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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樵]

（一）

　　晚霞消隐，夜幕低垂。矗立江滨的锦江市琴岛酒家，华灯璀璨，喜气盈门。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射出奇光异彩，把这座构型新颖的豪华建筑，点缀得如同仙宫琼阁。停泊在锦江上的游艇渔舟，也是灯光辉煌，喧腾的浪花拍打着船舷，江面上流金溢彩，令人心醉神驰。

　　可容纳数百人的宴会大厅里，宾客云集。铺着雪白餐巾的大圆桌上，排满佳肴美味，酒香四溢。桌旁坐满了锦江市所辖的十几个县及市区文艺工作者代表及省市文联负责人，大家面带笑容，凝神专注地聆听锦江市文联主席何驰致祝酒词。
何驰，虽已年愈花甲，鬓发如霜，但精神矍铄，声音宏亮。他的诗、散文清新雅丽，很受读者的喜爱，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已蜚声文坛。锦江市N届文联代表大会，他深孚众望，以满票当选为市文联主席。
十年动乱他蹲牛棚，坐监狱，挂铁牌，挨皮鞭，历尽劫难，尝尽酸辛。但这没有磨掉他的英风锐气。他发表的祝酒词，幽默风趣，豪情奔放，不时赢得与会者的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

　　这时，一辆出租小轿车象飞驰的黑色小甲虫，从川流不息的车流中驶出，驶近琴岛酒家大门口石台阶下停下。车门打开，急匆匆地钻出一位三角目、扫帚眉的老头，约有五十多岁，头顶已显半秃，天气炎热，他却西装革履，脚套长筒丝袜，胸前用别针别着一个在风中飘飞不已的红绸布条，印有“锦江市文联代表大会主席团”的字样。他向司机神气地指了指胸前表示身分的红绸布条，意欲司机能对他尊崇备至，少收或不收车钱，可惜司机根本不卖他的账，不客气地说：“十元钱，这是行情价。快点。”老头眉头皱了一下，不情愿地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十元人民币，往车窗里一塞，夹住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鹅行鸭步地走上台阶。从宴会厅里传出的热烈掌声震动他的耳膜，使他心生焦灼，边登石阶边看手表，差点被石阶绊倒。幸得一位身上披着迎宾红绸带的小姐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他才免于摔个狗吃屎。

　　那位体态轻盈、明眸皓齿的女服务员，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她显然与矮老头十分熟悉，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万理事，你春风得意，再加上这么一身时髦打扮，起码年轻了二十岁。”姓万的眉宇生春，裂开大嘴呵呵笑着，嘴里镶的金牙耀眼生辉。“哪里哪里，我老了，别取笑。”他忙不迭地对着嵌在墙壁上的巨型玻璃镜搔首弄姿，整理西服领带，掏出手绢擦去秃顶上密密细细的晶莹汗珠，认为无可挑剔了，才以一副大人物的风度，高视阔步地步入宴会大厅。

　　此公是谁？他就是锦江市文联N届代表大会新任理事万成龙。他是锦江市所属的D县土地局长，素喜舞文弄墨，常在地市级的报刊上发一些吟风弄月的豆腐块文章，也曾有人议论此公的文章都是剽窃别人的东西，东拚西凑而成，但毕竟人们懒得深究，而且此公善于在领导面前溜须拍马，可谓八面玲珑，于是他由普通干部一路升迁，成了被人视为肥缺的土地局长，此次文联代表大会，他施展长袖善舞的本事，到外拉关系，又被推选为锦江市文联理事。可谓仕途文坛皆得意，一脚踩入青云里。难怪他昏昏然飘飘然起来。别以为这理事不值钱，他如果打道回府，在县领导面前吹将起来，说不定县领导大加赏识，这其中好处，妙不可酱油。

　　他得悉今晚宴会将有省文联领导、市府要员、名人学者参加，电视台记者将进行实况转播，报社记者也将采写新闻。若自己能在电视机屏幕上亮相，在报纸上登出自己的照片，定必在D县引起轰动效应，自己也将身价百倍。为此，在赴宴之前，他特地前往西服店，七挑八拣，讨价还价，买了一套据说是店主用跳楼价卖出的西服。他换装打扮后，又转到文具店要买一本精美笔记本，以备让市府领导、名人作家签名赠言，反正笔记本再贵也可用公款报销。文具店一位带深度近视眼镜的女售货员，正坐在靠背椅上，看武侠小说看得入迷。万成龙满脸堆笑地招呼道：“小姐，我买笔记本。”那位姑娘仍看得眉飞色舞，对万成龙的招呼不理不睬。万成龙气得七窍冒烟，往柜台旁的一个铝脸盆踢了一脚，乒乒乓乓响得一塌糊涂。姑娘并非省油的灯，她的老子也是不大不小的官儿，只因为迷上看小说，荒废学业，只得当个售货员。她哪能能吃这一套。正当她俏面凝霜、柳眉倒竖，准备大发雌威的时候，忽然瞟见万成龙胸前那条红绸布条，不禁回嗔作喜。她以为眼前这其貌不扬的老头，定是声名赫赫的大作家。她也喜欢舞文弄墨，也常向报刊杂志投稿，但老被退稿。老埋怨编辑有眼无珠，使她这颗明珠无法大放异彩。她认定万成龙是可以助她大展宏志的伯乐。连忙泡了一杯上好香茗，毕恭毕敬地递给万成龙，拿出各式各样的笔记本让万成龙挑选。

　　万成龙见这位小姐如此殷勤，不禁想起“最难消受美人恩”这句歪诗。他呷了一口香喷喷、热腾腾的浓茶，有点想入非非起来。当姑娘问及他的身份时，万成龙吹得天花乱坠，他大言不惭地胡吹自己常在《人民文学》《诗刊》发表诗文，并吹嘘他与王蒙、刘绍棠等名家是好朋友，郭沫若生前非常赞赏他的诗文。万成龙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对那位小姐说：“你喜欢搞文艺创作，找我算找对了。你可把习作寄给我，我帮你修改润色，再通过我与报刊杂志编辑的老交情，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保证采用。”那位姑娘一双明眸蕴含笑意，她恭恭敬敬地抄下了万成龙的通讯地址与电话号码。旁边一位退休老干部等着买东西，站得两腿酸麻，见万成龙还在喋喋不休地胡吹，大喝一声：“你吹牛皮还有完没完？老子原来就是搞文艺创作的，你一大把年纪，哄人家姑娘，真缺德！再吹下去，我拉你到市文化局让你现现原形。”万成龙见势不妙，假装看手表，喊一声“要不是我开会来不及，我拉你上法院，告你诬辱罪、诽谤罪”，说罢，拿起笔记本塞入公文包，向那位小姐挥手道别，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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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成龙挺胸凸肚地步入宴会厅，环顾四周，只见靠近文联主席的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自己挤不进去。靠大厅角落的一张桌子上还有一个空位，他连忙坐上去，喘息未定，象只鼓腮突眼等待扑蚊的蛤蟆。西装太窄太紧，加上这几年当了官，经常周旋于红灯绿酒之间，发了福了，大腹便便，象个即将临盆的孕妇，憋得甚是难受。而脊背上冷汗淋漓，又粘又痒，似乎有螨虫在爬。项上的领带象条绞索，使他艰于呼吸。在家里，他喜欢袒胸露腹，只穿一条裤衩，腆着个圆鼓鼓的“将军肚”，自由自在。这天天气闷热难耐，为着仪表整齐，他全副西装，想不到如今象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猴子，抓耳挠腮，熏得七窍冒烟。

