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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疯狂》十三、不瞒你说,天空又下起了血雨——千滴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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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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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16 周四, 下午9:13    标题: [连载]《疯狂》十三、不瞒你说,天空又下起了血雨——千滴血之一 引用回复

十三、不瞒你说,天空又下起了血雨
——千滴血之一

46
竹荫堂。
他又来了,五生,作为竹园不折不扣的一大头,刚才际炳已宣布他为公社红联副主任,即是说已靠近了公社副手位置一大步,已可以恣意随心大抖,理所当然是这竹荫堂的主人。

他坐上刚才际炳高踞的位置,仰望望脑后的石神龛,心底蓦地顿悟:总是破四旧触痛、痛醒了昏然沉睡的老祖宗,他们重新勤勉管事,护佑他这个于家后生回来重掌竹园了。
于是决意有模有样地卖弄一番。

牛生把刑具搬了些去祠堂后院刑讯室,那将大大增强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审讯时的威慑力。从午后开始,要日夜加班,以《推背图》为线索,以已有的认罪者为突破口,继续扩大战果,要榨出港台敌特和国际帝修反布在竹园、太阳、乃至更大区域内的地下黑网络,彻底肃清。这,用不着他在场。

该他操心劳神的,是预先拟好怀疑对象的罪名罪状,好让牛生们弄成个供认不讳。他做这太内行了。一摞摞语录,稍更换几个字,移给贵庆文革牛生勇忠,就行。
他看牛生勇忠们不过手中的玩偶;一如他并不知的,别人也不过拿他当随兴牵扯玩弄的皮影具。一个个都是身所倚靠者的木偶,随主人的兴致,让主人戏耍着表演,又都以为全属自主。

他现在负有特殊使命。他坐了刚才际炳的位置,也学他那架式。学学,觉得并不怎么舒服,还不如自随习惯自在;于是脸向左,侧身对着半开的门,眼角时不时偷溜门空,耳朵也很专注地侦听门外。
——看来在等个什么人来?

蝉声闷躁。他时不时抬起左腕,皱皱眉,一定又有些心烦:这竹幽深深处,依然避不开那扰人的聒噪。看来他并不怎么喜欢大嗡大闹而钟情幽静?不,他喜欢听人下跪哀求,听人谢恩感戴、恭维。

在后屋过来的带有浓重腐霉臭的凉气薰拂下,怡然地,目光定在了腕上。那里勒着一块崭新的、灯影中光斓闪烁的红旗表。他读着那秒跳,陡地,嘈耳的蝉鸣幻成了阶级敌人受折腾时发出的哀惨呻吟,从而动听了。

他佯闭眼,轻轻抚摸着腕上那块红旗表,一想到那是胡主任刚才同他单独谈话时亲手为他戴上,顿感好不荣幸!受宠若惊之余,仿佛吃着甜酒娘,醺醺然,喜得合不拢嘴。

可惜不胜酒,吃了甜酒娘就会来睡意。于是又想,这刻该有她在怀里;最好让她枕着臂弯,两个唇唇相扣,静听那铿锵清脆的秒跳声,那才妙趣横生。她从来不开口,哑默,是个缺陷;但在这,有那哀婉凄绵的蝉鸣相补缀,加上她那满眶不断的清泪,说多迷人就有多迷人!
可惜她也给——不能不把她丢下灰牢……

一时甜得发腻、腻得空慌,他甜甜地亲那表面一口,真望来个谁,分享分享他这份喜悦。

莫笑他俗不可耐。长期来,见眼前来去的领导,特别是在外工作的人回家,手一伸过就显出那亮闪闪的手表,他好羡慕。常常梦着他也有。无论开会,出工,他都把表的话题挂在嘴上。开会时,会时常去打扰带表的干部,问几点几分几秒啦?并不怕人烦;出工时,常仰望太阳位置猜钟点,如有蹲点干部在场,必去把住人家手腕读表核对核对。乍似他惜时如金,很快就知这乃是他的怪癖,他因之得了个绰号:望日表。他不羞,有人叫,就应。

别鄙笑他活宝。他盼表心切,二十多岁的后生,有如十来岁孩子,常用钢笔或元珠笔在腕上画块“红旗”戴着。有次上县,为着瞧清对面来人戴的老大哥制动表,他还曾戴过将近半天的吊链双手表——被当成扒窃未遂抓进派出所。幸得老胡主任肯屈尊驾临,说明情况,才得解除误会。

他得过不少红旗:活学活用积极分子、阶级斗争先进工作者、为人民服务,等等,等等。如今,手腕上总算也有了真红旗。胡主任专为他买的。崭新、锃亮锃亮的表带;随清脆悦耳的刚音铿锵运转的秒摆;让嗒嗒嗒快动的秒摆带起、从容不迫运行的三针;针头指着的一圈乌亮的数目字;数“12”脚下那面俨然从风飘浪的红旗;把它们拱护着,细看微微凸窿、辉光鉴影的表面;通体光烂闪泛的表壳。这一切都在说:胡主任器重你,你是太阳公社众多造反军头目中的翘楚。你已胜过杨山泉。杨山泉工作了十几年也没块手表,而你,今天就有了!别的人,纵然不缺钱,没路子弄到表票,也是枉然;而你,嗨!

