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蒴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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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6/07/09 文章: 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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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小时候,我就很敬重表哥,敬重中还带有点崇拜,因为他成熟,稳重,能说会道。我还从大人们嘴中得知,表哥很听父母的话,对父母特孝顺。于是表哥留给我的记忆中,是一个德能兼备的人。
表哥是我二姨家的儿子,排行老大,记得在我小时候,他的家境一直比较寒贫,没有我们家的条件好,他的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丁点官儿也沾不上。表哥比我大了近十岁,小时候我们基本上没有与表哥直接对话的可能。即使说上两句,那他也表现出老大哥的样子关心地问这问那,或摸摸我的头说要好好学习。表哥的家与我们相距较远,所以相见的机会并不多,倒是二姨家的许多事情都交由表哥来与我的父母商谈,感觉上表哥有点象二姨家的外交使节,我们便有了许多次见面。我的父母都挺喜欢他。
可惜表哥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二姨父去世较早,乃至于二姨父在我的记忆中很苍白,除了脸长长的个高高的,再想不出有什么模样了。二姨父活着时,家里什么大事小事都由他来管理,二姨只管地里的庄稼和家里的三顿饭,外面的事情男人顶着。二姨从不参政,即使家政,她也只是提些妇人之见仅供参考。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是京剧《红灯记》中李玉河的一句唱词,用在表哥身上再恰当不过了。二姨父去世后,这个家的重担就责无旁贷地落到表哥的肩上。对于二十刚出头的表哥来说,挑起这个家可不比挑上百来斤担子那么轻松。一来表哥年纪尚轻,虽说表哥在我们稚嫩的眼里很成熟,但在大人们的眼里他还只是个娃,根本不屑一顾!一个娃儿要去独挡一面何其难!那时还没有分田到户这码子事,生产队里年终兑现、河工任务、分粮分草等事情,是要开个会集体商量的,可人家不会叫上表哥,即使叫上表哥,他的意见和想法也被当做耳边风。“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二来二姨父家姓郑,在村上是孤姓,那个村上的大户是孙姓,从大队书记到生产队会计、记分员一色都是姓孙的,孤姓的想混个一官半职的可能性,就象中国人想当选美国总统一样,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事儿姓孙的都采取“先攘外,后安内”的策略,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发出同一种味道。这边孤姓的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那边孙姓的以绝对多数的优势齐刷刷的举起手已经一致表决通过了。很多时候孤姓的要受到孙姓的排挤和欺负,一旦孤姓与某家姓孙的发生冲突,孤姓的说上天也是没理,除非你告到中央去!我这么一说,你就想明白阿Q挨了一耳光仍涎着脸想姓赵的缘故了。不过绝大多数孤姓人家不象阿Q那样靠着精神胜利法去图虚容的,即使再遭难也不会象阿Q那样想姓别人的姓。
摆在表哥面前的,是一条荆棘丛生、没有路的路!也是一条没有退路的路!
我觉得我的眼光虽然还很稚嫩,但没有错。表哥非但没有退缩,而且从一个我是公社小社员竟谋到了生产队仓管的位置上!这可是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呀,在生产队里,队长老大,会计老二,仓管员排在老三。
我不知道表哥是怎么当上这个仓管的。总之,表哥当时很是风光,完全可以和参军戴大红花相媲美。从此,表哥在村里说话就有了份量,贫寒的家境开始有了好转。表哥做上仓管后,他的灵活精明发挥到了极致,上下关系都不错,大姓小姓都交往,八面玲珑,风调雨顺。
就在这当儿,表哥结了婚。
一年后,表哥有了女儿。
B
女儿“哇”的一声啼哭,表哥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接着便沉沉地睡了三天。月地里的表嫂要人伺候,他不闻不问,全是二姨照顾的。睡了三天的表哥人也消瘦了,眼圈黑黑的,遇见熟人哼一声,脸上透着凉气或带着冻僵的笑容,似乎是整个村里的人都得罪了他似的。
真正让表哥一落千丈的人是表嫂。表嫂自己常这么内疚地想,因为她断了郑家的香火。
但表哥从没这样说过,也没给表嫂脸色看过。毕竟表哥是做过干部的人,他懂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
可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更令表哥无奈的是,他们的生育指标只有一个。计生是国策,要搞一个生育指标比搞一个“农转非”户口难多了。
那已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提倡的“人多力量大”的年代了。满墙上都写着“孩子是个宝,只生一个好”,老人家当年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已被篡改了原意写得满目皆是。我也觉得只生一个好,即使今天我也不能理解表哥为什么那么偏爱男孩?
