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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疯狂》十八、逝水流痕——她珍藏的那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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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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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27 周一, 下午8:12    标题: [连载]《疯狂》十八、逝水流痕——她珍藏的那岁月 引用回复

十八、逝水流痕——她珍藏的那岁月

66
民国二十四年六月二十日
妈说,天下丫头都可怜,独我还好;天下少爷都坏,我们少爷却不。我们投着好老爷好太太。
好太太好少爷?记得前年打架,我咬破了少爷的左耳朵,太太马上割下我右耳朵喂狗。还要妈赔罪,陪着小心跪她脚前,足足一柱香。

民国二十四年七月三日
陪少爷读书,为他背书包,磨墨,裁纸;老爷这样吩咐,太太看是不乐意,好在没说出口。
少爷真顽皮,常把墨点洒在我脸上,抹我手上;脏是脏,还真香。我好喜欢听先生讲书哟。少爷坐里头,我靠门外窗下;不吵,老爷来打过招呼,先生就不赶我了。

二十五年九月五日
满九岁了,少爷考进了乡村简师。这是县里最高的学堂,读书人多是大人。满街夸少爷神童,他怕丑,拖我跑开去耍。我可不怕丑,还光彩哩。他是神童,我就是神丫头。老爷常赞我有慧根。记得那天考学堂,少爷还靠我在窗外递过夹带哩。
妈做什么都省,独舍得给我买纸笔。我要好生用功。特别莫再给太太碰上。

二十八年十月七日
育群中学从省城迁来,任先生受聘去教国文,十二岁的少爷也跟过去读。
苦了我,我没资格进那学堂门了。每天送他,他进去,我就在校门外等他放学。
搭般旁边有个书摊。管摊的杨老伯好和气,见我认得字,特意送书我读,不要钱。他那摊底的书真有味。冰心、叶圣陶、鲁迅、茅盾、巴金、郭沫若,还有外国的。

二十九年十二月初二
学校筹备国庆,少爷选了道题:《辛亥革命三十周年纪》,在默神。我想想,说,我替他写。他听了,惊诧得睁圆了眼望我,似不认得了样地。好一阵,才说出话:
“你当真避着我偷了书去读?”
“书包本是我背着,等你读过就我读;好比你跟老爷学拳,我在旁奉毛巾,看看不也学起来了。”
“好,要得,有理,这次就试试你的才学。”
我不谦逊地接过笔,借他的口气写——

自辛亥革命至今,历三十年矣。想当初国父提出“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主张,全国上下响应,一举推翻了满清皇朝。然这次革命不过将吾父的长辫盘上脑顶,虽冬有缨头纱帽夏有瓜皮凉帽罩着,仍不免时时散发出难闻的怪臭。

“你乱写!我爹三十年前是县城里第一个带头剪掉辫子的人!”
“他剪掉丢了,和他同辈的,好多人至今还留着!”我反驳,不管他,顾自己继续写下去——

日日随侍我身侧的女子白玉,与我同年,乃我可随意驱遣的丫头。她不仅没上学的机会,甚至开口说话的权利也似乎不多。从家中推视国中,不公道不平等不合理的事例,比比皆是;对照国父平等博爱自由之理想,对照革命的宗旨,有良知的国民能心安而不脸红乎!国父若在天有灵,每日朝会静默三分钟之际,定会对那班纨绔子弟花花太岁给一顿耳光!
呜呼!三十年前赶下一乳臭儿皇;三十年来,列强竞相争食唐僧。“九、一八”成为国耻之日;“七、七”事变,区区倭寇,驰驱中原;大好河山,半壁倾复;亡国灭种之祸,岌岌于目前。值此辛亥革命纪念时刻,记起国父“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遗训,吾辈唯剔除歧疑、革除弊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全民族团结抗战外,别无选择!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起来,不愿做亡国奴的同胞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吧!

少爷读下,惊奇、兴奋、激动,也有些羞愧。他不敢长望我了,眼里流出种特异的神彩;我也怕碰,一碰他那眼神,心就咚咚咚慌跳。
后来,他求我以后别再叫他“少爷”,直呼他名“李晓”可也。还说要参进受苦受难的我们队伍中,这是怎个回事?

