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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福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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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时间: 2006/10/11 文章: 113 来自: 中国北京 积分: 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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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的 父 亲
柴福善
我的父亲,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人,默默地生来,默默地离去,一生琐琐碎碎平平淡淡,没有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传奇。老人家故去十多年了,恐怕没有谁还记得他,村委会的户籍簿上,早已注销了名字。世间多少大人物,生时车水马龙,前呼后拥,死后满天讣告,举世哀悼。那是名人伟人干到了那份儿上,赢得了那份儿荣誉。父亲呢,不过是泥土里蚯蚓一般滚了一辈子,不会有这种殊荣。世界上人与人是永远有差别的。
世人可以忘掉父亲,这世界也不会因父亲在而显其多,父亲不在而显其少。儿女却永远不会忘记,没有父亲,哪儿有我们这群儿女!每当祭日,我们便聚集一起,在父亲坟前烧化一摞一摞的纸钱,父亲穷苦了一辈子,到阴间,不能再穷苦了。每到清明,我们便为父亲的坟头添上新土,父亲一辈子没住过亮亮堂堂宽敞高大的房子,阴宅不能太局促狭小了。明知这些都没用了,但还要这么去做——我们是宁可相信世间真有魂灵的。
这些年东奔西走,写了不少山山水水的文章。静下心来,忽然觉得应该好好写写至亲至爱的父亲了。父亲是个平凡的人,笔下所记述的也只能是老人家平平凡凡琐琐碎碎的小事。
一
一九八六年初,才过完春节,父亲就病倒了,胃穿孔,大夫说,定是瘤子所致,良性恶性要送北京检验。
春节时那份欢笑没了,父亲侧卧在急诊室的长条椅上,两眼凹陷,微微瞌着,问肚子疼吗?父亲一挑眼皮,略摇一下头,仿佛无力回答。生命真是脆弱,经不起一点大灾小难的折腾。儿女们小心地将父亲抬到楼上的病床,唯恐不慎再增加父亲的痛苦。
值班大夫来了,一番听摸,果断地说:“明天上午手术!”我悄悄问父亲:“怕么?”父亲平静地答道:“不怕。”护士进来,拿着手指粗细的皮管,往父亲鼻孔里插。那么小的鼻孔,有个什么小东西也不舒服,也要打喷嚏,何况这么粗的管子?一下一下,管子插进鼻子,插至喉咙,父亲一阵一阵干呕,让人看着揪心。很长一节皮管都插进去了,大概一直插进了胃里。一会儿,黑黄的液物就从管子里输导出来,滴嗒滴嗒落入吊瓶。我握着父亲的手,那手虽然软弱无力,却是在插管过程中颤抖抖地拉着我,丝毫不松一松的。也许这是父亲在生命的悬崖边本能地一拉,也许这样父亲就可以减轻一分痛楚。父亲忍了,什么都忍了,到这般地步,一切听天由命了。
第二天,白衣护士将父亲推走了,一直推进手术室。我们只能跟到手术室外,两扇门哗一开,随即哐一声又关上了,还惯性地摆上两摆。里面关着父亲,外面等待着我们,仿佛是两个世界,就那道门给生生地隔着。只见大夫出出进进,我们眼巴巴地望着,不敢轻易上前询问,怕耽误人家工作,更怕耽误我们的父亲。门外没有坐椅,即使有我们也不想坐,也坐不住。大哥、三弟、小妹、我,楼道里来回踱步,谁也不说什么,只是踱至门处,歪头往门缝里探一探,当然什么都看不见。有时正“探”着,恰巧大夫出来,吓得激灵一闪身,还好,大夫不但没发脾气,还微微点一点头。他们知道我们是父亲的儿女,他们理解儿女此刻焦急的心情。就这一点头,在我们心底,就是莫大的宽慰。每当想起这些,我们对那位大夫,总充满深深的敬意,并从心里道一声真诚的感谢!