生了第一个女儿后,表哥的思维和心态就开始有了变异。他不再象以前那样热衷于人际关系和集体活动了,常常一个人喝着闷酒,不醉不罢休,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闷烟,烟屁股象机关枪的弹壳,满地都是。整个象变了个人似的,神情恍惚而颓废。
接下来,表哥的举动更令人费解了。没和任何人协商,象随手扔掉一件脏衣服一样,表哥竟淡漠地辞去了那令人眼羡的仓管位置。仓管这个官并不大,可前途未卜,而辞职将意味着表哥从此淡出政坛,政治生涯就此画上了句号。这件事震动不小,象五六级地震似的震得村里人的耳膜生疼。村里不少人特别是孤姓人家,背地里指着表哥的后脊骂表哥是不争气的败家玩艺,放着好好的官不做,想学海瑞还是学杜甫呢?鼻孔插葱——装象!
我的父母也急急召见表哥,将表哥从几十里外调遣来,狠狠地把他骂了一通。可于事无补,一贯很听话的表哥只说一句,姓郑的若从孙家村消失,那才是我最大的罪过!父母叹息,这孩子过于执拗了。
我实在读不懂表哥的表情,跟着大人们为他惋惜,觉得表哥从此一跌千丈,风光不再了。
表哥辞职三天后,仓库一职便被人唾得,受益者是正宗孙氏后裔孙文刚。两年前,孙文刚仗着出身豪姓,欲与表哥竞选仓管,最终表哥胜出,大大出乎村里人的意外。两年后的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C
以后的事实证明,表哥的辞职既是有预谋的,也是情非得已。即使他不辞职,他也会被罢免的。原因很简单,干部必须带头响应计划生育,否则,撤你没商量!而表哥的预谋也正是想向计生国策叫板!
女儿降生不到三个月,由大队书记、妇女主任、生产队长等一干人组成的计生检查团便隔三差五地光顾表哥家了。表哥家从此不得安宁。
当时的公社书记是由大队书记提拔上去。据说是一位计生能手,因计生工作业绩突出而被县里破格重用。都说计生工作是天下第一难,所以计生干部也很容易提拔。不少干部看到了这一点,更加卖力地抓计生,哪管你断子绝孙!新提拔的公社书记就是如此,用以前抓阶级斗争的强硬手段来抓计划生育。
表哥心里非常清楚,一场计划生育的暴风骤雨即将来临。表哥与村干部在民心与国策之间拉开了一场悄无声息的战斗。
大队干部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屁话!你这是卵子割了发B疯!男女都一样?你怎么不把自已给腌了?表哥怒声咄人。
大队干部说,计生国策,匹夫有责嘛。
表哥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祖国的未来,那么我多生一个孩子就是为祖国多做一份贡献,也算是绿化祖国嘛。
政策攻不下表哥铁砣般的心。
大队干部再换上一种促膝交谈的策略。
腾弟呀,上面抓得紧,我们也没办法啊。
那些鸟官都不食人间烟火,可你们不还吃五谷杂粮吗?怎么吃着人饭拉不出人屎呢。表哥的话尖锐难听。
腾弟啊,现在没有儿子的又不是你一家,就想开一点吧。
表哥说,没有儿子谁来为我养老?家里的重农活谁来做?你们都有儿子,别在这唱洋腔!