二十九年十月初六
为少爷代笔,出了名也招了祸。
少爷如实告任先生并大加张扬,得到一些人嘉赏,更引起些角色哗然。
“偷书读,贱丫头也钻象牙塔?”“千古奇闻:黄鼠狼还真望吃天鹅屁哩!”学堂门口,放学上学,那冷嘲热讽,那带刺的哄笑讥谑!最恶劣是绸布店柳辫子家的小姐柳荷,一岁时她同少爷订的童子亲;放学出门见到我,必唆她哥柳林来羞辱。有时还打骂。亏得少爷回回帮我,可他们从此结成了冤家对头。这事告到太太耳里,我又吃了顿香火烙脸不算,还要我去柳家赔罪。我赌气跑了,又是妈代我受过,她好苦。
除任先生嘉赏不已外,书摊杨老爹直向妈夸我,说将来一定出息。妈听得,高兴得只知哭;哭哭,也笑。还有警察局那个胡书记官,从此常来看妈;巴巴结结地,说偷书读并不丑,是有志气。并炫耀地说,他也靠的陪少东家时偷空学字,之后考上警官学校,才出人头地的。
志气,骨气!我不笨、不贱,不该低人一等!

三十一年五月十三日
“弼马温给开除学籍,大快人心!”幸灾乐祸地,柳林兄妹有如过节,高兴死了。
少爷啊,你也不是的;只差两个月就毕业了,还要领头起哄!又是清算抗日募捐去向,又是反对某某来校任教,还批评校方压制言论自由……。团起来抗议,罢课,集会,游行示威。
好,要得,就开除,看你闹!
也要得,回来跟老爷学学中医,他早愁着这门家传无人接,如今不用逼你也得学了。
同陪着读书学拳样,我也沾光。老爷有教无类,确实好。可少爷怎还附带开西药房?

三十一年六月初四日
李爸确是个好人。他忠厚仁慈,德行高隆;他饱读诗书,学贯中西,明达开化不泥古;谦谦君子风中见侠士骨,有强烈的正义感和丰富的同情心;最讲节操、骨气,常给我们讲元鞑子治下十八户人家共把菜刀的苦辱,讲清兵屠扬州、屠嘉定江阴的血腥……。
为少爷开除学籍,任先生来安慰过李爸,就少见他了。倒是书摊杨老爹常会来抓药。还有胡鸾高书记官,没事找事地也来玩;他器量大,随和,两片薄唇翻动自如,能讲会说,随你愁成什么样,一听他,准散了满天阴云笑开颜。真会讨人喜欢。
……给山大王送药,要我陪杨老爹走一趟;夜去夜来,新鲜、新奇,也有点怕。晓少爷的手腕真活,生意还做到山大王窝里去了,还挂上我。
也好,能见识见识实际的山大王嘛!
“同志”!一听这称呼,在感到新鲜之余,我的心一下子热和了。他们不是旧世界的山大王。原来杨老爹,晓少爷,任先生,他们都是抗击倭寇的民族脊梁。

三十一年七月初五日
见晓哥身边除我外再没别人。妈又悄声讲起那个南路故事来。
民国十六年秋,一对姨表兄妹相隔几天来到人世。表兄生在南路的竹园,表妹家本县城,母亲怀着她躲兵到竹园对河的刘家大院外婆家,不意落生在了那。一下地就逢着清乡。表兄的父亲被当成土匪给杀了;母亲把他送到外婆家,回去埋了男人,也殉了节。外婆只好把表兄托给表妹的妈、他的姨,对外传称夭折了,以应付清乡队的斩草除根。姨带着这对表兄妹回到县城,她家本是给人帮工帮佣的穷人,日子过得太难。恰巧老东家夫妇厮守到近五十尚无子嗣,正愁家业后继无人;经暗中疏通求和,就收养了表兄为子。言明不得向外人张扬,纵然孩子长大后也不得通露实情。仍要姨做奶妈,诈称太太老来得子,一个月后,热热闹闹做过满月酒,登上了族谱。从此表兄成了小弟,成了少爷。五年后,表妹也因父亲病故,寡母无力供养太多孩子,把她送给了东家做丫头,以求口饭吃。从此,人虽还在同个母亲身边,命已分了贵贱。
我再次追问妈:这么多年了,那对表兄妹还在不在县城啊?妈默然不答,只顾擦她那伤风就泪流不止的眼角。正巧有人来抓药,我们都忙去,她慈爱地望望李晓,望望我,不舍地走开了。