　　突然，他如遭电击，浑身一颤，“他妈的，真是冤家路窄，怎又碰上这黑不溜秋的小子！”万万龙用妒恨的目光狠狠瞪住对面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那位中年人相貌堂堂，但皮肤黝黑，筋肉发达。万成龙估计此人是个干粗活的，可能是搞业余创作的。万成龙其实与这位中年人素不相识，但为何会对此人心生恶感，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两天前，文联主席何驰率领全体与会文联代表，乘坐专车到驰名中外、风景秀丽的百花村游览。时值秋日，金风送爽，菊花怒放，姹紫嫣红。文人画家们穿行于柳荫花丛之间，百鸟鸣啭，馨香扑鼻，无不怡然心醉。文联早就准备好文房四宝，让文人画家们即兴泼墨挥毫。才华横溢的文人画家们各呈绝艺，或吟咏抒写诗词，或描绘奇山秀水。而不学无术的万成龙，也装模作样，双手反背，腆着个肥硕的肚子，信步吟哦。一位种花致富的老农，见这位五短身材的老头在荷池旁冥思苦索，念念有词，可能是位大文豪。他想，自己新建了一栋三层楼房，尚缺楹联。便满脸堆笑，央求万成龙为他写一楹联。万成龙正想一展雄才，见老农求他写联，正中下怀。先是假意谦逊一番。老农见他有俯允之意，便苦苦相求。于是万成龙慨然允诺。他昂首向天，似乎要从碧空白云中搜寻灵感，良久，只见他在桌上的信笺上书就一联。上联是：“花红牛壮高楼平地起”下联是“牛郎幸福何必上九天”横批是“六畜兴旺”。万成龙抑扬顿挫地吟哦两遍，心里自鸣得意。“三国时期曹植七步成诗，我万成龙五步成联，也算得才思敏捷。”他装出一副虚怀若谷的样子，笑嘻嘻地向几位正在写楹联的书法家说：“诸位都是书法家，我才疏学浅，写了这一楹联，想仰仗你们大笔写出来，送给这位老农，他新建的楼房尚无楹联，我们替他来个锦上添花，大师们以为如何？”

　　当书法家们传阅万成龙的得意之作时，万成龙面露骄矜之色，等待听一片颂扬之辞。可是，真怪，众人传阅之后，竟是面面相觑，不发一词。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书法家，有的取下老花眼镜，掏出手绢佯擦镜片；有的掏出虎标万金油擦太阳穴。几个年轻小伙子，挤眉弄眼，呲牙裂嘴，似笑非笑。而那些伶牙利齿的姑娘们，交头接耳，象麻雀一般吱吱喳喳，掩口窃笑。万成龙以为大家在惊叹他的文才，越发得意忘形起来。他看到旁边有一位皮肤黧黑的中年人，看起来是长期风吹日晒雨淋，从事体力劳动的，便装出十分诚恳的样子，说：“这位同志，请你提提意见，我洗耳恭听”。那位中年人笑笑，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说：“万理事，楹联讲究平仄协调，对仗工整。你写的这副，只是凑字数，并非对联。而且，这位老农的楼房是要住人的，并不是要关牲口，你写成六畜兴旺，实在太……”话音未落，响起一片笑声，几个小伙子笑得在草地上打滚，那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笑得泪水盈睫，直揉肚子嚷“哎哟”。万成龙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心想：“老子过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你不知天高地厚，竟敢教训我。”刚想勃然变色，与他大吵一通，转念一想：“我已是文联理事，与他吵骂，有失身份，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强压住差点破口而出的脏话，拂袖而去，此事被代表们传为笑柄，这怎能不使万成龙耿耿于怀呢？（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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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件事，就发生在当天下午。文联代表集体合影留念。万成龙早就打定主意，拍照时一定要力争坐在文联主席身边，无论如何也要抢镜头。因此，他亦步亦趋地紧跟在何驰的屁股后头。当何驰在正中位置就座，万成龙刚车转身，准备紧挨何驰坐下，谁料到屁股尚未沾到交椅上，却被摄影师毫不客气地拉起来。戴着黑色蛤蟆眼镜的摄影师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这位先生个子太矮，坐在正中显得队列参差不齐，照片拍出来难看死了，请你到前排蹲着”万成龙刚离开，想不到何驰热情地把那位不知名姓的黑皮肤中年人一把拉住，按坐在万成龙未坐成的位子上，恰好万成龙就在此人的前面半蹲着，气得万成龙差点发生脑血栓。摄影开始了，摄影师嘱咐“大家摆好姿势，面带笑容，神态尽量自然些”而万成龙却一肚子无名火，哭不象哭，笑不象笑，一副苦瓜脸。心里暗暗臭骂：“这黑炭团是无名小卒，凭什么坐在文联主席旁边，我堂堂的文联理事却蹲着。真他妈的天地颠倒。这摄影师贼眉贼眼，活象个日本汉奸，百分之百的接受贿赂。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上帝也推磨，这真是他妈的至理名言！要是早知道，老子也塞给他几张百元卷。”向土地承包商索贿，向上司行贿，是万成龙的拿手好戏。万成龙真是后悔自己失算，失去了一个可以大出风头的千载难逢的大好良机。照片拍完了，万成龙对那位黑皮肤的中年人又增添几分仇恨。

　　现在，这位中年人就坐在万成龙的斜对面，怎不叫万成龙妒火复燃。同桌还坐着几位正当豆蔻年华的少女，那是文联负责接待工作的。论岁数，论资格，论官衔，万成龙认为此桌唯他独尊，“待会儿宴会开始，我可要尖酸刻薄地嘲讽这个黑小子一番，出出胸中这股怨气！”他那三角眼里射出两股阴寒恶毒的目光，有点象咄咄逼人的眼镜蛇。
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掌声使万成龙如梦初醒。原来，何驰已念完祝酒辞。他笑容可掬，步伐矫健地向万成龙坐着的这一桌走来。万成龙以为何驰要来邀请他补充发言，受宠若惊，“霍”地站得笔直，大黑公文包“啪”地掉落地上，他也置之不顾。他觉得鼻管酸酸的，“知遇之恩，天高地厚呀”他已然伸出双手，准备与何驰紧紧握手，等下一定要发表一通慷慨激昂的讲话。他注意到报社记者紧跟在何驰身后，摄相机闪着耀眼的光，电视台的记者也把摄相镜头对准自己。他不由得热血沸腾，心跳大大加速。“文联主席与我握手，这一珍贵画面出现在电视屏幕或报刊上，县里领导必定对我青眼有加！”可惜！何驰似乎未注意到满脸激情的万成龙，径自走到那位中年人的面前，和他亲热握手。何驰用洪钟般的嗓音说“女士们，先生们：我国著名作家江浪同志刚到东欧北美考察归来，不顾旅途劳顿，应邀前来参加我们文联代表大会，他原先一再表示不要暴露其身份。今天闭幕式上，我们终于征得他的同意，让他在会上简短发言，让我们用热烈掌声表示欢迎！”

　　当江浪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时，万成龙心里真是倒海翻江卷巨澜，他十分惊诧，惊诧那黑皮肤的汉子竟然是全国著名作家。“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那皮肤哪么黑，可能是海风吹的，或是常作日光浴，或许是曾到非洲体验生活被酷日晒黑的。”万成龙对他的怨恨，已烟消云散。刚才他半蹲在江浪跟前拍照，原先认为是奇耻大辱，现在却觉得是极品荣耀，无上光彩。他准备回去要把照片放大几倍，用高档镜框装上，吊在家里豪华的大客厅里。为什么官拜局座的万成龙对此非常看重呢？这有他的如意算盘，因为土地局长虽然是肥缺，这些年行贿者如过江之鲫，财源滚滚，自己豪宅别墅都有了。妻子儿女象金枝玉叶一般。局里的公车变成自己的私车。要不是这次开会期间，大舅子借走局里的车，他也不至于被出租车司机敲竹杆。而且也利用公款遍游全国的名山大川，甚至也数次出国考察，他还有一张爱不释手的和泰国人妖勾肩搭背、耳鬓厮磨的合照呢。（这张照片他可不敢让老婆看见，生怕引起河东狮吼）但他深知自己岁数已逾五旬，如果未再升官，只能当个手中无权的主任科员，泡茶看报逛大街，虽然清闲，但难遂鸿鹄之志。而且，一旦失势，万一哪个下属向纪检、反贪局递一张揭发信，那时就得被双规，牢狱之灾必然随之而降。因此，他必须想办法升官，用钱开路是其中一条途径，而借助富商、名人也可引起轰动效应，若能把江浪请到D县，甚至利用江浪的影响帮自己那些豆腐块文章结集出书，再让他写个序言，那时一举成名天下知，估计上级领导将刮目相看，再利用自己宛若蛛网的关系，要扶摇直上应该大有希望。

