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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十九、她最终还是信了预感，——服从恶梦中命运之神对她的判决，不再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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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络已无法疏畅，血脉也没法整流，脏器更不可能复原，这条生命已没法整理好再延续的了；这个丫头，这个有福命的游击队女英雄，这个普通的老师，平凡的母亲，白玉深知自己被摧残伤创的严重程度。她没让际昌们冒那么大风险“偷走”她，也没同意去见见无时不萦绕在心尖的女儿。压抑下那强烈的母女连心情思，为的让女儿心目中葆有母亲往常的倩影，免得自己此刻这不成人样的形象，累女儿此后一生惊梦悲泣。

母亲总为女儿着想。此外，她也不想令际昌们太为难。她只请求他们今后尽可能看顾竺韵，祈求女儿能平安。

形势也逼得他们来不及从容做计划中一切。当际昌把老师从祠堂大门口重新背进后院，就要送进刑讯室，让她同单独关锁其中的女儿团聚之际，武华已冒着排山倒海而来的乌风暴雨赶进告急：肖河生和杨山泉被周子昂和勇忠们挟持着，不知从哪里而来，已过了纪圣桥，顺着染匠弄上来，快到拜坪下圣水井池边了！

赶紧闩好后门，赶快送回灰牢。所幸是路过。虚惊一场，却把最好的时机错过了。没多久，五生吆着前言不搭后语的醉话，来化妆间默坐，好久好久，谁也不给招呼地出来进去，也不知搞的什么名堂。但明眼人都看出，他同茶芳结婚像玩的小儿闹剧；况且他革命事业心强，谁也说不准他几时、还会不会回来。基于此，际昌再不敢将白玉弄出，考虑了一遍，照老师意愿，一改偷出她母女的计划，转而为竺韵准备脱逃的条件。

狂风暴雨夹着恶雷疾电，把世界搅成了天地一浑。暴雨洗不净天，却洗混了地；把大地冲得凌乱不堪，冲旺了蚊群。
灰牢里的人们在饿蚊包围中苦苦熬着，谁也不晓得明天、以后将如何。

柳珍兰要给柱生抚伤，要哄孩子；喁喁嗷嗷的哭，是含着奶头嫌憋得难受的儿子；嘘唏饮泣，是实在没法强忍住的她那伤心；丈夫平白遭此冤劫，纵有飞天功夫，此刻也无济于事，唯唉唉长叹。

那于学财的女儿于鸾英，平日即便有笑，也不敢如盛开鲜花的灿然；要哭，必得趁潇湘夜雨天。她自小就明了自己身份、这身份应摊得的命运，是贱民，是罪奴；能容你活着，已是最大恩典。而在这不见天日的灰牢，她反觉是自己可一倾内心情感的家。一变过去的默郁，总是抱着她那新婚半年的丈夫竺和民放声大哭，嚎天嚎地！

只有学财老汉，依然原神原貌：忍受一切，嘻颜混世，自乐逍遥，满不在乎。他是坐灰牢的老资格，也很会摆老资格；女儿哭，女婿呻吟或默忍，他呢只管他笑，嘻嘻哈哈调侃数落——

“愁，哭，自烦！要怪，怪我带你来人世吧！可谁当初会想到人世是这么个味道？三十年河东河西，浮浮沉沉，哪是你可哭免的！

“想四十年前，我暗里明里尾随辉农老大，也算条敢闯敢拼的汉子。辉农一死，竺毅那老狼疑上了我，抓我来，不也关的这里！那次竺毅关了我一百天，为的胁迫我当疯狗为他们乱咬人；我寻思自己好不易轮到投胎做了人，怎还回复去当巴儿狗？就同他磨，泡，拖。他到底给我磨输，到底放了我。

“说不悔，也悔自己糊涂，大不该也学竺家一户，买几亩田地，做于家一户地主。还学过头，土改中听人一吹耳边风，就霸住不放。这不，活该今天来蹲这黑牢的。也仍坚持自罪自受，绝不像有的疯狗似角色，受唆就开口，指谁就咬谁；牵扯无辜抵灾，到头还是害人又害己。经过这场波折，得足了教训积够了经验，若还得放出，纵有万两黄金，也要吃光喝光耍光；能十年二十年后才进棺材，保证回复响当当彻底的赤贫红雇农了。