三十一年八月九日
李晓逃婚不娶柳荷。太太怪是我撺掇,终于不能容忍,要卖掉我。好在给李晓偷听到了。任先生真好,赶紧让杨老伯领我进了周支队。
我挂念妈和仅活在的小妹瑶瑶。还好,听说每当太太向她发作,李爸就会想法子找个借口支开她,然后劝说自己的太太。只是妈太牵挂我,餐餐眼泪泡饭,都快哭瞎了。
不过她会熬过来的。记得四岁那年,爸病危,还有大哥小妹夭折,她也伤心得茶饭不进,老抱着我和刚出生的瑶瑶哭。还是晓少爷要吃奶,逗笑的她。如今李晓还在她面前,她一定挺得住。
可怜的妈,你放心吧!我已不再是丫头。我是堂堂正正的战士了。周司令很欢迎我,一来就叫我做文化教员。妈,你的丫头女儿如今都当先生了,你多有福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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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27 周一, 下午8:13    标题: 引用回复

67
公元一九四八年九月二日
我们老是吵啊吵;见面就斗嘴、赌气、相互诘责,一分开又想的慌。爱时有恨,怨中寄念,此味又甜又酸。好烦,也觉有趣。
我常指责他少爷脾气,直气得他阴着脸走开。有时我还故意说他在后悔那年逃婚,等柳小姐嫁给了同志胡鸾高,后来才知旧情萦怀。他伸出巴掌,要打我;我特意送上脸板去,没挨着打,扬起的巴掌猛地捧着我、拱来嘴猛亲。同时也报复地骂我,总还没忘怀胡鸾高那张八哥子嘴?
可是,难道胡鸾高还真对我有过什么?我怎感觉不出?他也从没说出来呀!
就这么着,爱让恨调着味,怨时也亲,我觉到生理异样:厌食,嗜酸,稍动移就疲倦得不得了。莫非那次露营竹林,冲动难耐,偷食了禁果而有了结果?他真坏,害苦我了……。

四八年十月十七日
营地里一片欢呼:锦州解放!我们的婚礼因而更显欢腾。战士,首长,都向我们道贺。我好幸福。我们甜甜地偎着。……

四九年二月十一日
同志们都执行任务去了。岩洞里,今天他留下来陪我这个大肚婆守大本营。松明燃的好兴头,很少放浓烟,那奶黄的光焰映上湿漉漉的洞壁,反衍出诱人入幻的青辉。地下河水静静地淌,水声幽细绵柔,仿佛不忍搅和我们。只有顽皮的小鱼儿老不停溯水跃水,激起哗哗水响,牵我们思绪……。
“你闷不吱声,在怀念李爸?”
“真神啊你。我在想,他为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亏不亏。”
“一个共产党员替资本家算帐,不害臊?”
“他是我爸!”他突起了高腔。见我一下子好难为情,才软了: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要讲个实事求是嘛。”
话一出口,我也悔失言,觉良心不应有亏。我暗暗不安。抗战中,要不是这个资本家屡屡冒险购捐药品,我们的战士不知要枉死枉残多少!
强笑着,我嗫嗫嚅嚅自我补救:
“妈倒也常念叨这事。说撇开你抢吃了我姐弟妹的奶不论,撇开洋参、鹿茸、燕窝粥之类不算,光为你不守校规,起哄闹事被说成侮谩了师长,去赔礼;又搁下他名医世家的面子不讲,少也花了三两千大洋。而更大的花销还在警察局那填不满的老虎口;为你‘调皮捣蛋’事来敲竹杠、打闷棍,哪回少得他们三块五块?要不就带人走。那个担惊受怕牵肠挂肚,只有做过父母才体会得到。他们晓得李爸爱你如掌上明珠。听胡鸾高寡嘴讲,你逃脱来,光为登一纸脱离父子关系的声明,警局就敲了他近千大洋。”
“听说他一开头就猜准我是竺辉农的儿子。敢冒如此危险,不愧是辛亥老人。”
“这就不一定。他大约图你双亲全殁,不会另怀报恩之心哩。而且……想来,连你都还是那日宿在刘家大院,大舅讲出你腋下和背上的胎记,你脱衣验证后,才准信。”
“是啊,说来好笑,早先还口口声声发誓,要同竺辉农的儿子进行革命竞走哩。”
“谁赢了?”
“说不清。”

