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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十二、“救星”指出：红色恐怖很有必要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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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久望云霓，渴极思甘霖，苦难中的人盼救星。下厅那些偷嘘悄叹、哭不敢哭的人们，念啊念，切急地，甚至常去门缝窥望、墙根贴听。多数注目八角楼顶斜泻下来的光带：胡主任昨晚就说来，怎还不来？该来了吧？要快些快些来才好！
外头，不知哪丛竹梢蝉惊被谁误认作车铃响，喊出句“是胡主任来了”，就都疯了似地朝大门奔去。待见到那厚重的大门仍暗漆寂然，杳无动静，失望了，更伤心；又不知谁就忘了害怕，陡地哭声放出，一下子带得整个下厅都呜呜呃呃哭哀哀。

是啊，处此困难，能不盼他来解救吗？在人们心目中，他确如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哪。
他家出竹园，又蹲点竹园。别看现在既是太阳一把手，县上也挂着响当当的招牌，可从不摆官架子。温文涵养，谦和平易，从没见他动怒，比肖河生笑脸更悦和，更亲切感人；他一到场，你纵有百千忧患、万千愁苦，都会被他那轻言慢语、温言婉语化解掉。他赤胆忠心干革命，尽管忙得两脚不粘灰，对人对事，从来重礼、重情、重义。纵是典型的阶级敌人，只要你处方便，私下拜望他，也客气地称你叔伯兄弟，贴切地宽慰你。

他选点竹园，先为紧跟肖河生，如今已声明他是竹园儿子之故。这竹园儿子义不容辞地保着竹园平安，谁晓得就昨晚稍分身不出，松了松手，这班土鳖子就乱来！他得快回，要不，叫这部分叔伯乡亲如何能受下去？

总算来了。确确实实车铃声叮铛叮铛一串，清脆、悦耳、不紧不慢；必定从从容容站大门外等着，关切的话飞进来，显得好柔和，好贴心。
“出了什么事嘛，大白天这大队部也关门挂锁地，搞的什么鬼名堂哟？”

朗朗的笑，宽和的探询，表明他真不知这里出了的事。这是种无形的安慰，让人们抱上莫大的希望。就像娘一离即遭了欺侮的一群委屈孩子，听到娘归来了，争着要先倾伤心，你呼我唤，串着哀切痛惨的哭嚎，一个个等不及似地涌向大门。
锁启，门开。薰薰的东南风打着旋冲进，中午那白花花的阳光仿佛告诉人们，外面仍是光明世界。从光明世界来的光明使者必带给大家以光明。人们正要跪接，一见打头为他扛车过尺高门槛的牛生那横眉怒目的魔君相，恰如兜头遭了盆冰水，一颗颗心就全凉了。

栗栗然，再不敢喧号，很快散让着，形成一条人巷。车子进去了，主人潇洒地迈进门槛，顺着随他步入形成的细窄人巷，活如伟大领袖车过受接见的红卫兵阵，向两面乞仰的目光频频挥手示意。用这表明，在他心中，并没把他们入另册下地狱的意思。他甚至还带上些自责，喃喃着重复这么句话：
“怪我给别的地方拖住了脚，回迟了……”

这话入情入理，贴心，人们凉冰冰的心田重回了点暖意。就算得到了慰籍。这些孩子懂事，只要母亲心中有他（她），就不再哭闹搅烦；他们能体谅到，大人没来，必有大人更重要的事，对大人，没权利苛责的。

随着他走过，人巷迅速闭合，消失。都簇拥其后而行。他在白玉面前停了脚，装上点敬意，笑微微地欣赏着眼前的母子组雕。他伸出手，但迅即判断出对方不会接握，从而在极适合的位置极得体地转为去梳理自己的鬓角。没谁看得出他心里也虚慌发窘。直到白玉终于抬眼对他，才歉疚地：
“白老师也受惊了……”