不知过了多久,两扇门终于打开了,平板车上,雪白的被子覆盖着父亲,麻醉药力未过,他睡熟了一般,只是那张露出的脸,十分苍白消瘦。父亲才62岁,他一定能经受住手术的打击!我们守在父亲床前,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太阳只管它独自地由东向西运行而去,窗外马路上只管车来来往往,都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就是一心守着父亲,守着父亲早一会儿醒来。
终于醒来了!父亲慢慢睁开眼睛,定定神,一下就看见了他的儿女,无声地笑了,那是父亲从黄泉路上又返回人间的胜利微笑,又能与儿女在一起的幸福微笑,这笑尽管无声,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父亲出院后曾说:“我还怕什么呢?我早已是上了手术台,经历了生与死的人。”是的,父亲把手术视作了一道生死关,老人家从这关里闯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父亲的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结果如何要等待化验。大夫让大哥看了切除的部分,硬硬的足有烧饼大一块,就是从那“烧饼”中间穿了“孔”。父亲的胃只剩了三分之一大小,今后不能再像正常人那样一天吃三顿饭了,要随时补充食物。
手术十分成功,术后也没有感染。待七天拆线,父亲就可以慢慢下地走动了,只是觉得没劲,两腿发软,浑身发飘。我搀扶着,一次,父亲若有所思地说:“我这胃坏,就是那年看瓜园吃的。摘瓜时,那些熟透的西瓜一碰就裂,不忍扔掉,裂一个吃一个,一下闹肚子了。”父亲深情的望望我,“记住,今后你见着多好的东西也不能贪啊!”也许这是一个原因。可我还听村里老人说,那年闹“日本”,抓住父亲,灌辣椒水,肚子灌鼓了,再压杠子,折磨得父亲死去活来。是不是早在那时就隐隐埋下了“祸”根呢?而父亲又是闲不住的人,村生产队取消,实行责任制,父亲骑车做起小贩营生,饥一顿,饱一顿,凉一顿,热一顿,大概这也是原因之一。
其实,几个月前父亲就觉出胃不舒服了,常漾酸水。看过几次医生,都拿些酵母片之类了事。一次,我带父亲去检查,要求做胃镜,大夫说要等一个月后。乡下医疗条件有限,若早抓紧治疗,何至于胃穿孔呢?确实,谁也没想到老人家的病这么严重,尤其北京化验结果出来,竟是胃癌!至今我还保存着大哥从大夫那里抄写的化验结果,是用一张检验报告单背面写的:
病理疹断
胃体部粘液腺癌。癌组织浸达浆膜层,胃大弯侧淋巴结转移6/8,幽门
断端有癌浸润。
2、22
可以看出,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我曾问大夫:“父亲究竟还能活多少时间?”大夫说:“也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两年或几年。”一下我们的心都揪起来,但还不能让父亲知道,对父亲只能说是良性的,切除了也就好了。
一直住了两个月,大夫允许出院了,临走,父亲一一呼唤着李大夫、张大夫、王大夫……虽说乡下人不习惯握手,但出于满心的感激,还是忽左手忽右手地拉着人家,连声致谢,含着泪向他们挥手告别,是他们给了父亲第二次生命啊!在回家的路上,父亲望见了老家的一草一木,动情地说:“能回来不易,要过去,早没今个儿了。”
二
父亲总爱穿一件草绿褂子,那是的确良的大兵服。儿女没有当兵的,是我城里一位朋友送的,抱一摞半新不旧的过时衣服,说你父母在乡下,泥里水里将就着穿吧,父亲就挑了这件。