四九年二月十二日 元霄节
他越来越兴头,海阔天空,高谈阔论,不羞?
“你呀,一脑壳山大王意识。”他取笑我:
“你默默神,这火与剑早给我们用钝,到下代,生活的主旋律必是和平环境中的劳动与创造。那是何等享福!——怎?又笑我净幻想瞎侃?幻想是创造灵感的突露,不敢、不会幻想的乃是木痴。革命挽回了四五千年沉睡至衰的古国之青春,将格外需要敢想敢干的人。如果老耽在子弹计数、上刺刀冲杀的观念,怎弄出共产主义来?的确,我承认,我怀念李家爸妈。尽管他们锱铢必较,凡事叨絮,然他们的为人处世也诸多可取。我相信,若辉农活到今天,也一定会考虑,如何仿效李妈打算盘,怎样继承李爸务实苦钻与实干。这,都是国家建设之必需啊!”
说到李爸李妈,他总是满怀深情。“爸妈养育我十八年,名副其实的再生父母,我倘稍敢忘恩,哪算得是个人?!”

四九年五月一日
小东西来人世一个多星期了。她哭来比画眉子歌更好听,更撩心。她是竺韵,他说她满携着竹的清韵,我说也是。
朝阳穿薄雾,彩霞缀华露,韵起清流漱;
影共清风步,亭亭款款舞,醉人不知数。
她是竹韵,翠竹新篁的清泠淡雅之韵。望她同湘妃竹真情挚情,不再如湘妃竹垂泪渍泪……

五三年二月十五日
在走向成熟,他?热情渐冷,奔放渐静;丢净了青春俏皮,捡起了严肃沉思;稳持,不再浮躁。独持异议又勇于表达,越来越缄默,言则不愿苟同流俗,不管招不招人喜欢。
他说他心目中的最高权威是真理。他说话很少假设,他尊崇根据充分的、实事求是的论证,鄙夷空泛而不切实际的纯逻辑推理。
我最担心他那坦荡无隐的自我批评与自我否定;一旦确认自己错,绝不忌讳与坚持;这常会授人以柄,因而被某些人背地里讥为老憨。当他执拗地坚持有违上意的立场与见解,我就替他捏着一把冷汗:你个冤家怎不顾顾生死?

五七年十二月一日
劝他忍,劝他谨慎,慎思慎言慎行;偏不听,偏要支持和保护柳林。那角色要不是他,在五零年从广州回来时,就被当作“三、二九”暴动潜逃犯给枪毙了。他也太大胆,“政治方式代替不得数学公式”,说了还举例论证;他就赞同。看,现在不仅给推衍成外行内行,领导与被领导的争论,还严重到否定党对学校的领导。一起成了右派,双开。只差没逮捕。
然而为何安排我接替他?难道这也是丈夫倒下妻子冲上去顶住的战场?!
我有点怕走进那间敞亮的校长室。