际炳在刚才的全公社电话会上,已宣布他为公社红联副主任。虽然副主任众多,但属吃农村粮又兼着常委的,他是唯一的一个。无形中成了公社二把手,在权位方面也胜过了山泉,这或者就因追《推背图》隐密新立的不世之功?

他真的有点醉了。飘飘然,但并没忘乎所以。他清醒着。对胡主任又交托来的这更重要的任务,他决心不孚所望。不只为报知遇提携之恩,主要为不久的将来,也许就在明天或者后天,胡主任升调后,好填他的缺。全面主持太阳公社,他是当然的接班人;“史无前例”一定能打破户口粮油障碍,胡主任如此关照他,鼓励他,叫他努力奋斗。

但此刻还属“农”字,还在竹园,他得从此起步,必须起好这关键一步。他虔诚地向祖宗们默祈:保佑我成功吧!或者某一天,我能把河那边的黄牛头、猪头山、擂钵岫,重新订正其名为我于家的纱帽岭、笔架山、印把岫哩!

门外,如巷的竹间小道传来拨开枝桠过人的簌簌,他顿然有点紧张;犹如当年听到上课钤响,端坐座位上恭候老师进教室,他把脸朝向了门空,两眼专注地迎着。为了镇住心慌,他点燃一支烟;没吸上两口,又倒来一杯茶。手忙脚乱。让烟圈着鼻梁缭饶,薰得两眼泪汪汪;手不停地捻转茶杯,茶水撒出来,浇熄了烟、洒湿了衣也浑然不觉。他想翘起二郎腿,可总是一架上膝头就不由自主滑落;香烟呛出的泪线——抑或算额角发际沁出的汗线流到眼里涩的——嘀嘀答答下落。应说这屋里阴凉有过。由于老稳不下心的急颤重跳,就变得犹如蹲在的一堆熊熊烈火旁边。他想擦擦净脸上汗,不意是把重新点燃的大半截香烟捻熄了丢进茶杯。

“是你要我到这里头来?”来人总算进来了,是白玉老师。一夜间虽苍老了许多,依然那么优雅娴静;未梳未洗,仍然衣饰平展、妆整端庄。母亲的慈和神态,老师的温文仪容。
“告诉你个天大好消息,我买到块红旗表了。”当真像天真丫稚的小学生意外有得,急欲告知仁慈可亲的老师分享快乐。

对慈祥和蔼的白玉,他抑制不住内心喜悦,要与她同喜,应属正常。因为他们的确曾是师生。可是遇到送人来的贵庆那愕而妒羡的目光,五生就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失态了。好得脑瓜子善转,顺势吹起来。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胡主任考虑我今后工作重,事务忙,必须准确掌握时间,就给配了这表。嗨,来得真不易,先是老胡主任指示商业系统造反军谁,接着是小胡主任数番打电话催谁谁。这不,今一早就给送来。听说,这一批整个县也不过到了十五只!”

“那你该好好谢他。”白玉好意提醒,“寸金难买寸光阴。有这手表了,从今往后,要合理地安排与使用时间才对。”
“自然,自然。”五生总算自然过来。问贵庆:
“小会议室隔壁重新布置好了么?注意抓紧。另外,别以为已天下太平就麻痹大意,千万千万!”

示意贵庆快去做自己份内事。跟着给老师安座、泡茶;纯是一副学生殷勤接待家访老师的礼节:恭敬、周到、细致。或者还记的多亏她,那时节他才有可能以备取的资格挤走名在孙山者,得以成为于家有史以来的第一位秀才——中学生?
“请莫多心,我请你来,是想随便扯扯。我也晓得,在那礼堂里你难免疑虑忧烦,到这来,可排解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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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16 周四, 下午9:15    标题: 引用回复

47
脚步,人过后拨开的枝桠又复原的簌簌远去了,听不见了。周围仿佛没有了第三人。煤油灯嘶嘶地燃,时不时爆开一两点火花。密林深处,地下的虫唧合着头顶的蝉鸣,间或杂进一两声鸟落鸟飞的叽叽啾啾。时而来一口几口风溜,摇落竹间枯叶,犹如阵阵小雨。有丝丝闹,闹而显寂。

“际炳带文件给你了吗,能不能让我看看?”坦率地表示对事变的焦虑,“我还真担心你们年轻气盛,行事感情冲动——”
“可以,可以!”应的爽快,并不递过什么,倒投给老师一个诡谲的笑:
“白——老师,你晓得外头这几天怎么样了吗?告诉你,天翻地覆慨而慷!群众专政运动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杀向阶级敌人,杀了个措手不及、人仰马翻,真是大快人心!”

