。”我涨红了脸,拉紧先生的手,示意他别再多言。她们开的是敞篷车,两人都戴着当时流行的宽沿草帽,后面缀着长长的丝带。车开远了,还可隐约看见那轻盈舞动的带子,像是在嘲笑两个傻不愣登陷在生活染缸里的年轻人。我们就这样看着前方,都没说话……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碰上威廉姆上晚班,我便让贝纳睡在床角。贝纳是一只老狗,不大爱动,性情温顺。从他的眼睛里,我看不到冷傲和刀刃般杀伤心灵的光芒,他爱用舌头舔我的手掌,以示爱意。如果我给他一块涂了奶酪的面包片,他便会左右摩挲我的小腿,摇曳尾巴。我全身心地接受他带给我的慰安,虽然看起来有点卑琐。
某一日,大概是五点钟。电话铃声响了,“Morning,是科林先生吗?舒夫人已于今日凌晨2时过世,你是她遗嘱上的受益人之一,请速通知斯特克夫人……”
咪咪中午以前到抵了家,行李堆放在弄堂里就往她母亲的公寓赶。“谢谢上帝,他们还没来过。快!把值钱的东西都放进箱子里。小甜甜,你拿不动重的,找找抽屉里,看有没有落下戒指什么的。你不知道,你这个祖母啊,老糊涂了的,上个月我来看她,她把金耳环摘下放进仙人掌花盆里,说第二日起床好戴。咦! 她的首饰盒子呢? 威廉姆,快打电话给琼,问她来过没?”我当然明白她说的“他们”是她同母异父的两个弟弟。“咪咪,琼说她拿了盒子。”“乖女儿,干得漂亮!这件黑皮大衣值好几千呢,这个,小甜甜,你看,你生完孩子就用得上了。”我抬起头,哇!那是一条镶了金边的腰带。祖母算是逍遥一世了,四个丈夫走在前头,一个一个都给她留下一笔不小的遗产,草长一秋,人活一世,像她那样潇洒挥霍金钱直到走进坟墓的人有几个,我所知道的是,越有钱越吝啬,握在手掌心出水,吃咸鱼罗卜也舍不得花。在我对祖母大赞特赞的当儿,咪咪已把整个公寓通检了一遍。如职业警探,爬在地板上,用细铁丝捞壁柜缝,两鼻不停翕张,又如猎犬靠嗅觉寻找每一个线索。突然她蹦起来 ,大叫道:“糊涂!我们赶快去银行啊!”两脚麻利地插进刚才脱在地板上的高跟鞋,吩咐威廉姆扛箱子走后面。只见她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电梯,那裹在黑色皮裙里的圆滚滚的臀部支撑在细细的鞋跟上颤抖不已,腰肢要脱了颈项飞奔出去。“亲爱的,我看你母亲不大正常。”我拍拍先生的背,白衬衣上沾满了灰尘。“甭在她面前这样说,她是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先生 对他的母亲稍有微词。
午饭前,咪咪满脸汗水回来了。眉线擦掉了一半,剩下两条短短的八字,像中国的仕女,咕隆咕隆喝下杯凉水便嚷嚷道,“账户上只有10万法郎了,我取了个精光。波妈她也是,把钱当水花,就没想到给儿女们多留点。”餐桌上,她不停地埋怨两个弟弟会哄老太太,一个“骗”得了一座度假村,另一个“骗”得了好大一块高尔夫球场,而对这唯一的女儿却不闻不睬,“明摆着偏心,她哪里给我买过什么东西?儿子,你从小到大看着的,她又给你们买过什么礼物啊?”她这样说着、说着滚下了眼泪,“要不是我这次离婚回来,经常去看她,她会给我存折吗?她心里也料到了余日不多。怕今后没人去墓地祭奠,5年前就在遗书上注明把骨灰撒在‘乔治’陵园湖边。”威廉姆打着哈哈,是个忠诚的听客。咪咪说到愤懑处语调高而尖锐,一个个元音、辅音像是豆子噼里啪啦从鼻孔冒出来,我站起身,做了个疲倦疼痛的动作,进了卧室。
可能是他们早就商议好了,在琼的家里聚会。吃过晚饭,咪咪拽上威廉姆和我到了琼的家里。威廉姆的妹妹玛格也特和琼还有琼的大胡子丈夫围在茶几旁,满桌金光灿烂,黄金、珍珠、玛瑙、宝石……戒指、耳环、项链、脚圈、臂圈、胸坠子……红色、绿色、蓝色……每一个人都兴奋地看着这摊宝贝。咪咪挑起一枚戒指放在牙齿上咬了咬,“嗯!这是真的。看! 多漂亮的项链。”“咪咪,我们都看过了。好看价菲。除了波妈的结婚戒指和几副耳环是真货,其他的都是赝品。”琼半开玩笑地提醒。咪咪不相信女儿的话,拿起能咬的咬一口,不能咬的放在台灯下仔细瞧过。“滚他妈的蛋! 我要找律师。”她瘫倒在沙发靠背上,突然站起来,唬了大家一跳,只听她道:“不能这样结束,我明天就去找律师要回我该得到的一切。”这声音无力地消匿在寂静中,无人附和。
