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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疯狂》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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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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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0 周二, 上午10:13    标题: [原创]《疯狂》楔子 引用回复

A卷、 疑 山 幽 灵


楔 子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
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
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这首乐府《潇湘神》,以哀婉凄丽的情调,诗化了那个非常古老的,又始终动人的美丽传说。
传说的籍托地是湘南潇湘源头的九疑山。
神奇的九疑山,神神秘秘九座峰,舜源、娥皇、女英居其中。据传,上古时候,帝舜南巡来到当时还称作苍梧的九疑山,死了,是蚂蚁搬泥运土,掩埋封葬了这个大圣人的尸骸,后来长成个舜源峰。他的妃子——帝尧的女儿娥皇女英姐妹俩闻得噩耗,悲恸欲绝,不顾河山阻隔迢迢千里路,从河北冀州南下,觅迹寻踪而来;一路哀挽思悼,一路哀哀哭,那伤情泪洒九疑山的青篁翠竹,使竹枝也斑斑点点泪痕生。自那才有这世间的斑竹,当地人称泪竹,诗文中多半雅化为湘妃竹。姐妹俩殉节于舜陵前,也化作娥皇女英二峰,倚立舜源峰侧,俨然向世人谕示:圣君贤后,两情贞笃;夫妻恩爱,至死不渝:长伴长相守,可与天地日月共久!
曾有无名氏作句叹道——

冀州女儿潇湘去,万里招魂哭一路;
情动竹神留泪斑,愁推代代怨诗苦!

此情此爱,真纯,圣洁,清雅,深挚,温婉,缠绵;自古来,不知引起过多少痴男痴女的痴情共鸣,造成过多少对同赴情死的人间鸳鸯。岁月悠悠,往事茫茫。虽然谁也无法稽考故事其实,然这斑竹传说经过那一代代中如刘禹锡般愁多感厚、亦且想象力丰富的诗人们,用他们才情并茂的生花妙笔着意渲染、传唱;经过那一朝朝中御前陛下仰附阿媚邀宠承欢的帮闲帮忙文人,用他们的如簧巧舌着力点化、谀颂,已广布天下,为历代所认真。从屈原的“湘夫人”始,历汉、唐、宋、元、明、清、民国,延至当代,甚至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伟大导师,也不吝他珍贵的精力与时间,忙里偷闲,于其宏博襟怀随手捡撷,用他的如椽巨笔惊蛇蹿草,满有兴致地写下首《答友人》——

九疑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
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
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
我欲因之梦寥廊,芙蓉国里尽朝晖。

从此更光彩熠耀、光烂辉煌!
这一路下来的,有声有色,赋情赋意,拟人拟神的文字游戏、游戏文字,不只塑出了一双痴意殉情的贞妻节妾、贤德淑慧的帝后王妃,更捧奉成了一个完美无比、神圣伟岸的人中之龙——古圣世的至圣至贤的圣人帝舜。他聪颖敏达,他睿智穷通;他胸襟宏阔,德行高隆;他孝悌仁爱谨严谦恭;他宽厚仁慈诚信敦睦……;总之,他身上汇聚了理想中完人的所有美德和才华,是万世万代上自帝王人臣、下逮村夫樵子——全民共仰的,处世、为人、做事的楷模。众望所归,众手贴金。他于是头顶灵光闪闪,满身金光灿灿。
菩萨塑就,自然为供诸神坛,招普天顶礼膜拜。万丈光芒照万古千秋,自然也愈拜愈灵,不只端踞人们头顶,更深深潜入人们的心灵、神魂、思想,肺腑骨髓,从来规范着、矫制着、左右着人们的人格、情感,为人处世中的好恶欲求,乃至感知范畴。好煊赫!
他是那么完美,圣伟,不由你不敬不畏,更由不得你不仰慕、顶礼膜拜。怪就怪,越拜的虔敬的诚就越灾厄缠身;你愈感惶恐,益发敬畏。百思不解,只好朝自我头上找原因:是不是跪的太切近,嫌踩着他影子,犯了亵渎之罪?或畏而稍远,又嫌疏慢冷落,乃不恭不谨?抑或化纸烟火蓬起,呛了、薰了、灰迷了他,怪没诚意,敬非真心?……
怵怵惕惕,诚惶诚恐。也许伴君伴虎就源出伺候这菩萨罢?
九疑天,白云幽秘,岚雾幽诡;九疑山,竹树幽森,草木幽奇;九疑水,潇水入湘,万古潇潇幽咽。它们也都苦于不解的懊恼吗?
冥冥中,舜的幽灵正对着舜陵发怒哩!
——哼,哼!什么原因吗?还不问你们自个去!看吧:我与黄帝,同为中华人文初祖,同为五帝之一,对他虽没如对我般地颂扬,可他死后却称“殡天”,称“骑龙上天”;他在桥山的轩辕庙、黄帝陵,庙宇恢宏,陵柏森森,其势巍峨,其派雄伟;历朝历代,年年岁岁,都有人祭祀,威仪隆仗,享尽尊荣。而我,你们却传为蚁葬蝼封;剥去矫饰的外衣,说破了文雅,不就是抛尸荒野无人管么!我这陵墓,更似无人认主的荒坟野茔。坟头荒草荆蓬,坟周荒竹野榛;一袭破亭,凋蚀于风雨;几块残碑 ,倒卧于茅莽;孤处风霜,独对夕阳,冷僻山深,曾有谁来问津?就别提定时主持祭祀了!你们光口头上恭维奉承,而实际却冷我薄我轻我若此,你们、你们都是些心口不一的家伙,看我给你们一路好看!……
代代也有胆大者偷躲背后悄悄顶嘴:有德者毋须国人念念不离口地感好,他本就活在人们心底;无德的人才强使人们口歌声颂,歌功颂德不断,以此欺求流传千古!
这惹动帝舜更加恼怒。于是,数千年来,他隐迹于九疑山头的幽秘白云,附流在九疑山出的清潇碧水,游弋、搅荡于神州大地,侵淫这五湖四海、南北西东;幽灵附身在一代代中上上下下、有帝王瘾做帝王梦的大大小小英雄好汉,你争我夺,取位专权,直拨弄得这块东方文明古地如受火煎汤煮,沸沸扬扬。年无宁月,月无宁日,一个个运动折腾不断,血淋淋的人间惨剧,导演得一幕比一幕野蛮,卑劣,残酷,暴烈。……
而幽灵常驻的九疑山地,更给搅得常常遍地血腥,致斑竹一次复一次地重复着,叠洇上血的泪痕。刘禹锡所吟咏,积满二妃幽怨的香草区太阳乡境,又特别是其泪竹滋生地竹园,更常常给闹得鸡犬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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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由野萸于2006-10-11 周三, 上午11:30修改,总共修改了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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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1 周三, 上午11:20    标题: 引用回复