　　尤使他兴奋的是，江浪在发言之后，又回到他这张桌子上，使他有巴结亲近的机会。万成龙的傲气荡然无存，他本来就精通拍马之术。有一次在酒桌上，他酒酣耳热，与酒友交流拍马要诀。他说：“拍马要讲究手法，要恰到好处，要拍得对方舒舒服服，如痴如醉。拍得太痛太麻，被马扬起后腿踢到，可不是闹着玩的。”看到江浪缓步直来，万成龙满面谄笑，对江浪点头哈腰，表现出十二万分的谦恭。待江浪就座，万成龙从桌子上取出开啤酒瓶的美女头形的铁片，熟练地打开瓶盖。岂料泡沫象喷泉一样喷涌而出，溅了他满头满脸，实在有碍观瞻，但万成龙“酒精考验”，处变不惊，他顾不得擦去头面的泡沫，一边说“没关系，没关系”，一边躬身先给江浪的酒杯斟酒，再挨次给各位女士斟上，最后才轮到自己。那些女士见他谦恭热情，脸上胸前尽是酒渍，虽然甚是滑稽，但不好意思笑，憋得怪难受，只好偷偷揉肚子。

　　万成龙用面巾纸擦去脸上的酒迹，端起酒杯，笑容可掬地说：“今天能和闻名全国的文坛巨星江浪先生同桌进餐，我觉得无比荣幸。江浪先生的诗文字字珠玑，篇篇精华。我衷心祝愿江浪先生在不久的将来，能有更多的惊世之作，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为中国争光。来，让我们为江浪先生冲剌诺贝尔文学奖干杯！”这一套恭维之辞，是万成龙经过深思熟虑打腹稿而后新鲜出炉的，岂料江浪面露不悦之色，严肃地说：“老万，讲话要注意分寸，我无非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作者，根本不是什么文坛巨星，至于诺贝尔文学奖，我有自知之明，远我千万里，我不耐烦那些吹牛拍马的事，我们还是以诚相见为好，你说是吗？”万成龙忽然意识到自己拍马多年，如今真的被马腿踢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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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成龙在江浪那里碰了个钉子，要是换成别人，定会十分难堪。但万成龙是死猪头不怕开水烫的人物，仍然脸不改色心不跳。他话题一转，说：“江浪先生，敝县的芦柑驰誉京都，味道特别鲜美，敝县还有上好的铁观音茶，还有许多土特产，再来有名山秀水，您如果方便的话，我诚意邀请你到敝县一游。我可以让单位派车来接。”万成龙心想，若江浪应邀，对自己是大有益处。反正慷公家之慨，车旅费，宴席费用，桑拿足浴，外加送他几箱上等芦柑，几包名贵茶叶，无须自己花一分一毫。而自己的身价却可以大大提高。若能博得江浪的好感，在省作协主席那里美言几句，作家这顶梦寐以求的桂冠岂不是唾手可得。现在提官要论文凭，自己却只有农校文凭，若能有作家头衔，就可以抵此不足。但江浪对他那市侩式的丑态十分反感，王顾左右而言他，态度非常冷淡，只敷衍几句。就边吃边和那几位女青年交谈起来。

　　万成龙还想再搭讪几句，邻座一位姑娘见他唾沫星子四溅，丑态毕露，非常厌恶。她心生一计，端起高脚酒杯，笑着说“万理事看来十分热情，我建议会议结束后我们同桌桌友七人全到贵县去，务请万理事为我们买一些内部价的芦柑、茶叶、土特产。我先敬万理事一杯。”聪慧的姑娘们一下子就听出了女伴的弦外之音，她们认为这是堵住万成龙嘴巴的好方法，于是纷纷站立，一片莺声燕语，有的说“万理事，最好为我们每人买两箱特等芦柑”有的说：“万局座，最好为我们每人买十斤上等铁观音，内部价的”姑娘们原意是要将这位马屁精一军。在她们想来，这一下子万成龙肯定会窘态毕露，因为现在芦柑、茶叶都归个人承包，价格昂贵，哪有什么见鬼的内部价？想不到万成龙满口答应：“没问题，绝对没问题，全包在我的身上！”难道万成龙真有天大神通，非也！原来此公一向厚颜无耻，轻诺寡信，惯开空头支票的行家里手。为了达到他的某种卑鄙目的，他可以向任何人拍胸膛许愿，甚至叫他摘下天上星辰，他也可以慨然允诺，而事后，立即抛诸脑后。他言出必行的，只有对顶头上司，即使抛过来一根鸡毛，他也会诚惶诚恐当令箭。

　　万成龙见酒桌上气氛活跃，一片喧笑声。认为恰到火候，就拎起塞在桌下的黑公文包，“刷”一声拉开拉链，取出一本精装笔记本，他象藏人献哈达一样双手捧着笔记本，恭恭敬敬地递到江浪面前，语调颤抖地说“尊敬的江浪先生，希望你能在我的笔记本上留下宝贵的赠言，做为鞭策鼓舞我的永恒动力，我这是诚心诚意的，请不要让我失望。”江浪方才听了万成龙那些俗不可耐的奉迎之辞，就好象吞下了一只苍蝇，觉得阵阵恶心。他暗自叹息，造物主怎会造就类似万成龙这等寡廉鲜耻的人物，而且还让他左右逢源，步步高升。当万成龙死皮赖脸地求他签字赠言时，他本想断然拒绝。转念一想，还是给他点醒点醒吧。于是，江浪拔出用了几十年的派克钢笔，给他写了这么几个字“好自为之，江浪题赠万成龙理事”，万成龙对何谓“好自为之”并不理解，以为是祝词，再加上上面有万成龙理事字样，又有江浪的签名，字又写得龙飞凤舞，颇有气魄。高兴得大嘴笑到裂至耳根，千恩万谢地接过笔记本。

　　散席后，万成龙殷勤备至地和江浪握手道别。人们纷纷离席，潮水般涌出大厅。万成龙早就瞄准了附近桌子上的几包未开封的名牌香烟和一瓶未开封的名牌酒，他动作敏捷地把这些烟酒塞入黑公文包。他发现有一位年轻的女招待对他横眉怒视，他也毫不示弱地向对方瞪起金鱼眼，心里嘀咕着：“你发什么雌威？这些东西是文联付了钱，宴会结束后打包，天经地义，我文联理事拿走光明正大，你吓唬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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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万成龙腆着填满美酒佳肴的肚子，回到他下榻的锦江宾馆，已是晚间九点钟了。他神气十足地叫来女服务员用钥匙打开房门，踱将进去，把门关上。一屁股坐在颇有弹性的席梦思床上，吹着轻快的口哨，从裤袋里掏出一包顺手牵羊从宴会厅带回来的中华香烟，抽出一根叨在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斜倚在服务员叠得方方正正的铺盖上，挠起二郎腿，从嘴巴里吐出一个个圆圈。他盯住袅袅上升的烟圈，打着饱嗝，心里头嘀嘀嗒嗒打起小算盘来。

　　他想，数十年来，自己在无数政治运动中由于能看风使舵，虽然也历尽风雨，总是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官虽然做得不大，顶多是官居八品，但也捞了不少油水。这一辈子可以说是吃穿不愁。他承包了一大片果园，虽然是年年亏损，但他仍苦心经营，不想甩掉这烫手的热山芋。为什么？万一将来反贪局找上门来，追究他的财产来历不明，他可以拍着胸膛说大声话：“那是我们开山种果，勤劳致富得来的辛苦钱！”而且，人家向他行贿的钱，只有天知地知神知鬼知双方知，无凭无据，万一东窗事发，我来个死不认账，岂奈我何？他抚摸着凸起的肚皮，酒意阵阵上涌，眯缝着眼皮，回忆起自己的发迹史……

　　他的祖先，并非簪缨世胄，也未出过墨客骚人。但也并非世世代代默默无闻。他的曾祖父万彪，曾当过太平天国安王洪仁发的亲兵。安仁发与福王洪仁达是两个昏庸贪婪的家伙，封王之后，干了不少天怒人怨的坏事，而万彪即是洪仁发的得力帮凶。天京沦陷之际，万彪见天国大厦将倾，便叛变投敌。清兵破城之后，万彪做为响导，带领清兵烧杀掠抢，屠戮太平军将士及无辜平民，深得清将赏识，奏请朝庭赐其顶戴花翎。后来，由于害怕遭到太平军残部将杀仇诛奸，也担心兔死狗烹，死无葬身之地，于是弃官不做，万里迢迢地来到江南某地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用劫掠的钱财，广置田产，兼做走私贩毒，终成暴富。万彪生子万腾云，人称“笑面阎罗”，心狠手毒，比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鱼肉乡民，造孽……无穷。万腾云生子万发达，年纪轻轻就穿行于花街柳巷、赌场烟馆，一掷千金，把乃祖乃父搜刮来的不义之财几乎挥霍净尽。万腾云在世时，为儿子娶妻柳芙蓉，当柳芙蓉临盆之际，正是万腾云被浪荡儿子气成重病奄奄一息之时，当孩子呱呱坠地时，万腾云回光返照，听着孙子的哭声，他气喘吁吁地说：“这孩子，就叫万成龙，望他……成……成……龙，光……光……宗……耀……耀祖”说罢，两腿一蹬，就鸣呼哀哉了。