波妈去世后一星期,两个叔叔打电话给咪咪,大家同去她生前居住过的公寓凭吊了一翻。随后所有的家具都归咪咪。那张微微眯缝着眼睛,淡淡一笑的照片是波妈40岁风华正茂时照的,风流而狐媚,咪咪把它挪了个地方放在自家壁柜上。我不知道咪咪每日望着波妈的笑是爱还是恨。她明显的激动过度,身上起了一圈一圈的“麻元”,红通通,奇痒无比。 从此,她的左手四指都戴了戒指,或大或小。六星期后,波妈的第二次弥撒在我们村子举行,咪咪穿了身黑套装。我所知道的是,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到酒馆喝得两脚踉跄,老远就听到她的小曲在石板巷子里响起,听不明白哼得什么,似哭似笑, 惹得街坊邻居趴在窗户上瞧。我把门虚掩着,慢慢踱步上了楼。“混帐世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唷!”哐当一声,她拉开了门的铁链。

冬天来临了,漫天飘舞着鹅毛大雪,我的预产期也一天一天近了。威廉姆把他儿时的房间贴上米老鼠、唐老鸭的墙纸,婴儿床上放着被褥、小枕头、绒毛狗熊,我喜欢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小床遐想。房间很大,看上去有点空旷。一日下午,我想起从波妈公寓拿回来的红地毯搁在楼角杂物堆里,还未使用过。咪咪不在家,我拽着地毯一角,沿着地板拖进去后,红红的色调顿时使整间房温馨柔和起来。后来,我便顺势卧倒地毯上打盹。朦胧中听到怒吼,“谁叫你动我的东西 ?这个地毯我要用的!”她继续用瑞士语向我“嗥叫”,真的,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双拳握得紧紧的,咯咯作响。我吓得卷缩 一团,不能言语。后来的三天,只要威廉姆不在家,我便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时而用法语、时而用瑞士语对我们大吼大叫。我开始担忧肚子里的孩子,我开始思考今后孩子要面临的生存环境。更多的时候我在怀疑她不是精神失常就是极端的自私。我实在不忍心面对威廉姆泪流不止的脸庞,我担心他的眼里将流出血水。在咪咪的面前,他只是一个懦弱的孩子,不会背负着忘记亲恩的罪名而离开老宅子。所以,我毅然决然给出租公司打了电话,在汀陵维小镇以每月400法郎租下了我们现在居住的寓所。

在其后的十年中,威廉姆和小儿杰克常常去拜访咪咪。“小甜甜,咪咪住院了。她经常念叨你,你去看看她?”一天,威廉姆试探着问我。人都是健忘的动物,好了伤疤,忘了痛。我 再次看到了她,她坐在轮椅里,老远就向我挥手。那头猩红的短发而今稀稀拉拉灰白杂乱披散在肩上,眼皮耷拉着,唇角的沟壑密密麻麻。——她是明显的老了!“小甜甜还是那么瘦。”她拉着我的手摸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去会客室喝杯咖啡?”她邀请道。我点点头。我们闲聊了一会儿后,她竟谈起了她的过去:
咪咪学名玫瑰。从她的自述中我们得知她的父亲是他那个时代的一个人物,倚赖音乐上的天赋不到10年时间在巴黎剧院打下一片天地,从最初的一个乳臭未干的外省音乐制作人爬到了总监的位置。巴黎人的眼中,外省人和偏远小山村愚昧粗野的农民没有什么两样,发了财的看上去像暴发户,混入上流阶层的终究脱不了小家子气。所以,她的父亲在骨子里是很为自己的出生而感到自卑 ,发誓非娶一位正宗巴黎血统的名媛淑女 不可。他对于婚姻的要求苛刻而简单,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律师藤勒的大女儿丽塔,一来二往就定下了这门亲。因为他家中原只有年迈的老母亲,前两年便过世了,婆家人丁稀少,他便拿出五年的积蓄2000法郎,托岳父大人全权操持婚礼。