一、头扣黑箍的女儿,和她那背着新十字架重负的母亲1

万人批斗大会,历史的那一段之最显著时征,当年运动群众的、最史无前例的成功创造。它并非表明真正政治自觉的热情活跃,也非仅只宗教迷醉。祈祷的狂热助长着意念的嚣张。它高喊民主,把民主捧成疯子;唆使民主放肆地作践民主,教诱民主恶毒地嘲弄民主。颠狂迷乱的民主流着热泪、发着高烧,变成疯狂、残忍、暴虐无忌的强盗式暴君。
万人斗争大会在革命历史上并非创始于文化大革命。史无前例的大革文化命的万人批斗大会,它的宗教虔诚与政治狂热的搅和,它的宣扬迷信与蛊惑猜忌的配伍,它的推崇放荡的个性同蹂躏、摧践与禁锢个性的矛盾统一,它的助长泛滥的民主同崇拜极端的专制的并行不悖,才是史无前例、绝无仅有、叫世人震骇与眩惑的。
太阳公社万人批斗大会场设在公社新迁地——刘家山属的潇水河滩。
岸头,借着浓荫扶苏、蔸干骨突的老柳,借着高挑如盖的竹冠,在柳条竹枝的翠绿中,搭成个红旗猎猎、凉风习习的主席台。岸下那片宽阔的沙滩是万人革命群众的位置;很少的几棵槐柳和几丛蒲柳,枝条被折的净尽,垫在了人们屁股下;这里那里长着的星星点点的水芒丛,也早被践得一枯。松软的银白砂粒,滚动的五色砾石,反射着阳光,发出扎眼的芒刺,蒸腾着灼人的气浪。炎日当空,没遮没挡,最好引发革命的熊熊烈火。
除了以上如同往日的,今天的特殊,是从岸头至河滩的堤腰平坎上,破例堆有十几堆碎石;不是河里圆滑溜光的小卵石,而是采石场上新砸就的、不曾带灰挂泥的碎石块。那棱,那角,犹如刚开好刃锋的刀口;其间,或碎玻璃碴,或破碗片,其锋其刃,更加狰狞。
主席台两侧,堤岸上,堤柳和丛竹,到处张着、挂着、糊着、铺着、飘飞着大字报、大标语、大号外、大喜讯。
同自有万人大会来一样,会场四周都站着岗,布着游动哨。只准进,不准自由出。
一遍血红色的大海:红旗招展,红宝书招摇,红袖章招眼。场面整肃威赫,气氛热趋疯狂。歌声在渲泄内心的狂躁,口号领身手疯颠。怒涛迭起,汹涌澎湃,俨然钱江八月潮。
主持今天大会的,是公社红联常委,红教工造反团司令兼岭头坝造反治卫队指导员周子昂。
主席台上,挨近公社红联主任胡际炳就坐的,是红联常委、公社红青年造反团司令兼竹园造反治卫队指导员于五生;他仿佛刚到外地出差回来,一付风尘仆仆模样。
其它风流好汉分别罗列两旁,不必细叙。
不升国旗,不向国旗行礼,不唱国歌。
在语录歌的啦啦潮后,向伟大领袖像三鞠躬,肃立三分钟。然后唱《东方红》,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领读寓含此次会议主题的语录。继而才请大会主席胡际炳就位,再由他领读相关红宝书内容,传达最新最高指示。
再后,吼声如雷地将太阳公社走资派头头肖河生及其忠实黑爪牙们推出场,强按着跪在了堤坎的那堆堆碎石上。每双膝头一堆,刚好合数。原来那尖利的棱角是为这些反革命修正主义黑帮安顿的。
时常有脚凶狠地踢醒那要瞌于后跟的屁股,迫它翘得高高;时常有掌凶恶地压下或抽高那想稍稍活动的腰杆,逼它保持首低尾高的斜直线;时常有好汉监控那强挣或欲软塌的脖颈,那间或不太情愿勾屈的头颅,使它们符合请罪的标准姿势。
他们必得把你作为“人”的尊严——你的自尊践踏净尽,迫你在不堪忍受的一系列羞辱下自己放弃面子,抛却起码的羞耻心,从而失去最基本的人格。你必得随时随地随合他们的嘻笑怒骂而毫无反感,方稍稍放过。