表哥软硬不吃,大队干部只好如实上报。表哥成了远近闻名的难缠户、钉子户,惊怒了公社书记。公社书记给大队干部下了一道道死命令:
不去做节育手术,就重罚,罚得他倾家荡产……
把他的媳妇抬到乡医院结扎……
大队干部的口气已经降到了零下一度。
孙家村,孙氏豪姓一统的天下,没有人来帮表哥这个孤姓讲句求情的话。
表哥整夜失眠,思考着如何打这场计生游击战。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姓余,是山东临沂人,当年来孙家村做大葱生意,住在表哥家。虽是非亲非故,可表哥一家人待他甚好,没收过他一分钱,还经常叫他一起吃饭。表哥叫他余大哥。余大哥离开也有两三年了,走时留下了家里的地址。表哥翻箱倒柜找出了那个地址,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余大哥去了封信。
但表哥迟迟没有收到余大哥的回信,心中若有所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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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还没想头绪时,村干部们已在表哥家的四周做好了埋伏,象是在准备攻打敌人固守的堡垒。
表哥绞尽了脑汁,大门不出,全然不觉一双双监视的目光。
这天早上,表哥去村口走了走,让头脑清醒一下,寻求对策。
表哥的影子晃出村口时,头十名大队干部悄悄地摸进了表哥的家。
他们要对付的是体弱的表嫂。为避免发生流血事件,大队干部们考虑得很周到,选在表哥不在家的时候。于是表嫂成了瓮中之鳖,束手就擒。
妇女主任亲昵地搂着表嫂,连拖带拽地,沿着河边一条与村口相反方向的小路,将表嫂带往公社医院做手术。
表嫂的眼泪顿时就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没有遁身术,在十来个人的监视下,她无法脱身。这一去,将意味着郑家的香火彻底断绝了,她也将不可推卸地成为郑家的千古罪人了。
大队干部不顾表嫂的眼泪。表嫂是他们的战利品,是他们刀俎上的鱼肉,是已经到嘴的唐僧肉。胜利在望,等待他们的将是请功邀赏,他们因而弹冠相庆,毫无顾忌地放声说笑着,交流着计生策略的成功经验。
在大队干部们得意忘形的时候,表嫂忽然挣脱了拉着她的妇女主任的手,直往前奔去。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大队干部们大惊失色,狂喊乱叫,立马慌了,手脚并用地跟在后面追。可惜表嫂不是东方神鹿王军霞,眼瞅着村干部中的匹夫之勇者已追了上来,慌乱之中,象一只鸭子折身下了河中。
春天的河水还有些寒意,恐慌中的表嫂完全没意识到。
大队干部顿时不敢再示威相逼了。他们不知道表嫂想干嘛,怕闹出人命来。
表嫂是不会投河自尽的,她肩负着为表哥家传宗接代的使命呢。惶惶地看着岸上围着的男男女女,镇定之后表嫂也不敢再往深处走了。
表嫂倒真得希望自己是一只鸭子,能从水中游到对岸去。
大队干部们也不敢再有进一步的举动,可又不想让煮熟的鸭子真的飞了,所以围在河堤上。那情景如同一群人围观看一只在水中表演的海豚。
河里的水毕竟冷。妇女主任毕竟是女人,心软,好言相劝表嫂上岸来。表嫂丝纹未动。表嫂的眼里,妇女主任是一只狼外婆。
恰在此时,表哥赶来了。表哥从村口晃悠了一会,踱着方步回到家时,不见了媳妇,正纳闷着。好心的邻居把所见的一切悉数告诉了表哥。表哥心头的火腾地一下窜了上来,奔跑而来。
当看到表嫂被围在一方水天中,可以想象表哥当时的愤怒已不止于冲冠一怒为红颜了。表哥冲进河里把媳妇拽上来,拼了命了欲与村干部们刀刃相见。村干部见状,吓得顿作鸟兽状,散了。计生国策再重要,也没小命重要。
表哥仍未解恨地说,当时手里没锹没锨,否则他妈的一定放倒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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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视眈耽的大队干部们并没有放过表哥,仍在寻机一次次地围剿。表哥更加戒备森严了。
行政手段干预无效后,大队干部改变了策略,开始对表哥家实行经济制裁。首先是罚了表哥家几百块钱(在当时来说,这个数目挺大的)。接着将表哥家的粮食强行抬走。还好,表哥早有提防将两头不大的肥猪换成了几十块钱的钞票。
除了两间摇摇欲坠的破瓦房,表哥成了真正的无产者。
两间破瓦房也要扒掉它!