丽塔高挑而苗条,人称“冰美人”。婚后一大段时间,只要有什么宴会派对,他总是携上她,及尽夫道。他们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巴黎郊区还单独买了套度假别墅。人们看到的只是表面的荣光,他的苦衷是不能向世人渲泄的,就如艳纱下溃烂流脓的肌肤,你只能咬牙忍着,脸上的表情是温雅高贵,因为身旁、足下千万双眼睛死瞪着你。丽塔原本就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不热衷于床上活动,有了小儿子以后便搬出了夫妇房,过上尼姑生活。
这样熬过了一年,他染上了毒瘾,也热衷于烈酒。再后来他和音乐学院的一个吹小号的女生好上了,两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发誓今生今世永不分离。他为小情人置了房,又在银行为她存下一笔天文数字。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他因脑充血一命呜乎,抛下信誓旦旦的情人和结发妻子的三个幼子。丽塔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女子,她看似毫不关心丈夫的风流韵事,暗地里恨得咬牙切齿。好在死鬼还留下一个她可以日日夜夜拳打脚踢、出冤气的代替物——玫瑰。我们可以想象玫瑰的童年是怎样度过的,错就错在那个死鬼在身前多给了她爱情——一个父亲的爱情。她继承了父亲的浪漫和对音乐的天才听觉,而她的母亲在后天又赐予了她忧郁自禁的气质。丽塔打她,两个弟弟也打她。有一天吃过晚饭,玫瑰对丽塔说:“母亲,学校体检的护士说我的右脚比左脚短一点,如果现在不矫正今后将带来很多负面影响。”丽塔那时正往脚指甲上抹无色油,指缝间夹了一张张白晃晃的纸片,斜睨着问:“你跛脚啦?”搞得玫瑰脸“唰”地红了。
“没什么,你不相信就算了。”玫瑰听她母亲语气里满是揶揄,也就没再言语。过了一会儿,丽塔换了个脸色,关切地问道:“我也知道上个星期你们体检了。毕业考试前都要走这个过场。嗯……你打算报考什么?”
“我……想学音乐制作。”玫瑰壮着胆子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你是存心要气死我不是?!”丽塔扯下脚上的纸片哗哗摔在玫瑰脸上,“你还不如滚下去见你死鬼老爹,让他教你。不准学这个! 我早给你联系好了,瑞士有家女子职业学校,你去那儿好好学学人家怎么端盘子!”玫瑰的人生由不得她做主,火车轰隆隆把她送进了瑞士边境里。她说,那节车厢里就只有她一人,晚上暗暗的、晾凉的,她靠窗坐着,数天上萍水相逢的星星,数到一个站稍歇一会儿就忘了前面的数,又得重新开始数。她这样错了几遍之后,着急地哭了。她记起父亲说过“数到第一千颗星星就可以在心里默默许下愿望,那么,这个愿望肯定能实现。”她突然像明白了什么,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这一生想得到的东西压根儿和她没缘。
爱情即便是一杯毒鸩她也会畅畅快快喝下去的。她跌入情网是意料之中的事,那个男人大她整整二十岁,是福特罗女子学校的体育老师。他告诉玫瑰车过学校旁边的隧道便是南部,有大片大片的椰子树,仙人掌,海滩……玫瑰着迷了,盼着放暑假就去。他的家离学校很远,只有周末才回去一趟。
有一天,他邀请玫瑰去他的寓所。他说:“你就在客厅看书,我有很多巴尔扎克的小说 ,还有托尔斯泰的。我不叫你,你不能进厨房。”神秘兮兮的。玫瑰笑道:“先生,想不到你还喜欢玩游戏。”
一听到保罗先生的解令,“可以了!进来吧!”玫瑰蹦蹦跳跳冲进去,桌子中间摆了一个两层花色蛋糕,插满了蜡烛,一扎火辣的玫瑰 插在水晶瓶里,妖娆万分,前后放了两个高脚杯,旁边冰桶里斜靠着一瓶香槟酒。保罗拿起 酒瓶,把活塞一提,泡沫冲了出来,“恭喜!恭喜! 又长了一岁。祝玫瑰小姐越长越漂亮!”