父亲天天穿在身上,骑着自行车载副大筐,东南西北沿街叫卖。农村实行了责任制,废除了“大锅饭”,父亲从土地中解脱出来,便高兴地去县里取个执照,置杆秤,趸些水果卖。说实在的,看人家大把大把地挣钱容易,临到自己满不是那么回事。像父亲,一天也挣不下仨瓜俩枣,可挣一分父亲也乐得合不拢嘴,蚂蚱腿也是肉啊。起码不象过去,风里雨里劳作一年,不但拿不着钱,一结算还要欠队里的。父亲那样老实巴交的农民,那些年就这么苦争苦斗过来的。现在好了,挣多是多,挣少是少,吃盐打醋不等抠鸡屁股了,就是抽烟,也可挺直腰板走进商店,再不用沿着马路低头捡拾人家嘬够了丢弃的烟蒂了,父亲便有一种极大的感激和满足。
路怕熟,人也怕熟。一个村卖一趟两趟三趟,村人就认得了。见父亲村头一吆喝,不少坐在树下做针线或哄孩子的老太太就七嘴八舌地开口了:穿绿褂子的老头又来了,那梨又甜又脆,再买点。你一篮子她一瓢,一车二三百斤甭挪地儿,就了了。父亲是小本经营,却从不给人家小份量,即使打发个孩子来,也不少给分毫。有时差个毛八分的,买者要捡下一些,父亲将秤盘子往人家张好的兜子一倒:算啦。甚至有人没带钱,父亲一摆手:拿走,下回找补。父亲说,咱不挣行,可绝不挣那亏心钱。人来一世,绝不能做亏心事。当然,世上不少人对小商贩有偏见,他们之中确实不乏昧着良心,故意缺斤短两者。而我通过父亲的所作所为,感到的只是起早贪黑的辛苦。所以,父亲心地坦然,所到之处,背地不但没有戳脊梁的,反而很受欢迎。
有时卖完后回来的路上,见天还早,就赶在一桥头打歇儿,脱下褂子,瞧背上许多白花花的汗渍,父亲趋鼻一闻,自己扑哧一乐,走下桥去,在清泠泠的河水中漂洗,挂在一棵歪脖柳上,水珠从前襟后襟袖口一串串滴落着,父亲哗一声倒出书包里零零乱乱一堆钱,便十元五元二元一元各码一叠,毛钱镚子各归一撂,清点吆喝一天的收获——满脸笑容。收拾起来,摘下褂子,一摸干了,老夫聊发少年狂,扣儿也不扣,踏车如飞,任清爽的风撩起衣襟,如一片招展的绿旗。
就在一天,父亲从山里趸货回来,上一山包,往山下骑时,突然车闸失灵,父亲想稳住车把,不行,前轻后重,晃晃悠悠直朝下冲,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两耳呼呼有风。父亲自知不好,想临时以脚作闸,不曾想脚与前轮一挨,但听吱的一声,削去大半块鞋底,车稍一减慢,随即更快。这时,后有鸣笛的汽车,前有拄杖的老人,怎么办?父亲急中生智,发现路旁有一沙堆,牙一咬,心一横,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爱咋着咋着了,就猛一打把,向沙堆撞去。冲力太大,前轮整个扎进沙里,突然刹车,后轮唰地掀起,把父亲扔到了沙堆那边。两筐水果骨碌碌抛撒路上,蹦着跳着顺坡一直滚下三五十米,后面汽车疾驰而过,轧得水果噼叭爆响,成了果酱。前面的老人好心地搀起父亲,并帮助捡拾轧剩的水果。父亲千恩万谢,连连说没撞着您就好,没撞着您就好。喘息了好大一阵,想撩起衣襟擦一下额头的冷汗,才发觉衣襟已撕为几片。
父亲胡乱地折本卖了,心情极为沮丧,忽觉肚子隐隐作痛,涌漾酸水,找一家小店要了碗肉丝面,这次破例没吃凉干粮,三四十里路,父亲从中午一直骑到天黑才到家,草绿褂子往炕上一甩就躺下了,后来查出是胃癌。母亲拾起草绿褂子,缝补好,父亲没有再穿,确实也没法穿了,日子再紧巴,儿女也为父亲买得起一件像样的衣服的。父亲去世后,在一次祭奠时,母亲流着泪将它和纸钱一同烧化了……
三
吸烟解闷儿,这是父亲奉若神明的信条。确实,老人家一辈子没别的嗜好,就是吸烟。