村干部伺机动手拆掉表哥的房子。
计生毕竟是国策,是天意。反正就在村干部打算动手拆房子时,一场暴雨袭击了表哥的两间破房。夜里,暴雨连连,绵绵不绝,多年风吹雨打的破房象个风烛老人在暴风雨中颤栗。走投无路的表哥听着哗哗雨声,满腹心事,难以成眠,在床上辗转反侧。
忽听到屋梁发出一声脆响,接着又接连传来几声,表哥猛地意识到,房子要塌!表哥急忙叫醒媳妇抱上女儿,奔向门口。刚把媳妇和女儿推出门外时,瓦房轰然倒塌,一根木梁砸在表哥的后背上……
表哥住进了医院。
苍天有眼,不幸中的万幸啊!表哥并不怨天尤人。若不是表哥及时发现,恐怕一家三口都要葬身瓦砾之中了。
大队干部毕竟是党的干部,懂得人道主义,也没有落井下石,暂且放过了表哥。
表哥人歇息在病房,心却在忙碌。他吩咐媳妇悄悄将家里值一点钱的家当都换成了钱,等待时机。
表哥没想到,一场及时雨适时而来,解了表哥的渴。一封来自临沂的信摆到表哥住院的床头。此时,窗外一束阳光正照在表哥的病床上,表哥的脸上明媚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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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决定北上山东时,表哥的心里有多了层顾虑:这般贸然投奔余大哥,不知是否合适?还不知临沂那儿的计划生育抓得紧不紧?那年头,逃计生的人就象小品《超生游击队》里演得那样,但没那么轻松,更象逃亡者。
但于表哥来说,这已是唯一的出路了。表哥作了完全充分的分析:一是村干部们都是乡里乡亲的,最擅长的就是顺藤摸瓜,管你有多少七大姨八大姑,他们就象小布什抓萨达姆那样你躲在地窖里掘地三尺也能找到你!而余大哥与表哥家非亲非故,村干部想不到也摸不到这根藤上来;二是以前看电影《红日》时,看到沂蒙山区山脉绵延梯田环绕地形复杂,很适合打游击战,当年国民党精师张灵甫就是毙命于这里,万一村干部摸到这儿来,表哥就和他们在沂蒙山区玩一场游击战。
表哥毅然决定,挺进沂蒙山,投奔余大哥!
余大哥果然乃义气中人,没有忘记表哥一家人当年的施助。几个月前余大哥接到表哥的信后,怕表哥吃不惯山东的粮食,特地将农作物改成了表哥一家爱吃的水稻红薯。直到大米红薯进了仓才向表哥发来了热情的邀请函。
没等伤痊愈,表哥揣上用全部家当换来的一百多块钱,背上两大口袋一百多斤的大米,在村干部还未反应过来时,带着媳妇和四岁的女儿芹莉悄悄地踏上了逃亡之路。
换了不知几次车,才到达余大哥家的那个县。每换一次车,表哥凭着顽强的毅力将两大口袋的大米就上下搬一次。
下了车,走了几十里的山路。一家人无暇欣赏沂蒙山的山水风光,表哥挑着一百多斤大米,媳妇背着女儿拎着衣物,双腿象灌了铅一样的重,按照信中的约定(那时乡下人家还装不起电话)好容易找到了地方。
这一家人的情形,当地人一看便能明白他们的身份。
“您是郑大哥吧?”一个女人低沉的声音。
表哥一抬头,是一个陌生村妇。把肩上的担子挪了挪位置,慢慢地直了直腰,才应了一声。
“是余大哥让我来接你们的。”女人的声音仍很低沉,听不出一点待客之道。
表哥的心里虽有些异样,象是看到了天上闪着寒光的救星。
表哥累得并不想说话,但仍把笑容调到恰到好处的分寸,和蔼地问:“余大哥在家吗?”