他说,邻县已铺开对阶级敌人的总清算。同太阳相邻的杨家,据报有几处五类分子在国民党伪军官的纠集下正欲发动,群众专政治卫队马上把他们堵在了大队礼堂;只用了三十几把半干禾草,撒了不到十斤“六六六”,封门封窗,闷在里头薰;活如窖里薰老鼠,躲没处躲,逃逃不了,没用上三个小时,就在发癫发狂地蹦跳了一阵后,全部七窍流血,呜呼哀哉。只可惜这开头造反军没经验,把个大队部弄脏了,事后花了好大气力才收拾清爽。

——他当真认那薰老鼠,人连老鼠或者还不如,不 过苍蝇蚊子。他说得那么轻巧,有如谈论出工做事样平常,甚至当做耍子好玩!

“凭心而论,他们手无寸铁,十多年来给斗啊、捆啊,拨弄得除了点头哈腰认罪讨好,卑躬屈膝下跪求饶,哪敢生什么别的?莫说反抗,连抱怨的丝毫念头也不敢出口。平白无故,不明不白,给喊进大队部,以为又是去游街;温驯地接受绑缚后,推到一间屋,门一关、锁严,就——”

他偷偷留意老师,轻快地翻动那两片薄唇;对如此惨无人道地草菅人命,竟没丝毫负罪感?
“梨园是动刀;一刀一个,每刀发二十块钱磨刀净手,那一下就发了近四百元。红土垒是下窖,各家下自家红薯窖,先叫他们抽签排序时,还不晓得是干什么,也以为是绑好依序去游街。实在是要后头的填先下的,最后由治卫队绞箩边;两三天里,把重点对象的窖基本上复原成了平地。那些家户的衣服、被褥——还真有保存光洋和伪钞以待变天者,可惜这些都得上交银行——工分、口粮、现金等,虽没上次你们搞土改得的丰厚,可这次并不普遍分胜利果实,专作群众专政经费开支:站岗、放哨、巡逻、监押、审讯、递解,日班工资,夜班补贴,吃饭宵夜外,每人每天净赚好几块。又不必交生产队副业。因此,革命群众很快就放下了一切包狱,打消了原有的道德顾忌;革命热情空前高涨,都积极投入专政行动,主动抓黑五类、七类,及其徒子徒孙,深挖细找暗藏的阶级敌人。恨不能把所有沾历史污点和社会关系污渍的角色,全算作阶级敌人,彻底消灭完事。有人说,要是年年来这么次机会,何愁用钱不松?”

把无端杀人害命的罪恶行径认作赚取工资的机会和正当手段。他侃侃道来,兴高彩烈,兴致勃勃,这种心态确属史无前例。阶级斗争如此滥觞,还能不尖锐激烈到你死我活地不可调和吗!
然而正如他五生的“凭心而论”,斗争乃是强加,一方不过另一方蓄意编造理由推过去的死靶子,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这种斗争!

“我们太阳也开始,并将全面铺开。形势咄咄逼人,周围都干了起来,你不干,能行?昨晚桃李寨首先开刀,把该大队的十户管制对象全赶进半爿岩;岩口装二十余斤炸药,雷管引着,“轰隆隆”!炸塌岩顶土山,封死了岩口,半个也跑不出来。可惜有点亏本,桃李寨穷的连那些家户都没一点儿底货。治卫队可不能白贴雷管炸药,到生产队把那些人的口粮和工分粮一麻篓先捞到再说。

“还从这学到乖,在采取彻底革命行动前,先清点财产。不够,就留下女人抵;最好是黄花女仔,年轻的女人家也行;除掉了男人,何怕她调皮!由贫下中农最高法院作价开标,哪个买了,等于买个头牲;大队文革核心领导小组收了钱,就给张证明,也不用担心沾上成份不好人的麻烦。”

这是人在讲人话?穷,穷光荣看来也同“富”一样可怕、吓人。穷得人丧失了人性。当然那时节禁止讲人性,只准讲阶级性。普遍的穷,穷成人返归了原始生存态,可以生吃同类。不折不扣的野兽,比土匪还过甚。土匪,白天拦路抢劫,夜里打家劫舍,大多还用块黑布蒙住脸;他们到底承认那勾当是犯罪,见不得人;可他们,英雄的造反军好汉们,竟敢让一个昔日的学生津津乐道地讲给他善良的老师;光天化日,不隐讳,不顾忌,如拉家常,如数家珍,当得唱赞歌!俨然他们创造着史诗般的业绩;他,那么钦佩,那么推崇!