“希望你来后能掌握好分寸，正确执行党的政策，恰当地处理眼下这事件。”
说不清是否抱着希望。从万人批斗大会上的种种，她似乎已看出他这不过惺惺作态。——不，对他白玉可说知根知底。他能从乞儿小无赖变成有很高思想觉悟和一定文化水平的中学生，她曾像母亲对儿女般不遗余力地付出过。不过越往后越察觉，他实在是个天才的、会编会导会演的政治艺术家。

“这自然。”很简略，不带半个赘字。在真人面前不敢卖假？迈着轻快自得的步子登上戏台。一手叉腰，一手握红宝书举过头顶，扫视厅下，让人们明白，他要讲话了。
谁也不知身处的水深火热恰缘起他的一念荒唐与嚣张，都对他至虔至诚至信至赖；厅下的目光热切地仰望着他，耳张得开开。希望下意识地生起。

他年约三十。后梳的头发用崭新的草绿军帽罩住，把宽阔的前额突显出来。深陷的眼窝及眼角密密的鱼尾纹告诉你他勤于思考，从而无福发胖。
他穿一件合身的的确良军上衣，下配直条隐纹的确良裤，脚蹬一双锃亮悠光的黑皮鞋，鞋口露出薄薄的嫩绿色丝光袜。装束衬人，协调爽气，风度翩翩。从而表明这个造反军头头与众不同：他并非禁欲苦行僧式的革命者，也与上下通身土黄绿的寻常男女红卫兵在气质与情趣上迥异。一眼而过，颇招人喜欢。如果不是那张太瘦削、太长的脸形衬得鼻尖高了些，勾了些，下巴尖了点，长了点，就英俊得无可挑剔了。

不见连倚着母亲的竺韵也不由时时偷眼瞅他！
他当然注意到了。立如喝了醐酒，浑身舒畅，四体通泰。笑微微，启口讲话。开门见山，不要套话。对这群毋须搞“雷打不动”。命令请罪三分钟；接着大背阶级斗争语录，大念阶级斗争经。介绍阶级斗争的现实形势，编造着耸人听闻的敌情，然后坦率承认造反军在当地遇到极大阻抗，遭到了一小撮暗藏反革命同走资派联合反攻的危险。

他列举方方面面的事例，难以数计的证据，尽管要察实就得具备通天入地及钻入人五脏六腑的本领，但不由你不信。革命非常时期小道消息满天飞，他讲的几乎包括着当地能见到的所有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谁也不知这些乃是他的一伙蓄意编造放流。

因此，为了保卫新生红色政权，挫败变天复辟阴谋，提防阶级敌人作垂死挣扎，各地不折不扣地贯彻执行最新最高指示，相继建立起群众专政机构：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和治卫队；配合内查外调，要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把所有定时炸弹挖出来，排除掉。

他说，敌人善于伪装。要识破伪装，除了动脑筋花力气，主要靠群众专政这个革命法宝。他举王三生为例。王三生是掩藏得极巧妙的反革命分子，骗取了不少群众的信任；只有在群众专政的铁拳下才最终露出他的反动本相。他说，王三生极尽毁谤挑拨之能事，教唆不明真相的群众，攻讦贫下中农出身的老师靠整人发迹；只晓得搞阶级斗争，不学无术，误人子弟；王三生的反革命嗅觉极为灵敏，一接到岭头坝治卫队的勒令，就制造假象躲开，企图逃脱；他反动得顽固透顶又极其狡猾，落入群众专政法网后，竟笑问是不是算他赎罪已圆满；最后还企图借高呼伟大领袖万岁以逃脱革命惩处。

“为保证大家在这非常时期的安全，竹园造反军采取目前这措施是必要的，及时的。可防万一有外地来竹园抓人。比如明英，岭头坝数次来电话来人，要求把她递解过去，由于已在集监中，就保下了。竹园事，竹园问题，只能由竹园人处理，竹园过去、现在、将来都绝不听命于任何别大队人！”

