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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在川上曰]

文/子在川上曰
新闻报道说：又一煤矿出事了，88人埋在井下，一个人也没救出来。儿子便问我：“爸爸，煤矿是什么样子？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跑不出来？”
是啊，煤矿是什么样子？我都快有20年没下过矿井了，也不知道现在的矿井是不是还是和以前一样。

那时候，我在读高二。暑假期间，要自己挣学费。听别人说，下煤矿挖煤最赚钱，一天可以赚20-30元钱。（注：当时一个壮男劳力的日工资为5元。）于是我便拎了两瓶酒，去求熟人把自己带去。熟人很干脆，第二天便带我去了。
我带了一床破被子，一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2套衣服便跟着他走了。大约坐了7个小时的车，就到了。那个熟人笑嘻嘻的递了一包烟给了具体负责的大队长，并向大队长引荐了我。大队长上下打量了一下我一眼，说道：“书生，这个活你可能做不来，太苦了！”熟人忙解释道：“他在家什么活儿都干过，肯定行！而且他只干一个暑假，挣点学费。”大队长便同意了，拿来了一份合同，要我签字。我接过来一看，是一份生死合约。意思是说：我自愿在煤矿做事，如果出事，伤了或是残废或是死了，所有一切后果都由自己负责，与煤矿老板无关等等。我看了迟疑了一下，熟人便说道：“没事的，我都干了2年了，什么事都没有，该死的**鸟朝天，呆在家里也一样老死病死。”我听了，也感觉到很对，便签了合约。

我们挖煤的地方，要先下2400多级台阶，下到主坑道，主坑道里铺着钢轨。再沿主坑道朝前走大概200多米，就进了辅坑道，辅坑道都比主坑道高，煤就是从辅坑道里面拉出来的。挖煤的基本单位是班，一个班大概是8个人，分工合作的。班长主要负责定点和爆破作业，他根据煤层的厚度确定炮眼的位置，然后用风钻钻炮眼，装上电雷管，把电线接出来，在坑道口接通电源，里面就爆破了，一大团的煤层就炸开了。然后，其他的人就进去，把煤用铲子铲到竹篓子里。一篓煤大概有200斤左右，篓子下面是木板，用绳子连了起来。把篓子里的煤装满后，就由一个人把绳子套在肩上，拉了出来，拉到主坑道口，倒进坑道口边上停着的土火车里。铲煤的还要负责打桩，以免塌方，把人压死在里面。拉煤的最苦，要手和脚都同时用力，象牛一样的。有一首民谣说的：“四手四脚爬，背后拖篓子。不是**养，怎也长尾巴？”
由于我是文弱书生，（他们是这样说的。）他们就特殊照顾我，先让我专门负责赶火车。就是负责把装满了煤的土火车沿着铁轨推出去，平推200多米，到吊车处，把吊车的挂钩挂好，按响电铃。井上的人就开动吊车，把煤吊了上去。把煤倒了后，放一张卡片在里面，再放了下来，我就把卡片拿出来。（一张卡片就能领15元工资，大概每个人可分2元。）再把空车推回去。
由于没有经验，第一次赶火车我就在岔道口同别人错车时，一不小心就赶下了轨道。一车煤，2000多斤，加上车皮，3000多斤。我使出浑身的力气，它还是一点都不动。我急得哭了起来，后来还是后面赶车的人过来帮我把它抬上了轨道。后来慢慢就习惯了。每一个工种，都是6天一轮换。除了班长的工作以外，其他的几个工种我也都做了，也还习惯。由于劳动强度太大了，刚开始还感觉到累，后来感觉不到了，只感觉到饿。每餐3大碗饭吃完，一下井就又饿了。又不敢放开肚皮吃，因为还要攒学费。
后来就出事故了，那天刚一放完炮，里面的硝烟还没完全散开，我和另外一个人就冲进去铲煤。突然，我感觉到心口好闷，透不出气来，然后就是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就倒下去了。醒过来时我发现我人在主坑道口，他们轻描淡写的告诉我：我中毒了，被那些烟熏中毒了。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那件事情，我肯定要在那里做完2个月的假期的。那天我上下午4点钟的班，晚上 12点钟下班。一下班，那些工友们都冲过去抢饭吃去了。我还是学生，满头满脸还有嘴里耳朵了都是煤灰，我是无论如何都吃不下饭的，我要洗脸嗽口搞得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才能吃饭。我推开浴室的门，里面静悄悄的，一个5瓦的电灯泡发出一点黄黄的微光。我走了进去，把衣服脱了就开始洗澡，我穿衣服时，才发现门后面的角落里搁了2块门板，有两个人躺在那里，满脸都是血污。我走近一看，妈呀，是死人！我掉头就跑。
后来，别人才告诉我，是另一个坑道的工友，炸煤后，打的桩太少，上面的岩层把桩压断了，塌方塌死了两个人。刚挖出来，放在浴室里，准备吃了饭再去给他两洗澡净身的，谁知我就闯进去洗澡了。
我见过塌方，那天也是我和另一个工友铲煤。铲着铲着班长就喊道：“塌方了，快跑！”那个工友把铲子丢了，拉着我就跑。我们连滚带爬刚钻出辅坑道，轰的一声，整个辅坑道就被塌的严严实实的。但那次没死人，甚至连皮都没蹭破一块。这一次却是人间惨剧，结果就摆放在浴室里了，让我一个人独自直接面对。

第二天我没上班，第三天我也没上班。那年我刚15岁，我第一次看到了死亡竟是如此简单，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竟是离自己如此的近，第一次认真思考生与死的问题。我一个人坐在旁边山岗上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我想，我还只有15岁，我还想做我喜欢的事，我还想找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然后疼她爱她一辈子。我还想有一个儿子，我会爱他不让他重走我走过的路，我还能做很多让别人记住我的好的事情来。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很值钱，而我们的命就值2000元？不，我此生的价值应当远远不止2000元钱的。（煤矿里每死一个人，补贴2000元的丧葬费用）。
我大哭了一场之后，我第一次认真的为自己做出了决定。然后我平生第一次进了录像厅看了一整天的录像。
第四天，我背着我的破被子离开了矿井。一年之后，我高中毕业之后，没有继续读书，在家里呆了半年之后，离家出走了。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去社会上闯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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