那年我六七岁光景,一天晌午,顶着老毒的太阳,父亲唤我一起去割草。因为白日要到队里出工挣分,父亲只得不歇晌,为了幼小的儿女,为了疾病缠身的母亲,指望草晒干了秋后换几个零花钱儿。就在我们割草的柴家祖坟,父亲突然说:“薄荷!”哦,前面草丛中,摇曳着一片淡蓝小花的东西。这就是父亲吸的薄荷么?足有我这么高呢。父亲像发现了宝贝,甩下镰刀,孩子似的三步两步窜过去猫腰拔起来,我也拣一棵最大的拔,使出吃奶的劲儿,总算连根拔下,可顺势我也跌个仰面朝天,叶子划得我脸上一道道血痕。父亲急了,蹦过来将那棵薄荷扔得老远,粗糙的大手在我脸上爱惜地抚来抚去。我破涕为笑了,父亲却怒气未消,又奔向那棵薄荷,狠狠踏上一脚。抱着一捆薄荷 ,父亲领我回家了,最大的那棵却丢在了荒草萋萋的祖坟,乃至三十年过去,祖坟早在大轰大嗡的“学大寨”运动中平掉了,可那片薄荷,总时时摇曳在我的记忆里,而父亲于当时生活窘迫的境况下,就用它,打发了好一阵可怜巴巴的时光。
“文化大革命”年月,父亲的烟抽得更凶了。当时,父亲在队上当保管,保管的库房四壁空空,今儿你斗我,明儿翻手我又斗你,人人自危,谁还安心种田。看着一沓一沓的借条,无粮可借,父亲心情非常沉重,没事就坐门槛上吸烟。自家小院闭门早早晚晚鼓捣的一二十棵烟秧,未等长大就一叶一叶擗了。实在没的吸了,就把本来已撇在灶旁只能烧火的烟秸,重新拣拾,热锅烘干,放在地上,撅着屁股推碌碡来回轧,轧碎了,再拿母亲筛面的小箩(反正也无面可筛),筛去尘土,一把一把装入烟荷包。在生活的重负下,父亲一袋一袋,直吸得手指发黑,牙齿泛黄,咳出的痰都透出一股呛鼻的烟味。母亲看在眼里,忧在心上,几次劝说甭吸了,可父亲只是不住地长嘘短叹,随之吐出一口口浓得简直化不开的灰白的烟。
时来运转,虽已花甲之年,父亲仍兴致勃勃,走街串巷,做起小贩营生。不愁吃不愁穿了,气也顺了,手头也活分了,父亲像模像样地赶趟大集,买上几斤我们这方小县驰名的“南山烟”,想吸就信手捻一袋。有时也走进商店,抬手一指:“来盒带嘴的”,换换口味。谁知就在这时,父亲患了胃癌!苦命的父亲,几十年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好容易熬到清明的今天,熬到儿女成行,命运啊,怎么如此残酷无情!我知道父亲来日不多了,便托人买上一条好烟,可父亲一摆手:“不吸了。”“吸烟不是解闷吗?”“唉,那些年头,胸口老像有团棉花堵着,吐又吐不出,咽又咽不下,闷得好慌,如今早不闷了。大夫告诉我,胃病最好戒烟,不然刺激胃。爸听大夫的,只要早早好了,哪怕往后大事儿干不了,坐在道边看摊儿,卖瓜子冰棍,要么给你们守家护院看孙子。这好日子才开头哇,爸起码还要活上十年二十年!”说完,几十年风雨刻下的纵横交织的皱纹,绽开从未有过的舒心的笑容。
我却笑不出来。儿女何尝不希望父亲益寿延年,甚至长生不老,陪伴儿女永远,然而这已不是现实了。只有父亲还蒙在鼓里,要知戒烟已不能真正延续生命了呀!为什么就不肯接受儿女最后的一点孝敬,最后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点尚能享受的口福呢?我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父亲啊!没过多久,终因癌症复发,父亲怀着对今天的微笑明天的憧憬去世了。
四
父亲极喜爱书。
可惜乡村偏僻落后,没书。奶奶说,父亲小时,一次从哪儿弄到一本,躺在屋里看。忽然爷爷回来,推开柴门,一嗽嗓子,父亲噌一下坐起,忙将书藏在屁股下。爷爷脾气火爆,大白天不下地干活,猫屋里瞧书,这还了得?!可爷爷破例没打,只责骂几声,书却抢走了。就着油灯,爷爷戴着花镜,有滋有味地读起来。
