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st Winner 澳洲长风论坛

[云樵]

　　“草鞋是船，爸爸是帆……”，每当耳畔响起这一蕴含深情的歌声，父亲的音容笑貌又历历在目。那饱经风霜的满面皱纹，那飘拂颔下的苍髯，那皓如霜雪的银发，那舐犊情深的父爱，使我刻骨铭心，毕生难忘。父亲是在风雨交加的文革期间去世的，距今已有三、四十年，由于哥哥写了一个有关李立三在安源办夜校领导工人闹工潮的剧本，招灾惹祸，在五七干校监督劳动，失去自由，父亲逝世后哥哥未能回家操办丧事，又加上当时父亲的历史问题（曾是国民党员，尽管表格是人家背着他代填的），在当时的情势下，在破四旧、立四新的狂飙暴雨中，母亲担惊受怕，只能偷偷拭泪，不敢放声痛哭。丧事简单操办。没有鼓吹，亲友生怕被人冠以没有站稳阶级立场的罪名而不敢前来送终，廉价的棺木上盖着一条黄色的毛毯，我尾随在棺木之后，身后是几位哭得泪人儿似的姐姐妹妹，就这样把毕生劳累的老父送上山，有句话说：“入土为安”，但我想，父亲是入土不安的，他是带着太多太多的忧患和遗憾而辞世的。他定然为母亲独力承担养育儿女的重任而歉疚，定然为儿女的前程渺茫而担忧。父亲去世不久，我也离开哀恸欲绝的母亲，到崇山野岭中战天斗地去了，一去辗转十年之久，而父亲的坟墓，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生产队开荒扩种毁去了，这是我心灵中难以愈合的一道刀痕。

　　父亲在我的心目中，是正直善良的。他其实是个不问政治的商人。解放前在我们这个蕞尔小县开个福美号面店。漳州这一带的人喜欢吃五香面。一盘生面五香，淋上辣酱、花生酱，再加上一碗热腾腾、喷喷香的猪血灌大肠汤，是闽南人挺喜欢的风味小吃。听老一辈的人说，父亲经营的面店，由于制出来的手工大面质优价廉，挺合百姓口味，所以福美号大面在解放前远近驰名。记得小时候，放学后到父亲的面店里转一转，好几次看到父亲把大面无偿送给手头没钱而又饥火如炽的乡下人，还用自己的钱买了炸豆腐丸子和炸五香，让乡下人吃。我也曾看到有些曾向他借过钱的人前来找父亲，愁锁眉端，欲言又止。父亲和颜悦色地泡茶递烟，然后说：“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你为那几个钱没法还而犯愁，你不必担忧，那些钱就算我帮你的，不用还了。”父亲去世前，母亲曾拿出一个铁盒子，里面是父亲在开面店之间一些人向他借钱的借据，那些钱加起来并非小数。母亲泪汪汪地说：“你父亲就是心眼好，借给人家钱，有去无回，我每提起讨钱的事，他就说我头发长见识短，人说好人有好报，唉……！”

　　后来父亲开的面店因种种原因倒闭了，家庭经济陷入极度困难之中，父亲为了维持一家生计，买了几十头羊，当起了羊倌，顶风冒雨，尝尽酸辛，母亲上山割柴草卖钱，父亲经常饿着肚子，头顶烈日，走很长很难走的山间小径，去帮助母亲挑茅草。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但父亲从不追回人家欠他的钱。文革期间，母亲生怕收藏那些借条，被凶神恶煞似的专政队抄出来当为变天账，招来弥天大祸，趁深更半夜，连同她心爱的一些首饰丢入池塘里去了。这是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至今回想起来，感慨万端。父亲在世时常对我说：“孩子，做人要讲信誉，讲道德。行善事，伤天害理的事千万不要去做。人死留名，虎死留皮，你做了好事或坏事，其实身边有神明拿着善恶簿一笔一笔在记，那些黑心肝的坏人，总有一天会遭到报应。死后也得下十八层地狱。”数十年来，我奉为左右铭的就是两句话：“不要违背自己的良心，不要服从凶险的命运”“男子汉应该胆大量宽，眼泪应象珍珠一样的宝贵。”，父亲的谆谆教诲，对我的为人处世，产生了极深的影响。