不可思议吗?不再是“人之初”,还哪来“性本善”?你,恐怕早明了这一点?
“着实比你们那次土改彻底得多。要说,还亏得你们那次留了尾巴;不然,我们今天这继续革命还凭什么继续不断?”他把老师视为先行的同道?他继续他的介绍——

“岭头坝本还要过天把的,让王三生那一躲提醒了,于是紧跟在桃李寨后头动了手。王三生的耶娘早就摘了富农帽子是不?那恰是肖河生同阶级敌人穿连裆裤、相互勾结、密谋变天复辟的明证。说轻点也是混淆敌我界线,搞阶级调和。到他屋里一搜,果真搜出印有国民党徽和青天白日旗的抗战建国大纲筹反动文件。铁证如山,审就免了,五花大绑推到潇水潭湾头,吊块大石头推下去喂鱼,省得污了革命的刀锋。

“那王三生从明英屋里搜出,在解回去的路头,也下了金鸡窝那头那片松树山里的破红薯窖。听说随一坯坯土坯填下,还漏出喊领袖万岁的口号声。那家伙准是神经有病,平日看那种为叛徒涂脂抹粉的电影、读为叛徒评功摆好树碑立传的诸如《红岩》一类的小说着了迷,学的那些被吹捧成英雄的叛徒样。他自恃肚子里有几滴墨水,摆架子装死卖活,蒙骗我落后贫下中农,唆使他们老找自己的阶级兄弟出身老师的岔。岂不知机关算尽太聪明,这无产阶级专政的天下,哪容得你阶级异己长占好茅坑?旧时我贫下中农没权利、没地位,如今已树立了绝对优势,这好吃的国家粮、好拿的国家工资,还许你阶级异己得吗!”

他快活,开心,容光焕发,有如过节的孩子。这也属自然。不是么,仅凭编造的种种罪名,就能冠冕堂皇地屠戮想要屠戮的任何一个人,如此易成功,何尔不得意欢欣?!

亏得白玉能稳持,平静地听下。革命,这就是她当年以身相许那革命的继续?他们说是。打的同一旗号,她也不敢说不是。因为这是她倍加崇仰的领袖亲自号召与发动,最新最高指示照四海!这个二十三年前曾令日本兵闻名丧胆的十七岁女游击队队长,这个为引导一伙被迫为匪的贫苦农民走上革命正道,而视上刀梯滚剌床如履躺平地的大无畏女豪杰,此刻,是被自己学生讲述的现实中的虐杀惨况吓呆了。白玉眼直直地瞅着五生,望着那张青春洋溢的英俊面模上掀合自在地运动着的两片薄唇,突幻觉,那是蛇的、蝎的、豺狼虎豹的吞吐自如的毒信;她给那无形的信腺刺激着,整颗心好疼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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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16 周四, 下午9:17    标题: 引用回复

48
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感到负疚。由丫头出身的自己,不怕打骂不顾生死地偷书读,而体及贫苦孩子那迫切的求知欲望,为了穷困落后能尽快改变,为了愚味无知的有所摆脱,为了因循守旧的习惯惰性与惰性习惯的尽量清涤,为了这人间少份歧视,少些猜疑仇妒,多些真诚、理解、信任、尊重与爱,更为了誓言想望的天堂早日实现,她割爱解甲,追随着在革命战争中伤残的丈夫,走上讲台,拿起粉笔。用忘我献身的垂范燃点青春热火,用坦荡诚挚呼唤理解,用正直善良培育同情,把大公无私捧奉得神圣崇高,以驯服工具规育虔诚崇拜,构塑着导引人们去理想与光明的天国的神灵,以及对神灵的赤诚敬仰。不厌其烦地学舌,宣示那幅尽善尽美的画图,以期鼓起创造、开拓、进取的勇气,树立希望与信心,诱使抱负与追求。

可是,毕竟她拿不来实 在。她竭力描绘给人的,太遥远,太飘渺,让人觉得虚幻。望梅止渴,即便梅子没到手,人们凭往日经验,能体味,能想象,自是可生津止渴。她不过画饼充饥!画饼没法充饥,这也是人皆可知的常识。当人们经历了太多失望,听得太滥空诺,终于明白一切都不过一张画饼,就再没法自欺欺人地相信。

饿得太过,只认眼前实在,哪怕供一口粥,也比去听夸夸其谈的一大锅肥肉更吸引人。实惠比之空泛的天国享受说唱,比之任何精致的伊甸园乌托邦纸绘,有更强大得多的诱惑力,人们更感兴趣。

追求丰衣足食本无可厚非,要求温饱更是人生的起码。当一天到晚的辛勤劳动竟没法叫一日三餐稍稍果腹,还得忍饥挨饿,这只还是传说中那刚从兽类析分出来的原始人。“蔬饭一锅汤一盆,过年人还在西塍。既称人世该如此,何苦当初与兽分?!”这些学生没法在纯想望里过高尚、高级趣味的超脱人生,他们回归野兽群落,最终恢复了兽类生涯。

老师痛心、惶乱,自觉热臊。看到自己教出这种学生,她的良心深感不安。倒是这位老师,这个被誉为母亲心地的老师背上了负罪感。子不肖,父之过;学生不肖,老师自然有份责任。她暗暗自省,难道真是十七年修正主义教育毒害的恶果,是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酿酵的苦酒?她不敢设想,假如每个受话者都从话的反面去理解、领会、行事,摒弃一切真诚与起码的信任,恣意猜臆拟构,这世界除了横流人欲,互相吞食,除了恐怖和血腥,还能再有什么?!