　　万发达虽然是个浪荡子，但眼看坐吃山空，家业快要全部荡尽，实在不愿沦落成丐帮弟子。也指望儿子能成为人中之龙，因此尽管兵荒马乱，家境贫寒，仍然把万成龙送入私塾。可惜万成龙愚笨至极，顽劣不堪，难成腾云驾雾的天龙，却成了油滑善钻的地龙。教书先生让他背书，他背得颠三倒四，写起文章来病句连篇，满纸荒唐。且又喜欢惹是生非，到处闯祸。气得任教的先生吹胡子瞪眼晴。命他双膝跪地，用戒尺狠狠打他的手心，直打得万成龙杀猪般嚎叫。先生打累了，气呼呼地叹道：“朽木不可雕，蠢驴不可教也！”万成龙表面上眼眶含泪，恭恭顺顺，心里却在恶狠狠地赌咒发誓：“老头该死，有仇不报非君子也！”果然，不久后，先生命他帮他买煮菜的酱油，他只买了半瓶，再住瓶中撒了泡尿。当先生在炒菜加酱油时连呼怪哉时，他却笑得在草地上驴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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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不久，正是端午节。私塾先生家居外地，关山迢递，路途遥遥，不可能回家吃粽子。这一早，他草堂高卧，直至日上三竿，尚未起身。万成龙见他父亲一大早就到鸦片烟馆吞云吐雾去了，他的母亲也到河边看赛龙舟。就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童子军服，来敲私塾先生的门。老夫子开门一看，见是万成龙，正想板起面孔训他一顿，尚未开口，万成龙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用一种十分恭敬的口吻说：“今天是端午节，双亲命我来请老师到家里坐坐，用点卤肉面，吃点粽子，喝些酒。”先生一听，面色多云转晴，他呵呵笑道：“难得你们一片至诚，好吧，待我梳洗一下。”

　　私塾先生草草嗽洗梳发，穿好青布长衫，就跟在万成龙身后。万成龙把老夫子带到家中大厅，只见屋梁上满是蛛网，地上鸡屎鸭粪这里一堆，那里一堆。万成龙把他请到一张破败不堪的太师椅上坐下，那椅子似乎不胜重负，咯吱咯吱直响，万成龙端上一大杯热腾腾的浓茶，恭恭敬敬地端给先生，说：“老师，请先用茶，我的双亲可能有啥事暂时出去，我去寻他们回来。”说罢，就一溜小跑离去。老夫子端过茶呷了一口，觉得有股邪味，揭开茶叶罐，只见茶叶已发霉。再也不敢喝了。他知道此家曾经显赫一时，想不到破落至此，不胜感慨。他百无聊赖，立起身来，背着双手，观看那些悬挂在厅堂里的字画，那些字画，烟熏火烤，画已多处裂痕，风一吹，纸片翻飞。画面已模糊不清，实在无啥看头。而万成龙一去不返，由于未用早饭，胃肠空空。闻到从邻舍传来的阵阵酒肉香味，不觉饥火如炽。有心想到橱房看看，又恐有失尊严。看到桌上有个碟子，放着几块糕饼，拿起来闻闻，并无霉味。饥不择食，一把抓过来祭了五脏庙，再灌了两碗水缸里的水，方觉肚子有充实感。他刚搁下碗，万成龙面有愧色地进来了，他说：“先生，我的双亲不知去哪里，我转遍大街小巷，找得头发昏，却不见踪影。让你久等，真不好意思，我先煮碗肉面让你先垫垫肚子……”话音未落，突然大惊失色地嚷道：“糟了，先生，你是不是吃了桌上的糕饼，那是毒老鼠的，我忘了告诉你了，这这这……，”老夫子如闻晴天霹雳，他觉得腹痛如绞，哭丧着脸说：“快！……快请郎中！”

　　万成龙装出手足无措的样子，急得似乎要哭出来，说：“郎中住在镇上，离这儿二十华里，远水救不了近火，先生如果有三长二短，我要怎样是好！”老夫子绝望地揉着肚子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觉得死神正狞笑着向他伸出魔爪，只得瞑目待毙了。突然，万成龙一拍脑袋，象找到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一样高兴，连声嚷道：“有救了，有救了！”只见他翻箱倒柜，翻出一本纸张发黄的破烂章回小说，匆匆翻了几页，捧到老夫子眼前。老夫子一目数行掠过，看到其中的个情节，宋朝一位奸相宴请群奸，众人食物中毒，有人献方用人中黄人中白灌下催吐解毒。老夫子知道这人中黄人中白实为人屎人尿，秽臭难闻，如何吞得下去，但如今生命垂危，怎管三七二十一，忙催万成龙速速取来。万成龙见鬼计得逞，忙掩鼻用破碗盛来半碗人粪尿，老夫子一闻，臭气冲天，未服先吐，直吐得翻江倒海，直呕得两眼发直，涕泪交流。万成龙假惺惺地替老夫子揉肩捶背，感动得老夫子老泪纵横。

　　当教书先生空着肚子，头顶烈日，一身秽气回到寝室，一头栽倒在床上呻吟不绝的时候，万成龙正在父母面前眉飞色舞地讲述他的恶作剧。万发达对儿子的缺德行为，却是大加赞赏。瘦骨如柴、鸠形鹄面的万发达，抚摸着儿子的后脑勺，奸笑着说：“龙儿，你这鬼灵精，连那位教书匠都被你耍弄了，还对你感激不尽，你将来不是英雄也是枭雄，不愧是万氏子孙！”他向儿子讲述了一通曾祖父万彪的发迹史，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要有变色龙的本事，心要狠，手要毒。该出手时就出手，关键时刻哪管亲和友。管他娘的什么礼义廉耻，你看如今，咱家破败，那些至亲好友哪个雪中送炭，全是他妈的雪上加霜。若你有可能成龙，要狠狠报复，吐老子出出胸中这口怨气！”老子言传身教，小子刻骨铭心，万成龙象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

[云樵]

　　当解放战争如火如荼展开的时候，万发达终于油尽灯枯，咽下最后一口气，走向了奈何桥。柳芙蓉原是烟花女子，被万发达从妓院赎身的。对这位鸦片烟鬼丈夫，本来就没有一丝一毫结发之情，万发达一命归阴，她好比抛掉一大累赘，叫人用破草席子把万发达裹住，草草掩埋。然后卖掉破宅房，携着万成龙向江南一小城进发，想投奔一位远房亲戚。谁知“屋破偏逢连夜雨，船漏又遇顶头风”，在途中，行囊中一点钱又被偷。母子只好一路乞讨为生。万成龙虽手执打狗棒，却未学会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在讨饭时被一富户养的狼狗咬了一口，幸得一位好心的乞丐采来草药，才把他从鬼门关救回来。在他的腿上留下了一个伤疤。万成龙的母亲后来嫁给一位搬运工人，恰好也姓万。

　　解放后，万成龙继父划成份时被划成贫民，而万成龙的母亲交代儿子对过去的身世必须守口如瓶。那时候，万成龙已是十岁了，人小鬼大，到处都在斗地主恶霸，镇压反革命，他的母亲成了街道积极分子，在多次批斗土豪恶霸的大会上都在控诉自己的苦大仇深，说得涕泪俱下，博得许多人的同情，许多妇女也常陪着涕泗滂沱。万成龙怎不知道自己的祖先臭名昭著。在故乡，起码也是破落地主。而现在，他变成根正苗红，家里也分了没收自土豪劣绅的楼房。这红彤彤的工人阶级成份，使万成龙在往后的运途中尝到不少甜头。他被继父送入学校念书。在同学当中，他常掀起裤管，展示那狗咬留下的伤疤，讲述他的带有传奇色彩的丐帮生涯，每逢有忆苦思甜大会，他总是上去慷慨激昂发表一通，成了远近闻名的诉苦明星。尽管他读书一向很差，但总享受甲等助学金，学费全免。万成龙对父亲万发达当初耳提面命的那一番话牢记在心，他真的就象一条体肤鳞片瞬息万变的变色龙，窥测方向，不择手段，为实现自己青云直上的美梦，甚至踩着别人的脊背也毫不犹豫。他很欣赏的诗句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一九五七年，反右斗争开展得轰轰烈烈的时候，万成龙正读中学。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就象一颗颗重磅炸弹，那些文质彬彬的“右派分子”，终于沉痛体验到“祸从口出”的真正含义，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万成龙当仁不让，当了反右积极分子，他象猎狗一样东闻西嗅，特别对他心怀不满的一位语文教师，他更是欲寻找机会下手。

