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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兴濂 · 时间: 2006-11-29 周三, 下午6:30 标题: [原创]乡间火炕

乡间火炕

李兴濂
“三四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老一辈农户理想的幸福生活。在北方乡间，无论屋里有多么寒酸，多么简陋，家家户户都有火炕。全家老少围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吃在火炕，说在火炕，睡在火炕，其乐融融。
乡间的房子大都是坐北朝南。屋子狭小的就顺山墙而建，叫顺山炕；人口较少就贴北窗而建，叫北炕，留出采光好的南窗做客厅；人口较多的建南北大炕，顺山墙处建条炕，连结南北大炕，呈门字形。老人住在北炕，儿子媳妇住在南炕。近年来，时兴吊炕，炕下有炕洞，上下散热好，使屋子更暖和。打（修建）炕是一门手艺，乡间的赵四爷的绝活是打炕，他打的炕像他的性格一样，直来直去，豪爽畅达，不憋火，不倒烟，炕面热的均匀。先是盘灶，接着打炕，用土坯砌成烟道，贴近灶的一端要低，逐渐高起来，一直通到烟囱，然后用青石板铺平，用黄土参干草合泥抹面，一铺火炕就打成了。赵四爷坐在院子里的木墩上吸袋旱烟歇息，妈妈在灶堂前试火，那灶堂里的火呼呼地燃起来，火苗直往炕道里窜。每到这时，赵四爷眯起眼睛看屋顶上烟囱咕咕地冒出白烟，便露出满意的笑容，把烟袋往鞋底一磕，转身回家。妈妈从屋里跑来拽住赵四爷，说：“累了半天，好吃孬吃，总得吃完饭再走呀！”因为盘灶打炕，妈妈早在邻院冯二奶家把饭菜做好了。
火炕是乡间农人的床，乡间的热土温暖着农家。炕上没有席，当家没脸皮。再穷的人家炕上也要铺一领席子。有钱的人家到集市上买领苇席，没钱的人家用高粱秸秆削成篾子编席。我家的炕席是妈妈编的。把修好的高粱秸秆削成篾子，用水泡好，铺在院里，妈妈的手像一把梭子，在柔韧的篾子里穿梭，横横竖竖，正正斜斜，编织出人字形的花纹。两三天的工夫，一领崭新的高粱席编成了。现在乡间火炕上虽然不铺席了，改用花花绿绿的人造革，看着好看，但不保温，不抗磨，远没有用庄稼骨骼编织的席子亲切，耐用。劳累一天的农人，虽然肚子里填的是粗茶淡饭，躺在暖融融的热炕头上，浑身通泰，热血充盈，最解乏，最舒坦，不一会就呼呼睡着了。农人从火炕上蓄起新的能量，第二天下地干活也最轻松，最有劲。
在秋季，收获的玉米、高粱、水稻，堆在火炕的一角烘干，屋子里散发新粮的香气。特别是金黄的谷子，放在席子下面，人睡在上面，格外松软。烘干十天后，磨出的小米像珍珠，熬出的小米粥，粘稠清香，乡间的孩子就是喝着炕过磨出的小米粥长大的；煮出的小米水饭，离水透明，柔软可口，营养极高，不伤胃，补奶水，是孕妇最好的“月子饭”。
说来也许有人不信，乡间火炕竟能治病。那次寒冬，我得了重感冒，浑身无力，呼吸不通。妈妈把炕烧得火热，让我喝下姜汤，躺在炕上，蒙上大被。不一会儿，大汗淋漓，呼吸畅通，高烧退去，感冒病好了。乡间的人们很少患腰腿疼、风湿症的，这大概是火炕的功劳吧。城里的孙二叔患有老寒腿，医院看了不少终不见好转。后来在乡间火炕上住了一年，老寒腿居然好了。于是他跟老伴干脆从城里搬到乡间，住上火炕了。
年根腊月是火炕最热的时候。厨房灶间，做豆腐，烙年火勺，蒸年糕，杀年猪，热热闹闹，蒸气满屋；灶堂里，火苗熊熊，火舌直窜，火炕被烧得滋滋响，不小心炕席就烙糊了。这时就要把席子挑起来。整个屋子像个蒸笼，蒸气、水气、热气，又浓又烈，让人感到年来了。待一切忙过，邀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鞋也不脱，盘坐炕上。炕桌摆上杀猪大菜，肥肉血肠，火盆里温一壶老酒，那炕上的热力从尾巴骨直通向头顶，酒热炕更热，一盅酒下肚，回肠荡气，再挪一下被烙得痒痒的屁股，便畅饮攀谈起来，谈得最多的是今年的收成，明年的打算，人人都道出心中花样的梦想。此时，是农人最快乐最惬意的时候，窗外飘飞着雪花，小院充满着诗意，窗内温暖如春，欢歌笑语，酒兴正浓。乡间火炕给乡间火一样的激情，心醉，神醉，情醉，农人们心里早已是春意盎然。
火炕是乡间最初的产床，人们在火炕上生儿育女，繁衍不息。我的生命就是从乡间火炕开始的。妈妈说，人在火炕上出生，一出世就与地气相联，长大了就会变得强壮有力。在降生的那一刻我就投入了炕的怀抱，那条刚被接生婆把我从母体身上割断的脐带，粘着火炕上的泥土，就埋在火炕沿下，注定了我一辈子与火炕纠缠在一起。我是踩着妈妈编织的人字形高梁席的火炕上长大成人的，炕上留满了磕磕碰碰的小脚印。我在火炕上听奶奶讲割席断交的故事，还有让我笑破肚皮的“村头有个老张头，上山专打疙瘩（朽木根）头，回家烧热炕头，一觉睡到出日头。”的顺口溜。古时有“南北大炕，书桌摆上”的私塾，火炕也是我学文识字的地方。一盏微弱的灯光，跳动着满屋子温暖明亮，拨亮了一个少年的心。火炕上，奶奶，妈妈，相继离我远去了，但火炕上仍然有她们的体温，总觉得她们就睡在我的身边。火炕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用它那火热的胸脯温暖着乡间世代的儿女。
离开乡间已经多年了，住在宽敞的楼房里，生活要比乡间安逸得多，睡在松软的席蒙思床上委实比乡间火炕高雅舒适。但我总觉得没有在乡间火炕上睡得安稳，特别是临近初冬还未供暖和供暖期已过倒春寒的那段日子，住在床上更让我想念乡间火炕。只要有机会就到乡间一趟，去亲近火炕，在热乎乎的火炕上美美的睡上一觉，用火炕的火热，温暖着我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