你想不到会是这效果。你教以忠诚、虔信、本分善良与爱,胶着上驯服工具,培成的便是迷信盲从,没有独立思考习惯的传统地仰附与信奉。你宣扬的真理、正义、进步、光明的理想境界,美的太脆弱,经不起严酷现实的撞碰,听来悦耳,看到的却永远是恶劣艰辛;常破常碎,人们不只认你在空洞说教,甚至认作骗子了;你的真心诚意都被认作了用漂亮言辞妆点起来的骗局……

“无产阶级教育阵地,长期来被资反黑线盘踞,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现在是总清算的时候了。只有把牛鬼蛇神赶下地狱,把毒草连根拔掉,才有贫下中农教育事业的蓬勃发展,才有我们自己的教师队伍的顺利成长壮大。我们不会容忍地富反坏右资产阶级再赖在社会主义的学校,不能再容他们将腐朽思想肆无忌惮地毒害我们的子弟。”五生这刻变换了一副嘴脸,咄咄逼人地对他昔日曾百般尊奉的老师:

“形势已给你摆得很明白。现在该轮到你,你谈你自己!”
“我,谈我?谈些什么呀?”老师如父母。尽管学生顽劣,恶作,总还宽容着。学生嘛,不能不体谅他无知浅薄所致的狂妄;这就像母亲对自己很混的孩子,不管混到什么程度都不会厌弃,唯有耐心教诲,尽全力启迪与劝诫:
“你问吧!五生,凡是我晓得,该说的,就一定会告诉你。”

“过去你是我的老师。当年,为了我这个备取生的尾巴能迈进你那资产阶级的中学,你曾破例行使过你的校长职权。那时我感激,感激你顾乡顾土的深厚之情。但是,老师,学生今天还是不得不向你说出那不太受听的八个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应该说,你比我更早得多地把这八个字送过人、更懂得它的意蕴。何去何从,大概不必我再多费唇舌?”

是不必你多说。要讲你还算礼貌。此刻你端居审判台上,是居高临下的法官。不管谁,只要站到你对面,你就已预先确定,他是罪犯,有罪,并拟好了罪名与罪状。你本可以摆副冷漠严峻甚至冷酷凶恶的面孔,冷冰冰无情,大大地显示你的威严,威严到不许稍作违逆。

——你不服,不认罪,说感到莫名其妙?那你怎站到了法官对面?为什么他不审别人偏偏审你?你受审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你是罪犯;你只能低下头,按要求摁手摸或签名供认不讳。否则就是不老实,就会讨来“挤牙膏”!
但此刻五生并没如此冷面无情。诡谲的似笑非笑隐去,咄咄逼人的凶相也稍纵即逝,这刻,一面仍作推心置腑的促膝谈,而话里则带满了刺。

“前段时间破四旧,没来得及关顾你,昨晚对你屋里进行了一次清理,传闻中的《泪竹诗稿》倒找到了,可你那一套封资修臭东西的另一半,你的《泪竹诗话》,怎一字不见?预先转去哪啦?”

给抄了家了?!即便在料中,白玉仍然好震惊:怎么可以背着当事人抄查?幸亏早有准备。她忿愤,但强压住就要冲口而出的抗议,仍是个宽宏大度的、对学生倾其所有传授的老师。
“诗话是对诗的全面深入细致的研究。我连泪竹诗稿尚在收集辑录中,还来不及、也没想过就动笔进行诗话的写作。”

“对泪竹,你可说体认至深;从来强调它的人民性,常说它就像人民忍辱负重。不过,你的见解恐怕还比不上李局长深刻独到吧?他放下枪杆握起笔杆开写第一个词就是泪竹,他的泪竹研究据称独辟蹊径,听说近年来大有进展?他在外头形如飘萍,哪来条件从事那浩繁庞杂从而艰辛的研究呢!想必有不少人、甚或某大脑壳在作他的后援?”