　　原因是这样的，万成龙读书成绩历来不佳，又好表现自己。有一次班级组织诗词朗诵会，万成龙抑扬顿挫地上讲台朗诵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他摇头晃脑，手舞足蹈，他的普通话不准，惹得同学们笑得肚子疼，语文老师忍不住笑，挥手阻止他继续朗诵，说：“成龙同学，你把“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读成了“婆娘姥姨，杀人放火”，难怪同学们都哈哈大笑。”学生们一听，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这位语文老师叫刘涛，其实为人极好，爱生如子，他是实话实说，无非想纠正万成龙朗诵时出现的错误。但鸡肠鼠肚的万成龙，却认为刘涛有意使他当众出丑，他正在向一位号称“校花”的女同学大献殷勤，这会使他的全部努力泡了汤。因此，心中对刘涛刻骨仇恨。老盘算着如何报复。反右斗争中，刘涛由于心直口快，对学校某些党员干部的作风看不惯，发了一些牢骚，有些人嫉妒他才华横溢，就对他上纲上线，蚊子说成飞机，蚂蚁说成大象，用大字报对他进行狂轰滥炸。这些人当中，就有万成龙。万成龙在大字报中诬指刘涛“对党对社会主义怀有刻骨仇恨”“妄图颠覆人民政权”。

　　为了使这位老师万世不得翻身，万成龙暗中对他进行跟踪监视，准备搜集能致其死命的证据。有一天，这位老师黄昏时分，进入学校外一间破败不堪的茅厕，万成龙蹑手蹑脚的走近茅厕，听到里面响起有节奏的“笛笛笛”声音，万成龙惊喜交集，他轻捷得象只狸猫，悄无声响地离开茅厕，转过一条小巷，立即用百米冲剌的速度，跑到学校找到学校党支部书记，上气接不住下气地说：“刘涛是潜伏的美蒋特务，正在一间茅厕里偷偷向台湾发报，快快快，再迟些他就溜了。”校支书一听，如临大敌，马上找电话通知派出所，片刻，一大帮人把茅厕团团围住，当刘涛系好皮带走出茅厕，就被万成龙拦腰抱住，要搜查发报机和手枪武器，却毫无所获，跟去的人把厕所上下左右仔仔细细搜查一番，里面秽臭不堪，根本不可能藏东西，也绝非是可以发报的场所，原来是刘涛这几天闹肚子，在拉稀。刘涛讲明原委，又按着肚子，冲入了茅厕，很快，大家又清楚地听到响起有节奏的“笛笛笛”的声音，原来，这就是万成龙所指的向台湾美蒋特务机关发报！校党支书板起脸孔，狠狠地训斥万成龙慌报军情。后来，这位刘涛老师因为所发的牢骚只针对某些党员的生活作风问题，而且他人缘极好，总算有惊无险，免于划为右派，但时隔几十年，提起万成龙，他还心有余悸。

[云樵]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浪潮汹涌澎湃，“人间奇迹”不断涌现。万成龙其时已是锦江市农校的学生。他读书没本事，吹牛皮却挺在行。他当时也“诗思泉涌”“下笔如神”，在学校墙报上发了许多“大跃进诗篇”，如“大跃进战鼓震破天，一颗颗卫星上云端。粮食亩产几十万，肥猪体重都上千。母鸡日下三个蛋，一条菜豆米二长。全民动员齐炼钢，铁水流淌红满天，男女老少英雄汉，超英赶美气冲天。乘坐火箭追雷电，人间奇迹我来创。敢同大圣比高低，闯上天宫点旱烟。”他的这首气壮如牛的诗，还被选入了校刊，他昏昏然，飘飘然，俨然成了才思敏捷的高产诗人。

　　他想，时势造英雄，这正是他大显身手，创建殊勋的良机。他把母亲准备做棺材的上等木料、家里的铁门、铁锅、铁钉、铁铲、铜脸盆、锡酒壶、横七竖八地装满一辆借来的牛车，赶着一头老黄牛，拉到农校大炼钢铁指挥部，拍着胸膛表示，要为钢铁元帅升帐做出无偿贡献。当技术顾问告诉他：“你精神可嘉，但铜、锡制品对炼钢铁派不上用场，毁掉太可惜，你还是带回去。”但万成龙却掷地有声地说：“为了钢铁元帅升帐，我倾家荡产也心甘情愿！钢铁是金属，铜锡也是金属，既然同样都是金属，为什么铜锡炼不出优质钢，我就不信这个邪！人定胜天，什么样的人间奇迹，都可以用我们的双手创造出来。”言者慷慨陈词，闻者啼笑皆非，只得听其自然。

　　万成龙和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学围在土高炉旁，袒胸赤膊，挥汗如雨，气喘如牛的拉风箱，添煤炭，结果把许多群众捐献来的犁钯、铁窗、铁门、铁锅，炼成了黑不溜秋的废铁。当他们用红绸扎在那些“宝物”上，敲锣打鼓地向校党支部报喜时，却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专家不用鉴定就一锤定音：“这是百分之百的废品！一钱不值！还报什么喜！”但万成龙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他冥思苦索，通宵未眠，突发奇想。他想，炼钢是少慢差费，如果炒钢定然是多快好省。路是人走出来的，奇迹是靠人创出来的。于是，他动员了伙房一位工友，用铁斗车载了满满一车煤球，再叫来几位志趣相投的同学，宣布他要发明“炒钢”。那几位同学觉得挺新奇，以为万成龙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有了什么发明创造。于是七手八脚地帮忙，按照万成龙的指挥，很快用砖头垒起了一个炉灶，往内中塞满煤球，安上向补锅匠借来的风箱子，再安上炒菜用的大铁锅。随着风箱的拉动，点燃的煤球逐渐变红，升腾蓝焰。

　　万成龙大胆革新，用铁锅炒钢的特大新闻不胫而走，许多人蜂拥而来，要看个究竟，把万成龙围个水泄不通。一位炼钢厂退休的老师傅，被学校请来当技术指导，老人家正在吃线面，一听到用铁锅炒钢的荒唐至极的怪闻，忍不住大笑，打了个很响的喷嚏，线面从嘴巴里穿过鼻孔喷将出来，惹得旁观的人捧腹大笑。但万成龙此时心无二用，全神贯注地进行他的杰作。只见他腰系向补锅师傅借来的围裙，拿着一把炒菜的大铁铲，不时吃力翻动铁锅里沉重的铁沙，这比炒黑芝麻要吃力得多，累得他汗流浃背，瘦削的脸上被煤烟涂得横一道，竖一道，显得滑稽可笑。旁边那位膀阔腰圆的伙夫起劲地拉着风箱。人们象长颈鹿一样伸长脖子，无数双目光投射向逐渐变红的铁锅，只见铁锅与铁沙均变通红，最后铁锅变形、破裂，铁沙漏到煤炭炉里。旁观的师生们哈哈大笑。万成龙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双手叉腰，气呼呼地嚷道：“笑笑笑，有什么好笑？失败是成功之母，那些著名的科学家不是做过无数次失败的实验，最后才获得成功？这主要是铁锅耐不起高温，如果学校能买用白金做的锅，我保证能炒出百分百的优质钢！”话音未落，许多围观者笑得涕泪交流，若干年后，许多当年的同学还在津津乐道万成龙的炒钢创举……。

[云樵]

　　毕业后，万成龙在农校学的是兽医专业，他上窜下跳走关系，口沫横飞地向班主任、校领导诉说他在旧社会“苦大仇深”，标榜自己根正苗红，想争取留校搞政工，可叹因成绩太臭，口碑太差，未能如愿。被分配到D县兽医站当兽医，整日得背着红十字药箱，钻臭气熏天的牛棚猪舍，阉割、配种、医兽病，什么都得干，吃饭时食欲全无。万成龙颓废消沉，抱怨命运之神不公，认为自己是怀才不遇。是龙困浅水，虎落平川。晚间，在兽医站昏暗的灯光下，他有时拉起破京胡，用公鸭嗓子唱起京戏《四郎探母》唱段：“杨延辉坐宫殿自思自叹，想起了往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水中鱼困在浅滩……”，触景生情，他不禁潸然泣下。