坦率，诚恳，乡情浓烈，召唤你自豪地认同。你觉不到那含意的恫吓吧：你只是竹园笼中鸡，最好别想外跑，跑出去会死的更惨！

[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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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以后会好的。别怨‘红色恐怖’，尽管这首先是阶级敌人诬蔑无产阶级群众专政的谰言， 我们不妨借用借用，从革命造反的正面加以理解，你老实检查，清楚交代，彻底听话，何恐怖之有？”

他告诉你不少，要求你就这么简单。初初入耳，你会以为很容易做到。但实做时才发现，这最简单的要求实际上是一个陷你遭无尽折磨、受没完没了拨弄的圈套。那检查交代的“彻底”与“清楚”，没尺可量，没秤可称，没码可度；你人还在就心没死，“彻底”哪能彻底，“清楚”也始终清楚不了。纵然把大脑细胞一粒粒数给他验，把心瓣儿一片片掰给他看，他还得说过了目也还会变质。因为你的血素里有反动原质！

别昧良心，毕竟，还是给恐怖包围着的你一点希望了。尽管不过黑暗中让风晃悠的闪忽不定的一豆灯光，你该竭力去追，去捞；没到手也怨他不得，谁叫你没百分之百准确地照他的话做到呢！

处理具体问题了。快刀斩乱麻，利索得很。绝对权威在手，谁也不敢妄评他做的对或错。
首先放明英出灰牢。恩宠有加地，还递过自己雪白的手绢给她揩眼泪鼻涕，对她的哭诉怨告，对她的关问探询则装聋子。指派两个治卫队员护着，要山姑领去伙房后洗换，用饭。

接着点了厅下好些人，留下其家小，送去前头老大队部即竹园学校里交治卫队保护，青壮劳力由队长领回出工，兼为家小送饭；规定天黑后应主动去老大队部一家团着，否则，出了事可别怨乡里乡亲都没关照过。

紧接着是后院候着复讯和下了灰牢的，放他们每家白天回去一个，或十六岁以下，或五十五岁以上。“煮饭送饭，人总不能饿死不是！你们负罪累累，问题严重，必须彻底反省交待，必须积极检举揭发，以求戴罪立功！”
最后许诺，竹园势出无奈才如此做，只要外头稍一平静，必率先分批解决。
最最后宣布，每个人头每天缴治保费五角正。

“相互体谅，渡过这难关，是非曲直，一定水清石现。至于处理的轻重，缓急，宽严，全决定于你们自己。”
再复杂的问题于他都不过举手之劳。他自以为处理得很成功，欣欣然，向场中搜视反应；特别留意白玉。

静场。嘘息可闻。厅下没谁还敢接他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了。白玉已成了木雕呆菩萨，搂拢竺韵，抱紧明杰，背向了戏台；连从灰牢上来的明英扑过去叫，也只哀怜地一瞥后，松手让明杰出去；望着弟弟抱着姐姐，姐姐搂着弟弟，两姐弟哭作一团，不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竟然心不在焉，根本不听我？……际炳内里悻悻：不对，怕是她已抓出我的潜台词，不满呢！——哼，死到临头，还能怎样？！
究竟作贼心虚。本欲借由冲动一番，发作一顿来壮壮中气；没有，外表他也没动声色。他令人捉摸不透，看去轻松、自然、乐观、自信。
他走进化妆间。过不久，带上在他讲话时节已团来了的竹园造反军核心五大常委，走向后院。

并没在后院小会议室停下，而是出后院后门，在竹林中七弯八拐的向深深处走去。
有一座远望如古墓的石建筑，等在路尽头。石头房子的门楣上镌着三个古朴的篆字：竹荫堂。近看外表，竹荫堂是座荒废多年的小庙宇。古陋，凋落；绿苔厚铺的墙脚，青藤爬满的屋顶，间或伸出根悠翠的凤尾草头；四周让密匝匝的竹林包着，头顶是厚密的竹梢垂罩，很难从远处发现它。