“任何一项较复杂的工作,都得靠大家努力。的确有许多人提供帮助,特别是资料的收集、查找、验对与考证;不过,由于没在一起,近年来进展如何,我并不清楚。”
“他曾示人要效马克思把《资本论》献给燕妮,而将《泪竹研究》献你,那已成的手稿,一定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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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16 周四, 下午9:19    标题: 引用回复

49
“所谓献谁,是表达他那番心意,那番情钟。既然还没完成研究、没最终定稿,对文稿随时都可能进行修改、补充,乃至重写,是不会——”

“你们都寄情在竹,痴心效竹,可谓一对泪竹眷侣。当然,竹园人个个钟竹。竹园是竹的世界。村里村外、地沿沟边、高巅低坳、路头路尾,连拱桥、凉亭、过廊的砌缝都长出竹,吊满竹;圣后峰头圣后庙周,苦竹坳上苦茶园中,那枫木岭的牛脊马排岩窍,圣骑山的陡壁峭崖石隙,处处无不竹。竹格竹品,清悠娴静,清虚淡泊;要充斯文,附风雅,唯出名嗜竹。你说竹是人民的,这的确。竹的一身对阶级敌人 都不客气。竹签,竹条鞭,竹根鞭,竹刮子,竹刷子,竹枷竹笼,竹钉竹棒,篾片,篾丝绳……难怪旧时竺家一户称他们发明的竹刑无攻不克,无罪不服。捆绑吊打,剜肉割皮,抽筋断骨,沉潭压岩;它可不像我,我还自控着装一装;它是由人使着,绝不摆猫哭老鼠,不怕满身沾血,对罪犯一律不心慈手软,把他们逼得一个个反动原形毕露!你亲眼见着,于学财,竺和民,还特别那杨柱生,都拗不过它。对了,刚刚才又立了一大功,喏,这是它刚敲出的,关于推背图反革命隐密案破译的最新进展。”

杨柱生,熬不住勇忠再次翻脸不认人的残酷折腾,不只认了放债,认了资产阶级新生后裔,还承认受肖河生保护,杨山泉指使,出任着反共救国军新一任财政部长,正积极筹措反革命行动经费!

竺和民,这个自学步就没见过父亲、不知父亲高瘦矮胖的狗崽,在下午的再一次酷刑下,终于开了口,认下了里通外国的种种指控,认下了派遣特务的罪恶身份,认供出奉潜逃海外的叔叔、特务头子竺宗之命,暗中伺机进行反革命活动的一系列人的名单,从而把反共救国军案扩到了太阳以外!

可怜的学财,可悲可叹的学财命运!二十年代中期的潇水农会有你活跃机敏的身影。偷偷加入农军攻县城,胜利后回来,同竺辉农一样,满以为从此天下太平了。谁知屁股没落座就给竺毅逮去,塞进竹园祠堂新启用的灰牢,你是坐灰牢的元老哩!扛旗招摇的辉农们被砍了头,你还在那漆暗中孤独地度了三个多月;受够竺毅的威胁利诱,都没乱松你的口。你这个本分人本能地学着藏起自己,终于混过了竺毅那双鹰隼般的怪眼。你那次出来了,活着,也已给吓灰了心,从此不敢与革命联系。但你不该诈称灰牢中因祸得福捡得金砖一块,将经管的农会经费买田买地;虽是悄悄分给于家人种,到土改了,更不该全报成自己的产业。你划归于家的百分之五是活该!

于学财啊于学财!你酷恋土地,一生泡在农作,对忍苦冲的一埂一丘有种特殊的钟爱,一份特殊的亲情。于家的老人们都服你,说你能从它的贫瘠也耕耘出丰收。你看不惯生产队里那些马虎了事、人哄地皮的作法;你担心随而又来“地哄肚皮”的苦日子,你这一生实在饿得太多,饿怕了。你又不该多嘴饶舌:“锄禾留草瞎摸摸,这么作田,有饭吃?!”他们有饭吃,尽管也不过哄哄嘴巴;但你没有,于家已不是过去在你团顾下的、相帮相扶的于家;自从树起阶级对垒,你是另册,纵然三五天没沾粒米,那救济,返销,回供,也没你一个谷头的分。你眼睁睁挨饿,只好悄自叹息命苦;你常对人俏皮自丑,逗人发笑,开心,以嘻皮自谑自乐自宽。你这么着一天天老下、瘦下,疲了、倦了、厌了、烦了、灰丧了,于是这回熬不住牛老倌们的篾丝绞眉,蔑夹拔胡扯须了;你以向来的依顺,他们说你什么就认下什么!

白玉浏览着那一个个血泪的签字画押,一种莫名的悲哀油然升起,冲得人只觉天旋地转。她心里疼啊!眼前一下子变得好模糊。捕风捉影,臆测推究,罗织编派;莫须其有,严刑逼供,迫你承认。这种审讯定罪方式,恐怕才是古今中外史无前例!

到底,没给吓昏。“该着我了吗?我的问题,六零年已作结论。尽管我保留了不同意见,但还是服从了组织决定。至于到太阳来这六七年,不管你们怎么说,我自认问心无愧!”