五七年十二月二日
幸好见着他是在楼梯后的亭子间卧室。
“还卫着柳林,当年打那么多生死架全不记,怕仍舍不得那位摩登小姐!”每每一有怨气,我就这么怄他。记得缉捕“三、二九”反革命暴动逃犯时期,柳林从广州回,一到家就给抓起。未已,竺宏越狱走脱,他进而被当成帮谋,要押去刑场。是晓哥看出诸多疑点,严密追诘出实情,救下他;不仅免了死罪,还当场开释,接着就网罗进县中学教数学。“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嘛!”他振振有辞。
那次,他以管押失职撤了胡鸾高;而这次,胡鸾高回踢一脚,将他打成配合资产阶级右派猖狂向党进攻,彻底扳倒。一报还一报,真叫毫厘不爽。
“莫烧那湿炭吧,看薰得韵儿多难受!”
“你还会想到妻儿子女?——我更难受,一颗心早给你推下了冰窖。”
“这么说要先找我离婚?对,该赶赶时髦。”
“谁叫你向右转!照这么观前不顾后——”
“怪这右腿打坏了,去年本该去治又抽不脱身,走路自然难免右偏啦。并且,我左耳让你咬掉一块,听左话自然就会漏;哪比得你没右耳朵,可以光收受左话。”
“还来怄我,你、你这没良心的!”
“叫我做哑丫头吗!哑丫头还不怕香火烙,硬偷书读求学问明道理哩。对知识使用暴力,这是山大王的作派!”
“还这么讲,不怕进一步判刑吗!”
“对思想判刑不只荒唐,也表明愚蠢无能。这不过自欺欺人;实际上,思想是没法用禁令或刺刀硬性控制的。”
我失望:他太迂顽。细细想来,又不能不赞同他。往后……?我害怕推想到底,任寒风吹得浑身哆嗦,赌气对着窗口去望户外漫天的浑雪乱飞。
“快坐拢来烤烤,我决不会吃掉你的。放心,我一定遵从你的意见。但是上法院,也得暖和了,才嘴能讲清手动得笔呀!”总是经过了在家那顿发泄,心境好多了,他说笑好轻松。
“你就铁心落伍啦?”我几乎要哭,“政治生命可比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臭皮囊——”
“谁说啦!”他马上严肃地打断我,庄重地,仿佛宣誓,“政治生命永远是我的第一生命。没有任何人、任何手段,能迫使我放弃我的信仰,迫使我的思想离开祖国和人民事业。我将始终抱定这一信念。我晓得从此将陷在寂寞与难堪,忍受屈辱的折腾,但我一定会更顽强地摸索,一如既往地前行。绝不沮丧、不消沉、不犹疑、不退缩!”
“当真?”我希望,也信。我了解他,一旦选定,就义无返顾。他坚强,我放心了。
“我早就自我判定终身朝拜真理的无期徒刑。我从来认定我是真理的驯服囚徒,对它,我绝对俯首贴耳。”
他显得那么刚毅、执着与真诚,我心里回来了暖流。不能自持了,疯了似地扑进他怀,把他抱紧、抱紧。
——我们的心始终通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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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1-27 周一, 下午8:14    标题: 引用回复

68
五八年三月五日
他走了,不只为逃避那不堪忍受的对人身的攻击、对人格的践辱,躲开那无休止的“无情批判”与“坚决斗争”,不只为摆脱缠身揪心的苦闷与烦恼。他设想作为公民,用他独特的医技作旅费,去考察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天山前后、高原雪域、北国冰城、东海南天。他要去找同窗、同事、战友、首长,不为诉苦得同情,求尽可能充实自我。
我没法责他狠心。他并非寡情无义,他把感情深隐于内,不让随便外溢而已。他抱着星儿和韵儿默默地流了一整夜泪;男人的泪颗颗是珍珠,他的泪比珍珠更精贵百倍。他不是抛妻弃子的负心汉,他只是把社会责任看得比家庭责任更重。我爱他,为所爱的人付出牺牲,我觉应该、值得。
昨天是元宵。元宵!我默默地为他打点行装,一下子想到了许多许多——

斑竹颂 ——并非专指晓
你点着生命的火炬,照破疑山沉沉的暗夜;你燃烧青春的烈焰,引发东天熹微的晨曦;你以热血浇灌充满希望的花蕾,你用真诚求取人类理想的福音。你顽强的意志,铺补着一条通向光明的歧路;你无畏的思考,谱写出一曲坚持真理的悲歌。历史躲在幽邃的时空隧道里偷偷发笑,时间悄然染白你上推的鬓角。你昂着头,迈着因伤残而不平衡的脚步,有点摇晃,但绝不踟蹰;披一袭血的袈裟,让心灵一览无余坦露。虔诚,坚信,纵然身焚肉化,依然向着那个崇高扬灰,义无返顾!啊,真性格的斑竹,你泣血饮泪,化朽化枯,以荫以绿;你刚直不阿,宁折不附,清泠自苦,你执着坚贞,百折不挠,至死不渝;你的丰碑,应在人们的深腑!