据说竹荫堂是肇基竹园的于家始建的祠堂。后来，随三家财势扩张，土木大兴，不仅建起前头的大祠堂，还有其两侧的大清明堂与大成殿。再后来，在几场官司下来，于家输得一败涂地，被赶去了忍苦冲，它就不再招摇人世。它隐入神秘，被竺家长房当作特定议事堂。旧社会，一遇造反匪情或走反水粮子等非常时刻、非常事件，这里就是竺家一户同太阳一乡首脑进行秘密交易的地方。由于这里头的哼哼哈哈摇头晃脑，才使得竹园乃至太阳境内各种故事染上疯的、狂的、暴虐血腥的，以及悲的、苦的、痛骨伤心血泪的韵味；具有了哭与笑的分野，具有了随心所欲与任凭折腾的对子，有了有情无情、荒唐正经、可喜可贺与可哀可怜的情节。

四外的竹林把它掩得严严。那竹密得几乎挤不进细小的麻雀。一条卡脚小径是它到外界的唯一通道，风似乎也得顺这条巷道似空间才能悠进。解放后，肖河生把竹园祠堂改造成乡政府，指示拆除神坛，竺家人就把神坛包括上面的神主牌位等扫数移来了这。打那起，由于一直倡导阶级，禁止搞宗族团清明祭祖扫墓等活动；生儿生女，婚丧等，都不记谱了，恐怕就再没人光顾它。莫说于家的五生际昌牛生，就是竺家的勇忠贵庆，也只在破四旧时才大家团着闯进来过。搬出所有族谱和祭祀用具烧了个兴头；把石神龛里存放的兽骨、石块、石片、骨针之类的于家先祖遗物，乱抛乱毁了个痛快。

以前从没谁有胆量独自一人摸进这屋。因为从讲古老人听到的，这里阴森、诡谲、血腥恐怖，是恶魔招摇的阎王殿，是冤魂受磨的地狱。连白天也鬼哭神嚎；你还没走近，鬼气已扑面缠身！

显然，现在的年轻人已不了解它那显赫威严的昔日，也就不知它还会有辉煌灿烂的今天。没法想象它在今天能恢复生机，发扬光大。但际炳不是普通年轻人。他受着高超的师传。他的叔父胡鸾高在童少时，作为竺宏的贴身小厮，曾常常随主人在其中留连；心窍精灵的胡鸾高，也就亲眼见亲耳听过那堂中发生过的形形色色，了解它那不同凡俗的秘密，深知它现实的价值与作用。当“专政是群众的专政”这一最新最高指示一恭接下来，这个实权在握的县红联代主任立即打电话召去了太阳公社的小胡主任。老胡向小胡用了整整一天面授机宜。

如此说来，人们身处此浩劫灾难，实在还是位在高层那胡念疯狂所肇成？

[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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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时刻，非常事件，是要采取重大行动前的当今竹园及太阳首脑会议。大祠堂里罪犯充盈，所以胡际炳奉命启用了这竹荫堂，一整上午不知去了哪的五生，就是按指示预先来这收拾布置了。

推开沉重的石门，屋里漆暗如外面的傍晚。必须点灯，已点有煤油灯。外观朴陋，里面似也空荡荡，没布置得红色经典宝篆盈室。前堂，除了石砌神龛下的主座前、那飘摇不定的灯下，一张刚揩去灰霉的石桌，除了桌旁有数的座位，就只有潮气，苔霉。霉臭。阴风从幽邃的看不透究竟有多宽、多深、多少间的后堂不停地溜出来，令人起鸡皮疙瘩地凉快。灯影晃动如鬼火飘摇，阴晦肃杀，在这里，你除了栗栗恐惧，再无别的。
浅浅地笑起，听取汇报似专注得不漏一字。有时点头，多半皱眉，令你惕惕然栖悬。伴随着：