“你对抗毛主席,疯狂反对过三面红旗。”
“毛主席是咱们的大救星,课堂内外,大小报告, 我都这么教给你们。”
“你对大办钢铁第一个不满!”
“不!我只是对在学校过道,教室,礼堂和阅览室建炼钢炉有过异议。”
“你格外起劲地反过公共食堂!”
“如今不是早把食堂解散了吗!”
“你心目中只有少慢差费,慢吞吞爬行!”
“我巴不得一步就跨进共产主义,可事实已表明,靠喊口号比唾沫星子的多快好省,只会把人人的肚子比得空空。”

“你仍敢对大跃进耿耿于怀,极尽诬蔑诋毁之能事?”
“那种把十丘二十丘禾一夜间团到一丘去而发出的丰产卫星,磨坏了多少人啊!你的父母兄姐、包括你本人,不都身受其害吗!”白玉突有些激动:
“那是对科学与实事求是原则的公然违背。年轻人,我请问:如果在光天化日下当众做假是对的,那历来提倡的三老四严作风反倒错了?”

“生活历来常戏弄人于啼笑皆非哭笑难择。人开开玩笑自我嘲弄嘲弄生生怪趣又有何不可!”
“可生活也总在鼓起希望,号召建立信心。它本质上只推崇诚实,讽刺与惩罚的恰恰是虚伪。”

“满脑子过时的资产阶级陈腐观念,一整套修正主义没落思想。”令人奇怪地,五生突呵呵大笑,笑得那么爽朗,那么欢快:
“你来太阳期间的所作所为更清楚不过。你总是宣扬,你不喜欢胸无大志,无所用心,懵懂混日子的学生,说这种人如不改过,必定庸碌一生,无所作为。你竭力灌输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借提倡又红又专,诱惑青少年从小追名逐利。你的故事人物总是张衡、祖冲之、华佗、李时珍,总是牛顿、爱迪生、爱因斯坦,总是华罗庚、钱学森、李四光、竺可桢,总是其科学发明创造成就,却只字不提他们在阶级斗争前沿的表现。”

“我培养民族自豪感和个人荣誉欲,强调务实创造的可贵,强调每个公民的时代使命与社会责任,强调科学,强调每个公民潜智潜能的最充分发展与发挥,强调事业。社会的繁荣,文明的进步,归根结底由物质生产体现;这又以科学技术水平为表征,为基础,为前提。俗语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要创造了,不管为公为私,也不管是精神形态还是物质形态,客观上都丰足了这个社会。按劳付酬,因贡献了而得名得利,乃是社会应予的回报与嘉赏,追求这何尔不可?!我不提科学家们的社会活动,是因为他们主要是科学家,而不是党棍政客!”——你如此大胆放肆,是预料到什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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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16 周四, 下午9:21    标题: 引用回复

50
“阶级斗争,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古今中外,朝朝代代,无不如此;谁也绕不过,躲不开,避不了,逃不脱。要么拥护并积极参与,要么反对,从而仇视,绝不会有第三种选择。世界上从来不存在第三条道路和走第三条道路的人。”
“………”

你到底噤声了。你不敢责备他胡说八道,不仅清楚知道他的话句句出处在经典语录,而且明白,在这地方,这时,占上风的不是真理,而是革命暴力。除非你放弃真理而去当革命暴力的鼓躁者、应声虫,否则,只有缄口噤声合适。而现在的你也只有份低头按手摸签认罪名。你的理,你的常识讲授,哪经得他的蓄意歪曲、恶意嘲讽?只能自认败阵,长叹一息,哑然苦笑。

自此你才算认出自己:尽管已在四十门槛,尽管这四十年风风雨雨过来,你依然天真不改,单纯得可爱——不,是可哀。竟强人所难地与人为善!最终,即便仍不甘心,你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学生已无可救药,他身上已恢复并公然显露,是人就都潜存有的野蛮与兽性!

“老师,你输给学生了。”洋洋得意地望着沉思着的白玉。 一顿,转而严肃认真地:
“晓得我为什么对你如此宽宏,如此客气吗?”
“是啊,正想问问呢。要是换了别人,不算过分猜测,你早就大打出手了。”
“不对,我还从没对谁大打出手过,至少还不会当众如此。那毕竟是牛生勇忠们该进行的革命行动。就是说,若你是另外的谁,那他面对的就不光我;最少得陪上勇忠贵庆,或者文革,反修,卫红,敬东,忠东崇东,兴无兴贫,等等。他们都不似我这涵养,更学不会耐心——”

“那么,为什么你要单独约我到这来谈?”
“又不对。屋外最少巡逻着四个剽悍的治卫队后生。个个晓得你同李局长,都是自小起受传那李安泰的硬工夫,我们不能不防。只要我吹响口哨,或顿顿脚,你就不知不觉地对上了四五把磨得雪亮的梭标头!”