已经学练了半年的肖河生不愧其爪牙们的风范。他总是把头勾的碰地,将屁臀冲天竖高,让腰背挺斜直,膝头落实在碎石碎玻璃破碗片的尖棱。皮开肉绽,血流线线,均不介意。他向监控的好汉阿媚谄笑,不计较原公社大书记的身份与脸面。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知道那当众的踢踹揪打按压比膝头给扎破流血更不堪承负地难受,他早就领教过造反好汉们发火的滋味。能避就避,除非避不了。他现实知趣,很识相。纵然膝头让石碴玻璃片扎进很深,就随它们同皮肉混为一体好了;因为他也清楚,在这场合被当成狗是暂时。只要走离这场面,就没谁还敢对他居高临下地无礼;路遇着,远远地,仍得先停步规让一旁,等他近前了,才盯着他的脚尖卑怯的招呼问候。若他无意间正眼瞭了一瞭对方,都会受宠若惊地浑身大震颤起来,乱抖好一阵子。
由于班长的模范示范,于是其爪牙中的头——原公社书记肖河生的亲密老庚、竹园大队原支部书记杨山泉也没敢像往常一样地逞强显倔犟,于是其他爪牙也学了山泉的样。都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怵怵惕惕,蔫然自小着。
或者就因了这老实装畏怕,他们并没被反绑,可抽出双手前撑地头,从而极有效地减轻了膝头的负荷,也减少了竹节鞭伤皮伤肉的苦痛。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嘿嘿!
在揭批了。恶语伤人如泼妇骂大街,政治定罪格调总是越拔越高;慷慨激昂,深仇大恨,挖了黑帮们的祖坟犹不能释怀似地。分不出究竟火辣辣的太阳更烫,还是掀起的吼号更灼人。主席台上的拳头牵动场上红宝书起红波涛。一浪扑一浪,一涌盖一涌。每一分子让这潮淘的,都觉自己是百事能为且战无不胜的勇士,是攻无不克所向披靡的骁雄,如果命他去将谁的脖子扭断,他会毫不迟疑地,进而将整个的人捻成肉糜,俨然看那不过是一只向晒垫里偷了谷啄食的鸡。
场上人有不同。发自内心地义愤,随波逐流应市附合,枯漠麻木无感无觉似木隅人儿。
我们的女主人公之一——竹园大队回乡知青竺韵是木偶。她也来了,同着同堂屋的明英姐,伴着幼时的野姐姐、而今竹园大队贫协主席于际昌的妻范梅子,位处会场一号空的竹园行列的最末尾,恰好到了会场的最边远。人起,她让明英牵起,人落,她随梅姐蹲下;举宝书,呼口号,有如有人配音,只管动作口形,——是支充数的滥竽?
有一个预感,也凭的直觉,这个会是只张开血盆大口的饿虎,在即将捕食前,在对选定的猎取对象扬威,肆行恐吓拨弄,让那猎物那痛苦绝望的挣扎来吊起更好的食欲。
她不想来,但不能不来,不敢不来。万人大会,成了年都得参加,无人例外;只身份不同,处会场上的位置也不同。从土改斗地主起,到反右派右倾、反五风、斗四不清干部、斗资本主义自发分子……,一系列的万人大会,主题都是斗争;都派有民兵在村里督察巡催,有干部在会场点名。她怕被发觉后绳索加身仍得进会场,不只为女孩家脸皮薄、受不了众目睽睽下那示众,那毛糊糊的棕索,每一股每一绞都似用旧了的钢丝绳,通身是既硬扎又锋利、会吃肉的毛刺。她的脑海里深印着春节时分明英姐的弟弟明杰手腕上那黑紫瘀肿、血肉模糊、后来糜烂腥臭的勒痕。那种痛苦与羞辱,得避时该避。
要么她预先拜过她自小呼来的肖伯伯为师,要么她另有师传,同肖河生一样,都是识时务的俊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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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1 周三, 上午11:21    标题: 引用回复