　　他想投投稿，若能发表，名利双收。但遗憾的是稿件不是“泥牛入海无消息”，就是被退稿。有一位编辑见他写的稿文理不通，错别字甚多，用的又是D县实验小学作文纸，以为是小学生，写给他一封信。信中写道：“万成龙小朋友：你写作的热情很高，精神可嘉，但学生应以学业为重，不要急于求成。你写的文章错别字连篇，文理欠通，我们不能采用。你年纪还小，不要灰心，只要努力学习，虚心向老师请教，终有一天，你的文章会被采用的。”万成龙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那位编辑狗眼看人低，把金镶玉当成老鼠屎。后来，他干脆干起剽窃的勾当，把发表很久的外省杂志中的文章这篇抄几段，那篇摘几行，拚凑成豆腐块的文章，投往本县本市的报刊杂志，居然也拿到一些稿费。加上他巧舌如簧，擅长吹牛之术。在这个蕞尔小县里还小有名气。但在那个政治运动频频开展的年代，很流行的一句话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万成龙也做贼心虚，生怕被群众的雪亮眼睛发现他是文抄公，那时身败名裂，可不是闹着玩的。在那个时候，文抄公是臭名昭著。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因此，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放手大干。后来，他干脆去哄骗那些喜欢舞文弄墨的小青年，对他们说：“我与许多编辑部的编辑是至交好友，当年我与王蒙、刘绍棠还是文坛好友，如果你的文章拿来让我修改润色，再以我前你后的顺序发出去，采纳的可能性相当大。”那些从未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文章的小青年，自然对他毕恭毕敬，拍手赞成，然后，万成龙就拿着这些骗来的文章，求张三润色，央李四修改，最后他以主要执笔者的身份发出去，居然屡屡得手，他也自命为多产作家。只不过那些文章还上不了档次，使万成龙想成为作家的美梦只能是镜花水月。

　　兽医生涯，其实也使万成龙尝到不少甜头。在60、61、62三年严重自然灾害期间，不少人食不能果腹，野菜、草根、龙眼核、甘蔗渣都曾被用来充饥，但万成龙却未受饥寒之迫。那时居民大多养猪，猪成了全家的命根子。如果猪生了病，比人生了病还着急。万成龙背着药箱东转悠西转悠，成了众人的救世主。猪主每卖了大猪，总要买一些猪肉、猪骨、内脏来改善生活。而万成龙消息非常灵通，谁家卖了大猪，他不请自到，非常准时。而猪主自然待若上宾。请他饱餐一顿。人们饿得满面菜色，万成龙却是脑满肠肥。而且，病猪是不能宰杀的，但猪主塞给万成龙一笔钱，求他通融，万成龙见钱眼开，就昧着良心，证明猪健康可宰。用台湾现在流行语言叫做两利双赢。但万成龙其实坑害了买肉的顾客。但万成龙牢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他的老子当年对他的教诲成了他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使他野心越来越大。

　　万成龙当了一两年的兽医，尽管他的母亲四处求神拜佛，却没遇上贵人相助。而且已到了男大当婚的时候，却没有哪个妙龄少女钟情于他。原因是他长得尖嘴猴腮，那副长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还在农校的时候，他就春情萌动，经常从《情书大全》里抄来一些肉麻的辞句，七拚八凑，泡制出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偷偷摸摸的塞入几位长得水灵灵的女同学的课桌里的书包，但万成龙颇费苦心泡制出来的信件，不是被付之一炬，就是被撕成碎片扔进粪坑。说真的，谁有眼无珠，愿意嫁个癞蛤蟆？万成龙到兽医站后，也想混个一官半职，娶个娇妻，可惜却天不从人愿。他到处做免费的忆苦思甜报告，一次又一次掀起裤管让人家看那狗咬的伤疤，尽管人们不知道他的祖辈父辈实际上是恶霸劣绅，并非所谓的根正苗红，也确实赢得一些女孩子的同情之泪，但同情毕竟不等于爱情。

　　万成龙无可奈何，只得降低要求，把猎艳的目光转向兽医站的一位食堂女炊事员。此女芳名赵冬瓜，那个时代的人们认为胖就是健康，没有哪个女子在减肥，由于食堂油水足，此女食欲奇好，因此长得体壮膘肥，有个雅号叫“航空母舰”。走路一阵风，讲话象鸣钟。而且喜欢与人吵架，比较老实的人见了她闪避唯恐不及。私底下谓之“母夜叉”。万成龙为何会看上赵冬瓜，原因是赵冬瓜的哥哥赵强是农业局长。赵强是南下干部，在万成龙眼中是树大根深，前途无量。“大树底下好乘凉”万成龙想与赵强搭上姻亲关系，指望靠他提携，以便平步青云。于是，万成龙通过各种渠道向赵冬瓜表示好感，赵冬瓜年近三十，很多男青年惧怕她的雌威，哪敢向她示爱。所以尚待字闺中，愁丝万斛，见一个中专生向自己求爱，不禁喜出望外。万成龙虽然长相不佳，但自己也不是花容月貌，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她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说：“你说的比拉二胡还动听，向我求亲的男人可编成一个加强排，我为什么都不客气的拒绝，因为你们男人十个九个都是花心大萝卜，靠不住！”万成龙装出一副十足诚恳的样子，说“我就是那十个男人中靠得住的一个，如果你嫁给我，我以后若成了陈世美，任凭你抡菜刀乱剁乱砍。”赵冬瓜听他这么一说，想起自己抡起菜刀威风凛凛的样子，不禁笑得浑身肥肉乱颤。向他抛了一个媚眼，嗲声嗲气的说：“你明知杀人要偿命，我不会抡菜刀砍你，你才立这种牙疼咒。说真的，如果你今后成了负心汉，你要怎么样？”万成龙指天画日发誓，“如果我今后变心负你，被开除公职，判处重刑，不得好死。”于是，这一对旷男怨女，经过半个月的闪电式的恋爱，就宣布结婚了。喜事革命化，一切从简，参加婚礼的人抽几枝飞马香烟，吃几把炒花生米，喝几杯茶，讲几句勉励他俩革命到底的时髦话，就把他们送入了洞房。

　　为充分发挥裙带关系的作用，万成龙对大舅子赵强尽力奉迎巴结。赵强的每一句话，他都奉为玉旨纶音，丢一根鸡毛他也当为令箭。他对同事是一毛不拔，对母亲也是刻薄寡情，但对赵强却是不时送些卤肉、皮蛋、香菇、木耳之类，那些东西是赵冬瓜从食堂藏藏掖掖偷带回家的。但大舅子不知是贵人多忘事或是嫌礼薄，未见有提拔万成龙之意。赵成龙急得直骂娘，而赵冬瓜又凶悍异常，稍一不顺心就丢碗摔盆，作河东狮子之吼，万成龙觉得自己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云樵]

　　一九六六年，史无前例的文革开始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神洲大地卷起一阵阵狂飙暴雨。在“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喧嚣声中，许多惨绝人寰的悲剧到处上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许多功勋卓著的功臣良将被诬为走资派、野心家、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定时炸弹，许多学识渊博的学者专家成了牛鬼蛇神，皮鞭在呼啸、棍棒在挥舞，在小说、电影中看到的法西斯手段在所谓革命闯将的手中被活学活用，甚至加以发明创新，遭受酷刑的惨叫使人毛骨悚然。而万成龙也以为正是他“困龙上天”的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先是加入了专政队，把那些有历史问题的老兽医们整得死去活来。他亲自带人到那些家庭成份高或曾是国民党员的老兽医家中抄家，要他们交出所谓私藏的金银财宝和变天账，搜不出来，就掘地三尺，在他们家中的天井、房间、走廊挖出一道道横七竖八的战壕，把他们家中的书画古藉当成封资修黑货付之一炬。把金鱼缸、假山砸毁。他甚至让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兽医戴上包有沉重鹅卵石的高帽，或脖子上挂着铁丝吊着的黑帮牌子。