“五生啊,你太不了解、因而错抬举老师了。先别提我有没有人传的那厉害,我清楚我这刻面对的是谁。你们尽可以不认我,而我还得认你是阶级兄弟。因此我告诉你,放心吧,不管你们会怎么对我,我都绝不会稍作反抗。”
“阶级兄弟?好啊,要得啊,”五生又一阵好笑,“那就听听阶级兄弟整下的你的材料吧!——

白玉,女,现年四十岁。其曾祖、曾曾祖是清王朝的进士,封建皇帝脚下的忠实奴才。祖父起迁居我县城关,没落地主,豪赌致贫。生父白松直,生母刘芳女,系县城药铺老板李安泰之明为佣工,实则走狗,为旧社会资本家盘剥我贫苦大众死心塌地效劳。本人自小起明为李家丫头,实则少爷侍妾,最终与李安泰养子李晓勾搭成奸、鬼混结合。抗战时期,夫妇双双伪装左倾进步,投机革命,曾混进我游击队捞取政治资本。解放后相继发迹,但继承资产阶级反动衣钵的丑恶之心始终不死。丈夫李晓于五七年猖狂向党进攻,划成右派被双开后,五八年外逃至今。本人在五九年趁右倾黑风,亦疯狂反党反社会主义,恶毒攻击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犯下严重的右倾机会主义罪行;被降职留用,仍不思悔改,至今坚持散布资产阶级反动思想,不遗余力地荼毒我贫下中农子弟;并公开为丈夫鸣冤叫屈,妄图翻案。文化大革命以来更变本加厉,阴谋同走资派串通一气,勾结反动地主竺家一户的残渣余孽,伺机反攻倒算,以其《泪竹诗话》及《泪竹诗稿》为“推背图”反革命隐密案中之反动文化一翼……

“ 你看怎么样?文理,遣辞,都还过得去吗?”
“想不到这几年你长进得这么快!”白玉强忍住心头痛楚,压下那不平的喷火,是联想到了三十年代的文化剿杀口齿?清代雍乾嘉靖道光、乃至明朝等各朝各代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冤狱?东汉末年的党锢?而在当代,这种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信口雌黄诬枉妄加栽陷中伤的伎俩,五七年时,是某些见风使舵者在秉承了密旨之后、费尽心机挖空心思的发明,五九年成为一些文化人自显邀宠的、得心应手的工具,经了社教、批三家村四家店,到大革文化命的今天,已让一些普通百姓驾轻就熟了。

既已司空习惯,也就见怪不怪。
“承蒙夸奖,惶恐之至。”五生一本正经:
“老师,索性说通透吧!诸如开头讲的邻县杨家或梨园红土垒事件,以及本公社的桃李寨岭头坝的彻底革命行动等,都还属内部通报,对普通群众保守着革命秘密;尽管将来必会作为丰功伟绩载入史册,我们也还是在夜间偷偷摸摸进行。我之所以向你说出所有这些,且把整你的材料也毫不遮掩地亮给你,你该明白这中深意。”

“我给弄糊涂了,不大想得出来。”白玉目不转睛地望着五生。老师并非装愚钝,实在也是不明白,诚恳地,求学生作进一步清晰的说明。
“或许你会过虑我搞恫吓,但实在我的本意极好。——我们很赏识你年轻时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造反风格,欲引为同道。关键在你响不响应。说明透说穿:我们要么是战友,把这已整好的材料悉数交你销毁,由你自己重写一篇自传,写成你乃被旧资产阶级教育权威诬枉排挤压制的、革命教育战线的革命干部,并起来造反,从而像老胡主任一样,成为革命大联合与三结合对象。我们共同筹划,用最高指示为指示和按语,出版你彻底反封建、高度人民性的《泪竹诗稿》及《诗话》;进一步还可商量推出李局长的反封建力作《泪竹研究》。——这并非诱骗。老胡主任说出自真心。”

白玉知道他们做得到。实在说来,谁是不是阶级敌人,只在其组织或单位的一把手当时喜厌好恶之一念。他看好你,即便曾杀人放火,奸淫掳略,罪恶滔天,也可作内部矛盾处理,“本质是好的,不拘小节而已。”反之,厌恶你,你就绵善如羊,勤苦如牛,从来循规蹈矩,墨守不逾,也要说成你别有用心的狐狸或狼。
之所以能做到这点,在于这个东方文明古国中,人人的心理细胞都承袭有数千年积传的帝王崇拜因子。一旦谁抢到了那大大小小各级各单位的一把手,他也就成了那里的圣上。一颗印、一枝笔、一言堂,他的意志、欲望,便是那单位或组织的圣旨。下属只敢“臣领旨”,“臣遵旨照办”;即便乖于情,悖于理,也会有帮闲帮忙者出头为转圈诠释圆通,进而颂为真知灼见,甚而辩证辩说成伟大的真理。纵然把单位弄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依然赞歌传响为开天辟地亘古未见的殊勋伟绩。要否决或否定,除非上一级一把手。要不,你下属若敢斗胆的话,就是大逆不道、图谋不轨!

沉思有顷,她试着问:“你说‘你们’,另外是谁?如果我不打算响应——”
“两个胡主任是同一个口径,我自然无能为力。”五生两手一摊,摆副求人体谅的可怜相:
“告诉你的越多,你被彻底专政的可能就越大。——你应该想得到:我们总不能让一个了解了一切革命机密而又不肯合作,随时可能泄密的阶级异已分子还留在这世上,你说是这个道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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