“这里头要说冤……最数人家清宇伢仔夫妇。两公婆风风火火血血汗汗打江山稳江山，到头来，玉丫头仍给塞进我们这堆龌龊！可追到底，还是得怪他们有知有识反糊涂，明晓得有不断革命论和革命发展阶级论，打从解放就传过，革了地富革中农，革完中农革贫雇农；革完帝国主义就革民主主义的……”

自生下地，李晓刚得到父亲命名为竺清宇，辉农就遇害了。白玉听得于学财说，好不悲哀，心直阵阵憷痛；脑海里立时浮显那场恶梦情景，她觉得有必要交托交托后事了。于是请旁边的柱生顶顶头上的地板。
碰巧就逢贵庆和新华奉命来抬她，重新放竹荫堂去。那一程中——

雨已停，雨后的空气潮而清新。纯如濒死辞路，依依恋恋，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么贪婪；竹枝坠露入口，仿佛品到了自家屋场那梨、橙、柚、枣的清味。那是八年前初来时种下的果苗。她不是农村户口，又兼老上级身份，在自家屋场边种几棵果木，山泉与河生都没加干预。尽管夹在竹丛隙，它们与泪竹共处得挺好，茂茂地长起。当然，也有竺韵星期天及寒暑假间修剪下肥必勤的功劳。今年全当年了！想及，还似那清泠泠的果子真到了唇边，进了嘴，她津津有味地吮、嚼、咽吞。

尝着味，又仿佛站到了梭子洞田头，对着那飘香的金稻，深呼深吸那丰收的芬芳。那里有韵儿种的一亩试验田，课余的母亲也没少给女儿帮忙。她推想一定已收割，也一定插上二季稻了吧？登时，眼前便映出一片嫩绿中女儿那辛勤而认真地劳作的身影。

和风悠拂，绿韵波荡；叶叶相挨，簌簌沙沙，仿佛谁在窃窃私语，也俨如低哼情意绵绵的情歌。它们同袅袅的柳线，同柳线下荡漾的芦花滩，同清朗朗的潇水，水底白云蓝天，水面翠鸟，跃鱼，蹦虾，石砾中爬蟹，沐浴着金色的斜阳，组成幅那么清丽，那么爽致，那么艳美的画图。她着迷，她陶醉，乐而忘返，直欲化身其中，再不出来……

送她进竹荫堂的贵庆刚离，尾随偷进的际昌就到了身边，留下监守的新华装没看见。——不，知情的他转而踱出去为他们望风了。际昌默默地陪着老师。

[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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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晃的灯焰发光淡黄，映在黑霉厚附的古悠石壁，衍出青蓝带紫的晕辉。白玉又生幻觉。她好像望见清晨圣后峰头那袅袅荡荡的雾幔，望见枫木岭头飘曳辉泛的彩霞；好像听见了雾幔彩霞里弹颤传幽的樵声，伴着悠缓的樵声，是际昌那巧趣逗人、风情雅致的扯歌。铺满重露的山里小道，湿漉漉的野竹荒茅，人影刷刷刷拨路而前。露在叶面翻花，犹如颗颗珍珠，显耀地挂叶尖闪颤，卟噜噜，映着霞光，映着旭日，莹莹辉辉，好亮丽哟！竹雉从不远处的竹脚窜过，送来清泠泠一串鸣叫，碰落扑簌簌一阵小雨。无名的花，无名的果，把金秋妆点得丰润富饶。这一切，在清晨的薄雾、晕日、霞帔里，各弄风姿，各抒生意，那么迷人醉人！

不惧死者更恋生，向冥冥中走去的她，半昏半醒中，历历经过这些些，心境渐趋恬宁了。她勉力地从那依惜之中抽出神来，示意际昌准备笔录——

晓哥：恐怕无缘再见到你了。我们曾为其翻身解放而战斗过的人为我的人生打上了休止符，因为我拒绝执行胡乱咬人的命令。既然地主于学财都铁定不当没人味的巴儿狗，而我，一个挺拔正直的共产党员，怎会学巴儿狗疯咬以邀宠乞怜？因此切切留意，在我身后，切莫信他们的胡编乱造。