是否真有这事,我没问过,父亲也从未说过,倒是在那紧紧巴巴的岁月,摸黑就睡。没有电视,没有广播,几乎没有一切娱乐,孩子们耐不住,父亲便搂着我们,讲岳飞,讲宋江,讲杨家将,也讲神神鬼鬼傻姑爷。我问父亲:“为啥不买几本书呢?”父亲叹口气:“咋不想买,可使啥买?油盐酱醋还不知哪愁却呢。”不当家不知日子难,我再也不要书了。书这些精神的需求,必须在温饱之后才能满足。而父亲是借给我们讲故事,同时也排来解自己的寂寞,消磨难挨的时光啊!后来,我上小学了,灯下,父亲督促我做功课,一旁拿起课本,不声不响地翻,一套课本,两个学生。
父亲命薄,艰难困境中苦争苦斗,身体好好的,可日子安稳了,却病倒了。我便带回一摞书,父亲不是非常喜爱书么?过去没有,有也没时间读,不卧病在床,老人家绝不会闲着。现在不能做什么了,真的成“闲人”了,就该偿还这辈子的书债了。于是,《书剑恩仇录》、《神雕侠侣》、《射雕英雄传》……集武打、历史、传统文化、风土人情于一书,父亲看得如醉如痴。有次歪头问我:“写书的金庸是啥人?”我告诉他,是著名小说家,现居住香港。本姓查,分南查北查,与咱平谷还有渊源呢。其祖上是富贾,在天津建有园林水西庄,乾隆下江南,曾四次住在那里,并题诗作匾。有人考证,《红楼梦》大观园就是以水西庄为原型的。而查家百年寿地就选在平谷境内,后来衰落了,其后人就来平谷为先人守坟。读书而及作者家世轶闻,平添不少情趣。
父亲一套接一套,整整看了一年,后来,癌症复发,仍要看书。我借了一本台湾版的《蒋介石》,竖版、老字,有时,父亲精神好,就问我:“你说,应当咋看蒋介石?”“发动内战,毫无疑问是个民族罪人,但在北伐战争、八年抗战的国共合作中,还是有功的。”父亲点点头,缓慢而低沉地说:“人都是要死的,自然规律。这些轰轰烈烈的大人物都死了,何况我呢?好在你们都大了,人生于世,还是要有文化,做个有用的人……”说着,随手把书放在枕边。
这一放,就再也没有拿起,默默地走了。收拾遗物时,我拿起那本书,翻开,那页正是一张照片,毛主席与蒋介石的合影,重庆谈判时摄的。两页间夹一片卷烟纸,这是父亲为不折损书页而做的记号,永远的记号。父亲永远看不完这本书了。
五
父亲病倒了,再不能出外吆喝着做买卖了。虽说手术痊愈,可尚需调养,而父亲忙活惯了,一时成为“闲人”,总觉得没着没落,便从集市上买两只羊,拎根鞭子天天去放。
放羊,家乡没有山,尽管举目即可望见山,可那是远山,父亲无力去那里。也没有草原,羊总不能喝凉水灌西北风。父亲灵机一动,想起村北一片杨树林子,平时,人很少去,因为那是一片公墓,爷爷奶奶就合葬那里。渐渐地,村里老人一位位谢世了,坟头一座座拱起了,原本手指般的杨树粗大了,野草也年年蓬蓬丛生了。坟、树、草,构成一派凄清瘆人的境界,而父亲经过世间几十年风风雨雨,并无惧怕之念,天天赶着羊去牧放,羊低头吃草,父亲倚着树干,什么都可以想,又什么都不必想。羊吃饱了,父亲抬头望望家里屋顶袅腾的炊烟,打个响鞭回来了。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日日不觉间悄悄被羊儿咀嚼过去,羊也由两只变成五六只,远远看去,已不再形单影只,而是小小一群了!我每每望着这情景,总想起父亲讲的苏武牧羊的故事,觉得父亲就是那位饱经风霜的苏武了。当然,父亲只管放羊,夏天放,冬天也放,夏天放青草,冬天放枯草及草间落叶。偌大一片林子,五六只羊根本吃不完,羊自然吃得很肥。春节时,父亲亲手宰了一只,让我们平日工作在外的儿女,和老人家一起过一个从未过过的肥年!