一、头扣黑箍的女儿,和她那背着新十字架重负的母亲2

2
稍稍心安,值得庆幸,同时也有很奇怪:今天没叫她去会场前头。在那儿,那河岸脚的河砾上,跪列着各大队的五类分子;分子父辈身后,迎着万人的目光,勾头勾脑地,站着他们那该死不该生的子女及十几年来贫下中农里滋生出来的阶级败类。以往,在这类人的竹园队列,在竺宏最小的儿子竺和民身后,在于学财女儿于鸾英身边,有她竺韵、柳珍兰,以及其它许许多多。今天没把她塞去那罪民堆,她颇为不解。……是不是不够格给肖大走资派陪场?或者造反军们一时疏忽,忘了她这个连什么成份都没、往日只好扫进垃圾堆的角色;抑或有好心人提到:既然什么阶级归属也没,就也让她向革命群众归归堆?
她弄不清。生命于她曾有过一个不同常人的开端。是渡江的炮声催生的她,她落地在去迎接南下大军的游击队那前沿战壕后头的一个掩蔽所。
那时她爸李晓是江南游击支队的大队教导员,母亲白玉则是大队长,他们的夫妇大队是游击支队的中坚精锐。她竺韵则被称作新时代的迎春花。那时她饱享了叔叔伯伯们的娇宠。
不久,枪声平息,爸妈下山、回城,又下乡了。清匪,反霸,土改,忙得不亦乐乎,从不知倦。新世初开,展望前程,既光明便美好,每个人心里都欣欣勃勃,充满着希望,由不得你不振奋。
她呢,躺在了外婆的臂弯,外婆的深怀,听外婆那安详甜美而轻悠悦耳的摇篮曲,读外婆那温润了干涩、时时溢笑流蜜的、眯细的眼缝,认外婆脸上那每条皱纹的来龙去脉。一开口呀呀学语,就泡在老人那不尽的童谣、没完没了的童话及神话传说故事里。老人的心里是故事的深海,每天,随海之潮汐,嘴张合着淌出,注进她幼小的心田。她在外婆的温柔抚拍中甜甜香香地梦,在梦里追寻与展览她天真灿烂的笑靥。
后来父母总算安定下来。她也由猜臆外婆那古树裂皮般苍老而粗糙的满脸皱褶,转而听妈妈手把手教写“一、二、三,人、口、手”。那时她四岁。以前已背熟了外婆教的顺口溜“人之初性本善”。此后,领受着妈妈亲不够的亲,领受着爸爸从来不显烦的骑马驮背背、从不讨厌的坐宝塔尖——每出门,不只要骑坐肩头,多半要骑坐上爸爸的头顶。
那时她确是快乐的小天使,一个聪颖过人、活泼调皮的“小公主”。没谁不夸,没谁不艳羡:爸爸是局长兼大校长,妈妈是副局长兼小校长,都是受人敬重的革命英雄。她确是一朵花。一只花间快活飞舞的小彩蝶。第一批戴上鲜艳的红领巾,当上第一任大队长。“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好阳光,六一儿童节,歌儿到处唱……”每逢欢庆盛会,上台向首长致敬,向英模献花的少先队员,必定是她。
这一时期她太甜,甜得发腻。有时一觉梦醒,竟有些酵化变酸的感觉,叫她不免也皱皱眉头。
添了个小弟弟星星,又添了份欢乐,也浮起丝疑惑:怎么弟弟跟爸爸姓李,自己并不随妈姓白?怎么得的个“竺韵”之名?她问妈,妈叫她问爸。爸望着她笑,笑中隐现着丝丝苦涩。略顿,教给她一首小诗——

