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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樵

　　刚吃过早饭，正兴致勃勃地看电视台的文艺节目，却响起了轻轻的很有节奏的敲门声。妻子忙拾掇搁在饭桌上的碗筷，我想：可能又是学生来访。这些日子高校学生纷纷离乡返校，数天前已有好几个学生前来向我辞行，今天又会是谁呢？

　　我开门一看，却是一个年近五旬的相貌憨厚的庄稼汉，两鬓已经花白，古铜色的皮肤，身子骨看来还挺壮实。右手拿着竹笠，左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手提袋。身后还有一个长得挺俊俏的学生模样的闺女，我忙请他们进屋，但心里挺纳闷，因为来者我全无印象，既不是亲戚朋友，又不是过去的学生和家长，何况，我已然退休，会不会找错了人？那位庄稼汉见我满脸疑云，朗声笑道说：“你认不出我来了？我是桂花村的榕枝呀！听乡亲们说，你重回桂花村好几次，还向大伙儿问起我呢，不巧的是我都出外打工去了……”

　　榕枝！我猛然想起来了，就是那个骑在膘肥体壮的水牛背上悠悠然吹着芦笛的那个放牛娃呀！！！六九年我以上山下乡知青的身份到桂花村插队落户时，榕枝才七八岁，在那里栉风沐雨数年，榕枝与一群放牛娃常在月白风清的晚上，缠着我在晒谷埕上讲聊斋故事，小家伙们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眼睛瞪得老圆老圆。我离开桂花村时，他曾泪汪汪地用芦笛吹奏电影《怒潮》中的主题歌《送君》，那歌是我教他的。当时是被列为歌颂彭德怀的“黑歌”，彼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去日儿童皆长大，昔时亲友半凋零”我脑海里不禁浮现这两句诗。想不到当年活泼天真的榕枝也已两鬓苍华了。那位明眸皓齿的姑娘，落落大方，笑着对我说：“老师，我叫桂芳，是他的二女儿，刚考上高中，我早就认识你，在校庆画刊上看过你的照片，乡亲们都说你比上山下乡时好看多了。”看到三十多年未见的农友，我喜出望外，忙着泡铁观音抬待客人，趁我与榕枝交谈，桂芳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悬挂在墙上的字画，甚至弯腰或蹲下，欣赏我那琳琅满目的假山、盆景、古玩及工艺品，她拿起一个树脂做的工艺品，是一个围着绿肚兜的胖墩墩的放牛娃，骑在牛背上，吹着飘着红穗的短笛，她笑得象春花盛开一般灿然，俏皮地说：“爸，瞧！这是当年的你吧！”我与榕枝都不约而同地捧腹大笑，笑得老泪纵横，现今的年轻人哟！

　　榕枝喝着茶，对我说：“这孩子，这次以超过录取线四十多分的成绩考上高中，家里人高兴得象中了彩票，如果不是正取，听说有的要交几千元甚至上万元，才能读高中。你知道，今年荔枝龙眼都好收成，但价钱贱得很，荔枝到园内买最贱时一斤只有2毛钱，龙眼也贱得象泥土，而学生的费用却贵得吓死人。一个孩子从小学培养到大学毕业，要金山银山，听说大学毕业生还许多找不到工作，庄稼人许多是省吃俭用让孩子读书的，有的负了满身债，唉！”听着父亲沉重的叹息，象百灵一样活泼的桂芳也安静下来，这个聪明的闺女知道，家庭为了栽培她，付出和将继续付出沉重的代价。

　　前一阵子，弄得沸沸扬扬的学生考上北航要交付十万巨款的丑闻，使多少家长心寒齿冷！庞宏冰大教授可能认为十万元钱，何足挂齿，但农民却要养漫山遍野的好大一群牛，要种出堆积如山如岭的粮食水果，才有这“区区十万元”，而且，在这十万元之后不知还要再付出多少万元，才能功德圆满，修成正果。对农民及老实本份的工薪阶层，无异于泰山压顶，而孩子毕业之后，要如何还得起如山巨债。难道逼着他们去贪赃枉法，不然，何以还债？何以养家糊口？我无法安慰榕枝，只有喟叹。我希望那些变着法子向学生家长口袋里抠钱的头头脑脑，积点阴德，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谈起桂花村的许多陈年旧事，两人交谈甚欢，但桂芳催着父亲要去班级报名，再去整理宿舍，榕枝只得和我依依惜别，临走时，他从手提袋里拿出几包用纸包裹的东西，说：“听来过你这里的乡亲们说，你喜欢收藏，架子上、桌子上排满了好看的东西，我也送你几样我自己做的粗东西，与你这里高雅的东西比起来，我那东西太粗糙难看，但这是我亲手做出来，礼轻人意重，希望你能喜欢。”

　　我紧握他那结满厚茧的手，再三叮嘱他常来我这里走走，他也再三邀我重游桂花村，我送走父女俩之后，小心翼翼地一层层解开纸包，我知道榕枝从小心灵手巧，他亲手做出的小玩意儿都是知青们你争我夺的精品，这次他送的礼物，定然精巧美观。

　　果然，一件件令我爱不释手的精品呈现在我的眼前，妻也啧啧称叹。其中有两个用竹子制成的尿桶，一根用竹子削成的扁担。两个尿桶上用娟秀的字笔写着：“上山下乡干革命”和“广阔天地炼红心”，扁担上写着“10079部队”。三十多年前，我用的尿桶、扁担上正写着这些字！而令我叹绝的还有一个制作十分逼真的“风柜”，是自古以来用来扬稻谷的那种。我轻轻摇动摇把，竟然有幽幽的风。还有用竹蔑编织成的茶篓、渔篓，还有农村常用的小石磨，用桂树根雕成的栩栩如生的牛，一只展翼欲飞的蝉。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榕根这些制作精美的农村常见之物，使我思绪如潮。三十多年前的风雨岁月，又一幕幕重现于心海脑际，那橙红桔绿的果林，那碧绿醉人的茶园，那喧响如潮的蔗海，那黄金万顷的沃野田畴，还有那馨香袭人的桂花，那月华如银的晒谷埕。还有那泥泞山径上的深深足印，那风雨萧萧的沉沉黑夜中的凄凉箫声……。

　　在桂花村插队的那些年，悲欢交织，甘苦俱尝，当年的老知青，尽管在那些穷乡僻壤历尽艰辛，但与当地的农民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对那块曾经倾洒自己血汗的土地深深眷恋，而且，随着岁数的增多，思念越发浓烈。因为，我们的青春岁月，大好年华，就是在这里度过的。知青们在这里曾引吭高歌，知青在这里曾悲伤落泪，这里有霜风刀剑，但也有世间珍贵的真诚与温馨。有永难忘却的爱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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