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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兴濂]

土地的名字
李兴濂
家乡的黒土，粘人脚，也系人心。田畴相连，阡陌如网。先人的脚印重叠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踩出一册无字书；先人的汗水把每一寸土地都浸润了一遍又一遍，使土地油黑，泛泛地透出咸味。先人们就像侍弄孩子那样侍奉土地，就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在家乡，每一块土地都有自己的名字。虽然我离开老家的土地已经几十年了，但那些土地的名字仍然熟稔于心：八垅地、雷击地、香草沟、洼子地、五日地、上沟子、草甸子、上滩地、磨湾、老虎背、耷拉坡、瓦刀把、蛤蟆坑、七棵树、狗儿地……这些地名如同一块块云彩，掠过心头，故乡的气息随着这些名字，浪花般在心底翻腾。
这些土地的名字，听起来似乎有点卑贱、俗气，几如村子里孩子的乳名，叫起来亲切。这些名字都是根据地块的位置而起的，不同的地名，展示着不同的地貌特征，不同的人文景观，往往还牵扯着不同的地方掌故。我曾想，如果每个村庄把每个地块都编上一本《地名志》，一定是丰富多彩，很有地域文化价值。比如说“雷殛地” ，是因为地块有一株孤零零的老槐树，种瓜的老苏头在下面搭了个窝棚看瓜，一日雷雨大作，老槐树连同老苏头一起遭雷殛，至今还留有被烧焦的树桩。比如“狗儿地” ，传说有一兄弟俩分家后，嫂子心恨，好地自己留下了，弟弟分得靠河边的荒滩地。弟弟勤劳肯干，把地里的石子拣出，又挑来河泥。春来没有牛耕地，就和他相依为命的小狗耕地。小狗不一会就把地耕完。嫂子看了，便去借小狗耕地，小狗死活不肯，被嫂子打死了。弟弟哭得死去活来，把小狗埋在地头。从此，那块地就叫狗儿地。黒土地，不只出产五谷杂粮，也培育出乡土文化，还有心灵的慰藉，生命的依傍。
忘不了，那是分田到户的笫一个春日的傍晚，无风，气闷，霞光似火，把天宇烧得通红，把地皮烤得炙人，父亲在刚分到的叫“老虎背” 地里犁地。为了尽量犁深，一手扶犁，一手紧压犁辕，腰弯如弓，头向前伸，胳膊上筋肉暴起，满脸汗珠往下掉，满背汗水往下流，汗被日色涂上了血色。他的身后翻起波浪的垄，反射出殷红的光。父亲，犁，牛构成一组剪影，在“老虎背” 上缓缓移动，背景是天似穹庐，赤云彤彤，空中充满无限热力的红光，仿佛充满希望，又充满力量。时隔三十年，那情景仍在眼前，仍然鲜亮，而使我心灵震颤。那是中国农民的坚毅、勤勉，对土地的深深依恋，对生活的孜孜追求，是延续数千年农业文明传神写照。一家一户在一块块土地上朝耕暮耘，春种秋收，自甘自苦，是乡野千古不变的风俗画，流风余韵久久绵延不绝。而父辈、老牛、木犁，拉着中国农耕史缓缓向前，一路风尘，一路艰辛，从公元前五世纪，一直拉到今天，把岁月拉得苍老，拉出了农耕文明的辉煌。
土地的名字，凝聚着一块地的主人心目中的缘分。一块地，因了主人的劳作，有了粮食蔬菜草木花果鸟雀蜂蝶，就有了自己热闹而又有价值，四季轮回，花开花谢，土地成全所有因它赖以生存的人们，动物和植物。
人会老去，而土地不会老去，它被我们一代代，一辈辈翻耕着。我们的名字最终被时间遗忘，而土地的名字是无限的。柔软的土地，没有石头的硬度，划过它身体的犁铧生锈了，烂掉了，踩过它的人群、牲畜老死了，埋葬了，飞过它头顶的鸟儿远去了，消失了。而它却一直像一尊卧佛，超然物外打量这个不停变化的世界。祖辈父辈葬在那块土地上，百年过去了，他们的名字被后人和村庄所遗忘，而村庄里的人现在还记得土地的名字。土地的名字是淡定的，超然的，它以自己的心态延续着生命，延续着一个村庄的历史。留在我们生命的土地永不老去，它的名字一直鲜活着。一个人再强大，再风光，谁也活不过一块地。一个人名字再红再紫，时间会褪去他名字里的颜色。人，永远是土地的一部分。土地的名字永活在世世代代人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