女人没吭声,连小孩子也没逗一下。帮表嫂拿了一些重东西,便自顾地在前面带路。
女人早已做好了饭。表哥和媳妇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可肚皮早就前心贴后背了,也顾不得礼节先吃了个饱。
余大哥呢?表哥涎着脸问。
出门了,晚上回来。女人的话不冷不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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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定时,余大哥才回来。久别重逢,余大哥很热情。握着表哥的手,问长问短。
余大哥带着表哥一家人进了一所院子。“你们就放心在这住吧,没人来打扰的,也没人敢来查。”余大哥说得这么拽,给表哥一家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表嫂带着孩子睡熟了。余大哥和表哥借着月色坐在院里聊了两三个小时。
表哥忽然想起了余大哥的家人。孰料余大哥沉默半晌,竟噎不成声,双目流泪。许久,余大哥才平静地说,一个月前的一个晚上,他的妻子和父亲将晒干的庄稼收仓时,不料被闪电击中,余兄的父亲、妻子还有妻子腹中的胎儿不幸遇难……
一家三口伤于非命。表哥闻言,如被电击。
接表哥一家的那女人是余兄的妻姐。一家人至今还未从悲剧的阴影中走出来。
这一夜,表哥没有合眼,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余大哥啊,你我同病相怜是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让我如何心安理得地长期久住?若知你遭此一劫,那怕断子绝孙我也不来打扰你啊。
第二天,表哥向余兄辞行,无论余兄怎么诚意挽留,表哥坚决要走。余兄明白表哥的心情,无奈之下,便找了一个朋友。朋友是跑长途车的,刚开通临沂到扬州的客车。朋友说我才跑扬州,对那里不太熟,等段时间带你去扬州。表哥不依,执意现在就走。
余兄准备了一桌酒菜为表哥一家饯行。同是落难人,多少辛酸的话语都聚在酒杯中,一滴滴地灌进肚里,却又从眼里渗出来。两个七尺男儿,和着泪将酒瓶喝个底朝天,紧紧地握着手,传递一份沉甸甸的力量,一份坚不可摧的毅力。
坐在车上,表哥象坐在一只颠簸的小舟上,不知将漂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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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车穿过崎岖不平的沂蒙山路后,便进入了坦荡的苏北平原。
乘客多进入了昏沉欲睡的状态。芹莉平静地睡了。表哥和媳妇沉默地望着窗外。
去上海吧。表哥忽然把头扭向了媳妇。表哥的记忆深处搜索出老家的一个亲戚,现在上海的南汇打工。
车到盐城,余兄的朋友把表哥一家放了下来。表哥打算从盐城坐汽车去上海打工。
买了两张到上海的车票,表哥把大包小包扛上了车。表嫂则抱着芹莉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车子正在发动。表哥问司机,车到南汇吗?司机说,不经南汇,到上海后再打车票去南汇。
司机一句平淡的话,却让表哥如惊雷轰鸣。停车!表哥对媳妇说,赶快下车!
表嫂不明就里地看了表哥一眼,抱起女儿下车。
表哥摸摸索索从口袋摸出几张毛票说,我身上只剩这一块钱了。
表哥要退票。售票员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说车子都走了你退票我卖给谁呀?表哥低声下气请他帮帮忙,好说歹说售票员才收回两张车票只退了一张车票的钱,18元。
表哥的口袋里又有了19元。
盐城繁华的街道上,忙碌的人们川流不息,向着各自的方向涌动。一对苦难的夫妻,却找不到自己该涌动的方向。
妈妈, 我好饿。四岁的女儿小声地说。
表嫂这才想起,还是早上六点喝点稀饭,到现在滴水未进,别说孩子,自己也早就饿了。表嫂有点为难地望着表哥。表哥闷声不响地掏出五角钱,让媳妇去买了两块烧饼。
表嫂把一块烧饼递给芹莉,芹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表嫂把另一块递给表哥,你吃吧,你要扛行李。
表哥没接。我不饿,你吃吧。表嫂再给,表哥转过身去。
表嫂也没吃,把这块烧饼收了起来留给女儿。
表哥的脑子快速地搜索,竭力思考找到落脚的地方。
想起来了。表哥想起大丰有一个亲戚。这个亲戚是父亲的远亲姨娘,表哥该叫姨奶,两家从没有来往过,还是父亲去世前曾提到在大丰某农场有这样一个亲戚,据说在那儿还不错。
去大丰吧,大丰离这儿不远。
从没来往过,行吗?表嫂疑惑地问。
行不行也得去,天无绝人之路。表哥的底气明显不足,象是寻找传说中缥缈的海市蜃楼。
I
到达大丰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夕阳正一步步地坠向地平线。表哥扛着包不停地向路人打听姨奶家的下落。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样一个近乎藕断丝连的亲戚居然让表哥踏破铁鞋找到了。表哥和表嫂象看到了救星。
敲开姨奶家的门,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坐着。女孩看着逃荒似的陌生人,眼光里流露出不友好的警觉,一副爱理不理有气无力的表情。表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可没能改变女孩的冷漠。这个本就很牵强的亲戚关系在冷漠中显得更加脆弱,表哥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适才兴奋的光芒荡然无存。
毕竟不是近亲,表哥只好告辞。看着腆着肚子的媳妇,表哥将女儿拉到自己的背上。表嫂看着负重憔悴的表哥,又把女儿抱过来。两人争过来又争过去。
女儿木木地看着,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妈妈,让我自己下来走,我能走的,你们俩一天没吃饭了。
两人吃惊地看着才四岁的女儿。一会,表嫂背过脸去。表哥趁机将女儿抱在怀里,可女儿的双脚拼命地往下蹬,要自己走!