六零年二月十日
晓哥说他的竹园比天堂更美,他没法不爱他的故乡。我如今实地来生活的太阳却坠落在荒草离离的人间。
算谪贬,没流放,谢谢。我悲从此落寞,但也喜得到份清静。纯朴善良的族人们热忱地接待我,我回到了晓哥没回来住过的“家”。有小星星和我呀呀稚谈,这母亲的福份可享个够了。
略有点牵挂韵宝儿。她让姨瑶瑶带着,能惯吗?十一岁的初中生,也该学学独立生活了。姨喜欢她,姨父立亭更宠她,直拿她当眼珠子宝贝着,有时还逗我们做父母的妒、妒他们那股亲密劲儿!

六零年四月十二日
眼睛,心思,都在“分配”二字。分现成自然容易。可这现成怎么来,谁也不愿多想。你怎么在下力,我没兴趣注意;你收获了就该有我一份。要不,你就是搞一己自发的歪门邪道!这……?

六零年七月二日
“队长催工气冲冲,社员出工闹哄哄;田头做事磨洋工,一听收工脚生风。”前年一切军事化,搞公共食堂,收工号声很快让人谐成“各拿各的碗筷,看哪个快。”劳动为集体,仿佛与己无关,趁热闹而不求实效,没兴趣,这……?

六零年八月一日
饿的慌,自然时时想着吃,这是活命本能。越不饱,越望吃。每双眼都只盯紧锅里那一点可怜的现成。粮食定量三等九级,论钱论分,生怕谁多沾了一粒米。三餐不过安安心理,没能稍适饥腹;三餐之外,就都千方百计弄吃,只要稍可进口,都塞进补充补充。全民性的饥荒,营养匮乏症患者十有九,出工更没劲,敷衍。全无热情,没有活力与生气也就没有信心。于是收成更差。恶性循环。唉!

六一年二月十四日 除夕

蔬饭一锅汤一盆,过年人还在西塍。
既称人世该如此,何必当初与兽分?!

犹记起三年前今日他的痛吟——

风流圣主好宽衣,任尔洪恩润庶黎。
左政争纷疑海内,迷离矛盾贵木愚;
百年正果倾一霎,无数芳心误五七。
危隘摧篁鞭未碎,苦遗出世笋一支。

晓哥,你今天在哪?

六一年三月十日
君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脱离现实的切身利益,无视起码的生理需求,一味强调发扬风格;侈谈政治挂帅,提倡精神,政治挂帅便成了精神枷锁,成了窒息积极性、尤其是主观能动性的桎梏。列宁明确指出:社会主义就是发展生产力,创造比资本主义高得多的劳动生产率,创造尽可能丰富的物质财富,最大限度地满足人民各方面的需要。
社会主义绝不会是贫穷的代名词,显然。
如果恰恰相反,是不是因为有些偏离社会主义轨道的缘故?

六六年七月一日
纪念你,母亲的诞辰。但我忧忧心忡忡。
“社会主义就是消灭阶级敌人?”可悲又可怖的画蛇添足!“阶级”后挂上“敌人”,潜伏着莫大危险;消灭阶级敌人?是战场上打败、俘虏、迫其投降,则已基本完成;是思想领域的清除其影响残余,则还应跟上“意识”或“思想”、“观念”等。最怕以讹传讹,被理解成消灭其人其身……。
然而,这次文化大革命触痛触痛那些革命官僚革命老爷,倒确属必要。因为看起来党的机体、党的生命力,似乎都在生发什么毛病。
群众与干部不似十余年前那么融恰、信赖;已经有了间隔,有了距离。

六七年二月五日
肖河生也发疯了?连孩子们圈着团着做游戏,也当成反革命镇压!
越来越乱;想不到、理不清、看不透。昨天还是大红大紫的革命造反派、新生革命力量,今天已被定作疯狂的反革命集团。真假难分,是非莫辩,大快人心总连着大骇人心。仿佛淹进一片红雾。
明知“长生不老”违背生命规律,却心安理得接受“万寿无疆”的全民祝祷。封、资、修,反封是幌子,防资看来也不过借口,只那反修倒煞有介事。
然而究竟谁修了?是不是顺“我”者昌,凡对“我”持异议便修?
骤然觉奇冷。晓啊,你过得怎样?好久没信,该不会又有什么不测吧!这刻我多望偎进你怀,让你笃实有力的心跳中坚我有些恍惚的神志……
感谢上帝。韵儿又回到身边了。我绝不再放她走。我,太孤单,太孤单了!
那日际昌说,打算等形势平静些,先安置韵儿当民办老师。我晓得,只要代表大队贫协的他推荐,山泉和河生一定顺水推舟同意。际昌……总的看来是个有上进心的好青年,虽然某些时候也做些过头过火,那或是农民狭隘的报复心理作怪。去年给他介绍来范青山大爹的孙女梅子,他很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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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六七年八月一日
做恶梦。为梦见诸多不祥深深不安。预感凶险,惊悸中咀嚼往事致远人——