　　对于子女来说，父亲是一位恩威并用的好父亲。时隔数十年，我还记得儿时骑在父亲脖子上，头上套着柚子皮当帽子，一边看古装戏，一边啃着甘蔗那些值得怀恋的童年时光。那寒风凛冽、冷气侵人的冬夜，父亲把我冰凉的双脚揣在他温暖的怀里。稚气未脱的我，喜欢缠着父亲讲故事，父亲虽然只有初小程度，却看过不少书，讲古论今，语言生动。他讲的都是一些劝人向善的故事，或一些清官故事。他痛恨那些仗势欺人的贪官劣绅，崇敬那些扶弱抑强、为民除害的侠客，在我的幼小心灵里灌输仇恶向善的思想。数十年来，我俯仰乾坤无愧怍，从未做过亏心事，坦坦荡荡，行止磊落，这应得益于父亲对我的循循善诱。他曾经对我讲过这么一个故事：“从前，曾经有个当母亲的非常袒护自己的孩子，孩子与人打架，偷人家的东西，别人上门告状。她总是把人家骂得狗血喷头。孩子有恃无恐，胆子越来越大，什么坏事都敢做，最后甚至凶狠到杀人劫财，当他被押赴刑场，刽子手准备砍他的头，问他有什么要求。他只要求最后见亲娘一面。他的老娘哭哭啼啼来了，他说：“妈，我就要人头落地了，你疼我一世，你就让我最后含一次你的奶头吧。”那个老妇真的解开胸襟，露出乳房。死囚竟然一口把老娘的奶头咬断。老妇痛得死去活来。观众戟指痛骂他是衣冠禽兽。死囚却说：我会落到犯重罪砍头的下场，都是她一再袒护我纵容我才造成的，她对我无恩，只有罪……”父亲讲的这个故事，至今印象十分深刻。是的，为人父母，如果对自己的孩子不严加管教，而是娇惯护短，只能使自己的孩子积恶成习。当今青少年犯罪率居高不下，有些干部子弟倚仗父母的权势，横行霸道，作恶多端，最后被绳之以法。“子不教，父之过”，如今回忆起来，父亲真是用心良苦。他对我讲哪末多斥恶扬善的故事，是在培养自己的子女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星期六下午，星期日，还有寒暑假，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因为那时我可以随着父亲到山上牧羊，羊群中有一头身躯雄壮、异常威猛的头羊，对我非常友善，我背着斗笠，拿着颤悠悠的细长竹竿，骑在头羊上，颇有点象戏台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父亲笑咪咪地在后面赶着羊群。路人大叔长大叔短地向父亲点头打招呼。有的老翁老媪还走近亲切地摸摸我的头。当羊群赶上山之后，那山花烂漫、百鸟争喧的景象使我心旷神怡，羊儿大口大口地啃着鲜嫩的草，小羊儿跪在地上，幸福地撞着羊妈妈胀鼓鼓的乳房，不时娇憨地发出咩咩的叫声，欢快地甩着尾巴。那满山遍野的芒花在微风的吹拂下轻盈漫舞，无际无涯的蔗林发出哗哗的喧鸣，好一幅醉人的山景。南方盛产甘蔗，山上还有果实累累的龙眼树，还有金黄色的菠萝，在株上熟透了的香蕉。对于孩子来说，那都是极难抵挡的诱惑。但父亲告诫我，为人要诚实，不能偷人一颗果实。因此我从未染指那些令人馋涎欲滴的水果。但我也常有收获，因为我对爬树颇有本事，那高高的木棉树、老榕树，我都上下自如，那山上野树上的鸟蛋，荆莽丛中的野兔，常是我的战利品。

　　有一件事使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一个山雨欲来的下午，满天鸟云翻滚，雷声隆隆，我与父亲分头驱赶羊群，却听到小羊的咩咩叫声，循声望去，触目惊心的一幕呈现眼前。只见一条一米多长的毒蛇正蠕动着乌黑的身躯，吐着令人生悸的蛇信，向我爬近，我不禁惊叫起来。尽管手中拿着竹子，却一时惊傻了，不知如何是好。父亲可能是听到我的惨叫声，飞也似的冲来，只见他挥舞竹子，发出尖锐的啸音，当我定睛一看，那条可怖的巨蛇已血肉模糊，软瘫在草地上，尾巴还在蠕动。惊魂稍定的我，帮着父亲把羊群赶入一个破败不堪的山神庙，瓢泼的大雨已呼啸而来，夹杂着鸭蛋大的冰雹，伴随着骇人的惊雷闪电，羊群发出凄惨的哀鸣，说真话，我吓极了，看那庙旁的榕树被疾风猛力摇撼，似乎要连根拔起，我真怕传说中的山精树怪一齐出来作恶。白天在山上看到许多坟墓，年久失修，白皑皑的尸骨暴露荒野。本来心中就害怕，此时更是魂不附体。父亲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慈祥地安慰我说：“孩子，别怕，咱们平生不做亏心事，上天不会惩罚我们的。”我听着父亲的亲切话语，似乎依偎着一座坚不可摧的大山，心中的恐惧，也就烟消云散了……。时隔数十年，追思往事，眼眶不禁湿润了。

　　当父亲节来临的时候，万千往事又涌上心怀，对父亲的怀念更是越发浓烈。由于教务缠身，好长时间未发文了，今天却无论如何得按此键盘，抒发我对父亲的深切哀思！安息吧，我可敬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