——果断决定把杨乡成和杨石成开除出治卫队，另挑于家的兴无和兴贫递补上；
——肯定了对重点对象的选择，对《推背图》隐密的追查。说竺家一户旧时称霸太阳，鱼肉我阶级兄弟姐妹，民愤极显；解放以来，其国内外社会关系布罗甚广，群众至今心存戒惧。必须以《推背图》为线索，狠狠地整，整出他们组建反共救国军、勾结港台特务、里通外国的一系列罪证。浪头别怕翻大，越大越好，这样，竹园就在这次群众专政运动中再建了奇功！
说时，赞赏地，多次望向际昌微笑。

际昌听来有如在挨鞭挞。他耳里一直泛着预审和刑讯中那凄厉的叫唤、惨切的呻吟，弄得自己神思恍惚、良心不安。他似乎已后悔当初那报复寻由念头，开始认识那才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心里好苦，但掩饰着，一些儿也不露出。

——称许五生牛生挑出于学财作重点对象。赞扬他们立场稳、阵线明、警惕，不为那貌似老实的不法地主分子解放前后假仁假义的假象所蒙蔽，大义灭亲，破除了封建宗亲观念，所有造反军都应向他们学习。
这夸得牛生眉开眼笑，禁不住手舞足蹈！

——指示：对伪装改恶从善梦想长期隐伏的阶级敌人，必须敲出其幕后黑靠山。于学财若没有黑撑腰，敢在无产阶级天下说三道四？从他把女儿于鸾英嫁给地主狗崽竺和民这一点，也足证明他历来投靠竺家一户，是《推背图》隐密组织反共救国军反革命网络中的重要一员。

际昌听得，越发无地自容。天哪，起于自己的挟私一报念头的这《推背图》，已被他编造得那么玄，这可如何收场才好呀？

——而杨柱生一向受到走资派的悉心保护，以致社教中也没能剥露他新生资本主义分子的画皮。早就三令五申，禁止私养牲猪，他养队里猪婆就千方百计超产，留下自畜；规定鸡鸭鹅每户只准选养一种，成禽不得超过五只，主要为完成上级对禽蛋的派购任务，可他偏要成群，趁生产队收割后的空田，一放就满洞。这是变相地钻集体经济空子，揩油占便宜！果木早已收归集体，不得私植，他偏在自家的五厘菜地搞育苗、弄嫁接，学苏修的米丘林李森科！最高指示早就指明，当前的主要危险是修正主义；置此不顾，把伟大教导当耳边风，他何其放肆、何其张狂！竹木均属国家与集体，可他的斧头刨子不断弄出些小瓢小杓小桌小椅、木把竹把，这是明目张胆盗窃集体财产，损害集体经济；挖社会主义墙脚，更助长了落后群众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水有源，树有根。现在看来，他的罪恶远不止此。他是个铁心的反革命，受其妻柳珍兰教唆，早已背叛了贫下中农出身，投进了竺家一户怀抱，他的所有活动，都为的给反革命集团筹措反动经费！

际昌心下直惊。这时他怪自己又不该在那电话里多嘴。原以为如实早汇报好帮柱生早脱苦厄，这下好，反是帮了倒忙，越发推他入了火坑，可能会万劫不复了！他真想跳起来自打一顿耳光！

“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利用矛盾，分化瓦解，区别轻重，不同对待，大长造反军威风，以镇慑阶级敌人。”他笑声朗朗地喝了一口酽茶，扫大家一眼，要做总结了？

五生忙向牛生使眼色，要他反映什么。可牛老倌给表扬得飘飘然，或者也没懂他，全不予理会。这当然逃不过际炳那双专窥人秘动的眼。

“你们把除重点对象外的二十一种人劳力交各生产队领去监督出工，这一做法有创造性，值得向各地推广。一方面，我们不能放阶级敌人在这坐享清福，另一面，也缓解了治卫队人不敷用的矛盾。”赞许之后，突严厉地盯住五生：
“还有什么问题没汇报？”