向你,我老爱唠叨过去。那时,我斗胆反抗命运,不甘卑贱,不屈歧视,勇敢地昂起丫头的头颅。那时,我偷偷吸吮知识的琼浆,像蜂儿贪蜜,为了证明一点:我不蠢笨。
后来,我毫不犹豫地扑向枪林弹雨,不惜流血、不怕牺牲,搏斗、征战;为了新皈依的那个崇高信仰,为了缀着斧头镰刀的那面光荣的旗幡,为了旗下承诺的那个神圣誓言,为了一个美好的向往。我让热血沸腾,升华作晨曦的一抹霞辉,我献青春燃烧,捧出颗新世界的朝阳。
终于胜利了。胜利来之不易,眼前常闪过牺牲战友的面影。永远记得你的抚慰:对战死者的最好记念,是更加勤奋、更加勇敢地为尚存者和未来者战斗、思考、革命。
共和国的第一页,有过功勋;不值炫耀,更感到责任。为了报春的不再是血,为了泪竹不再饮泪,为了疑山空气变向清纯透明,为了潇水不再是母亲的哭泣,毫无保留,我奉出至诚与爱心。布示未来,至热至忱;描绘明天,说笑溢蜜。我急切地馈赠勇气,培养自信,诱导相互信任、理解与尊重,强调和睦团结、友爱互助的重要,鼓励发奋图强,宣示创造开拓进取追求的可贵与光荣,提倡树立远大的理想,胸怀应有壮志,抱负应有雄心。
我给生活涂上各种色彩,并赋予相应的涵义,让它们五光十色,异彩纷呈,诱人,充满人生情趣。
因为我爱啊,爱得发疯!不能不爱,既然已为它作过牺牲,自来发誓为它献身。
我勤勤勉勉,尽职尽责;我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委屈而不屈,委屈求全,顾全大局;遭陷而不陷,安于被陷,犹自忠贞。
革命本就意味着严酷,又何必期冀轻松!
虽然有些沉郁,因而显得成熟。成熟了,更加坚信、虔诚。只是,从此我更看重、更推崇、从而想望体谅——推已及人的体谅。有体谅,才会产生理解;理解了,才有同情与宽容。
面对那双双纯真的稚眼,那么热切地期盼知识乳育的面孔,我体怜。我体怜对知识的渴求。追求真理绝非贪鄙,我同情。我不怕冒对“白尖”的诽议与攻讦,大倡大兴学风,并无余地挥洒我的黄金年华。
我孜孜不倦地播种自尊自爱自信自立自强,播种荣誉感,播种使命感和责任感,播种希望,播种这块古地的光辉灿烂的明天。
我期望啊!期望中国人在月球上的领地,在银河系的坐标,在浩浩宇宙中万里长城的位置。我期望啊!热切地期望疑山之地出来爱因斯坦、居里夫人,期望九疑园竹绽出华罗庚、钱学森、李四光、竺可桢的春笋,期望新时代带给九疑山以骄傲的祖冲之、张衡。
我殷殷期望着,至殷至切。因此而有我四更五更不熄的桌头灯,因此而有我三尺黑板下不知疲倦的万里长征,因此而有我不愿疲困的疲困、有我而立韶华就青发杂生了绺绺银丝。
我变得很瘦,很轻。切望——因为切望头顶能消散可悲可怖的疑云。
都说我专自苦,太苦,我笑笑,有你在远地相思,这不也是种很别致的幸福?
于是我常梦,梦随你亦步亦趋,吊天涯海角,凭蓬莱仙境,探神秘雪域,访北国冰城。当你只身横贯蒙古戈壁,我是随你的影子;当你策杖西域绝漠,我是你心中不逝的蜃楼海市。有我——你说,你就永远精力充沛,坚毅从容;为我——你说,你一定寻觅不辍,探求不已。
一针一线,携着我的满怀柔情;一笔一划,蘸的我的思念泪点。我苦啊,谁说不苦!既然不是清教徒,并非木偶;既然我是女人,一个普通的知情知爱女人,有普通女人都有的脆弱,不知辛劳地劳,容易憔悴;女人到了中年更需要爱的护恃,需要体贴与慰籍,需要男人的温存,尤其翘盼那种坚实有力的支撑!
岁月会消弭一切?可我珍藏着一切。相伴过艰险历程,共享过火热青春,送别在寒潮凄漠的早春,纠缠我十年梦魂……
你说我哭了,我哭过吧?但我从不让泪添附在世人面前的泪竹;为了维护信念信仰在世人眼里的崇高神圣,为了保持去美好未来之路的清爽与圣洁,为了我们对誓言的忠诚与坚贞,我只让苦涩和辛酸回流在一己心田。就是在那一豆灯下,在你的一帧照前,我勾着头,捂着脸,悄与低诉,饮泣伤心,也不想让微笑的你望见我的泪雨倾盆……。
不,我没哭!我早说过,痛哭必须在成功的庆典,眼泪应是给荣誉的奖金。当清华、北大、南开、复旦里的第一个九疑山学子给我来信,遥遥叩祝我三十五岁生日,当我读到每封信的第一句都是:老师,我的母亲!我才真哭了,哭得那么痛快,带着爽心的酸甜;哭得那么幸福,忘记了所有苦涩积淀……。
血火砥砺,风雨波折。我们相伴相知四十年。我们同过来这四十年,平凡而又不凡。古老大地的每个角落,这四十年都充满着迷信与科学、毁灭与复兴、前进与倒退、真假善恶美丑间的殊死搏斗。置身搏斗涡漩中的我们,执着地追随真理与光明,我们坦荡磊落,问心无愧。对于我们的信仰、誓言和信念,我无憾无悔,也绝不有怨!
晓啊,人称你是苦瓜井那棵衔苦的楝,那么我呢。我白玉不正是绕你四围的咽泪的竹?
还是那个但愿,但愿这世上的苦与泪已让我们悉数收净,不再发散流泛。但愿但愿!