玫瑰的嘴未曾合上过 ,她跑过去紧紧抱住保罗,吊在他脖子上,吻他的额头,直到泪水流了下来。“保罗先生,谢谢你,谢谢你……除了爸爸,你是第二个给我过生日的人。你看,我怎么哭了呢?哈哈哈……我怎么这样没有出息。”她吻了他的唇,心甘情愿的,即便他提出其他要求,她也会答应。他并未留玫瑰过夜,在出门前塞给玫瑰一个纸袋,叮嘱道:“要到了寝室才能看。”玫瑰抱在 胸前,心“咚-咚-咚”乱跳,她觉得花圃里的花路灯下都在为她竞相开放,天上的圆月柔情似水,流泻进来,带着葡萄园新酿的酒,馨香甜蜜……她走在一条通向伊甸园的白银大道上。
那天晚上,她站在镜子前,指尖滑过白腻的颈项、粉红的乳头、扁平的腹部、浓郁的草地、纤细的大腿,她对着镜子里的那个她说道:“原来你并不是丑小鸭。”她穿上了保罗送给她的连衣裙,白色缀着小菊花,很像童话里的白雪公主。第二天,她故意在保罗的公寓前磨蹭,好让他看到。他并没有出来。
玫瑰的心上多出了个人影,偶尔便会噗哧傻笑。同寝室的女孩问她:“玫瑰,和哪个帅哥轨上了?小心哦,别惹出事来。”玫瑰听不出话中的意思,答道:“轨上了多难听,开火车哩?”爱情就是她的名字,神秘挑逗里慢慢地品出韵味,她认为她的初恋是神的恩赐,必须双膝跪在耶稣像前忏悔心底的肮脏,以求爱人的谅解和包容。
两人都是疯狂的那种,见了面还写信,早上见过就盼着中午,中午自然是一起吃饭,玫瑰往往一下课就径直去保罗的公寓。渐渐的有了风声, 说老师勾引小女生。传到保罗
家里,保罗的妻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有备而来,保罗和玫瑰前脚进门,她手肘撑着门不让关上就吵嚷开了。玫瑰要出门,她脱下脚上的高跟鞋就是一阵乱打,公寓里的其他教员出来帮着保罗把泼妇拉开,只见玫瑰背上殷红湿了好大一片。头发披散在脸上,黏在泪水里让保罗心痛得无法言喻。
这件事在两人之间拉开了条宽宽的口子。保罗悔恨自己做事不严密,牵累了玫瑰。玫瑰看到爱情的光环其实就是个肥皂泡,下了狠心不再理他。她这样告诫自己,忘掉这个男人, 人家是有老婆、孩子的, 何苦去做个第三者。但床上、书桌上,包括自己身上无处不是他的影子,他送给她的连衣裙洗过十来遍了,还可闻到他的气息。除了教科书,所有的书籍也散发着他的体香,是他的魂、是他遥感过来的呼吸。她越是想忘记他,越不能。
也是天意,放假那天玫瑰收拾好包袱打算次日回巴黎,想起成绩单落在教室里了,急急忙忙去寻,保罗到校长办公室交汇报,两人在路上碰个正着,四目交接,旧情像星星之火一发而不可收拾,燎燃下去 ,恐怕整所校园都会被焚烧一空。
那个暑假玫瑰穿过了隧道,看见了椰子树和蔚蓝的海洋。她给母亲的信上写道:“
亲爱的母亲,这个假期学校安排去当地酒店实习,无法回家。献给你最美好的祝福!玫瑰”她真真切切把自己交给了保罗。或许是太年轻没经验,开学后不久,玫瑰害起喜来。她问保罗怎么办,保罗极力主张把孩子打掉,原因是:一,玫瑰还未完成学业,中途休学等于毁掉一生的前程;二,他自己已有两个孩子,硬不起心肠和妻子离婚。保罗哀求玫瑰,甚至不惜撒泪,指天发誓,自己对妻子是毫无感情的,但不能做出陈世美一流抛弃妻子、抛弃情人的行为。玫瑰道:“亏你想得两全其美,鱼翅想得,熊掌也想要。就是没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回到巴黎那天着实吓了丽塔一跳,女儿圆圆的肚子羞得她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巴黎的社交界是万不可让她去的,自己做义工的教堂更不能去。她付了500法郎的佣金,连推带攘把玫瑰交给了一个中年非洲妇人。玫瑰被箍在那妇人粗黑的手臂里直到车开进一个小镇。