“对、对由‘红教工’移来的白玉，及她那至今未落实阶级成份的女儿竺韵——”五生给盯的浑身惶然大抖，说来就有些结巴。
这事先本嘱牛生提。他内怯着，内心深处，他还隐有一个好重要的情况：昨晚抄出的、白玉历年收集的反动毒草《泪竹诗稿》，及她那二十多年的反动日记，今晨竟一齐不翼而飞！而这，恰是胡际炳多番强调要的材料。好得有际昌点出的《推背图》这一意外发现，也不知可否弥补那一闪失？

万幸万幸，出人意外，际炳不仅没加追问，甚至没接他这话头，并且也和缓下刚才的严厉态度。轻松地，取笑开他们向生产队派钱派粮的愚蠢主意。也不好明教：不是任何内部矛盾都可随意转作敌我矛盾而求得容易处理的。自古道：法不责众。你责众也许能逞一时，绝不能持久。有效在吓众，杀鸡警猴才事半功倍。
“你们哪，木脑壳！既要集监二十一种人，理所当然从他们收保护费。大小三百来人，每天收它近两百元，公社红联又不要你们上缴，还不够竹园做群众专政经费开支？竟想着去生产队掏贫下中农腰包来替他们办事，笑死人了！”

“可人家全劳力出一天工也分不到三角四角，还得拖到年底，还不见得就能兑现，这刻怕的杀血也杀不出。”勇忠不是体恤阶级敌人苦，而是担心自己得的落空。
“谁学你自个绑住卵来让尿憋死！”牛生两眼一鼓，活如野兽要吃人，张开血盆大口：
“他想活不？想活，缴不来现钱，就拿东西抵。三只鸡两只鸭，还有他帮队里喂的猪，先逮来开销着说。再不够，好得逢双抢，到他生产队称他口粮工分谷送粮站卖周转！”

“这就对头，高明！”际炳也让牛老倌的灵窍所折服，“专政是群众的专政。不管采用了什么方式、手段、措施，只要是针对阶级敌人的，就是革命造反行动。越搞得狠，敌人就越怕，人民就越信服我们，从而造反军的威望就越高。”

紧接着，他介绍开各地群众专政的赫赫战果。那是向他的部属展示一幅幅血腥的吃人作乐图。
“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对他们搞红色恐怖非常必要。过去他们不也搞过白色恐怖么！”

五生暗暗又添悔：自己怎蠢到还不如牛老倌？去敲全大队生产队的竹杠，这不是自己挖自己的墙脚吗？他生怕就此失宠，忙表态：
“我们就等着上级领导指示、决定，我们一定不折不扣执行。你早已指出，群众专政比以前的土改反霸应更彻底；这次还添上反资产阶级、反修正主义，也更具严峻性。必须造成严重的政治空气，使革命群众知道阶级搏斗迫在眉睫，非参战不可；迫阶级敌人惶惶不可终日，逼其露出反动本相。如此伟大壮烈的革命，还能不杀几个人压压场？！”

——真杀起人来了，几天来的谣传竟是真实！际昌内里栗栗发抖，可表露于外，则是飘摇灯影里直迎际炳微微而笑，轻泛地：
“革命嘛，难免要死人流血的。”

“杀阶级敌人——这种杀人不犯法，还付报酬，千载难逢的赚钱事哩！”勇忠抖动着满脸横肉：
“我看就不过同杀猪、打牛样。想想过年过节为队里杀头猪或打头牛，不过记个工，再也就加给牛肉两斤或一个猪尿泡，不也干得过？只是，别处都抢了先了，我们、我们竹园——”