第二年,草又茵茵地绿了,春天了。可父亲却不是春天了,身体越来越消瘦,我们很担心癌细胞扩散。其实,他自己并不知真情,只以为是“胃溃疡”,彻底切除了,整日乐呵呵的没一点精神负担,尤其以为自己上了手术台,经历了生死场,一切都无所谓了。我们希望父亲乐观,越乐观越豁达越好,且平时买的一瓶瓶治胃癌的药,暗地里总撕去药名及说明,只告是养胃的。父亲淡淡一笑,让服就服,让怎么服就怎么服。父亲很满足,常与邻人叨念:“要是旧社会,我早见老祖宗去喽!”再乐观也挡不住癌的扩散,但见父亲日渐消瘦下去,我们看在眼里,忧在心上,劝父亲好好养着,羊甭放了。父亲对羊非常上心,是劝阻不了的,况且又是春暖花开,几只羊在树林里撒欢尥蹦顶架,仿佛特意为父亲表演。父亲天天与羊一起高兴而去,又一起高兴而归。
就在一天,父亲又去放羊,任羊信马由缰地嚼草,当嚼到爷爷奶奶坟前,忽然羊们一声惊叫,四散跑开,父亲一看,竟是两条蛇,两条搅缠一起的蛇!家乡不山不水的,极少有蛇,两条搅缠一起更为罕见!父亲心里一颤,扭身赶着羊就回家了,失魂落魄地坐在炕上,沉重地对母亲说:“我今年不死也要脱层皮!”记忆中父亲是从不怕蛇的,那年打屋檐掉下一条,父亲抄起铁锨就拍死了。这次怎么了?父亲是有预感,还是过去迷信上有什么说道?
中午大哥来了,父亲急赤白脸地说:“把羊都轰你院去,找个集日甭管多钱给我卖了!”大哥不明白怎么回事,而心底知道父亲的病定是一天天加重了,且再也不能手术了,再也不会好起来了,已然到这地步,就顺从吧。可大哥的家就在父亲家的后院,羊一时没人放,憋闷得连撞门带叫唤。父亲一听羊叫,就烦躁不安,问大哥咋还没卖,大哥说还没到集日,家乡是五天一集。父亲喘着气,没说什么,终于等不及大哥去卖,有个羊贩子串村收购,父亲只问一声要不,一口价没驳,好歹全轰给人家了。目送着自己精心放养了一年多的羊儿出了村头,看不见影子了,听不见叫唤了,才回去。心底虽然生发一阵失落,可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精神顿然好了许多。
然而,终归癌细胞已扩散全身,直至去世,父亲也没有道明看见两条搅缠一起的蛇有什么不好,与羊又有什么关系。看来,这永远是个谜了。
六
好景不长,父亲再次病倒了,尤其腹部,已渐渐水肿。
那天,我又带着父亲去县医院检查,大夫拉我一边:“老人的病很重。”我说:“一年多前,因胃癌动了手术。”大夫点点头,“那是癌细胞扩散了。”便开些养胃的药,叮嘱父亲好好保养。路上,父亲问我大夫说什么了,我说没说什么,父亲也不再追问。我不敢告诉父亲实情,一直瞒着老人家。
大医院不收留了,听人说北京西边有个地方,治好了不少疑难病症。大哥陪着父亲搭辆村里办事的汽车,左绕右找,大半天才找到,拿一大捆野蒿子“卷”,说一“熏”即愈,谁也不会相信,父亲吃了所有能买到的治癌的药,都没见效,这把蒿了竟有那么“神奇”?纯粹是江湖骗子!不过,心到佛知,去看了,不管事也不后悔了。父亲这一路颠簸,腆着肚子,车楼子里坐也不是,蹲也不是,回来就躺下了。
总不能眼瞧着父亲就这样下去,有一分希望,也要百分之百地努力。我们将父亲送到附近的乡医院,输液,打针,吃药,不企盼奇迹的出现,哪怕能够延缓父亲一时一刻的生命也好。这时,我接到一家刊物邀我到青岛参加笔会的通知,父亲说:“你去吧”。我踏上了青岛美丽的海滨,神话一般的各式洋房,以及月夜的涛声,别人流连忘返,我却无心游览,原定七天会期,第三天早晨我就匆匆赶回,梦里父亲总在呼唤我。果然,父亲更加消瘦,甚至眼窝全塌陷了,而肚子隆起,水肿得发亮。用什么药也无济于事了,大夫说:“该准备后事了。”大哥征求父亲意见,父亲说:“等福善回来。”以为我在外工作,或许还有办法。我真的回来了,又有什么办法呢?病到这般地步,纵使华佗在世,大概也无力回天了。我说:“回家吧。”父亲望着我点点头。
父亲坐着平板车去,却躺在平板车上,由儿女推着回来。很多老乡见了,纷纷上前问候,父亲朝他们用力地笑笑。我知道,父亲这是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了,便拿来相机。父亲坐在屋前自己亲手栽的小桃树下,照了最后一张相片,腰板挺直,双手搭膝,穿一件白衬衫,那是我见父亲那件旧褂子太不合宜了,临时从自己身上脱下的。透过衬衫,隐隐还可看出里面的褂子。父亲面带微笑,目视前方,这是老人家留给儿女的永恒的笑容。我从县城特意接来孩子,父亲是极喜爱孙子的,摸着孩子的小手儿小脸儿:“真胖啊。”可惜孩子才几个月,连一声“爷爷”都不会叫,只是骨碌碌眨动着眼睛“嗬、嗬”地一跳再跳。这“嗬嗬”声莫非就是呼唤么?父亲久被病魔折磨的心笑了,笑得那么动情,那么幸福。作为老人,作为即将离开人世的老人,有什么能比看到自己子孙满堂更幸福的呢?