萧萧萧,是竹韵悠古;
说愁说苦,到昨夜,昨夜母亲痛楚。
好响三声哭。手舞足蹈,捧献鲜花一束。
一束,一束,装点清明风后谷雨。

谷雨丰收乳;
乳旧竹,砸嘴笑舒,翻个身,笑靥露。
雾竹园,新笋举!
希望韵好,新竹不再苦泪布。

可是,莫非因小弟来到家中,人生负担加了一倍,父亲渐渐收敛起笑容,变得缄默,越来越爱对湘妃竹丛沉思。突然有一天,莫名其妙地,家来发躁发疯地暴发,咆哮起来骂大街。把往日的涵养斯文抛得无踪无影犹嫌不够,还砸东砸西,俨然要毁掉眼前一切!直砸的妈妈赶紧抱着小弟、箍护好她;也没话说,泪流满面,如呆似傻地,一径楞望着那云翻烟布的天空;过会,见爸总算精疲力竭,不再动了,才放下她姐弟,过去偎抱着爸,仍是无声的哭。爸也在淌泪。来探望的外婆一面收拾一边咕哝,也是在哭。吓的开头哭不敢哭喊不敢喊的她姐弟,这时靠在了外婆怀,才哭出声来。
一家人哭作一堆,全家人泡在泪里……
那时她年幼无知,不谙世事,只觉得大人好怪。惊诧,害怕,从此脸上也少了笑。
过不久,在一个凄冷如肃冬的春早,父亲不声不响地走了。不是出差,有好多叔伯阿姨车站送行;也不是走亲戚,提竹篮,装长面,摆鸡蛋,放支钢笔和几本课本;更不是回竹园她的家去。父亲后来告诉她,那里是分给她的家;自土改结束,爸就很少去,怕人诟病他搞衣锦还乡光宗耀祖。送行的,只有垂泪不止的母亲的默默无言,只有不懂事又爱逞狠的她撒着娇强要送行十里的倔犟脸,一个劲地重复着“爸去哪呀?”的烦人追问,只有呀呀学语的小弟拍掌邀抱,只有步态走姿老得颤巍巍了的外婆戚然而叹的倚门立……。
一夜间,家里冷清得叫人害怕。学校也突兀变得陌生。她第一次知道生活有苦涩,感受到人间世态的炎凉变化。八岁的她仿佛一下子长到了二十八岁,脑海里塞满了诸如“右派怎么是坏蛋?历来受人敬重的爸为什么要当人人唾骂的右派,他可不是坏蛋啊!”等等问题。她不懂,不明白,怎爸爸一走,闲话就起潮了。她开始留意听,留神看,并且思索。但绝不问,特别对妈妈。
妈妈成了两面人。在学校,依然精神;言笑悦和,举止矜持,沉静,从容而有魄力地处理、决定、布置、吩咐。是她升上去接替着爸爸退开了的职位、爸的工作。她跟着那个发烧的年月发烧,随着那个吹牛的时尚膨泡。可是一回家就对着爸爸的照片发呆发傻,自不觉得地淌泪,颤栗;有时竟忘了身边还有她和小弟须要吃喝,须洗衣做饭。越来越憔悴,哀戚,说不清为相思苦成、还是世事烦成,一定二者兼而苦烦。
开头幸亏还有外婆照管,后来外婆也死了。后来她刚进初中,妈妈也被赶出了中学里原来爸的办公室兼卧室,带着弟弟到太阳小学来了。她给号为“老公安”的姨父何立亭和姨母白瑶接去,直到上学的权利和机会被最彻底的剥夺。
她不懂,大惑不解,为什么一向负誉正直的父母,先后都偏向那个令人怵栗的“右”。“右”除了恶臭薰天,更有如过街老鼠,一沾上,早冠好的名誉,功勋,荣耀,一忽儿全没了影儿。遇到的不再是尊崇敬重,而是鄙夷、仇视,不齿,申斥与嘲笑,有如早是他祖宗,眼一眨成了盗挖他家祖坟的坏蛋恶贼!
学校里处处残遗着父母辛勤耕耘的留迹,然而带给她的已不再是荣光与自豪,而是不尽的难堪及凄凉的忆念。最受不了的是交头接耳的背后议论,借鸡讽狗的当面风凉,有时还有所掩饰的遥遥指戳,有时竟全无顾忌的直指喝斥。尖酸刻薄的取笑挤掉了早先羡极慕极的阿好;看不到友善关照,得不到贴切安慰,再没有温抚与鼓励,只有冷脸孔,隔膜与孤立。她并非过敏,每天几乎都陷在四面八方而来的妒恨的目光束中,有如受针扎芒刺!
她默默地承受着,装聋,装瞎,渐渐由快活的百灵子变成闷沉沉的哑巴。悄悄走离人群,偷偷流泪。她把自己埋进书堆,借知识的厚重帘帷隔开身外的烦心干扰,求知识的清流、知识的柔浪消解内心的苦闷。