“他娘的，是要痛痛快快干它一场来过瘾！”牛生捋手捋脚地，就跃跃欲试。

“倒确是个赚钱好门路。”贵庆分明打哈哈，他比不得十五岁就操刀杀猪剐牛的勇忠，更比不得圩头打架也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常常放血不离口的牛生，他恐怕长到这二十多岁也还没宰过只鸡。这时心里一定咚咚小鼓慌敲？可一碰际炳皮笑肉不笑的吓人脸相，轮到最后一个的他，也不得不说：
“比到外头东寻西问找机会搞副业易得多了。”

“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显然际炳不满意贵庆的说法，含笑扫他一眼，逼他低头自省。“专政的本质是暴力。暴力必定关联血腥。群众专政是一次全民性的血与火的洗礼。因为它将最终彻底铲除走资派、民主革命派，建立完全彻底的无产阶级专政，这不可能不遭到整个阶级敌人营垒的激烈反抗。——谁愿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呢！我们要推翻它、搞掉它，别无选择，只能毫不手软地使用革命暴力。革命大转折关头，一定要站稳立场，分清敌友。每个人都有必要重新审视你的周围：夫妻，父子，兄弟姐妹，叔伯邻里，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对站错队的，必须毫不留情地批斗；对顽固不化反动透顶的重点专政对象，必须狠狠打击。只有这样，才能彻底盘掉反革命修正主义资本主义复辟的根基，达到团结革命人民的目的。不久就要成立公社革命委员会，那乃正式的革命政权机构。我希望大家好好干，争取出息点！”

他又喝口茶润润喉。缓了一口气后——
“大家都听过的讲古，当年羊牯老泡造反，曾在猪头山设坛祭旗，杀的是十八个刚捕到的清兵探马。用血祭旗，用血张威，古来如此。只有血才能浇固政权基石，只有血才能加重政权的威严。专政就是强制，就是剥夺。统治者从来不会给被统治者以自在。旧社会，无产阶级、贫下中农、一切革命人民，就受够了地主资产阶级的剥削压迫及白色恐怖之苦。今天我们是统治阶级了，正该扬眉吐气，好生报复报复。我们就也用红色恐怖搞他们苦不堪言。他们越难过，越表明我们做对了，如果他们过得安乐快活，政权显然就落到了一小撮阶级叛徒手中。我们奉旨造反，就为的夺回革命政权！”

最后，着重强调，要严守革命机密，以免打草惊蛇。要提高警惕，严防阶级敌人闻风丧胆暴监而逃，甚或狗急跳樯，发疯咬人。
会散了。胡际炳没随大家走。他并且留下了五生。一开口就点穿他对自己失职的欺瞒行为。五生好不骇然：谁如此不仗义，在背后捅刀子？浑如临深履薄，惶惶然，不得不如实汇报了一切。际炳这才笑了。他乃用的诈术！又出人意料，他并没批他刮他，相反还宽宏地安抚了他，给予更大的信任。

际炳高明：抓住你的错处而用你，你将更俯首贴耳、忠心驯顺，他深谙这一领导艺术。
两个在竹荫堂里里外外地踱着，嘀嘀咕咕地说着。好一顿之后，自认已深荷宠幸的五生，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兴奋地出去了。
同时依嘱为际炳找来际昌。又是另一方式的交代与期托，让际昌也抱着感激之情，激动而去。

同时照吩咐叫进牛生。际炳把牛生特地领进了竹荫堂深处。那里存放着旧时竺家一户私牢里使用的刑具。当初来破四旧，祖宗牌位、族谱、各种祭祀用具、珍藏的远古先祖遗物，等等，都翻了个一塌糊涂，唯独这刑具，一件也没丢掉，反而擦拭如新了。

“正如国家政权一样，一到我们手里，它就有了全新的含义与价值，因为它已姓‘共’，也就成了我们专政敌人的得力工具。”他让牛生一件件搬弄一番，对牛生那么快就领悟了其话意，又廉价地褒奖了一大串话。

不用说，那些刑具要重新活动，说话，大展风姿，为群众专政服务。这兆示着，在这场很有必要的红色恐怖中，竹园将马上被推进血雨腥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