女儿生下来就是个“金毛狗”,和保罗一模一样。毕竟是她初恋的结晶,再加之她对保罗也没真正恨过,给女儿的名字便是玫瑰—保罗,以纪念一段哀怨而幸福的时光。
丽塔利索地为玫瑰找婆家。用不着车队,用不着礼堂,拐一个弯便是寡妇伊莎贝尔的家。玫瑰提了口箱子,牵着刚学会走路的女儿,便嫁给了阿尔巴。——一个好人、酒鬼、软骨头。(咪咪说到这里,从钱夹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喏,这是我们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男人四十岁光景,秃头、驼背,长长的脸、没有神色的眼睛; 女人穿的是一条中短白褶裙,头上戴了顶款式简单的小圆帽,手里握着一束齐齐整整的白色玫瑰,脸部表情也是空洞而木然。)
在这个世上狗急了也会跳墙,人非得有点脾气才胜过畜牲。玫瑰倒情愿看到阿尔巴摔椅子拍桌子,她要的是男人,一个强悍的象征。阿尔巴一辈子没离开过菲尔德小山坳, 一辈子没离开过寡妇妈妈。他的工资按照惯例交给母亲,余下点零钱到酒馆买酒喝,没了再找母亲一分一分要。玫瑰是亲眼见过伊莎贝尔如何棒打阿尔巴的。那天晚上很深了,伊莎贝尔守在大门口,阿尔巴头刚探进头来, 她手上的干面杖便雨点似的落了下去,打在他头上,背上。耳听伊莎贝尔老态龙钟的责骂声“你这不争气的东西,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天天喝,夜夜喝,你死在老母的棒子下总比烂尸在马路中央被汽车碾成几段要少丢点祖宗的脸面。”阿尔巴躺在地上软泥一堆,嘴里呼出熏天秽气,眼皮是睁不开了。玫瑰本来是懦弱的人,几年下来性情也毛躁了,虽然爱孩子,但不知怎的说出来的话 就不是心里想说的,诸如虐待、殴打更是以前连想一下都觉羞惭的事。家因为有了三个小孩 永远是杂乱无章的,倒处是玩具、枕头、沙发垫子,绒线球。老人有腿病,站不久,帮不上什么忙;丈夫浸在酒缸里,眼不见心不烦。某些时候,她坐在客厅角落里看孩子争执不休,哭声汤汤流进她的心田,遥远而真切,她两手扪在脸上,淡紫的灯光打在婚戒上,黄澄澄刺进去,刺到骨髓里去……
春天她带着三个孩子去田野捡蘑菇,挖蒲公英嫩苗(当时人们用来做沙拉),夏天忙着腌制自家院子里的白菜 、小黄瓜、豆子,地窑里架子上摆满了玻璃罐头瓶子才够一家人秋冬食用。老太太活到85岁高龄走了,她那时比失去亲娘还悲戚,老太太在时,她还有个吐苦水的对象,年年的大蒜衣子都是她剥的,果酱熬好后也是她一瓢一瓢舀进瓶子的。突然撒手人寰,玫瑰还不习惯,时常对着老太太的房间喊:“妈妈,你出来看看。”屋子里是走不出人来了。老太太的床依然紧挨着两个女儿的小床,没有拆去,软软的床垫,白色雷丝罩子。她每日要去掸一次灰尘,偶尔就在那里小寐。
一天早上闹钟敲过6点,她伸出手臂拍丈夫,“喂,阿尔巴 ,该起床了,不要又迟到。”她这样拍了几次,对方毫无反应。她便掰过他的肩膀。阿尔巴紧闭着眼,玫瑰触到他冰凉的脸,鼻孔没有热气。她站起来,掀开盖在他身上软绵绵的被褥。让他躺平了。那个男人很安详 ,婴儿似的。她捶打他的胸,抓他的头发,叫他坐起来,他们之间的帐还未算完,他还得去做牛做马养活这一家子。