沉郁。再没法开怀而笑、快活而歌,她不再是快乐天使,已与娇贵的公主身份告别。孤独,凄默,常常没来由莫名其妙伤心。隐隐地,怨、恨,但绝非对影响她落此地步的父母;对他们,她爱还爱不够哩。她坚信父母是百分之百的好人。他们善良,正直,热心热肠,对谁都好意关爱。她不知该怨什么,恨谁。她在一重再一重的阴影笼罩下负重前行。内里不时油生点自卑,外表却较前更高傲。她昂起头挺起胸进高中,凭的是全县统考考分第一,幸而碰上大倡大兴学风。可未几,耳鼓就常给“出身不由己,道路由选择、重在表现”敲木鱼,同时好多活动没了份:从校刊编辑部给赶了出来;被关在了学校文艺演出队门外;没有资格入团;后来,没有机会考大学。——大革文化命的红卫兵们砸烂了选拔修正主义黑尖子的考场,封闭了所有知识分子成堆部门,特别是培养白专人才的学校。
她不够格戴红卫兵袖章,也就没资格去天安门广场朝觐和参加周游全国经风雨见世面的长征串连。她只能回到六零年调整中圈定的户口所在地,父亲早先不过戏说、后来竟真成了她老家的竹园。
如今,她是一个头罩黑箍的竺家女儿,天生她来受屈承辱。
有点欣慰,这是回到母亲身边。一向多病的小弟在那全民大饿饭的年头也逃不开曾饿饭;每餐一两二钱米供不上生理基本需求,他过早地走完了人生途程。就别提妈有多心痛了。而她,在县城,在学校,尽管姨父母都深为疼爱,那究竟只近似家庭温馨与母爱,并非就毫无区别。每当独处,难免惆怅莫名。她常盼快些到星期六,快些由姨父的自行车搭着,后来是自个骑着,来看妈妈。星期天那一天她和妈都成了快乐的孩子。现在好了,母女从此可以相依为命了。
但这只是她们的梦,没法实现的一厢情愿。
头上的黑箍越来越叫人注目,也就越来越紧。不由她们自由。她们无权自主。那年月实质上谁也无权自主,都是控着脖颈还用绳索套了脚的、听凭驱赶的鸬鹚。
一个星期后,她被派去香草水电站水库工地。清基,洗石头,挑沙浆桶。虽然满过十七,是父母大建功大立业那年轮,但她毕竟还从没有过纯体力劳动的经历。手掌打起血泡;脚板划开一道又一道,伤口直流血;到晚上,双肩火辣辣发烧疼,第二天仍咬紧牙关搁上扁担。隆冬寒潮夜,谷口的风阵是刀,割得耳朵生疼;浑黄的灯照不透夜的沉漆,工地会战通宵达旦,夜以继日,没完没了。然而她却很称意,仿佛有生以来唯此时此地最顺心。
因为这里几乎清一色头扣黑箍。在这里,没有歧视,没有欺辱,却有着人人切盼的弥足珍贵的平等相处、真诚相待,有往常最想望的相互尊重、理解、体谅与信任;这里充满人世间最美好的真情。这里的生活是一团欢笑的火,他们共同用青春的热情点燃,用生命的活力催旺。青春与生命闪着光照亮着理想与追求的前路,温解着脚下现实的寒冻,舒展了他们的报效情怀。
因为信任,而有忘我无私的奉献;因为人的价值之被承认和受尊重,因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切实具体化,而有卑屈自馁的消隐与聪明智慧同力量的喷放。他们干得诚诚恳恳,兴兴头头。那山茅招风的绝崖,那钢钎凿石火花四溅炮声隆隆的顽岩,那安全带晃荡不定的危壁,那泥砂厚积、水深没胸的河底坝基围堰战,那无路也得踩出路来的峡底丛柯,那热火朝天的工地上雄浑高亢、富有节奏的抬石号子,很快地带出了水库大坝的坚实基础。
可是,终究归属在该死不该生的罪民贱隶。史无前例的大革文化命栅断了他们的报效路,不让他们的汗水浇出个在九疑山里史无前例的满天星花,把他们对家乡的爱不只看得一文不值,对他们的奉献嗤之以鼻,甚而冤作别具居心。元旦前夕,阳历年饭会餐成了他们聚首工地的最后晚餐。完后,算好,是体面地请出工地。脑后是热气腾腾骤变而成的冷寂,前头扑面的,又是冷眼,鄙视,欺辱,与始终逃不掉的猜疑,忌恨……。
带着体力劳动过关后潮满脸颊的青春红晕,带着辛勤劳作后的满掌厚茧和肩头磨痂,带着双脚冻伤的皲裂,石棱磕破仍在流血的创痕,带着蕴含有用不完的力气的结实身板,竺韵再次回到妈妈身边。妈审视着女儿,抚着那创伤冻痕,那一刻哭啊,母女相抱哭作一团!
可是今天妈在哪,在会场的哪个位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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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1 周三, 上午11:22    标题: 引用回复