　　随着文革的风暴越来越猛，各式各样的革命造反司令部应运而生。正如京剧《沙家浜》中胡传葵唱的“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那个时候，红旗猎猎，战鼓惊天，总司令部、野战军、兵团一个小县城就有几十个，街头巷尾要碰上十几个总司令那是极容易的事。万成龙也纠集了一批人，组织起“红兽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向那些昔日的顶头上司发出一张张勒令，要他们“低头认罪”。看着那些当年他巴结唯恐不及的旧领导，现在必须向他“俯首认罪”，“早请示晚汇报”，万成龙觉得自己有君临天下的“威势”。万成龙的大舅子赵强，此时被打成叛徒、特务、走资派，万成龙本来就痛恨赵强从未对他有提携之恩，此时借此机会“大义灭亲”，慷慨激昂地揭露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滔天罪行”，为了表示他坚决与赵强划清界限，他还斩钉截铁地宣布，他坚决和赵冬瓜离婚。而且言出法随，批判会结束后即通过他的负责办结婚、离婚手续的革命造反派战友闪电式的办好离婚手续，叫来一帮杀气腾腾的战友，把赵冬瓜扫地出门。赵冬瓜虽然平素泼辣凶悍，但胞兄一被打倒，靠山坍塌，树倒猢狲散，林焚鸟雀飞，一个女流之辈，又能如何，而且她在兽医站食堂当炊事员，是临时工，人们本来就恨她又吃又拿，贪得无厌，如今顺势勒令她滚蛋，她只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无可奈何地回北方老家去了。而赵强因为不堪百般凌辱，跳楼自杀，还被造反派说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好景不常，他的“红兽兵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很快就被一个“反到底革命造反兵团”砸烂了，战旗撕成碎片，印信付之一炬。原因是指责“红兽兵革命造反兵团”招降纳叛，其中有好几位成员是黑五类子女，是“打着革命造反旗帜挂羊头卖狗肉”“企图进行反革命复辟”，这一闷棍，把万成龙打得眼冒金星，使他吓得屁滚尿流。那个时候很时髦查三代，“顺藤摸瓜”，如果真的让那些造反派查出他是假冒的红五类，不死也得脱层皮。这怎不使万成龙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既然自立山头风险多多，只好卖身投靠。那个时候也风行“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各派别之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万成龙见风使舵，哪个组织人多势众，他就申请加入，若这个组织势衰力微，他马上更换门庭。他的抽屉里各式各样的革命造反派的袖标就有五六个，（文革后他还珍藏起来。认为那是珍贵文物，说不定哪一天能卖给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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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樵]

　　史无前例的文革以排山倒海之势在神洲大地迅猛开展。万成龙所在的D县，也毫无例外的风雷激荡。多如雨后春笋的造反派组织，最后归附于针锋相对的两大阵营。一个是牛敢闯为首的红色狂飙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加一个是赵永革为首的鬼见愁反到底革命造反总司令部。双方都宣称自己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都指责对方是捍卫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忠实走卒。万成龙自认为很会窥测方向，审时度势，他毅然决然地投靠了牛敢闯。他觉得牛敢闯手下人多势众，据说又有支左部队支持，上面还搭有天线。跟他闯荡造反，保准有显赫的机会。


　　牛敢闯何许人也？他是D县一中高三的学生。原名牛进强，论其家世，是货真价实的三代赤贫。高一时原是学校学生会副主席，班级团支部书记。原是重点培养对象。但高一时他喜欢一位被誉为校花的女同学，寄了一封又一封的情书给那位女同学，实指望精诚所至，金玉为开，打动那位校花的芳心。那位女同学的父亲是县政府的一位局长，知道牛进强对自己的掌上明珠纠缠不休，盛怒之下，把牛进强的一大堆情书送交学校党支部，要求校方严肃查处。当时中学对中学生早恋是严禁的，出现了这种情况，自然不得姑息宽容。于是牛敢闯被警告处分，套在头上的各种桂冠随之消失。一向桀骜不驯的牛进强，气冲斗牛，从此老与班主任和学校领导抬杆，与蒯大富一样，属于头上长角、浑身长刺的人物。他的铁哥们戏称牛进强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文革一开始，硬是不顾重重阻挠登上北上列车到北京串联的是他，带头炮轰校领导、工作组的是他，聚众冲档案室“抢黑材料”的是他，首先写大字报重炮猛轰教师的是他，与江青、陈伯达、王力、关锋、戚本禹等中央文革要员合照的有他。

　　他用大字报写了一首诗“我姓敢，我名闯。浑身是胆敢造反，何惧无常与阎王。砍头只当风吹帽，屠刀架脖又何妨！重炮猛轰走资派，牛鬼蛇神全扫光。赴汤蹈火我当先，舍生忘死保政权”，此诗一出，名声大噪。他索性严正声明从此改名为“牛敢闯”。他确实是言出法随，干出了许多让人闻之色变的事，他率先在本校组织了红卫兵，把大大小小的校领导斗得丧魂落魄，把那些有政治问题的老教师斗得上吊的上吊，跳楼的跳楼。在一九六七年的一月风暴中，他以上海的王洪文为榜样，以秋风扫落叶之势，一举夺了D县的县委、县政府、各科局的大权，铜质的、木质的名种形状的印章，沉甸甸的装了将近一麻袋。当两大派武斗高峰期，当时已官拜总司令的他，戴着抢来的钢盔，端着冲锋枪，乘坐用推土机改装的土坦克，向对立派鬼见愁反到底革命造反总司令部据守的阵地发起强攻，大有“身先士卒、亲冒矢石”的“大无畏英雄气概”，把鬼见愁的将士杀得丢盔弃甲，望风而逃，成了见鬼愁。因此，当时的牛敢闯，真可谓威名赫赫，远近皆知。

　　万成龙在牛敢闯的鞍前马后，竭尽拍马奉迎之能事。但心高气傲的牛敢闯，起初只把万成龙当成一般的喽罗走卒，委派他到文攻兵团，专司煮浆糊贴大字报之职。万成龙却也任劳任怨，常常挟着一大叠新抄的散发墨臭的大字报，提着浆糊桶、拿着扫帚，跟几位女造反队员上街贴大字报。当看到围观大字报的人挤得水泄不通，有人问他：“这大字报是谁写的？”万成龙见那几位女战友未注意，厚着脸皮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大部分是我的手笔”万成龙想贪他人之功为己有，岂料招来横祸。原来问他话的人是对立派的打手，对大字报的泡制者恨得咬牙切齿，于是，冷不防有人用麻袋把万成龙的头套住，几个彪形大汉夹起万成龙忙往小巷急走。正当情势万分危急的时候，正巧在街上巡逻的红色狂飙革命造反总司令部武卫兵团的十几个人听到自己的女战友惊惶万状的尖叫声，迅急赶来，才把装在麻袋的万成龙解救出来。

　　事后，万成龙因祸得福，牛敢闯认为万成龙忠勇可嘉，提拔他当了文攻兵团的副手。万成龙虽说腹无文才，但移花接木、偷梁换柱的功夫却是一流。他把多如牛毛的造反派战报东抄一段，东摘一截，拚凑出一篇又一篇杀气腾腾的“很有震慑力”的文章，博得牛敢闯青眼有加。把他倚为股肱。总司令部的核心会议，万成龙也列席参加。他胸无点墨，鬼点子却特别多，使牛敢闯刮目相看。有一次，牛敢闯当着诸多弟兄得意忘形地说“昔日刘玄德有孔明运筹帷幄，今日我有万成龙出谋划策，何愁成不了大事！”万成龙也对牛敢闯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死心塌地为主子效犬马之劳。而且，一位多次与万成龙并肩作战顶风冒日贴大字报的女造反队员，芳名叫李云凤的，竟然与万成龙志趣相投，过不久成了万成龙的第二任老婆。这位李云凤，姿色比赵冬瓜略胜一筹，而且能言会道，嘴上抹蜜糖，比起常做狮子之吼的赵冬瓜，使万成龙觉得有云泥之别。