大女儿玫瑰-保罗其时已18岁,早交了男朋友。戴了六个月的孝后搬到了夫家。玫瑰那时大有浮生如梦的感觉,追忆起学生时代的那段恋情,存了无比的幻想跑到瑞士。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她是个浪漫、不切实际,耽于憧憬的女人,算起来 这个时候她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沿着过去的瓜藤枝蔓,玫瑰和保罗真是一拍即和。保罗为讨玫瑰开心,在夏威夷订下酒店,海涛声声中回答道:“是的,我愿意娶玫瑰为妻,无论病痛贫困,我都将和她携手共度,我们的爱至死不渝。”潮涨潮落,起起伏伏,玫瑰总是想这可能便是人们所说的苦尽甘来。她沐浴在金色余辉里, 头枕在保罗的肩上,望出去碧波里艘艘帆船向着夕阳的方向而去,鸥鸟 “呱-呱-呱”盘旋天际。前面的婚姻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剪影,搁起来不看就没有痛楚。但儿子威廉姆和小女儿荷开一天一夜的车也要来看母亲,三个月一次,每来一次就是掠开她遮盖在伤疤上的纱布。她为给子女生活费不得不向保罗要。尽量做得温婉而不失气节。玫瑰这次是硬了心肠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干脆把荷交给刚成年的威廉姆,歹运好运都是命中注定的。他们居住在半山腰,下山的路蜿蜒盘旋,从阳台上可以俯瞰至山脚,威廉姆的二手福特兰隐遁风中,此时的凄惶惟天知、地知、她自个儿知道。
有些人老了无甚嗜好,偏爱财。保罗碰巧是这种人。日落西山的爱情短暂激烈后便走向静寂无聊。他渐渐过上“淡泊以明志 ”的生活,远离社交圈子,远离闹市,远离可能要消费的一切公共场合。有一年冬天玫瑰染上风寒,心智烧得稀里糊涂,卧了一天一夜后,床单被汗浸湿了,头昏脑涨地爬起来开柜子,问保罗:“我冷到骨头里去了,家里就没热水袋?”保罗卷缩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很像一只冥想中的老猫,有气无力道:“将就点吧,大雪的天怎么去购物?多盖一床被子,熬几天就好了。我生病向来是挺过去的。”玫瑰挺了一个星期,这是一间小卧室,放下百叶窗便是纯粹的黑,她被黑包裹起来,意识反而渐渐透明。她在床头放了几瓶矿泉水,醒来便饮,唇角还是起了串串燎泡,瘪 下去后稍张嘴就撕开一个口子,渗出血丝。脸上的肉掉了个精光,眼眶深陷。到她能爬起来煮饭时,完全是一个崭新的、脱胎换骨的人,从肉体到精神世界。
保罗开始责备玫瑰的粗俗无礼,玫瑰的眼里保罗就是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她的武器是撒赖、厮打、谩骂,任凭再犀利的刀刃也威胁不到保罗顽固成石的观念。他们这样又过了几个月隐居生活。爱与过去的好时光真的是过眼云烟啊,孑然一身地去,孑然一身地回来,除心上多添了几个窟窿外,什么也没得到。
玫瑰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已是黯然神伤。她拉起我的手,紧紧握住。我说:“后来我们便在一起住了将近一年。”她点点头,继续她的故事。

她的人生真正开始于55岁那年。没有孩子的羁绊,没有谁还需她去侍候。虽然身体明显的发福了,双脚的毛病影响到背部,走路微微颠簸,但她轻易是不显露出来的。她开始从银行领取前夫和她自己的保险金,疯狂地购买衣物,上美容院,加入形形色色的私人俱乐部。或许,她的浪漫里天生夹带着轻佻。如果,我们看见一个二八少女在男人面前扭扭捏捏,我们会说“咳,真是个天真害羞的女孩。”在男人面前,她往往是一副欲说还休、娇柔含情的样子,即使对方不是在说笑话 ,她也会扭动腰肢,把手绢子打在那人的脸上:“你真有趣!”有被她弄得尴尬难堪的,也有几个装进了心里,为之神魂颠倒,大打醋战。