一、头扣黑箍的女儿,和她那背着新十字架重负的母亲3

3
方志甫、刘老二,还有牛头山马家岫那原是肖河生的兵的汪若村、汪若良,一个个翻动着薄的、厚的、平的、翘的嘴皮子,历数着肖河生一摞摞罪状的同时,更加上了他同杨山泉妄图勾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字号,阴谋向革命造反军反夺权的罪行,说证据确凿;红教工头儿周子昂更动形动容地控诉和声讨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统治学校,压制、打击与排挤贫下中农出身的红色教师的滔天罪恶,说事实俱在。随着他们手中红宝书的高扬快摆,一声崩天裂地的吼叫差点儿把竺韵震昏。
跟着这声吼叫,如狼似虎般扑来的牛生们像群狼撕羊,从学校行列,从那一双双稚气未褪、仇恨先起的目光圈,将母亲狠推恶搡着,揪扯到会场的罪民堆前。竺韵顿觉天旋地转:他们要把妈妈怎样、会把她怎么样?
还好,没继续往堤坎上推,也没迫她下跪,相伴那堆罪孽深重、满身旧秽始终散发着臭气的垃圾人堆。他们让她站在会场前头,在众目睽睽之下,听一个又一个摇唇鼓舌,喷射出狠不能中人即死的毒痰;信口开河地编造“肖、杨、李、白”地下黑串连材料,要她当个不准辩解的证人。
一旦成了揪斗对象,你除了依诱认罪外,绝无权自我申辩;不仅于大庭广众不允,就是秘密审查时也不允。你只能默听宣告罪状,默认所判,不服也得服。
看来她今天只陪斗。这次大会的重点是“肖”,而还不是“白”。
这个始终葆有母亲的慈祥、教师的端庄、女性的文柔的女人,这个把一己爱心毫无保留地掏出,去化解那些光腚孩子的无知鲁莽、变蛮横粗暴的十足野性为文明文雅的女人,在流火七月这没遮没挡的中午毒日下,在这叫人眩晕的红海洋波涛的冲击下,也觉得天摇地晃,快支持不住了吗?
还好。细心人方得觉出,她有点儿微微的颤悸。她坚挺得很。这个曾是天不怕地不怕、充满了反抗之倔性的丫头,这个曾是游击队里第一个俘获到东洋鬼子的民族女英雄,这个曾以自己的勇智、公而忘我的大无畏气概,镇慑并收服了三四十个彪形大汉土匪的女游击队长,这个曾送出了本县有史以来第一个考上清华的学生的中学校长,这个太阳小学里最会讲故事的好老师!白玉你啊,却背负着一付沉重的、既陈旧又崭新的十字架——
你用你个人的虔诚培育群体的虔信;你用你的期盼催发理想的群帆;你用你的热忱燃烬麻木,唤起雄心抱负,给插上追求的翅翼;你用你自我牺牲的标范号召报效与奉献。你绣补天的女娲,绘逐日的夸父,描射日救民的后羿;你礼赞三过家门而不入全身心投入治水、为民鞠躬尽瘁的大禹。你一而再、再而三介绍勾股定理的历史辉光,介绍张衡、华佗、祖冲之、蔡伦、毕升,宣讲火药、造纸、活字印刷和指南针带给中华民族的民族荣耀,以及对世界文明发展进步的伟大意义。
你讲人造卫星、载人宇宙飞船及浩浩太空那等待人们去探索的不尽的奥秘,同时百分地强调和灌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之神圣。你晓示那些幼稚无知、天真无邪、单纯得有如一张白纸的小心灵,连邪恶胜魔鬼的美国总统也把这理论当作每晚必读的圣经,带着这教导去梦中悟取启迪。让那些清澈未染的童心获得的第一深印象就是:整个世界都依着这绝对真理结构和运转。虽然在它出现之前世界已存在了千千万万年,但自有了它,若要离开它,这世界就将一片漆黑,不复存在。它的神圣与至高极顶是不容置疑的。这应指导每一个人生,应挟制所有灵魂,不然,你便与高尚与道德无缘,你只是低趣者乃至奇臭的垃圾。
一次次不堪忍受的忍受,使倔强更倔强。失望里永远让希望的光点闪动;骄傲在羞辱中昂起头颅挺起胸脯;卑下的绝非心灵而只是你的躯壳,你心里对正义、光明、进步和未来始终充满信心。说你孤高,你无语;无语正表明因了太多负屈衔冤,太多遭诬遭枉。你这个靠偷读而学有所知的丫头呀,在自己曾舍生忘死地打下的江山里,重遭往昔丫头的际遇,却始终表示不在意!
沉默,以若有所思掩盖住惘然若失,掩饰你的困惑、彷徨和苦恼。让心头滴血仍滴在心田,使痛楚不露痕迹;对无端贬损以平静,应信口雌黄以淡漠,即便给你申辩权,你也只要缄口不说。你始终保持黑板前、讲台上的仪容,你以你的举止赋予知识及开愚启蒙传播知识的教师形象以神圣。
他们总算给了你这点面子。要么也因对持正不阿的你不敢过分的亵渎?或者这后头隐伏着阴谋?但此刻你确实该暂且不去管它。你的耳里炸响着清风悠悠的主席台上扔下来的辱骂丑化的开花弹。鹦鹉学舌着颠倒黑白,翻云复雨地混淆是非,你都理解为:翻跳在笼中的鹦鹉求讨到多几粒小米。你总是那么海涵宽容,总设身处地先为别人想。对无知,你惋惜;对迷信,你隐忧;对偏见的鹊起,你焦虑;对诽谤,对莫须有的诬枉栽陷的越来越兴盛,越名正言顺,越来越受推崇,有越来越多的人去仿效,因而变得越来越风行与嚣张,越带上掘了祖坟犹不解恨的腾腾杀机,你也惶悚、恐惧,但都留到家里,留到对着你的晓哥那张早已发黄、从而有些糊了的一帧照片呢喃倾诉时。
此刻,你紧闭着那张只要一动就十分吸引童心的嘴,你知道最合适就是沉默。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的心田越来越澄明、清宁。内中甚而油生几分谢意:这块被血与泪浸染了四五千年的土地,曾给了你六七个年头的宁静。从充满牺牲气概的殊死搏斗阵中撤下,在洋溢着理想主义献身精神的紧张亢奋之奋斗后;在绚烂的昙花一显而消隐,接受了一大堆文化人极不文明的、对脸的其势汹汹的指戳,对鼻子尖的放肆无忌的点弹,脸上,身上,尤其是心头,溅满了他们的唾沫泡子,大有涌起个脏水漩涡淹死你方称快之后;在这六七个年头的平宁中,你也学着你的晓哥,苦苦的思索,清醒地观察和缜密地比较了之后;你甚至也要承认他们的愚蒙无知是人世间最大最美最足珍惜的优点。他们古板,诚朴,憨厚,直套,老实善良,当真有比那些文化人更干净、更纯洁、更高尚、更文明,因而也就显得更美更伟大的灵魂。他们还承续有“人之初性本善”的淳朴美德。