让她走吧。表哥听从了媳妇的话,把女儿放了下来。
天色已黑,初秋的晚风有些冷。媳妇紧紧地搂着芹莉,表哥从背包里找出一件衣服披在女儿身上。
夜晚很静,只有时而重叠时而错乱的脚步声,偶然还能听见几声狗吠。夜色很重,户户厚重的门关闭了屋里的灯光,无法温暖夜行人的视线。表哥和媳妇一前一后一声不吭地走着,想着。女儿爬在母亲的怀抱里睡着了。这个怀抱虽不踏实,却是温暖的。
晚风有些凄凉,比这更凄凉的是流浪的心。
J
你这个丫头,白长了十七八岁,来了亲戚都不知道留住人家?不是逃难的人谁会吃尽辛苦找上门来认亲?你现在就去把他们找回来!这是一个老妇人气愤的声音。
外面这么黑,我去哪儿找?一个女孩嗫嚅的回答。
表哥循声望去,这声音正是从姨奶家传出来。两人埋头想心事,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姨奶家。
姨奶!表哥轻轻叩门。门开了,一个老妇人愣愣望着表哥一家,什么都明白了。
泪花在姨奶的眼里打转。
姨奶果然是个菩萨心肠!表哥想。
姨奶做了一大锅面条。表哥表嫂还有醒来的女儿风卷残云,不客气地消灭了。
姨奶说,你们的事包在我身上。姨奶告诉表哥,姨爹是这儿的场长,是和县长一般大的官,管着农场里几十家的工厂,找工作没问题。
表哥吊着的心放进了肚里。
姨奶知道他们奔波了一天一定累了,便早早地安排他们睡下了。
半夜,表哥睡得正香时,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姨奶在说话。这是我娘家的亲戚,多少年没来往了,无论如何我要把他们留下来!
不行,我是场长,不能带头违反计划生育,明天赶紧让他们走。这个说话的人想必是姨爹。
表哥的心头一紧。
你休想!你还能干几天?都六十岁了,等着退休的人了你还怕啥?这两孩子容易吗?拖家带口跑了几百里,到这儿来了你不收留让他们去哪里?要赶他们走,那我也走!
接下来外面没了声音。表哥竖着耳朵听了很久,一阵困乏慢慢袭来。
第二天,表哥起来时未见到姨爹,姨爹早早就出去了。
第三天,表哥果真有了份工作。
表嫂被姨奶悄悄地安排在姨奶的一个干女儿家。干女儿家住在滩涂的芦苇荡里,浩渺无边,人迹罕至,是计生管辖的盲区。
从此,表哥一家结束了风吹雨打的漂泊生涯。
K
这年年底,就是1989年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表嫂生了个儿子。
表哥终于有了儿子。
郑家的香火终于没有断在表哥的手里。
故事到此,本该画上圆满的句号。但我还想交待几句表哥的儿子,我的表侄子。
时间已过去了17年。表侄子也17岁了,成了大小伙子。17年前的事,他不曾经历,也无从理解。而这17年来,他却在百般疼爱甚至是溺爱中成长,过着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幸福生活。
表侄初中毕了业,不想念书了。一耕二读,是天下最苦的差事。表侄辍了学,跟着姐姐去上海打了两个月的工,实在受不了老板的管制,一气之下又跑了回来,整天在家闲逛,偶尔还惹点是非。
表侄17岁了。表哥又在扳着指头算着,再过几年帮儿子娶了媳妇。用表哥的话说,就可以向列祖列宗交差了。
为了向列祖列宗交差,表哥去上海打了几年工,挣点钱给儿子娶亲。
表哥说,我还年轻,还能挣得动钞票。
(后记:这个故事发生在1989年。这么遥远的故事之所以现在才写出来,是因为表哥和我有二十年左右不曾谋面,直到今年夏天。二十年后再见面,表哥苍老了许多,让我想起鲁迅笔下《故乡》一文中的闰土。表哥很健谈,倒不象闰土那么木讷。一阵寒喧后,一些往事渐渐地提了起来。大概这是他最难忘的事吧,表哥自然就讲到了1989年。表哥讲得很仔细,连一个细节都不错过。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勉强的笑容,坚毅的笑容,成功的笑容。表哥的故事令我动容,也令我钦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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