她平生不喜吵闹,偏生整条巷子住的几乎都是葡萄牙人 。葡萄牙这个国家崇尚喜庆颜色,性格也格外开放豪迈,从清晨10点一过,到夜里12点高分贝的流行音乐,满地的孩子,嬉戏声,哭闹声 , 母亲粗嗓门叫骂声。她尤其厌恶的是葡萄牙妇女仍然保留了他们乡下祖宗的传统,坐在屋檐石阶上嗑嘴皮子。她常常自我开导道:“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劣等民族!”可是“劣等民族”的大家庭团圆在某种程度上刺激和感染了我们这位清高的夫人。这一天雪仍然大片大片下着,街对面一户人家男主人穿了件毛衣站在雪地里生火,熏得睁不开眼。她手擎着咖啡杯子,闲着也没事,两眼把那家子瞧了个仔细。窗户上人影憧憧,含杂的谈笑声悠悠忽忽、悠悠忽忽飘进了这边屋,她仿佛身临其境,沉浸在喜气之中。这时,一个中等个儿,褐色卷发男人走进了画面,他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双眼略微浮肿,红润的面颊。说话时右边露出深深的酒窝,满脸堆笑。他和那家男主人寒暄了几句就开了门,取下钥匙,把门向外大敞着。两三分钟后,一个15 、6岁的少年进去了。玫瑰纳闷哩,怎么从没见过这对父子。
第二日她起床推窗,听见少年稚嫩的说话声“爸爸,我走了。晚上可能要晚一点回来,别等我。”父亲追出来,抱了抱儿子,并亲热而焦虑地在儿子脸上亲了三下,“彼得,Mon petit(我的小可怜)别和那帮人混在一起。让爸爸操碎了心。啊.? 听话。”玫瑰听他们带着比利时口音,揣测是刚来不久。
她注意那两父子有三四天了,父亲总是按时出门,按时归家。 儿子什么时候回来,她就不清楚了,想必是她睡后。那日,她去面包店买新出笼的牛角包,回来正掏钥匙,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早安,夫人”玫瑰甜腻腻地答道“去上班?天又降了几度,路上不好驾车呢。”男人微微点了下头,猫着腰进了车。他回来时,不经意向上瞟了一眼,那时,玫瑰肘着胳膊瞅他,被撞个正着,把那窗帘子拿在手上弹弹,好像刚才正大扫除的样子 。男人先开口了“夫人,忙着?”玫瑰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替她解围,不好意思道“哎!一个人闲得无聊,收拾、收拾屋子。”从此,她专拣他上下班时间出来。两人碰面无非是简短的问候。
玫瑰时常去一家酒吧。无聊的黄昏,漫长的夜晚不能全让孤独吞噬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她对于这点深有感触。 趁还未到枯槁之年,得抓住点什么。一个男人站在她桌子对面,“夫人,我可以坐下来么?”她忘掉了她惯有的矜持,惊喜道“是你啊!快坐。喝点什么?我请客。”
杰米为玫瑰唱尽了法国爱情歌曲。一路唱到玫瑰的床上。退掉新租的房,住进了免费酒店。他像一个孩子常常逗得玫瑰开怀大笑,他的健壮热情是玫瑰穷其一生渴望的。玫瑰为之心甘情愿地照顾那个孩子——一个瘾君子。
彼得,我只能这样形容他,愚蠢的猪。他把所有的才智用在表演上。他的表演功夫 是科班毕业生遥遥难及的。他的哀求,他的泪水,他的保证牢牢驾驶着父亲的意志。他看着你,用婴孩般天真稚嫩的目光,满含委屈,楚楚可怜地软化你,“爸爸,我的月票掉了。给我40元,好不好?”杰米明知这是他讨钱的伎俩,不动声色道,“我等会儿去帮你买。”
“我又不是孩子,还不知道怎么买车票?给我吧,不用你操心了。”
玫瑰插话道,“彼得,你和你爸爸一起去?”