苦竹青,苦竹黄,圣后崖下那竹园,
竹园是故乡,青山绿水好地方。

芦花荡,柳丝扬,潇水岸头那竹园,
竹园是故乡,山明水秀好地方。

那时,老母亲轻轻地哼着这歌儿送晓少爷入睡,倚傍在旁的你也在那绵绵悠悠地怀念的歌声里合上眼皮。后来,老母亲又用这儿歌做摇篮曲,送你的女儿与儿子入梦乡。老母亲也许是棵人化的泪竹,一代又一代,都是竹园啊竹园地往你们的心灵灌输,种下你们对故乡的依恋与挚爱。你后来真正来竹园了,成为竹园人之一,你也常常默对青竹黄竹,但并非向那五千余年来已渍得太厚重的泪斑上,再附上你的一星一点,一圈一斑。你落莫,但绝不消沉;你怅惘,但从来不愿绝望……。
你偷书读,读的第一篇便是《湘君》;你寄情,寄恋的第一对象就是泪竹。你爱它还是伤它?恐怕自己也难说个清楚。后来,你到竹园了,住在那潇湘馆似的屋里,那是祖上留传给你晓哥的唯一念物,你用你的心替他守护。你在其中读《红楼梦》,一遍啊又一遍,除了看到那许多血与泪,那许多血与泪伴着的说、笑、哭,除了默哀那许多人的死与生,你就也梦,梦黛玉,梦宝玉。日日复月月,渐渐,竟析不出是黛玉梦你,宝玉梦他,抑或你们就是而立的宝黛现世。你吟:“同个潇湘百结愁,同从斑竹解风流。葬花木石悲缘浅,饮泪湘妃怨岁悠。”他跟着就回:“风雨吆喝窗外影,松明烛照镜中头;疑山故事竹园恨,再赋石头建一楼!”心有灵屡一点通,你读来,好不心酸。同时也感到一丝欣慰:尽管坎坷,你的晓哥并没灰丧沉论;他仍在奋进。而且紧接其后宽劝你:“沙平堤直滩坦荡,柳软风清河纹浪,童惊水底鸟追鱼,我赏花头露起虹。”你读了,酸楚之外,会释怀些吗?
烈日。铄石流金的伏天午时,烈日下晕倒了好几个人,会场岗哨不得不松开个道口。去刘家山井头喝水的人流从此川流不息。那拥挤,那喧闹,有把会场的口号声浪比弱下去的劲头。
堤坎上,从主席台抛下的西瓜皮,堆得都快埋住那些走资派黑帮了。一群又一群的苍绳嗡嗡嗡来了去,去了又来;也不知是那一瓣瓣瓜皮中残留的甜瓜瓤相招来,还是那些臭不可闻的黑帮狗屎们引至。它们好勇敢,大无畏,竟丝毫不怕如火的毒日下那红海洋的血红涛涌……
没给被批斗者以张张口答辩或者认罪的机会。不出声就是默认了,这是革命逻辑。
终于,肖河生给推走了;随而山泉们也同着各大队的分子们给一道押出了会场。
在咬牙切齿火辣威烈地唱出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歌潮后,宣布散会。队队列列,昂起晒起了泡的头额,英英雄雄威威武武地退出会场。
最后走的是竹园队伍。走在最末的是竺韵。当她望见,她的妈妈竟然没被押着退场,也没邀回到学校队伍撤出,还依然亭亭玉立于场首,是激动,庆幸,伤情,抑或复杂得难以名状?她不顾明英姐的拖拦,不理梅子姐的拉阻,不顾一切地犯规犯纪,脱开队,只要向妈妈飞奔而去!
她一笸箩跪到娘膝下。她扶着娘的膝头站起,扑到妈的怀深。她抱紧娘那瘦削的肩头,用自己略高的头影荫住娘那晒得紫红红大汗鼓突的脸。……
人走空了,留下个凌乱不堪的沙滩。一片狼籍中站着这对母女,母亲依然如庄肃雕塑般昂首而立。女儿又复跪地,偎着母亲的膝头,扑簌簌流泪,无言,无声。
这次,新十字架的背负者不甘、不服气再向岁历五千年的泪竹倾吐了,她们宁愿对着光天化日!
起风了,是毒日烤炙而成的火焰山热风。扬起阵阵沙尘,旋起沙滩上大大小小皆无数的、黑白交混的怪纸片,那是退场者遗留的大字报碎片。纷纷扬扬,纠纠旋旋,把满世界搅成了一团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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