　　可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当D县实现革命大联合，召开革命委员会成立庆祝大会时，万成龙却灾星照命。那一天，艳阳高照，红旗招展，D县的大操场人山人海，锣鼓喧天。牛敢闯已是内定的革委会第一副主任，他踌蹰满志，威风八面地坐在主席台正中，架着二郎腿，宛如统率千军万马的统帅，一副“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傲气。万成龙从不放过显耀自己的机会，他拿着麦克风，在台上大呼小叫发号施令。当他看到一支支长蛇般的队伍在他的指挥下蠕动着，各就各位。他觉得自己象当年的孙武，军权在握，令出如山，兴奋得秃顶熠熠生辉。当牛敢闯声嘶力竭地发表宏篇大论的痛斥走资派的演说，万成龙不时走到麦克风前带头呼喊口号，那个时候的口号，都充满着杀气。牛敢闯好不容易把又臭又长的发言稿念完了，觉得舌干口燥，喉咙冒烟，万成龙连忙躬身曲背端来一杯香喷喷的铁观音茶。而后他接过牛敢闯手中的麦克风，用激动得发抖的声调说道：“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今天是县革委会成立的大喜日子，我们都万分万分的激动。刚才牛敢闯副主任代青我们新生的革命政权、代表我们革命造反派表示了钢铁决心，走资派人还在，心不死，他们死不改悔，我们要牢记毛主席的伟大教导：“宜将剩勇追穷冠，不可古名学霸王”……

　　忽然，台上台下，引起了骚动，万成龙气急败坏地说：“大家安静！大家安静！要严防走资派和阶级敌人乘机捣乱破坏！走资派和阶级敌人敢破坏，就叫他灭亡！”万成龙甚感奇怪，怎会没有人跟他呼喊口号。倒是有几个带着红袖章的红卫兵风风火火地闯上台来，把万成龙用绳索五花大绑，万成龙大喊：“反了！”“反了”，一位头扎羊角辫的女红卫兵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赏给他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拿过麦克风，用银铃般的标准普通话宣布：“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战友们！万成龙贼胆包天，竟敢歪曲篡改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的光辉诗词。把”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篡改成“宜将剩勇追穷冠，不可古名学霸王”，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是一个中专生，会连寇与冠都分不清楚吗？会连沽与古都不认识吗？不是，这是恶毒攻击，他是个罪该万死，死有余辜的现行反革命！”

　　万成龙如五雷轰顶，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篡改毛主席诗词。在那时候，公检法被砸烂，革委会执掌生杀大权，现行反革命这条罪，可是罪重如山，严重的要杀头的。他可怜兮兮地瞄着牛敢闯，希望牛敢闯能在这危急关头，能带念他往日的汗马功劳救他一把。但牛敢闯连正眼也不瞧他一眼，万成龙觉得天旋地转，觉得自己正向深不可测的山谷跌落……

[云樵]

　　从文革初期，万成龙一向是整人的专家，栽赃诬陷，是他的拿手好戏。无限上纲，是他惯用的伎俩。但想不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以住他老在指斥张三、李四、王五麻子是反革命，而今自己也成了现行反革命。按照林彪当时的说法：“谁反对毛主席，就全党共讨之，全国共诛之”，万成龙因为确实分不清寇与冠两字，把毛主席的“宜将剩勇追穷寇”读成“宜将剩勇追穷冠”，犯下下了攻击红太阳的滔天大罪，也享受到了挂黑牌、戴高帽游街、 五花大绑跪在台子上批斗的滋味。

　　他想：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当时他见赵冬瓜的哥哥失势垮台，把赵冬瓜一脚踢开。现在自己落魄遭难，李云凤肯定也是如法炮制。想到自己将来下场堪忧、他不禁捶胸顿足，哭得涕泪纵横，风云变色。但这次他估计错了，李云凤并没有寡情薄义，在危难之际弃他而去，而是利用自己的能言善辩，到处送礼求人为万成龙开脱罪责，她徐娘半老，尚有几分姿色，还利用色相勾引牛敢闯，与他上床。牛敢闯念其救夫心切，且想起万成龙确实为他两肋插刀，功不可没。于是在革委会常委会议上为万成龙说话，说万成龙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绝对不可能把矛头对准无产阶级司令部。他还把李云凤交给他的万成龙的日记本让大家传阅。那日记本记载着万成龙的学习毛选心得，革命誓言。除了文句不通，而且错别字一大堆，大家看完捧腹大笑，方知万成龙原来是“头重脚轻根底浅，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山间竹笋，他把“穷寇”念成“穷冠”，是无心之过，并非蓄意攻击。于是，本来已经是穷途末路的万成龙，又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被从一打三反学习班解放出来。惊魂稍定的万成龙，被妻子扶回家中，推金山；倒玉柱，双膝跪地，向妻子叩了三个响头，对妻子说，“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将来我若背弃你，雷公轰顶，乘船沉江，坐车坠崖，不得好死！”万成龙象陈水扁一样，喜欢说假话，但此次是至诚之言。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万成龙亲身体验了坐喷气式挨斗、挂铁牌戴高帽游街、跪玻璃碎渣、吊在半空荡秋千等各仲活罪，好比从枉死城里死里逃生，战惶惶如丧家之犬，当年的狂傲之气荡然无存，从那后韬光养晦，就象宋江的反诗写的“犹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消受”，牛敢闯在四人帮进行篡党樯权罪恶勾当时，步步紧跟，干了不少坏事。而万成龙未参与其中。

若干年后，四人帮倒台，牛敢闯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当时在清查三种人，万成龙却逃过此劫。他涕泗滂沱控诉四人帮的爪牙对他的摧残迫害。那些当初被他整得死去活来的老兽医，在早些年已相继逝世，也没冤家对头找他清算旧债。而当年知其根底的猪朋狗友，有的在武斗中“壮烈捐躯”，有的被逮入牢狱，泥牛入海无消息，没人揭他的底，他不禁自言自语：“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古人说的真他妈的有道理，如果当初未入一打三反学习班，跟着牛敢闯继续闹腾，现在真的要尝试铁窗风味。他越想越得意，不禁呵呵大笑。

　　再后来，知识分子不再是臭老九，而成了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政府机关开始从知识分子中提拔干部。万成龙四处活动，他的老婆李云凤也使出浑身解数，于是万成龙被调往土地局，先是当副局长。后来由于他对顶头上司送礼行贿，又升任土地局长。他的贪婪本性又再显露出来。他利用手中执掌的权柄，贪污索贿，慷国家之慨，肥一己私囊。大肆挥霍公款请客送礼，大吃大喝，利用公款游山玩水，建豪宅，买高级轿车。小轿车成了私家车，这些天开会，小轿车被他的小舅子开到外地旅游，害得他到市文联开会要受的士司机的敲诈。许多酒肉朋友常夸他土地局长是个财源滚滚的肥缺。但万成龙酒后吐真言，“你们是燕雀焉知觉鸿鹄之志，小小的土地局长算什么，顶多是八品半的芝麻绿豆大的官，要当就要当大的，起码混个省厅级”，但现在提拔要看文凭。满腹草包的万成龙，请秘书顶替他去替读替考，骗回了一张硕士研究生的文凭，但组织部门认为那含有水分，不予承认。

　　万成龙听说市面上有出卖假文凭，只要500元就可买到清华大学的文凭。万成龙也心里发痒，跃跃欲试，倒是李云凤当头泼了他一盆冷水：“你笨得可以，现在听说假文凭只要上网一查就露馅，而且谁不知道你是农校毕业的。说你是清华大学毕业的，鬼才信。骗外星人还差不多。问你几句英语，你岂不是要大出洋相！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听说作家也算职称，你不是发表了许多豆腐块文章吗，积少成多，要出书也厚厚一大本。我劝你还是从这方面去努力，弄个作家当当，也有了被提拔的本钱。”一语惊醒梦中人，万成龙一拍脑壳，说：“是啊，有个叫牛群的相声演员，听说还当了副县长呢。”这就是万成龙削尖脑袋，钻入市文联的动机……

正当万成龙在高级宾馆里躺在席梦思上，得意洋洋的晃悠着双腿，一张无形的大网已向他当头撒下，市纪检、反贪局早就接到举报，通过慎密的调查取证，已掌握了万成龙贪赃枉法的确凿罪证，一辆载着纪检人员的小车，正驶近宾馆的门口，将向他宣读对他双规的决定。而万成龙还在做清秋大梦，他仿佛看到自己正挺胸凸肚，行走在鲜花夹道的欢迎人海中，两个明眸皓齿的礼仪小姐，正满脸笑容拉着彩带，一位美若天仙的小姐向他递过一把金剪刀，用银铃般的声音宣布：“请万厅长剪彩！”……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冬瓜，如果看到即将发生的万成龙被宣布双规的一幕，会不自禁地大喊大叫：“苍天有眼呀！苍天有眼！！！”
（全文完）

[淡云馨飞]

再读老师大作.问好!

[云樵]

国庆、中秋期间我到厦门孩子那里去了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