彼得答道,“夫人,这是我们的事。”气得玫瑰半死。彼得使唤“夫人”时,冰激似的撞击在玫瑰的心上。她并不计较,童话故事里,后母从来是恶毒的巫婆化身。最让她恼火的是,彼得抽过大麻,再加一杯烈酒,尽挑淫秽龌龊的话说,他并不是怨恨父亲与大他10岁的女人生活一起有什么不对。他说那些事时得意洋洋,“你们不知道吧,我和那老娘们有一腿。真的骚啊!我和爸爸轮流侍候。你们不信?问她去呀!我撒这个谎干嘛?晚上来敲门啊?!”街头巷尾传遍了,玫瑰和这父子不伦不类。她笑笑,懒得去搭理这样的谣言。
彼得关上门,摔书,摔椅子。玫瑰靠在墙上听,“砰”一声巨响,震得地板颤了颤。她死劲拍门,“彼得,彼得,快打开。我叫警察了哦。”彼得哈哈哈笑噎了气,滚在地板上,“叫啊,快叫啊。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警察确实来了,只见满地的电视萤光屏碎片,彼得就坐在上面发癫。做完口供,把他送进了医院。
这天晚上,杰米回来后脸色阴沉,不说话也不吃饭。玫瑰问:“我哪里做错了吗?孩子不管教 任其烂下去,死路一条啊。”杰米鼻子嗤了一下道:“当然,他不是你的血肉,你对他没有感情的。可怜这孩子打小被母亲抛弃,多压抑才借助毒品来麻痹自己哦。你把他交给警察,我们父子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没睡在一个屋檐下。我的宝贝,你吃饭了吗?”他声带哽咽,蒙着头自言自语。玫瑰紧靠着坐下,把他的头揽过来,抚哄道:“亲爱的,你这样娇惯他是在害他啊,我们不可能一辈子都把他当小Baby拴在裤腰带上。你看你四十刚出头的人头发白了一半。何苦来着!”杰米挣脱她的拥抱,跑进了彼得的房间。
第二日天刚破晓,杰米空着肚子找到了迪克斯医院。值班护士得知是彼得的监护人,埋怨道:“你得好好开导你的儿子,有什么大不了的,范得着自杀么?幸好被我们的一个护士撞上了。看看,他的左手腕!”杰米附下身,轻轻托起彼得的手,绑着厚厚的胶布。他摆摆头,万分伤感道:“儿子,你想要老父的命啊!你就这么忍心想弃我而去?!”彼得哼哼道:“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这恶婆娘, 看我好了后不宰了她!”杰米叹道:“你把她得罪了,我们又出去租房子?爸爸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你也是知道的,还要每个月给你的弟弟妹妹汇生活费。我们现在居有定所,回家有香喷喷的饭,衣服脏了有人洗,多好!爸爸过怕了流浪的日子,你就当可怜、可怜爸爸,好不好?”禁不住流下热泪。
他们仨磕磕碰碰居然同住了两年。玫瑰把杰米抓得越牢,杰米越是喜欢当众与其他女人调情。这一切都无所谓,他是没有时间、没有地点与其他女人鬼混,玫瑰大有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信心和气度。她放任他,这个屋子里好比是一个母亲和两个儿子,她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们和她吵,和她捣蛋但离不了她。她爱杰米,爱他的年轻 、火热,她把相互间的摩擦诠释为活着的力量。死气沉沉、充满孤独和寂寞的夜晚,她想起来就觉得可怕。玫瑰忘记了她的年岁,但年岁并未失忆。褪疾、高血压、肾衰竭随之而来,如果不接受摘除左肾的手术余日是屈指可数。
她按照预约的日子到了医院,却记起有一个小包袱忘了拿。杰米此时在上班,不能打电话给他。于是,她办完住院手续回了一趟家。
七月,金光灿烂,万物蓬勃生长。玫瑰并不觉得自己是个病人,天地之朝气无形中让人振奋。她是怀着愉悦的心情打开卧室门的。床上躺着个白花花的女人身子,长长的黑头发遮掩了大半个脸。杰米裹着毛巾从浴室走出来,玫瑰瘫倒在地,她这才感到自己是真病了,虚弱地使足最后的力气指着杰米:“滚!都给我滚出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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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6/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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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8-02 周三, 下午2:54    标题: 引用回复

厉害啊,有点《法包力夫人》的味道。
人物形象鲜明,语言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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