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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鲁若]

人生迷惘，我相信茫茫宇宙中有一种缘，它神奇地为万里关山阻隔的有缘人联结起精神的纽带，有的人有缘且能相聚，有的人有缘却只能神交。我与霖灿先生的缘，则属于后一种，自1987年以来，常年鸿雁往还，投缘而成忘年知己，多少回信中相约，再一起陶然于云之南的绿雪明月清风人情，而最终未能见上一面，海天相隔而匆匆远别于红尘，思之怆然！
霖灿先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风烟四起、战火弥漫的30年代末，随同南迁的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走进了云南，最终在沈从文、董作宾、李济之等大学者的鼓励和支持下，这个生在河南太行山下的年轻人布衣芒鞋，怀着心比天高的少年壮志，走进山高水长的“纳西古王国”，传奇般地开始了他探索纳西（麽些）东巴文化的生涯。寒暑十余载，写出了煌煌巨著，成为中国最为知名的纳西学学者之一。
李霖灿晚年常对人讲，他此生只做了两件事，一是玉龙看雪，二是故宫看画。“前半生的美丽生涯”是在玉龙大雪山下度过的，他也因研究纳西族文化和读“纳西古王国”的山水而成了闻名遐迩的“麽些先生” 2。而“故宫看画”指的是后半生在台湾的故宫博物院从事艺术鉴赏和中国美术史的研究。从这本《艺术欣赏与人生》中，可看出先生品味人生和艺术与他一生所作这两件事之间那种千丝万缕的关系。
20世纪80年代，我西行德国，与西德科隆大学教授雅纳特（K.L.Janert）博士一起探研纳西族文化，通过在科隆大学留学的台湾学者张文玲，与霖灿先生这位对我的故土丽江有一生不解缘的“麽些先生”开始鸿雁往还，很快成为忘年交。这缘皆起因归结于故乡的玉龙圣山和东巴秘笈。1988年，我从西德携霖灿先生委托我带回的一缕白发回到丽江，遵先生之嘱，将他的这一缕白发埋在玉龙雪山上那被他称为锦绣谷，为不知其纳西语名者称为云杉坪的这个“地神下降之草甸”（“达饶郭”），为故乡净土增添了一缕纯情，一曲清音。一个对纳西人和纳西人的土地情牵意系，魂魄相依的名士之魂，从此与丽江的青山绿水长相守。雪山有灵，将长吟这中原名士与纳西人结下生死情谊的高山流水之曲。
我从小生长在玉龙雪域，在漫漫人生路上，听得霖灿先生所歌之玉龙绿雪和东巴古韵篇章，心中常常泛起绵绵的感动，神思极愿与先生结伴同行，寻觅那一曲苍茫山中的清音，无论是今世，无论是来生。茫茫人世，几多岁月，我步先生之履，探秘东巴古典秘笈之韵，寻觅先民远逝的岁月，共一轮澄明的月，展读那一页页苍黄的经卷，山径上留下那一个个孤寂而清寒的屐痕。人生也有涯，而我觉得，海天远隔的高山流水之情，却会融入永恒。
读霖灿先生的诸多论著和书信，深深感受到先生那质朴淳厚的天性和深悟人生艺术真味的心灵，以及那清辞丽句如天雨流芳的才情。先生的这本《艺术欣赏与人生》，将人生与艺术之间那种美丽而又神秘的万般况味，如话家常般地娓娓道来，犹如两三好友冬夜围炉夜话，或于清风朗月之下绵绵对语，亲切而又隽永。读此书如饮一杯余味无穷的醇香清茶，使人身心舒泰而情感升华。书中《邊疆民族的智慧──麼些民族的生死觀》一文，对纳西祭司东巴用图画象形文字书写的《苦凄苦寒》（《买卖寿岁的故事》）进行了译释，将纳西人认为人之生死如大地上的万物枯荣一般自然，人生应该顿悟生死乃自然规律的质朴人生观，作了精彩传神的解读。读霖灿先生的文字，可以深切体会到他在纳西古王国那些岁月时的林泉风致，雪山深情。
先生的性灵之作《艺术欣赏与人生》深受读者欢迎，今日在台湾再版，我谨以以下拙句作一炷心香，怀念已随鹤远行六年，如今与我生死两茫茫的先生：
绿雪歌者　万年诗魂留清韵
纳西知音　一片冰心存玉山

1 李霖灿（1913-1999），原台湾故宫博物院副院长，中国著名的东巴文化学专家和美术史家。《艺术欣赏与人生》是李霖灿先生脍炙人口的著作之一，2005年，台湾雄狮美术出版社再版此书，此文为序言之一。
2 “麽些”是20世纪50年代前对纳西族的称谓，李霖灿先生当年苦心探研纳西文化，因此在当时的学界获此“麽些先生”雅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