他们没让我像爸在当年的苦瓜井样，当众把血满空喷洒，我也不望我的冤血在我们开辟的天地洇渍留痕；我甘心全部咽进肚，储在腹，为了让始自屈原的《泪竹诗稿》终结在你的白玉，不再后延；让极富同情和恻隐心的泪竹，从此新笋承欢。

槐安郡守数邀从，比划危言巧作聋。
几阵惊飙生魔影，万回鞭炮颂枭雄；
无端截阐争正统，有意袈裟许重封！
血火干戈同心干，竹园春后又腥红。

相信你已体味到了我此刻悲凉而灰丧的心境。
最后一次，我还要忆忆四九年七月那场恶战后的情景。当把刚刚牺牲的战友一个个抬拢，摆列到胜利后的我们队列前，你拖着那条让敌人子弹咬住了骨头、包扎后仍流血不止的伤腿，用自己也在摇晃的身躯，支撑住摇摆不稳的我；用你那扑满战烟硝尘、血污和伤口的手为我擦着泪，轻轻地梳着我拼死战中散乱了的鬓发，清晰而有力地劝我：“莫难过。记住一点：对于牺牲者的最好安慰和记念，是接过他们未竟的事业，更加勇敢、更加大胆与勤奋地，为尚存者、为将来而战斗、工作与思考。”这刻，我把这段话回慰给你，望善自珍摄。

他们在想尽办法追索你和你的文稿，切记小心。韵儿交托你了。没能如愿把她养育成我期望中的九疑山地居里夫人，是我此刻觉得愧对你的唯一憾事。
附后二事至要，特嘱。

他们强诱我证实两份材料。其一，揭发任政委自首叛变，投敌告密，致使老何牺牲；其二、揭发周司令枪毙经收编后又暗谋反水的十几个土匪小头目，以及因敌我悬殊、虽胜而损失惨重的四九年七月南山桥恶战都是叛卖。附有任政委自首告密书一份、胡老五遗书一份为证。两份材料，胡鸾高已先自签名证实。

不用说，我们都知这是莫须有的凭空捏造、蓄意栽诬。诱逼我参与揭发的胡际炳声称，这是上面指示；许以为我恢复荣誉与职位，许以韵儿前途光明，甚至连你也能拿掉帽子，考虑重新出来工作。 当然，我们认为、也希望这一天早该来；为了此，即便处处碰壁，我仍申诉说明不辍到今天。我们想望还我们清白，但绝不是这样得来，因此我始终加以拒绝，从没签字认可过。

至于被刑中昏迷后他们做了什么手脚，则没法晓得。我们都对落井下石的害人伎俩深恶痛绝，望接到这封信后，赶快设法转呈有关部门，说明事实真相，以为澄清。

断断续续口述至此，眼无力地闭上了；满身汗湿，想必在与死神搏斗。过了好久好久，总算强挣过来，她伸手示意要笔。际昌知她要签上她的名。想想，忙先附后加上一段：“另外，所谓推背图反共救国军隐密案，也是某人为泄一己私怨，为整人有由而随意找的借口；继而被别有用心者蓄意利用，扩大其假设编构，并加以严刑逼供才形成的大冤案。”然后才交笔给老师，并一页页送到她笔下。

真叫人不忍看、不敢看，早先那么灵巧的手，那么流利的笔，那么娟秀的字迹，这刻全不在了；笨头笨脑，松松垮垮，散泛，歪斜。不过，总还存有她的风骨，也总算给她写下了。“我初学写字就这样子，交到李叔手，他能认出。”

际昌听得，越发伤感：老师是在燃点自己的最后一线生命之火啊。放下笔，老师没表现疲惫，反而目光如炬，明亮得灼人。他心头一震：该不是生命尽头的回光返照才好！他悲他哀，忙从口袋里掏粒药丸，化了水，给老师服下。
“尽快……送走它，只要送、出去，或许韵宝儿、大家、太阳、都、得救……”