父亲躺在炕上,不能吃东西了,只喝一点点桔汁水。一天,见父亲精神好些,大哥问父亲:“您知道您啥病吗?”父亲说:“知道,胃病。”“是胃癌。”隐瞒了父亲一年多,总不能隐瞒永远啊!父亲摇摇头,怎么也不相信,更不会接受这个事实。大哥试探着:“您还有啥话说吗?”父亲一摆手,似乎有些生气:“我还不到那个时候,以后你也甭问了。”或许看见儿女都大了,不用自己操心了,没有更多的话说么?而自己的身后事,好像还是与母亲谈过。人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总会有些预感的。
父亲几天水米未进了,也几天没有合眼了。强壮的小伙子也经不起几日几夜不吃不喝不睡,更甭说病人!我们明白,父亲这盏燃了几十年的油灯,不定哪会儿就会忽闪一下熄灭的。父亲神情时恍时惚。一次,他对母亲很认真地说:“我这病啊,我知道咋回事了,是拔麦子的时候,后脊上扎了一把麦芒,拔下去就好了。”父亲种了一辈子庄稼,在幻觉时竟把病因也与庄稼联系起来。虽说医术已经乏力,而老人家自己每时每刻都在做着病愈的梦啊!不是儿女不孝,这实在只能是永远的梦了。晚上,父亲无力地说:“我瞅东西咋不清楚呢?”过一会儿,母亲故意指着我问:“他是谁?”父亲一瞥:“他是谁我还不知道?福善啊!”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呼唤我的名字,留给我最后的声音!每当我想起父亲,总会想起这声呼唤,想起这个声音!父亲啊!
第二天早晨(即父亲不能吃不能喝也不合眼的第七天),我送走远方探视的亲戚回来,见父亲嘴一张再张,没有出声,母亲意识到父亲不行了:“快去后院叫你大哥!”母亲、大哥和我,为父亲穿好寿衣,抬到灵床上,点燃了长明灯。父亲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去了,在这盏灯的导引下,灵魂踏上了西天的路。
在亲人的欢笑中默默地来到世间,又在亲人的眼泪里悄然离去。时在一九八七年八月,年仅六十四岁。正是儿女成行的时节,为什么奉献儿女一生,未曾得到儿女一丝孝敬,就撒手而去了呢?怎么不给儿女一点回报春晖的机会呢?让儿女愧疚终生,遗恨永远!
当儿女用刻骨铭心的悲哀,将父亲送入泥土,我忽然从悲哀中涌起一种自豪,为父亲,为世上千千万万这样的父亲,正是忍辱负重、不思回报的他们默默地奉献,才使五千年文明的中华民族繁衍至今。父亲是平凡的,也是伟大的。为这平凡而伟大的父亲,我以笨拙的笔写下这些文字,也许不足以表现父亲一生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权且作为儿女的一点怀念吧。名人伟人可以让世界不忘,而父亲,永远活在儿女的心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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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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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福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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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云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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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敏
澳洲彩虹鹦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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