六七年八月十三日
在万人批斗大会上给弄到会场前头;时隔七年,又复受此待遇。建军节之日的恶梦竟演而成现实真实,那末,往后难道也如预感?
还好,没迫我下跪,让我站着。我不太信那恶梦一切灵验,若当众跪了,那以后上讲台怎有脸面对下面一双双单纯而天真丫稚的眼睛?
韵儿伤心得不得了。看来风暴有如梦势的凶猛,我真担心她会吃不住。尽管那梦里她振翅飞出了劫数,实际会怎样,叫谁去说准?虽然也十八岁了,在这年龄,我们已久经战阵,她毕竟生长在和平环境,不过像株在春风薰拂中冲上梁、尚未开丫露叶定形为竹的新笋,毕竟娇嫩、脆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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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是最后一篇日记的最后一个字。后面洇开一滩墨迹。肯定是刚写下,听催开会的人在气冲冲拍门打墙恶赶,急的连笔帽也没来得及筒好,往日记上一搁就走了。抄家时,就因读到这短短一则,际昌才起意将全部偷出保存。他知这些若落在五生们手,不是成为罗织罪名的材料,就是供根火柴。五生当时只捡奉令中有其名的泪竹诗稿搜走了。其它角色只关心鸡狗衣物等能吃能用的“胜利”果实,际昌因而能乘隙行动。
他也找了武华帮忙。武华算来应是竺韵族弟,一脸傻蛮,言语行止都很混,不意却有颗是非分明的心。且工于心计。也许受际昌行动启发,连际昌都没给通气,就乘五生在际炳电话提醒后才返回搜找白玉日记之前的空档,将大部分泪竹诗稿偷出珍藏,害得际昌让五生们怀疑也不管。直到多年以后,浩劫终了,才一件不少交还给劫余的竺韵。
这已是很后很后的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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